陈 献
(浙江农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临安 311300)
近几十年,恭维语言行为研究受到了很多学者的关注。西方学者对英语恭维语进行了大量研究,以沃尔夫森(Wolfson)、赫伯特(Herbert)等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恭维言语行为所做的研究影响最为深远。1981 年,梅恩斯(Manes)和沃尔夫森[1]对收集到的686 条恭维语的研究发现,这些语料中三分之二的恭维语由3 种句式构成:1.NP is/looks (really)ADJ(Your dress is nice.);2.I (really)like/love NP (I really like your painting.);3.PRO is (really)(a)ADJ NP (This is a beautiful hat)。她们因此得出美国社会中层阶级使用的恭维语公式化的结论,她们的结论在随后的其他学者的研究中不断得到验证。这些研究结论基本认同英语恭维语有固定的句法模式可以依循,词汇结构皆限于一定范围内。国内学者紧随其后,也开始关注汉语(本文主要指普通话)恭维语,对其进行了研究并提出了看法。他们的结果显示:汉语恭维语也有公式化的性质。左(Zuo)[2]的研究结果表明:汉语恭维语同样有公式可循,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汉语恭维语中副词使用频率较高,而很少使用说话者“我”作主语来发表观点。贾玉新[3]针对80 名中国人的恭维语调查显示:不管在句法上还是在语义上,汉语恭维语公式化明显,有些与英语句式相似,有些则大相径庭。另外一次比较全面有影响的研究是李月娥[4]的研究,她的研究结果具有一定代表性:汉语恭维语常用句式1.a.(程度副词)形(好漂亮!);b.(程)形+ 名词(奇妙的景色!),26.8%;2.a.你+ 动词+ 得+(程)形(你打得真好!);b.名+动+得+(程)形(游泳健儿游得很快!),26.3%;3.a.你+(程)形(你真行!);b.名+(程)形(天很蓝!),22.6%;4.你+(程)有/是+名(你很有天赋!),11.0%。李月娥的研究结果显示英汉恭维语的共有特点:1.大多有固定的句式;2.并且多为带有积极词汇标号的句式(如喜欢,真好等等)。
汉英恭维言语行为如此的一致,且都只有有限的句式以及多为带有积极词汇标号的句式,这样的研究结果是令人怀疑的。虽然依据塞尔(Searle)的说法深层次上言语行为都与句法结构有着内在联系,语言的游戏或语言的用法数量不是无限的,而是可以充分解释的,但是就目前有关恭维这一言语行为的研究而言,不同文化中所显示出的句式与词汇实现途径都是如此的有限,确实值得我们深究。我们可以容易留意到的是前边的相关研究当中几乎没有提到恭维语的间接实现的可能性及途径。
compliment=恭维?
在朗文词典解释中,compliment 是这样定义的:to say something nice to someone in order to praise them[5](对某人说好话来赞扬他们)。《新华词典》中对于恭维的解释是:为讨好而赞扬。仔细推敲,两种解释内涵似乎略有不同。那么,compliment 是否等于恭维?事实上,很多学者在进行相关研究时,对于选用哪个词也有不同斟酌,有的用的是称赞语,有的用的是恭维语。在汉语中,恭维与称赞产生的心理感受是有不同的,恭维有拍马屁的嫌疑。而如果研究对象尚且不能明确,那研究的结果就更加有待商榷了(便于统一,本文一律用“恭维”),这也是本研究领域急需讨论和统一的研究点之一。
言语行为概念的最初形成见于奥斯汀(Austin)在他的著作中对于‘以言行事’的阐述。言语行为研究将说话者的意义从说话者的目的来审视,这种以功能为导向的视角将话语的意义与各种社会因素连接起来,也促成了语用学的产生。很多语言学家及哲学家对言语行为理论进行了辩论,其中以塞尔的研究[6]最为深远。他对言语行为进行了重新分类,并且提出了间接言语行为的概念,研究话语的言语意义与施事效力的不对称。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塞尔为言语行为提供了分析工具和解释模式,即构成规则合适条件的确立。就恭维语而言,“显性恭维语从语言角度来看是宣告行为句式,可以是赞同式(affirmative),也可以是感叹式(exclamative)”。[7]宣告行为基本条件是说话人想改变某一对象或情形的外部条件,真诚条件是不表达任何心理状态,合适方向/先决条件是既可能使语词与世界相符,也可能使世界与语词相符。正常情况下,恭维语虽然意在培养关系,但是同时也会给会话双方带来尴尬处境,这在以前的相关研究中均有学者指出过。尤其是对于恭维受话者而言,他们会处在谦虚准则和对发话人表示不同意的两难选择之中,恭维发话者也会处于面子受到威胁中,因为恭维不一定会被接受,甚至会被误读。从构成规则的合适条件看,语词与世界是否相符,或者世界与语词是否能相符,这里涉及到很多因素。交谈者双方的共享知识、社会文化、交谈者的背景知识等等语用因素都会影响到话语的解读。从取效行为来看,被恭维者在受到恭维时,其所处的语境、所遵从的社会规范等等定会让其打上文化的烙印,从而对恭维会有不同的反映,如有可能否定或者接受(如中国人的谦恭美德与美国的自我意识)。而发话者同样会受到语境、权力、距离等等在特定文化中的约束力的影响,在实施这一言语行为时必定会考虑到接受的可能性来组织自己的话语从而更好的达到话语的目的,这暗示了恭维在不同语境、不同文化中实践途径多样化的可能,它的实现途径趋同单一的可能性很小,包括可以预见恭维语在一些高语境并且贬己的文化中会多以间接的形式出现。因此在搜集到的语料中,言语意义与施事效力不对称的情况是存在的,并随文化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出现频率。但在现有的研究中,几乎没有看到有这方面的内容。目前已有国外的一些学者开始关注恭维言语行为的隐含性,对以前的研究结果发起了挑战(如Boyle[8]:作者在文中批评现有的恭维语研究大多都把隐含性恭维语完全摒弃在外)。赫伯特就曾指出目前的研究,包括他自己的,关注的都只有显性恭维。但是,国内对于言语行为的间接性及其跨文化的差异性这些问题尚无讨论,多遵循西方早期的研究模式。
人们在交谈中,很多时候并不会直接地表达意思,比如直接说“我要恭维你”。又例如有时候我们可以用问话表示请求,如“能帮我关下门吗?”针对这种现象,塞尔[9]提出了间接言语行为概念。阐释间接言语行为之义需要语言以及非语言知识。他认为这种交流的进行依赖于交谈双方语言和非语言层面的共享信息。赫伯特承认恭维语其实有两种:显性恭维和隐性恭维。显性恭维一般有明显的语义标记词,如“我喜欢你剪的短发”,这些恭维语独立于语境,而隐性恭维语一般不含有明显的积极词汇,需要依附于语境,比如“我希望能像你一样完成工作。”[10]隐性恭维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间接言语行为,需要特定的语境,以及考虑到交谈双方的共享知识。它的存在可以降低发话者恭维被否定的风险,也能淡化受话者被拔高的意识。不过,隐性恭维并不是完全无章可循,只是在语言形式上不会那么明显地有章可循,需要研究者特别的关注意识。
但是在目前的汉语恭维语研究中,几乎一致地认为恭维语是公式化的语言,很少提到间接实现的可能,不能不说结论没有考虑到诸多细节,例如距离、权力、性别、文化差异等等。在工作场合中,恭维很有可能倾向于公式化,因为这时候距离是比较远的,公式化的显性恭维会降低误读的风险,而朋友之间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人多与人少的时候,情况也会不一样,交谈处于多人的情况下,面子威胁会更加的公开,交谈者也会更加在意自己的面子威胁。恭维对象的不同也会影响到策略的选择,比如是恭维外貌、能力还是成就等等,在不同的文化中因为价值观的不同,在不同语境下选择的策略也会不同。“…恭维不仅仅有其纯真的一面,也包含着很多随时能把自己变成地雷的变量,特别是如果交谈双方来自不同的文化。事实上,要发出恭维语的人必须考虑诸多因素:双方的社会地位;恭维对象的禁忌;性别和年龄等等。”[11]
数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数据搜集方法因此显得尤为重要,需要最大程度地保证效度和信度。“不管我们要做其它什么,我们必须记住如果数据有缺陷,那从中得到的理论和结论就会是不可靠和误导的,这种风险会一直存在。鉴于此,数据来源问题的信度应能经受不断的核查再核查。”[12]而纵观目前汉语恭维语的研究,绝大多数采用的是DCT(Discourse Completion Task(s))方法搜集数据。DCT 研究方法一般是研究者设定若干个场景,然后有一段对话,会有一处空白由研究对象填写完成对话。这种方法对于需要搜集大量语料的研究者来说无疑是便利的,但是其真实有效性却有待商榷。卡斯泊(Kasper)[13]指出该方法的优势在于:能快速地搜集到大量数据;能对自然语境中语义模式和策略起到初步归类作用。但其劣势也很明显:不能展示真实互动场景中的话语运用;展示的模式和策略有限。
由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恭维这一敏感的言语行为很容易置交谈双方于尴尬地位,而隐性恭维又是非常依附于语境的。但是如果采用DCT 来搜集恭维语,结果很有可能大都是显性恭维,因为受试者并没有处在一个自然的语境中,对于一些其他因素也不会考虑得很真实,所写下的答案基本上都会是日常被认可为恭维语的话语,即有积极标记词汇的显性恭维。即使是自然语料搜集过程,研究者在筛选语料时都有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屏蔽掉一些在特定场合下可以表述恭维的话语,因为交谈双方的关系、权势、距离不同,对同样的话语理解是不同的,而语料筛选者更会在解读上产生差异。
言语行为理论关注的是意义的产生,这是语言研究中很复杂很深奥的一个话题,需要不断的研究、辩证与探讨。言语行为包括若干行为,而每个行为的实现又因为文化的差异或者其他因素的影响在不同的语言与文化中有不同的表现途径。尽管文化差异性得到认可,但是汉语恭维语的研究大多是套用英语恭维语的研究。我们知道,语言习得中,一名语言学习者能在具体的目标语言团体中恰当、得体地实施某一言语行为的重要性是不容置疑的。如果现有研究能够保证其结果效度,那么这些研究的结果意义重大。但是,如果其结果是可疑甚至是不合理的,那么研究意义也就会丧失,并且很有可能会在某些方面产生误导。因此,汉语恭维语的研究应该更全面与平衡,应该高度关注影响恭维语实现的一些非常重要的因素,如非言语行为、语境等,避免将汉语中可能普遍存在的隐形恭维语隔绝在语料之外。
[1][12]Wolfson,N.Research Methodology and the Question of Validity[A].in He Zhaoxiong ed.Selected Readings for Pragmatics[C].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932.
[2]Zuo Huanqi.Verbal Interactions of Compliment in American English and Chinese[A].in Hu Wenzhong ed.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What It Means to Chinese Learners of English,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1988.
[3]贾玉新.跨文化交际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
[4]李悦娥,冯江鸿.析普通话话语中的赞扬及其应答[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0,(9).
[5]www.ldoceonline.com/dictionary/compliment_2 .
[6][9]Searle,J.Expressions and Mean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Speech Act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7][11]Maiz-Arevalo C.“Was that a compliment?”Implicit compliments in English and Spanish[J].Journal of Pragmatics,2012(44):980-996.
[8]Boyle R.‘You’ve Worked with Elizabeth Taylor!’:Phatic Functions and Implicit Compliments [J].Applied Linguistics,2000(21/1):26-46.
[10]许力生.语言研究的跨文化视野[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13]Kasper,G.& M.Dahl.Research Methods in Interlanguage Pragmatics[A].in He Zhaoxiong ed.Selected Readings for Pragmatics[C].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