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秀萍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圣经》是亚伯拉罕诸教的宗教经典,是全世界译制本发行量最大的书籍,但它不仅仅是一本宗教读物。犹太学者艾里克·奥尔巴赫 (Erich Auerbach)在其重要论著《模仿:西方文学中对现实的表现》(Mimesis: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中用“奥德修斯的伤疤”对《圣经》的文体进行了讨论,成功地把《圣经》提升到了与《荷马史诗》同等重要的西方文学经典源头的地位。 《圣经》的成书有着最漫长的历史过程,它从最早的《约伯记》到最后完成的《启示录》,其间由40多个身份和受教育程度各异的作者历经1600年才完成。从形式上它包含了律法、家族谱系、历史故事、神话寓言、传说、诗歌等多种文类;从内容上它融合了希伯来文化、历史、政治和经济诸方面的传统与发展,与希腊文明一起,构成了今天欧美文化意识形态的核心。《圣经》作为西方古代文化典籍和文学创作活动的结晶,蕴含着古代希伯来人和其他民族的多种文化价值和文学艺术的创造成果。
《圣经》对西方文学的影响深远而巨大,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曾评价道:“希伯来,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未艾。”《圣经》哺育了希伯来文学和艺术,记载了大量的希伯来人的神话传说,成就最大的当属《创世记》中记载的关于亚伯拉罕的传说,尤其是亚伯拉罕杀子祭神的描述可谓充满戏剧性,惟妙惟肖、耐人寻味。《圣经》是希伯来民族发展的历史文学,收录了大量的真实历史故事,如最优秀的史诗《约瑟记》、《出埃及记》、《士师记》等,以具体、简洁的方式叙述了许多民族英雄建功立业的伟绩。《约瑟记》绝大部分是对现实人伦关系的描写,没有太多上帝的痕迹,可以说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士师记》用简洁、生动的语言,刻画了英雄参孙虽然并非十全十美,却有着视死如归与外敌抗争的英雄业绩和豪迈气派。《圣经》还记录了希伯来人大量的诗歌创作,形式多样、内容博大精深,包括雅歌、哀歌、英雄歌谣和劳动歌谣等,大至天地宇宙,小到细微琐事。如反映希伯来民族劳动生活的《掘井歌》;表现希伯来民族英雄气概及对美好和平生活向往的《底波拉之歌》;抒发国破家亡之恨的《诗篇》和《耶利米哀歌》;讴歌爱情的《雅歌》等。希伯来小说产生于公元前4世纪,主要收录在《路得记》、《以斯帖记》和《约拿书》中。这些小说主题鲜明、结构巧妙,生活气息浓厚,人物塑造栩栩如生。如《路得记》就记录了“士师时代”异族通婚的故事。《约伯记》是《圣经》中唯一一部戏剧作品,全剧结构恢弘、人物个性鲜明,语言优美、情节动人,可谓戏剧作品中的奇葩。此外,《圣经》还收录了大量的先知预言、箴言、格言等,如《阿摩司书》、《但以理书》等,它们大多寓意深邃,语言精炼,闪耀着智慧之光,反映了希伯来民族在先知文学、启示文学和智慧文学方面是世界各民族中成就最高的。
“两希”传统指的是西方文明的希腊传统和希伯来传统。古希腊的神话艺术及文艺理论和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学及文化理论,号称英美文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学发展历程的两大源头。[1](P23)“两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西方文化的面貌,西方文化、文学可以说是“两希”文化的副产品。希腊文学作为西方文学的源头,开创了西方世俗文学传统。它用通俗的口头语言抒发人的自然本性,肯定人的原始欲望,主张以人为本,强调现世精神和自由、重生、重欲,追求个人享乐。同时,希腊精神(Hellenism)又崇拜知识、重智,崇尚探求自然和人性的奥秘。与之相对,希伯来精神 (Hebraism)强调神权主义和来世主义,主张以神为本。萦绕希伯来精神的核心主题是原罪和救赎,即人只有信仰上帝才能洗涤罪孽获得救赎。一边是自由民主的人本主义精神,一边是宗教道德,它们构成了西方社会最重要的信仰,彼此相辅相成,互相补充。“两希”文化最初是在两个不同的社会形成的两种不同的文化传统,后来罗马帝国先后吞并了希腊和中东,于是这两种文化被纳入到一个社会中,两者从对抗、撞击到融合,产生了一种新的文化——基督教文化。如果说希腊精神体现的是更深层次的人类信仰的话,那么, 《圣经》则提供给基督教信徒们一个相对真实的崇拜对象,用神的意志集中体现了人类意识深层的道德、思想和精神。
《圣经》作为希伯来文化的基本经典,主要反映的是人的精神性、道德性或神性特征,正是这些本质特征使人类超越了动物性生理欲望。如果把民族性和历史性因素抛开,实质上,《圣经》所信仰、推崇的上帝或基督,象征的就是道德和正义的力量,它“追随上帝而行”的信念就是对精神文明的向往。在希伯来文化中,摩西和耶稣是希伯来人的先知,他们为全人类创造了唯一神信仰的宗教和神学,创造了《圣经》的《旧约》和《新约》。希腊最早的文化大概是在爱琴海发展起来的诺索斯文化,希腊文化表现为以奥林匹斯山的众神为首的神学以及以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为首的哲学。
“文学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植根于原始文化,最初的文学模式必然要追溯到远古的宗教仪式、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去。”[2](P18)希腊文学有近三千年的悠久传统,古希腊文学涵盖了从氏族制希腊社会到希腊化时代的文学,从公元前9世纪流传的《荷马史诗》开始,到公元4世纪的古希腊文学,是希腊文学最辉煌的时代,它对古罗马文学和日后欧洲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希腊神话是欧洲最早的文学形式,大约产生于公元前8世纪前,后来在《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神谱》及古希腊的诗歌、戏剧、历史、哲学等著作中被记录下来,主要反映的是古希腊民族口传下来的关于神和英雄的故事。它生动地描绘了古希腊人的社会生活图景,却又充满种种想象,为人们创造了一个现实生活与幻想交织在一起的瑰丽世界,像伊阿宋盗取金羊毛、特洛伊战争等故事在西方已经是家喻户晓。希腊神话具有较完整的体系和独特的文学价值,充满优美的形象和浓郁的诗意,具有永久的魅力并作为文学艺术的永恒题材而流传下来。希腊神话与“圣经神话”全面而深刻地影响了整个西方乃至人类的宗教、哲学、思想、风俗习惯、自然科学、文学艺术。“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宝库,而且是它的土壤。”[3](P113)接触西方文化、文学,必然会遇到源自希腊神话的典故,而每一本重要的西方经典文学作品几乎都涉及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和情节,有些甚至直接取材于希腊神话。希腊神话丰富了西方文学艺术,很多诗人、文学家从中摄取灵感、引经据典,用神话故事作为创作素材。“希腊式精神正是以精神上的道德意志的绝对展开来实现人们的自由精神本质。”[4]莎士比亚的悲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和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就是以希腊神话故事为素材创作的。弥尔顿的诗篇《科马斯》提及到30多个希腊神话人物和故事。很多浪漫主义诗人也深受希腊神话的影响,济慈的《初读贾莆曼英译的〈荷马史诗〉有感》描绘了阅读《荷马史诗》时的激动心情;雪莱的《阿波罗颂》、《潘之歌》,济慈的《致普绪刻》都是有感于希腊神话的英雄人物,借景抒情抒发诗人的思想感情;雪莱、拜伦和朗费罗等都被为人类偷取火种而献身的普罗米修斯所感动,写下了很多讴歌其英雄气概的诗篇。总之,希腊神话对西方文学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圣经》基督教文化对西方文学的影响往往从具体作家入手,许多世界闻名的作家、作品都和希伯来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诗人弥尔顿的史诗《失乐园》和悲剧诗《力士参孙》的创作都来自于希伯来神话;班扬的长篇小说《天路历程》用《圣经》的语言和比喻写成;悲剧大师拉辛的《以斯帖记》和《雅她利娅记》来自《旧约》故事;诗人歌德的《浮士德》借用了《圣经》中《约伯记》的部分情节和写法。以莎士比亚为例,长期以来,学术界关注的重点往往是以他为代表的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作家对古希腊文化的继承,而他们与《圣经》基督教文化密不可分的联系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人甚至认为他们是反对宗教的。事实上,莎士比亚生活在英国清教改革时代,一生都受到浓郁的“圣经文化”氛围的熏陶。当时《科威戴尔译本》、《大型圣经》、《主教圣经》等十几种英文《圣经》新译本已经广为流行,基督教伦理道德和文化及文学艺术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艺术创作;他曾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教堂中还留有其婚姻和生育情况的记录,他死后也是葬在教堂的墓地中。莎士比亚的戏剧与《圣经》有着多种多样的事实联系,这是毋庸置疑的。在他的37个剧本中,和《圣经》相关的典故和话语多达500多处,我们不难从其创作中发现各种“圣经文化”母题,而透过这些表层现象做更深层次的研究,无疑还能看到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精神在莎士比亚文学作品中的完美融合。在作品中,莎士比亚不仅继承和推崇希伯来精神,大力讴歌崇高的社会道德信念和仁慈博爱的人格,同时他肯定人类的健全欲望,歌颂人性、青春和爱情,古希腊罗马的人本主义精神在其创作中不仅被继承和发扬,而且他还将“两希”文化的精华水乳交融地汇为一体。事实上,在西方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两希”文化的痕迹,它们对于西方文化的影响不仅在于形式上的传承,而且在于思想内容上的融会贯通。可见,在漫长的西方文学发展史上,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就像一盏灯塔,引领着西方文学的发展。
被称为“书中之书”的《圣经》可谓是一部史学巨著,“是考察希伯来民族史、古代犹太教和初期基督教发展史的首要依据。”[5]公元前3世纪中叶,中东地区受希腊文化的强烈影响,犹太民众许多日常交际语言已经充分希腊化,为了使犹太民族的文化传统继续传承下去,一批深谋远虑的犹太文人就将“摩西五经”从其母语希伯来语翻译成当时比较流行的通俗希腊语,这样,不仅讲希腊语的犹太人能读懂,而且不懂希伯来语的其他读者也能了解。《圣经》的《旧约》主要用希伯来文完成,《新约》则主要用希腊文完成。希腊文学以希腊神话为核心,《圣经》则是希伯来文学的精髓,而基督教是希伯来和希腊文化在碰撞交流中产生的。无疑“两希”文化纵贯西方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两希”精神在文学史中的来龙去脉也是新兴的“圣经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研究中所关注的领域。渥太华大学知名教授杰弗里 (David Lyle Jeffrey)曾在《20世纪80年代〈圣经〉作为文学的研究状况评介》一文中,提出希伯来传统和希腊传统与西方文明的关系,以及中西学者在《圣经》文学批评中所表现的对希伯来传统的不同态度。
“圣经文学”(the Bible as literature)一词,最早由与《圣经》文学研究发展密切相关的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兼评论家马修·阿诺德提出 (Matthew Arnold)。在他的重要论著《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 and Anarchy)中,他对比了“希伯来精神”和“希腊精神”,认为希伯来精神遵循严格的制度和体系,压制人的欲望,而希腊精神张扬个人欲望。他指出,在社会的道德规范和约束方面希伯来传统起到重要作用,但应抛弃其狭隘和森严,接受“希腊精神”的思想自由。艾里克·奥尔巴赫确立了《圣经》的文学经典地位,此后著名学者弗莱在诗歌教学中深感《圣经》与西方文化和文学密不可分,于是撰写了专著《伟大的代码》和《语言的力量》,从神话原型体系研究《圣经》作为文学文本的丰富内涵和它在西方文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使希伯来传统挣脱宗教束缚的樊篱,突显出文学和文化的特点。
美国的希伯来文和比较文学研究教授罗伯特·艾尔特,是《圣经》纯文学研究的主要代表。他的两本著作《〈圣经〉的叙事艺术》(The Art of Biblical Narrative,1981)和《〈圣经〉的诗歌艺术》(The Art of Biblical Poetry,1985),卓有成效地从希伯来原文去察看《旧约》的叙事特点和修辞手段,归纳出希伯来诗歌的格律、模式和创作技巧。英国牛津大学教授罗伯特·洛斯 (Robert Lowth)的《希伯来圣诗讲演集》,成功地考察了《圣经》中的希伯来诗歌。以色列的比较文学和诗学研究教授梅厄·斯腾伯格,在其代表著作《〈圣经〉的叙事诗学:意识形态文学与解读的戏剧性》(The Poetics of Biblical Narrative:Ideological Literature and the Drama of Reading,1987)中指出, 《圣经》是蕴含着强烈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是西方文学、文化的经典,承袭了希伯来和希腊传统。此外,苏珊·汉德尔曼 (Susan Handelman)在《杀死摩西的人:现代文学理论中出现的拉比解读影响》中,阐释了当代文学批评如何受希伯来宗教思想的重大影响,追溯了希腊哲学的主要内容和精神,并比较了希伯来传统与希腊传统,说明希伯来传统和希腊传统的对立、融合和统一构成了西方文明的基础。很显然,“希伯来精神”和“希腊精神”在西方文明中的地位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热点。而事实上,深植于西方文明中的这两种传统精神,也一直在对立、融合中影响着西方社会的政治和文化意识形态。
中国对“圣经文学”的研究起步较晚,其间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有一个断层,到了80年代,这方面的研究才逐渐兴起。其中朱维之发表了数篇颇有影响的论文,他一反流行观点,独举“两希”精神,提出希腊的古典传统和基督教的“圣经传统”是西方近代文学的基础,认为希腊、罗马文学是近代欧洲文学起源的说法并不全面,并在此基础上,详细论述了“圣经文学”的民族特点、宗教思想和民间文学性质。当然,要使希腊文学和希伯来文学获得文学经典的牢固地位,还必须进一步阐释它们自身的文学成就和艺术创新之处。其实,希腊与希伯来两大文化体系至今对西方文化仍然产生着十分深刻的影响,希腊文化中的自然与理性,希伯来文化中的宗教意识,几千年来已渗透到西方社会的各个领域,并为西方文明的不断进步提供着源源不绝的动力。
[1]徐葆耕.西方文学十五讲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马小朝.古希腊神话和〈圣经〉对西方文学影响异同论[J].文学研究,1994,(6).
[5]梁工.关于〈圣经〉文学研究的若干思考 [J].平顶山学院学报,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