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统治思想与王莽改制

2013-04-02 04:28赵昆生王艳楠周晓红
关键词:王莽儒家思想儒家

赵昆生 王艳楠 周晓红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1331)

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以来,儒家思想成为汉武帝以后历代封建王朝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的指导思想。经过董仲舒的改造,汉代的儒家思想已不再完全等同于先秦时期的孔孟学说。先秦时期,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法家、道家、墨家等学说还不能算是统治指导思想,只能说是学术性的政治主张。董仲舒以儒家思想中的三纲秩序、宗法伦理、尊卑等级等要素为核心,揉合了法家、道家、阴阳家等众多学派中有利于君权巩固、社会稳定的主张,建立了内儒外法、刑德并用的社会控制思想。以董仲舒倡导的儒家思想为指导,武帝时期出现了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的盛世。从此,儒家思想与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结合在一起,相互影响,不断发展变化,出现了不同时期的阶段性的统治政治和与之相指导的儒家思想表现方式。

统治指导思想与学术主张不同,统治指导思想不仅要随着社会的变迁而转型,而且还要具有极强的兼容性,能够及时正确地采纳其时最有代表性和应用价值的见解和主张,将其改造并融汇到自己的庞大思想体系之中,使自己的体系结构庞大、灵活和与时俱进,能够从容应对来自社会生活中的各式各样挑战,以不变的姿态应对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及时制定出针对性强的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董仲舒改造过的儒家思想在中国君主专制主义统治时代具备了这样的特点。

封建王朝不断地更替,统治指导思想也随之不断地调整和完善,使之能够完成指导统治者有效统治的使命,这是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然而,在这个变迁与适应、动荡与调整的矛盾运动中,总会出现实际政治社会变化太快、统治指导思想调整滞后的矛盾,或者叫做两者暂不适应的状况。这样的形势一旦出现,就会导致统治政权崩溃、社会秩序混乱。西汉末年与王莽新朝建立就属于这样的阶段。

西汉后期,自秦统一中国以后所暴露出来的封建王朝在延续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机构问题和社会矛盾日益尖锐。自然灾害促使社会矛盾早日爆发,“元帝即位,天下大水,关东郡十一尤甚。二年,齐地饥,谷石三百余,民多饿死。琅邪郡人相食。”[1](卷24食货志)此时,朝中有议政权的官员,以传统儒家仁政思想为指导,表达在天灾人祸之时应急控制构想,“在位诸儒多言盐铁及比假田官、常平仓可罢,毋与民争利。上从其议,皆罢之。”[1](卷24食货志)朝中凭借读经、察举入仕的官员们重提儒家治国主张的基本精神,不要与民争利。元帝废除盐铁专营,让百姓在土地无收之外从盐铁等经营上暂时获取一些生存的来源。但没有持续太久,“其后用度不足,独复盐铁官。成帝时,天下亡兵革之事,号为安乐,然俗奢侈,不以畜聚为意。永始二年,梁国平原郡比年伤水災。人相食。”[1](卷24食货志)儒官的主张不能解决汉末严重的财政困难,只好恢复盐铁专利,平民百姓的生计陷入极其困难之中。

元帝刚即位时,贡禹上奏称:“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若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此乎?”[1](卷72贡禹传)认为应该“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採珠玉、金银、铸钱之官,亡复以为币。市井勿得贩卖,除其租铢之律,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壹归于农,复古道使。”[1](卷72贡禹传)提出要以政府权力,重申重农抑商,百姓有饭吃,社会秩序安宁。

汉成帝时,北地太守谷永回答成帝使者的询问时说:“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恕,恩及行苇。籍税取民,不过常法。宫室车服,不越制度,事节财足,黎庶和睦。”[1](卷85谷永传)希望皇帝行君主之道,施仁者之政,修身养性,遵守各种先王制度。

到公元前15年,即汉成帝永始二年,“岁比不登,仓廪空虚,百姓饥馑,流离道路,疾疫死者以万数,人至相食,盗贼并兴。”[1](卷83薛宣传)西汉政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有限的社会控制措施已接近全面失效。大臣们开始不断上疏、进言,表达自己对统治危机的忧虑,“上颇好鬼神,四方多上书言祭祀方术事”[2](卷26孝成帝纪)。大臣们借图谶纬书喻指时事,提出重建社会秩序、强化社会控制的主张。与之同时,迷信预言、鬼神传奇流行。汉帝也将注意力集中到谶纬迷信活动中,不相信自己有维护社会秩序、控制天下的能力。

但成帝并没有改弦更张之意,哀帝时的谏大夫鲍宣上书劝谏:“窃见孝成皇帝时,外戚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濁乱天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1](卷72鲍宣传)政权统治危机日益严重,百姓已无法在现有的统治下生活,“民有七亡”、“民有七死”,贫民百姓只有逃亡,或者死去。师丹辅政,建言哀帝:“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1](卷24食货志)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请:“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1](卷24食货志)试图用井田制解决导致平民百姓逃亡或者死亡的根本问题,以限田、限奴婢的方式制约统治阶级的贪婪。孔子的后裔、丞相孔光这样的当代大儒,面对混乱的社会秩序,也无所适从,拿不出挽救统治政权的灵丹妙药,只得从儒家经典寻找济世秘方,“奉古改制”的主张渐渐成为百官上书倡议的依据。先秦儒生们所倡导的理想社会、美好构想让孔光等这些依靠读书、察举走向仕途的达官贵人看到济世救国的希望。于是汉末又出现了一股怀旧复古之风,名人权贵们照搬圣贤故事,以精典治国救国成为其时开出的良方。

然而中国封建王朝固有的结构性矛盾使得统治者不可能解决在王朝延续中必然出现的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主要是土地兼并和百姓失去土地无从生计。汉武帝时期已“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1](卷24食货志)。自耕农是统治政权的基础,他们为其提供稳定的租赋来源和徭役征发。按照先秦儒家的治国理政构想,统治者对平民百姓的控制方式应是仁政、德刑并用。“仁政”的基础就是“制民之产”,让五口之家有百亩之田。由国家控制土地并分配土地的“井田制”理想方案和文景之时的轻徭薄赋措施成为统治者以为最佳的解决现实问题的选择。然而,从汉武帝时起,历经昭帝宣帝,到了元帝初年,“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1](卷70陈汤传)。人口的增多,豪强兼并土地的速度加快,大土地所有者增多,不仅理想中的井田没有实行的现实条件,就连文景之时的轻徭薄赋措施也失去了征收的基础。武帝时确定的儒家指导思想下的多种统治措施失效,迫使统治者重新思考和选择其他能够有效解决现实困境的理念与方式。汉元帝当太子时,留心时政,关注统治政治,他向宣帝建议:“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1](卷9元帝纪)宣帝虽德刑并用,但刑重德轻,元帝以为应该完全按照儒家德主刑辅,制民之产。遭到宣帝的拒绝,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乱我家者,太子也。”[1](卷9元帝纪)修定统治方式、澄清社会控制理念已成为最高统治者迫在眉睫的大事。

东汉史家荀悦评价说:“孝宣皇帝任法审刑,综核名实,听断精明,事业修理,下无隐情,是以功光前世,号为中宗,然不甚用儒术。”[2](卷23元皇帝纪)宣帝时修正武帝治世不足之处,“奢侈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疲弊,天下骚动。”[2](卷23元皇帝纪)宣帝重刑明法,校正武帝晚期的弊政。然而到宣帝晚年,时局又呈现出衰败之象,太子提出修定统治指导思想的主张,“劝以用儒术”遭到宣帝拒绝。总结宣、元两个君主的统治,荀悦认为:“凡世之论政治者,或称教化,或称刑法;或言先教而后刑,或言先刑而后教;或言教化宜详,或言教化宜简;或言刑法宜略,或言刑法宜轻,或言宜重。皆引为政之一方,未究治体之终始,圣人之大德也。”[2](卷23元皇帝纪)宣帝治世,改变了部分武帝晚年留下的弊政,但也出现了许多问题,元帝在称帝前就试图换一种方式延续统治。从荀悦的评论中可以看到,教化与刑法都是治国之术,而治国之道提“圣人之大德”,元帝并没有领悟到治国的要领,即没有把握到正确的治国施政的指导思想。

元帝上台后重用儒生出身的官吏,罢免了盐铁官等,尽可能不与民争利,但没有触及社会问题出现的根本——土地兼并问题。元帝以成、哀帝等皇帝统治时期的措施,以及大量的辅佐者限田限奴婢的建议,确定无疑地表明:要以纯正的儒家理想治国,强调的只是纯儒们提出的手段,没有把握住儒家思想中因世而变的秩序学说。儒家仁政思想的核心是土地问题。以井田制的方式解决土地问题是统治政治重新强大的必由之路,王莽就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代表者。

西汉面临严重的社会危机之时,王莽以救世主的身份强势出现了。

王莽是汉元帝的皇后、汉成帝的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儿,在汉末幼帝和弱帝时期,为外戚全面登上政治舞台、充当皇帝的代言人提供了最佳时机。成帝即位后,青春年少,无心政治,皇太后王政君以同母弟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控制朝政。自此,王氏家族成员全面而连续地跻入政坛。刘氏宗室刘向上书成帝,称:“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击断自恣,行汙而寄治,身私而讬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1](卷36刘向传)王莽随着外戚专政的大气候,踊跃而上,顺利地进入了西汉政权高层权力圈。

王莽虽然得以外戚的身份进入政权,但个人的作为也赢得统治集团内的广泛好评。王莽“父曼蚤死,不侯。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1](卷99王莽传)以一个温和儒生的面孔面对社会,迎合了元帝及皇后王政君重视儒术、重用儒生的做法。汉成帝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王莽开始实际上掌握了统治大权。在此期间,孔子的十四世孙、当代大儒孔光出任丞相;将汉元帝时太学内的弟子员人数从一千人增加到三千人;以才行为标准将名儒、中垒校尉刘歆提升为侍中,迁光禄大夫。刘歆继承其父刘向的文化事业,领《五经》博士,作《七略》——中国古代首部目录学著作。在王莽的引领下,汉末儒生以群体的身份进入各级政权,他们开始活跃在政坛上,或者奔走于太学、乡里之间,等待入仕,他们将王莽看作政治救星,为王莽专权大造舆论,是王莽当权的有力政治力量和鼓动造势者。

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38岁的王莽辅政,“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1](卷99王莽传)官僚士大夫见到了一个与时下贪婪、奢侈不一样的执政者:克己、俭约、清贫。其伯父王凤生病期间,王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1](卷99王莽传)。“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1](卷99王莽传)又表现出儒家理想中孝顺谦躬的仁义之士形象。所以,即使在哀帝时丁、傅及董贤专政,王莽受到排斥、打压时,百官大臣依旧对其念念不忘。当哀帝病死,“太后诏公卿举可为大司马者,时群臣皆举莽。”[2](卷29哀皇帝纪)王莽重回汉权力中枢,迅速清理哀帝时的乱政,宠臣董贤自杀,“丁、傅及董贤亲属皆免官爵,徙远方。”[1](卷99王莽传)又着手处理困扰着政权稳定的汉末两大社会问题——土地兼并与奴婢众多。“上书,愿出钱百万,献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于是公卿皆慕效焉。”[1](卷99王莽传)“每有水旱,莽辄素食。”[1](卷99王莽传)哀帝时,“莽杜门自守,其中子获杀奴,莽切责获,令自杀。”[1](卷99王莽传)个人形象陡然鲜明高大,赢得社会各个阶层的赞誉。王莽的公众形象与儒家所倡导的“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德化道路是一致的。在乱世衰世时,广大饱受儒经熏染的官僚士大夫以及那些丧失土地、沦为流民和奴婢的社会下层民众,从王莽的所作所为上看到了挽救社会危机、拯救现实苦难的希望。所以,当王莽一步一步地侵夺汉家天下时,不仅没有遭遇包括汉家王侯的强烈反抗,而且受到众多官僚士大夫的摇旗呐喊。王莽新政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

王莽在各社会阶层的期待下,在以儒家经文说教的装饰下,粉墨登场,完成了专权——夺权——改朝换代的艰难使命。为了不辜负社会各阶层的期望,上台伊始,匆忙推出改制的宏篇大作。

公元6年,汉平帝死,王莽立仅两岁的子婴为帝,自己以安汉公的身份实际控制着汉政权,开始了改朝换代、夺权改制的计划。下令,王公卿士“其与所部儒生各尽精思,悉陈其义”[1](卷99王莽传)。在百官大臣和儒生们的出谋划策下,王莽开始了新王朝治国理政的时期。

王莽极力通过图谶纬书将自己神化,“自以威德遂盛,获天人助,乃谋即真之事”[2](卷30平皇帝纪)。公元9年正式称帝后,王莽继续沿用谶纬迷信的手法,沉溺于造神和编神话的活动中,称“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嬗于唐”,“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予以天下。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1](卷99王莽传)喋喋不休地编造故事,理顺自己与汉帝同祖同根、一脉相承的经络,证明新汉更替是天经地义、命中注定的。借汉家宗室广饶侯刘京的上书,散布天人感应的言论。刘京说:“七月中,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暮数梦,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晨起视亭中,诚有新井,入地且百尺。”[1](卷99王莽传)从京城到乡里,不断涌现出的图谶纬书记载,大造王莽取代汉帝顺应天意的舆论,渲染新汉更替的合法性,巩固刚刚建立起来的新莽政权。

儒家学说谶纬化是董仲舒神化儒家思想的结果。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已不再是先秦时的单纯学术思想,衍变为与统治政治思想密切结合的统治指导思想。儒家学术在这个政治化的转变过程中得以系统地神化,孔子、孟子及周公等代表人物得以偶像化。儒家思想以及代表人物、经典等全面神话使儒家思想从法家、道家等学说中脱颖而出,一枝独秀,成为封建君主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的理论基础和政治指导。同时,不断地对儒家学说神化又是儒家思想能够与时俱进、实现独尊不动摇的基本路径。从先秦的学术政治思想到汉武帝时期的统治指导思想,再到宋明清时期的理学心学思想,儒家学说一直矗立在国家正统意识形态的核心位置。因此可见,政治化、神圣化的路线是儒家学说一家独尊的不归路。然而,神圣化不是神秘化和庸俗迷信化。神化儒家思想使其能够成为一个时期成功指导统治政权有效实现社会控制的指导思想是一门精辟、高深的学问,其考验着一个时期的最高统治者及其团队是否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和超群的政治智慧。王莽及其辅佐者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智慧和才能。其坚持儒家思想继续神化的道路,这是正确的,但采取庸俗迷信化的方式又决定了其神化的道路完全行不通。

王莽庸俗迷信儒家思想就是以图谶纬书的方式具体地解读儒家经典的具体条文,并将其作为维护社会控制的指南。将图谶纬书中的预言、暗示以及一些妄言故事奉为金科玉律,证明现实生活中政治人物言论和行为的合法性,王莽政权的统治意图和行为也完全比照谶纬化以后的儒家经典记载,依经改制。谶纬化的儒家经典构成王莽统治理念的全部,以图谶纬书为思想逻辑的统治手段贯穿在王莽改制的全过程。称帝后主要活动之一,王莽“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应十二,凡四十二篇。”[1](卷99王莽传)《符命》的基本内容是渲染汉家已衰、天命已降至新朝,新朝皇帝将按照“井石”刻字、“金匮”藏书的预言治世。于是“五威将奉《符命》,赍印绶,王侯以下及吏官名更者,外及匈奴、西域,徼外蛮夷,皆即授新室印绶,因收故汉印绶。……大赦天下。”[1](卷99王莽传)《符命》四十二篇隆重颁行天下,作为其“奉古改制”的纲领和行为指南。王莽称帝前后所颁布的各方面改制方案,都以谶纬后的经学内容作为立意基础和具体指导。

王莽“奉古改制”,沿着汉武帝以来神化儒家学说的道路继续发展。然而,同样是走神化儒家学说的道路,王莽与汉武帝的方式方法是截然不同的。汉武帝时期,儒家学说通过董仲舒的演绎、抽象,上升为天道与君道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无形无踪但又控制着人们言行的神,君权的言行就是天道的具体表达。在王莽时期,儒家经典及其精神却与现实生活中一些简单、偶然的奇谈怪论、轶闻奇闻结合在一起,通过统治政权添油加醋的庸俗化传播,非理性的妖言惑众成为图谶纬书的全部内容。儒家入世思想、儒学的社会控制指导原理到了王莽时期坠落为庸俗低下、荒诞离奇的一个个具体的故事和暗示。虽然儒家学说神化方向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王莽走的是低级化、庸俗化的道路,这就违背了封建政权造神活动和儒家学说神圣化的根本宗旨。董仲舒通过“天人感应”将君权神圣化,置于至高无上的与“天”并列的位置。君权不可动摇,君主按照“三纲五常”的统治框架德主刑辅,施仁政。儒家学说神化为一种社会控制指导思想,是君主专制主义政权的统治理念,是治世的形而上的道,而不是具体的形而下的器。儒家思想升华为治世之道,或者说成为一种统治理念,只强调宏观的维护政权长治久安的普世价值,却忽略不计具体的因时因人所采取的谋略和伎俩。儒家学说所强调的社会控制思想体系从孔子开始,一以贯之的核心要义就是君权至上、尊卑等级秩序和宗法伦理社会化。实现全社会等级秩序化构成历代儒家代表人物倡导的社会控制指导思想的基本内容和方向。王莽从小生活在外戚集团的圈子里,又处在权力结构的边缘。为了挤进外戚权力核心圈,煞费心机,玩弄各种手法,包括巫术骗术。对于儒家学说倡导的社会控制思想要义并没有会通,反而对各种具体的治世之道的“器”兴趣盎然,并成功地运用这些谶纬迷信伎俩登上皇帝宝座。因而当他成功地登上皇帝宝座以后,仍然痴迷曾经为其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图谶纬书中的造神活动,并将其认知为儒家学说的主旨,更加肆无忌惮地玩弄之。针对尖锐的汉末社会矛盾,找不到正确有效地解决问题的方法。

刚刚即位,“按金匮,辅臣皆封拜”[1](卷99王莽传)。图谶纬书上记载了什么样官名爵位,现实政权也相应地设置什么样的官名爵位。“金匮”中提到某人某姓该任何职,立马“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全部委以官职,一天之内,“封拜卿大夫、侍中、尚书官凡数百人。诸刘为郡守,皆徙为谏大夫。”[1](卷99王莽传)对于汉末尖锐的社会矛盾之一:土地兼并激烈、失去土地的百姓沦为流民和奴隶的社会问题,也是新政权亟待解决的严重社会危机,王莽从儒家经典中搜集具体的古人理想中的解决方式,下令按照《周礼》中构想的“井田制”重新调整土地占有数量。“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1](卷99王莽传)儒家经典中设计的“井田制”非常美好,“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1](卷99王莽传)。但是,“井田制”施行的前提条件是国家必须控制着大量的无主荒地,地多人少,国家可以利用政权的强势,从容地分配土地,而当下形势是“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为立锥之居”[1](卷99王莽传)。王莽新政重新拾回“井田”之制,必须剥夺当朝权势阶层的最大利益,由政府再次分配土地。引起新旧权贵普遍不满,开始抱怨、抵制甚至反抗新政。大臣区博劝谏王莽:“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施行。”[1](卷99王莽传)当年拥护王莽即位的权贵们对王莽的作为非常失望,“莽知民怨,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1](卷99王莽传)以土地兼并为核心的主要社会问题不仅没有解决,也没有缓和,反而因处理旧的社会矛盾不利激化了新的内部矛盾,以至于王莽政权很快出现了内部阶层的分裂。为了弥补统治政权的裂痕,王莽又效仿周公,大肆分封诸侯,“授诸侯茅土。”[1](卷99王莽传)按照《尧典》、《诗经》、《禹贡》、《周礼》等儒家经典中对诸侯、大夫及百官授田数额的描述,大开封邑授田之风,“诸公一同,有众万户,土方百里。侯伯一国,众户五千,土方七十里”[1](卷99王莽传)等等。这又加速了土地兼并,社会矛盾一触即发。

王莽也极力想建成以自己为核心的新的统治秩序。“莽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里,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1](卷99王莽传)其所称的“礼”就是从称谓上到实际生活状态中完全复古。“以《周官》、《王制》之文,置卒正、连率、大尹,职如太守”[1](卷99王莽传)等等。每一个职位、每一个官名都必须与古制吻合,折腾得整个衙门中的官吏们“公卿旦入暮生,议论连年不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日甚”[1](卷99王莽传)。扰乱了原有政权日常统治秩序,“莽之制度烦碎如此,课计不可理,吏终不得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1](卷99王莽传)一时吏治大坏,连维持基本运转都很困难。

王莽“奉古改制”几乎是新朝建立十多年从没有停止过的政治活动,涉及官职名称、等级礼仪、市场钱币、井田制等等,几乎囊括了新朝政治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奉古改制”是王莽统治的基本指导思想,以毫无实践意义的儒家经典鼓吹的“圣王之治”图式为样本。一步一步地具体模仿、实践。在每一个“改制”领域都以失败告终。王莽又是一个脱离实际政治、以幻想代替谋略的无知政治人物,“井田制”失败的同时,又根据《周书·大聚》中“市有五均,早暮如一”的话语,对自然经济下的有限市场设置“五均官”管理,对盐、铁、酒、铸钱等又由政府专营,“于是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1](卷99王莽传)彻底搅乱了从达官贵人到贫民百姓的日常生产和生活秩序。

王莽又转移人们的视线,将社会矛盾转移到民族矛盾上,“更名匈奴单于曰降奴服于。”匈奴全面奋起反抗,王莽又遣中郎将军苗䜣等“及偏裨以下百八十人,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一齐出兵攻打匈奴,“天下骚动”[1](卷99王莽传)。惹火烧身,各地农民义军纷纷揭竿而起,王莽在农民起义中被杀,新朝政权迅速垮台。

关于王莽灭亡原因的探讨,史家一直没有停止过。班固说:“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涂,俱用灭亡。”[1](卷99王莽传)“赞曰”认为秦始皇焚书与王莽高赞儒经的结果是一致的:秦始皇是抛弃儒经,而王莽是歪曲儒典,最终都是抛弃了儒家经典中治国理政的核心内容。清人赵翼称:王莽“但锐意于稽古之事,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乃日夜讲求制礼作乐,附会六经之说,不复省政事。”[3](卷3“王莽之败”条)王莽只是“附会六经之说”,没有抓住《六经》治世的基本精神。所以,以儒家学说为代表的封建君主专制主义统治指导思想是中国封建社会统治二千多年得以延续的正统统治思想,王莽新朝“奉古改制”短祚的基本原因就是没有领会到儒家学说社会控制思想的基本要义。王莽“奉古改制”的迅速破产,教训了后继者,必须重新理解儒家思想,完成儒家学说理性的神化道路。

[1][东汉]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

[2][东汉]荀悦.两汉纪上·汉纪[M].中华书局,2002.

[3][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M].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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