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能之死到精神顿悟——乔伊斯《死者》的一种探析

2013-04-02 03:41何姗姗
池州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生者加布里埃尔李莉

何姗姗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死者》是《都柏林人》小说集的压轴篇,它深刻的揭示了爱尔兰人民当时的生存状态。该小说的成功之处不仅是对人物复杂心理有着细致入微的探讨,还在于作者使用“精神顿悟”这一艺术手段来表现道德瘫痪。在《死者》这部作品中,参加聚会的人们表面上的快乐掩盖不住他们精神的死亡。弗洛伊德认为产生本能的原因乃是一种恢复事物某种最初状态的需要,他把本能分为两种,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也叫性本能或爱本能,“它不仅包括不受约束的性本能本身和目标受约束的本能冲动或发源于性本能的带升华性质的冲动,而且还包括了自我保存本能”。死本能“是一个针对外部世界和其他机体的破坏的本能”[1]191-192。它的任务是把有机体的生命带回到原始的无生命状态。有机体不论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当它一旦离开了这状态,都会产生一种倾向,要重建这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种本能都是保守的,“因为两种本能都力图重建被生命的出现所扰乱了的某种状态。生命的出现就这样成了生命继续的原因,同时也是努力趋向死亡的原因;生命本身就是存在于这两个趋向之间的一种冲突和妥协”[1]192。都柏林人的这种精神麻木就是死本能,这让乔伊斯感到非常忧心,他想通过他的作品唤醒这些精神麻痹的人,也唤醒整个爱尔兰民族。

1 生者之死

弗洛伊德指出:“在推测关于生命起源和类似于生物的物种起源的基础上,我得出了这个结论,除了保存有机物和把它结合成更大单位的本能之外,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与它相对立的本能,这个本能总想分解这些单位和恢复其原始的无机物状态。这就是说,除了爱欲之外,还有一个死亡本能;这样,生命现象就能从这两个本能及其相互抵抗活动的相互作用中得到解释”[1]266-267。故事的场景含有死亡意象。寒冷的阿舍尔岛上,房子阴暗萧条,墙壁上挂着爱情悲剧画《罗米欧和朱莉叶》和一幅表现两个王子在塔楼遇害故事的画,令人不寒而栗。死寂的意向使主人公深感压抑和郁闷。

聚会前,当加布里埃尔去他姨妈家看到李莉时,“她身材细长身材,是个正在成长的姑娘,面色苍白,头发呈干草似的黄色。餐桌间的煤气灯照得他的脸更显苍白”[2]205。从外表上看起来李莉就毫无生机。“lily”在英语中是百合花的意思,代表着纯洁、未经世事污染,可是李莉的情况却与之相反,她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而是被生活压迫的失去了热情的人。加布里埃尔自认为比别人有优越感。对女佣李莉,他无所顾忌地打听着她的私事。加布里埃尔说:‘“我看哪个好日子,我们该去参加你跟你那个年轻人的婚礼了,对吧?’女孩回过头瞥了他一眼,苦涩地说:‘现在的男人全是骗子,千方百计占你的便宜’”[2]205。她对生活不抱有希望,认为现在的男人都是骗子,不愿意接受新事物,宁愿沉迷于过去。李莉的回答让加布里埃尔很窘迫,满脸通红。 “‘过圣诞节了!过圣诞节了!’加布里埃尔说着,一边几乎是小跑步地向楼梯走去,同时向她挥动一只手,要她把钱收下”[2]206。加布里埃尔没有表现得圆滑世故,而是真诚、略显局促,从他给李莉零用钱的举动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个不失善良的人。从后来凯特姨妈口中得知李莉就像换了一个人,不是从前的她了。死本能在李莉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无论从外表上还是精神上,李莉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聚会开始后,加布里埃尔遇到了爱佛丝小姐。她是个激进的爱尔兰民族分子。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爱尔兰,正值多事之秋:狭隘的民族主义与保守的宗教思想被并称为“当时在爱尔兰社会中无孔不入的两股势力”[3]2爱佛丝小姐是狭隘的民族主义的代表,她故意问加布里埃尔的政治立场问题,“‘我发现您在给《每日快报》写文章呢。怎么样,您就不觉得害臊么’?‘我干嘛要害臊呢’?加布里埃尔反问,眨眨眼睛想露出笑容。‘好呀,我倒替你害羞呢,’爱佛丝小姐直率地说,‘您竟然会为那样一家报纸写稿。我从前没想到你竟是个西布列颠人’”[2]217。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爱佛丝小姐是个保守派。她没有穿低领的紧身胸衣,领子正面别着一枚大大的胸针,上面刻有爱尔兰文题铭和格言。她还认为给每日快报写文章就是一个西不列颠人,讽刺加布里埃尔的行为不像爱尔兰人。

聚会高潮时,加布里埃尔大模大样地坐在桌首熟练的切着鹅肉,把自己的欲望通过演讲词表达出来,得到了大家的赞赏。加布里埃尔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弗雷迪·马林斯喝醉后丑态百出,表现出精神的空虚。而布朗则老是和年轻的女士搭讪,尽管女士们不想理他了,他依然滔滔不绝,后来又去找其他青年聊天,这些都表现了他内心的寂寞。朱丽娅姨妈弹着《盛装待嫁》的这首老歌,还显出一种缅怀往昔的笑容,可她却是个老处女,永远不可能有盛装待嫁的时候了。聚会的人们在一起讨论的都是过去的歌剧和歌唱家们,达西先生唱着悲悼死者的歌谣《达芙里姆的少女》。欢乐的晚宴上处处透露出陈腐和死亡的阴影,逝者的影子时时浮现在生者脑中,吞噬着生者的生命与思想。

2 爱情之死

弗洛伊德认为,“本能所表现出来的倾向并不是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是积极的、发展的、促进变化的。相反,本能是生物惰性的表现。它要求恢复到事物的初始状态,因而是保守的。像人这样的有机体,其所源出的状态是无机状态,人身上那种具有保守倾向的本能所要求恢复的正是这种无机状态,所以这种本能实际上就可称之为死的本能”[4]5。加布里埃尔一直以为给妻子格丽塔的爱是最贴心细致的。他耐心等待妻子花三个钟头打扮;害怕妻子受冻而在雷格沙姆预定房间;只要路上有点潮湿,他就让妻子穿上套鞋。当他参加完聚会回旅馆后兴致勃勃地想和妻子共度良宵时,妻子却在为听到达尔西唱的《达芙里姆的少女》而惆怅,还在思念她的初恋情人。加布里埃尔心里涌起了一阵羞耻感,当他听说那个男孩是为妻子而死的,他才知道他在妻子的生活里扮演了一个可怜的角色。妻子心底竟然一直对一个逝去的人念念不忘!这一发现使他意识到多年以来他自认为的幸福婚姻生活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向自命不凡的他从美梦中清醒过来,看清了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是如此的无足轻重。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对他的嘲笑,他所追求的爱情在一瞬间幻灭。他所认识的世界,原来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毁灭了他的理想。那个死者在他妻子心中竟然有如此大的影响,他对妻子这么多年的感情竟然不如一个死者。“最好在某种激情全盛时期勇敢地进入那另一个世界,切莫随着年龄增长而凄凉地衰败枯萎”[2]261。加布里埃尔觉得正是迈克尔。福瑞在最激情全盛的时期死去,所以才会被妻子深深的怀念。“加布里埃尔心中涌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仿佛是在他希望获胜的时刻,某个无形的、蓄意报复的幽灵跟他作对,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正聚集力量与他反抗”[2]258。加布里埃尔意识到死者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而他一个生者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眼睛里积聚了更多的泪水,在半昏半睡中,他想象自己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嘀嗒的树下。附近是其他的一些身影。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居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渐消失到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2]262。死本能就是要回到事物的原始状态,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死者的世界笼罩了现世世界,生者活在死者的阴影中。由此,加布里埃尔深切地感悟到生者与死者的真正含义。“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要变成幽灵”[2]261。加布里埃尔感觉他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自己也渐渐的接近了死者的世界。在此,生者和死者的界限业已模糊。他和妻子同为生者,而且朝夕相对、近在咫尺,却同床异梦。反而不及那个死去的少年,虽然阴阳相隔,却一直活在妻子的心中。由此看出加布里埃尔和他妻子的爱情业已死亡。

3 精神顿悟

“精神顿悟”一词源于希腊语,意为“显灵”。在古希腊戏剧中指上帝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并主宰一切的场面。在《斯蒂芬英雄》中,乔伊斯借主人公之口对精神顿悟做了如下解释:“他(斯蒂芬)认为顿悟是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灵,它往往通过某种粗俗的语言或动作,或头脑本身异常的意识活动得以实现。他认为作家要非常仔细的记录这些精神顿悟,因为它是最微妙、最短暂的时刻”[5]216。“在《都伯林人》中,乔伊斯将它作为一种特殊的技巧加以运用,旨在接受主人公对人生与社会现实瞬间的感悟”[3]91。顿悟是一种超常感受,表现为主体瞬间获得对客体的“真理性认识”如同禅宗里的“悟”或“开悟”,它“不是人的一般观点的转变,而是人生观和世界观的一种根本转变。经历‘开悟’这种转变,人就获得了一种能透视世界和人本身外表假象而‘见’其本真的全新观点”[6]177。加布里埃尔在圣诞夜三次受挫,引发了他对周围世界的重新思考。伴随着他的思考的同时,主人公又受到雪这一意象的启发,从而获得了精神顿悟,认识到爱尔兰民族的精神瘫痪,并逐步从虚幻的现实中清醒过来,领悟到生者死者的真正涵义。文中雪既是死亡的象征,又是复苏、新生的象征。雪的意象经过了一个渐进发展的三大过程:聚会之前的时候是刚刚才下雪,加布里埃尔进门时,是薄薄的一层雪;再次是以积雪的方式出现,公园里的树上压着雪,威灵顿纪念碑戴着一顶微微发亮的雪帽。 尽管屋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但对加布里埃尔来说,他想逃避令他窒息的屋内,外面才是解脱。雪的意象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小说的结尾,已是漫天大雪,落到了所有的生者和死者的身上。雪的意象的展开与主人公的精神顿悟有着密切的联系:雪下的越大,主人公越能感到自己所受的束缚之深,越想追求心灵的自由,对生的欲望也就越强烈。“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白和灰暗的雪花在灯光的衬托下斜斜地飘落。报纸是对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 就像他们最终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2]262。加布里埃尔终于知道整个爱尔兰的生者的思想如死者一样的麻木,他们只知道沉湎于过去,对生活和未来也不再憧憬。所以觉得爱尔兰这个精神死亡的社会已经无可救药了,只会毁灭他们的梦想。从幻想的产生到破灭,反映了加布里埃尔希望的破灭,也是都柏林人仅存的一点幻想的破灭。雪覆盖了整个爱尔兰,仿佛为爱尔兰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尸布,以传统的葬礼仪式宣告了爱尔兰的死亡。

作者通过生者之死、爱情之死的描绘以及雪这一独特意象的运用,对爱尔兰整个民族的灵魂迷失的剖析可谓入木三分。小说中描绘了看似喧哗欢乐的圣诞晚宴,在这欢乐的遮羞布下却是一片死亡的阴影。作者选择圣诞这个寓意着重生和希望的节日作为小说背景,描绘了都伯林歌舞升平的假象下充斥着行尸走肉的骇人景象,可谓匠心独运、立意深刻。乔伊斯虽然自我放逐,长期流离在祖国之外,却热爱生养自己的土地,忧心自己的骨肉同胞。“在长达4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始终将自己的创作视线牢牢地盯在故乡这片令人伤感的土地上。他与爱尔兰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却又难以分隔的关系。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20年,对它具有深刻的认识和复杂的感受。它的人民、他们的言论、幽默、悲伤、情绪、讽刺和痛苦都使他难以忘怀”[7]104。乔伊斯在给一位出版商的信中明确地表达出了他创作《都柏林人》的宗旨是“为我国谱写一部道德史。我之所以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城市是麻痹的中心。对于冷漠的公众…”[8]48正如小说中所说,“时间已到他出发西行的时候”[2]262。他知道在爱尔兰只会禁锢他的思想,消磨他的意志,不能真正施展他的才华。所以他往西部去,到凯尔特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去,去寻找一种民族精神,寻求民族复兴的途径。“我深信,在我按照现在的方式谱写这章道德史之后,我已经向我们国家的精神解放迈出了第一步”[9]54。认识到困境是摆脱困境的第一步,而认识到精神之死亦是精神重生的第一步。

[1]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

[2][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都伯林人[M].王逢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3]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4][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Stephen hero,James Joyce[M].London:Jonathan Cape,1956.

[6]王树人,等.传统智慧再发现: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7]Twentieth Century English Literature,Harry Blamires[M].London:Macmillan,1982.

[8]JamesJoyce.A.Walton Lits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59.

[9]Joyce:The Man,the Work,t he Reputation[M].New York:Marvin Magalaner and Richard M.Kain,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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