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的两难问题*

2013-04-01 22:32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物质民族文化

梅 英

(临沧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云南 临沧 677000)

2020年,我国将力争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该目标的实现,需要解决好两个关键的问题;其一,人民生活水平全面提高;其二,文化软实力显著增强。就我国目前社会发展现状来看,解决民族地区贫困问题无疑是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目标的关键环节。事实上,自党的十六大、十七大确立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发展目标以来,我国民族地区的反贫困问题已经得到了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较之以往已经发生了很大程度的改变。然而,不可忽视的是,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战略的后续推进明显陷入了窘境:经济发展与民族文化保护之间,面临着两难选择。一方面,民族地区要反贫困,必须以发展经济为主要途径以解决人们生活水平低下、物质匮乏的问题,这必然带来生产方式的变迁并导致社会物质条件构成的改变;另一方面,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民族地区社会物质条件的改变,必然使得民族文化原所依附的场域消失,民族文化传承必将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显然,该结果又是与加强文化建设的目标是相悖的。于此,能否找到一条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双赢的途径,成了民族地区反贫困工作进一步推进的难点和关键所在。

解决上述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经济和文化之间的链接点,并通过对该链接点实施对应的反贫困战略及策略。该链接点何在?如何据此链接点制定反贫困之策?纵观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经济发展和文化保护之间并非总以不可调和矛盾状态存在,在极富主观能动性的人身上,二者无疑是统一的。以此为着眼点分析民族地区反贫困两难困境问题,或许能找到答案。基于此,笔者在下文中试对民族地区反贫困进程中的经济发展和文化保护两难问题产生的根源进行分析,并以人的发展为核心和主线探寻民族地区反贫困后续推进之策,以期对相关理论研究和社会实践工作者有所借鉴。

一、两难问题存在的现实审视

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进程发展至今,经历了如下几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救助型反贫困。该阶段主要由政府通过紧急救济计划和自上而下的民政救济系统,以划拨专项资金,援助衣、物的方式,由民政部门对特困人口和受灾群众实施救助。第二阶段,开发型反贫困。该阶段国家制定了区域性反贫困政策,结合地域资源推行开发型反贫困,民族地区开始在外界介入下发展工业、输出各种自然资源,从而增加当地人的经济收入。第三阶段,内生型反贫困。该阶段中,反贫困工作开始注重政府主导和社会成员参与相结合,并对参与主体的多元性、主动性和扶贫开发的可持续性有了进一步关注。

历经上述三个阶段的反贫困工作有序推进后,我国大部分民族地区的社会生产力水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以云南省临沧市临翔区南美拉祜族乡为例,新中国成立前,当地拉祜族人口尚不足1000人,经济发展极为落后,生产方式以刀耕火种为主,种植的玉米、毛稗、荞子亩产只有几十斤。一般情况下,当地农户只有半年的口粮,其余时间需要靠采摘、狩猎为生。在极低的医疗卫生条件下,人们疾病繁多但只能靠传统的草药治疗,遇有重病、恶性传染病之时,只能听天由命。如今,南美拉祜族乡在“十一五”发展期结束后,全乡经济总收入已达1202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达1510元。随着经济收入的增加,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工作也得以进一步推进,该乡的乡容乡貌较之以往而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以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自治县为例,根据该县2012年政府工作报告,当地全年实现地区生产总值92亿元,增长12%;完成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102亿元,增长9%;组织财政收入20.3亿元,增长31.3%,地方财政收入16.2亿元,增长32.3%,其中公共财政收入8.6亿元,增长25.2%;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5293元,增长14%,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5347元,增长17.8%;实现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35.1亿元,增长18%。

民族地区在政府反贫困系列战略的推进下,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诸如南美拉祜族乡此类的案例颇多,在此无须赘述。值得关注的是,随着民族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变化,诸多民族文化也因失去了其所依附的场所而逐渐走向了消隐、变形。该问题甚为突出,只是在着重关注经济效益的发展理念背景下,它却被一些领导忽视和遗忘了。以云南省丽江市泸沽湖边永宁坝子的摩梭文化为例,它本因保存了走婚和母系大家庭制度闻名于世,被誉为母系氏族社会研究的活化石。然而,反贫困进程中的旅游开发在给摩梭人带来丰足、多彩的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对民族文化的巨大冲击。在摩梭文化成为旅游市场的卖点之后,旅游工业将“走婚”渲染成了摩梭的唯一文化符号,与现代都市中时髦的“一夜情”画上了等号。旅游工业的利益最大化,透支了摩梭文化的价值。如今,洛水人发现,自己错失了解释自己文化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继续发展其民族本真文化的主动权。再以贵州苗族的反排木鼓文化为例,反排木鼓文化源于苗族“鼓藏节”的木鼓舞蹈,是对苗族迁徙历史的叙事记忆再现。苗族的反排木鼓舞与佤族“木鼓舞”同列于国家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并在贵州黔东南州台江县一带盛行。据研究者调查,该文化如今已丧失了其应有的族群认同功能,由一种原来只能在祭祀场景中表演的舞蹈,变成了频频在各种公私庆宴活动、地方旅游活动、节日庆典以及国内外的文化交流中展现的“特殊展演”。在经济大潮的操弄下,苗族反排木鼓舞变成了取悦社会大众的舞码。与反贫困地区经济发展成效显著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例子在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进程中不胜枚举。

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今天,民族地区贫困问题制约了我国社会的发展,必须得以解决;与此同时,基于民族文化的历史意义和现代价值,民族地区反贫困进程中的文化保护问题也必须得以妥善解决。简言之,民族地区新时期的反贫困工作需要实现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双赢目标,历史的经验教训要求我们必须对民族地区以往的反贫困战略进行反思。

二、两难问题产生的根源分析

反贫困作为一项系统工程,其中反贫困理论的贫困概念界定、贫困成因分析、反贫困战略和政策选择是一脉相承、统为一体的。基于此,笔者认为,民族地区反贫困历史进程中三个阶段的共有特点应与反贫困推进者所持的“贫困”理念不无相关。那么,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工作推进者所持的是何种“贫困”理念呢?

总观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历史发展的三个阶段可以发现,增加收入、解决物质匮乏、提高生活水平一直是其关注的焦点,外界输入、强制改变一直是其反贫困的主要范式 (第三阶段有所转变,但效果不明显)。细究之,这是一种定量的、以物质为标准的“贫困”理念,具体操作过程中,往往是某一组织依据某一标准划定某一标准线,物质生活水平低于该线的人口都归属贫困人口之列。该最低生活标准线在研究的初期,仅为食品、水、住房、衣服等内容,后期则将医疗、教育等条件也囊括其中。该特点从贫困研究角度看,为定量研究范式所具有。该范式始于19世纪英国的查尔斯·布思 (Charles Booth)和西博姆·郎特里 (Seebohm Rowntree)率先在贫困研究中使用了该方法。他们在英国伦敦进行家庭调查时,对人们的收入、支出、居住条件、家庭规模等相关信息予以评估,并通过与最低收入标准线比较,以了解当时伦敦居民的贫困程度。随后,西博姆.郎特里在英国约克进行的贫困研究又对此方法进行了改良。此后,该方法开始流行,美国、英国、印度、南非等地进行的诸多贫困研究都以此为基础进行。1990年,世界银行在《世界发展报告》中确定全球贫困发生率时,运用的也是该方法。它分别以每人每年275美元和375美元为标准,评估全球的贫困发生率,前者属于“极度贫困”,而后者则用于确定一般的“穷人”。1995年召开的社会发展世界首脑会议,将此标准定为一天一美元,该标准被包括世界银行、联合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在内的国际机构接受,用于评估全球贫困发生率,也成了今天各国反贫困的目标。由此可见,该研究范式如今已被社会各界接纳并得以广泛推行。

细究此种贫困研究范式,可以发现其所秉承贫困理念是处于物质层面之上的。因为,唯有物质方可实现准确的数据量化并予以评估,也唯有物质层面的贫困,才可以通过外界拔高式、强制式的经济反贫困实现。当被评估对象收入不足以支付生存必需品支出、生活水平低于适度生活标准之时,属于贫困人口行列,需要开展反贫困工作。顺次推之,评估者只需采取补差式措施,使当地居民收入增加、物质丰富,当他们的收入和生活水平达到预定的标准线之时,便意味着脱离了贫困状态,反贫困的最终目标也由此完成。如此,反贫困战略和政策选择之时,其有效性的评判标准也只需围绕物质层面的增长和满足进行,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我国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工作采纳了如此“贫困”理念,其所关注的就是经济发展、物质丰富,物质基础改变后可能导致的文化保护与变迁之间的冲突问题,根本就没有成为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关注的焦点。正因为我国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工作采纳了如此“贫困”理念,推行的系列措施都是强制、输入式的,真正的贫困主体反倒在反贫困工作中消匿了。以云南省临沧市临翔区南美拉祜族乡为例,扶贫攻坚工程实施期间,临沧县妇女联合会为了教会拉祜族群众腌制咸菜,曾组织了一批腌制咸菜的技术人员,带了一些咸菜坛和原料到南美乡培训拉祜族群众腌制咸菜。次年再去,咸菜吃光了,而腌制咸菜的咸菜坛却被闲置起来,当地民众所做的就是等待着妇联再运去咸菜坛和原料,再帮助他们腌制咸菜。从此案例中可以看出,以反贫困工作者为主体的注入式的物质反贫困对策最终并不能解决贫困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反贫困对策甚至使得当地民众形成了依赖、惰性,进一步加深了其贫困程度。

简言之,我国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战略推进过程中,反贫困主体以定量贫困研究范式为理论基础,从概念界定到战略选择再到目标评价都以物质为核心。如此“贫困”理念使得整个反贫困进程始于物质匮乏,终于物质满足,使得贫困主体、文化主体处于一种被动状态。如此,拔高式的经济发展目标实现之时,贫困主体拥有的文化也随之消隐成为了一种必然。

三、两难问题解决的对策

民族地区前期反贫困工作陷入窘境,说明基于物质化贫困概念界定基础上的反贫困战略未能满足现实需求。因此,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要走出窘境,必须重择反贫困对策。如前所述,反贫困战略的制定、推进基于主体所持的“贫困”理念之上。由此,民族地区后期反贫困若要重选反贫困对策,就必须重构反贫困理论、重构作为基石的“贫困”理念。

民族地区反贫困需要实现经济发展和文化保护的双重目标,二者中,拔高式的经济发展目标可以通过外界输入实现,而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却只能由民族成员完成。民族地区前期的反贫困工作中,社会成员在外界的帮助下解决了物质贫困问题,提高了收入。然而,在面对物质改变带来的民族文化消失危机之时,他们却未能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保护、传承民族文化。其实,这也是一种贫困,且较之物质贫困更需关注。从此角度讲,物质贫困确实是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之“贫困”内涵之一,但这绝非唯一内涵。从我国民族地区民族成员收入低下和文化保护能力缺失的现实出发,民族地区后期反贫困的推进需要面对的“贫困”是一种物质贫困和能力贫困并存的综合贫困。

能力贫困在反贫困进程中的重要性,早被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印度学者阿马蒂亚·森 (Amartya Sen)在其系列著作中论及。阿马蒂亚·森的贫困理论突破了传统流行的将贫困等同于低收入的狭隘界限,提出用能力和收入来衡量贫困的新思维,拓宽了人们对贫困理解的视野,他的理论对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理论重构也不无启示意义。阿马蒂亚·森认为,贫困和收入不高之间并没有多大关系,其更大程度上与人们是否具有选择愿意做什么的能力相关,而这些能力反过来又由更多的机会、自由和权利所决定。[1]虽然,能力作为一个抽象概念,内在于人、很难客观量化,它表现于个体处理问题的技能、技巧之上,唯有通过长期、可持续、生成式的教育方能完成。但是,结合诸多民族地区前期大量资金投入并没有解决贫困问题、输血式反贫困甚而带来穷者更穷的历史经验,能力贫困较之物质贫困而言,前者的确是贫困的重点和核心,是贫困发生的主要根源。由此,即便能力贫困问题极难解决,但民族地区反贫困战略和决策选择必须以此为基点,唯有抓住该根源并制定切实有效的对策,民族地区的反贫困工作才会取得成效。

简言之,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工作面对的“贫困”是一种物质贫困和能力贫困并存的综合贫困,二者间能力贫困甚为关键。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工作应该改变以往单一的物质贫困理念,树立物质贫困与能力贫困并存的综合贫困理念,二者中能力贫困甚为重要。

承上所述,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工作的后续推进无疑应探寻一个能从根源上解决能力贫困问题的对策。那么,如何才能解决民族地区社会成员能力贫困的问题,截断贫困之源呢?如马克思所言:“要改变一般的人的本性,使它获得一定劳动部门的技能和技巧,成为发达的和专门的劳动力,就要有一定的教育或训练。”[2](P195)我国民族地区要解决成员能力匮乏问题,唯有依靠教育方能解决。依此为据,笔者对目前学界倡导的教育反贫困战略进行了考察,认为我国民族地区反贫困的后期推进,教育反贫困战略是首选之策,理由如下。

首先,从教育和经济发展的角度讲,教育反贫困以舒尔茨的人力资本理论为基础,以人力资本的构成方式来看待教育、重视教育、实施教育,从而在根本上解决人力资本贫乏的问题,从源头上最大限度地减少贫困发生的潜在可能。教育反贫困如果能够成功,将能通过教育对人的素质和生产、生活技能进行全面提升,斩断贫困的累积循环因果链条,从而实现贫困地区经济的全面可持续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成员多为小语种民族,民族发展进程历经坎坷,与外界交流较少,生活水平较低,能力贫困是贫困的主要原因。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缺乏改善自身状况的进取心与自信心,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较差,缺乏多样化的谋生技能,无法胜任持久、紧张的劳动。从人入手并最终为人的发展服务的教育反贫困策略值得西南民族地区反贫困选择。

其次,从教育和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无论愿意与否,民族地区经济的发展必然会对民族文化带来冲击。“文化与经济的关系也类似中心与周边的关系。……文化的变化是由经济的变化推动的,经济是一个民族、国家与外界、与其他民族、国家最直接地接触的方面,所以经济变化的速度最快,而居于中心的文化的变速就很慢。”[3](P486—487)外来文化进入西南民族地区后,文化主体的态度直接决定着民族文化的发展方向。文化的交融不可抗拒,对于每一个民族成员,文化自觉才是理智的选择。而“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原则。”[4]如此艰巨的任务,非教育莫属。

简言之,以人为中心的共同特点使得教育、经济、文化实现了链接,以人为主线完成了“反教育贫困——反能力贫困——反收入贫困——反西南民族地区综合贫困”的递推解决路径。我国民族地区社会双赢目标的实现,在前述贫困概念的现实解读、贫困成因分析以及最终目标限定的条件下,教育反贫困战略是最佳的反贫困之策。当然,基于我国反贫困工作推进的主体多为各级政府的现实,教育作为一种改善民生的必供公共产品,各级政府在实施教育反贫困过程中无疑应是主体之一,而接受教育的民族文化主体无疑也是该过程中的主体之一。因此,教育反贫困战略不排斥作为反贫困推进者的政府成为进程的主体,同时也将贫困主体作为民族文化持有者、受教育者纳入主体范畴。反贫困工作推进者和贫困主体作为教育反贫困战略中的两个主体,他们各尽其责、不能彼此取代,此举必将从根本上杜绝物质反贫困战略中贫困主体消隐、被动的现象发生。客观地说,教育反贫困战略虽然在短期内不能收到直接的经济效益,但其后续作用将是无法低估的。

2010年7月29日,备受关注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 (2010—2020年)》正式发布,这是中国进入21世纪之后的第一个教育规划,是我国今后十年教育发展的纲领性文件。在《纲要》中,民族教育得以专章独列进一步凸显了新时期民族教育的重要性。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国民族地区的教育发展具备强有力的制度、人力、物力和财力保障,这将为教育反贫困战略目标的实现奠定良好的基础。在难得的发展机遇下,我国民族地区后期反贫困工作的推进,如若能合理决策,使反贫困立足于民族地区的自然、人文环境特点,有效服务于民族地区的反贫困实践,民族地区经济发展和文化保护双赢目标的实现将指日可待。

[1](印)阿马蒂亚.森著.贫困与饥荒——论权利与剥夺 [M].王宇,王文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张世英.新哲学讲演录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J].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3).

猜你喜欢
物质民族文化
喝茶养生这些物质在起作用
喝茶养生这些物质在起作用
第3讲 物质的化学变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我们的民族
年味里的“虎文化”
第3讲 物质的化学变化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谁远谁近?
多元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