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赛义德的《东方学》

2013-04-01 19:59王小梅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东方学赛义德殖民

王小梅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1978年,后殖民理论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爱德华·W·赛义德发表了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东方学》一书,掀起了一场世界范围的后殖民文化批评研究的热潮。赛义德作为一个理论开拓者,他为我们对于“东方”话语背后的权力支配因素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我们对于“他者文化”的思考给予极大启示。东方学究竟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它所反映的文化本质是什么?赛义德的这些阐释中有没有失之偏颇之处?这就是本文所讨论的几个问题。

一、什么是东方学?

什么是东方学?依据赛义德在此书中的解释,东方学是一种与西方相对而言的概念,属于一种与“西方学”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方式。“我们可以将东方学描述为通过做出与东方有关的陈述,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的一种机制:简言之,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1]4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东方学是西方为了掌控、统治东方而设立的一种学问,它通过文化上的描述、教授而获得政治、意识形态的统治和奴役。

这里的东方并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自然存在实体,而是人为建构起来的一个地理区域,“它有着自身的历史以及思维、意象和词汇传统”[1]7,与西方相对峙而存在。同时它也是为“服务西方”而存在,因为西方需要借助这一概念来获取统治权力。

赛义德出生于耶路撒冷,从小耳濡目染伊斯兰地区人民的灾难与痛苦,从而怀抱一颗同情的心对英法统治下的中东、阿拉伯广大地区的文化进行深入研究,深刻洞见西方所设立的东方学的本质。在所谓的东方学家眼里,东方是原始的、怪异的、落后的,是西方早已经经历的历史阶段,而西方则是走在时代前端的、先进的。所以,东方的民族作为劣等民族,理所当然地应该由先进、优等的西方民族来引导与教育,这样,西方就自然而然地在东方面前显现了自己的优越性。这只是文化层面的西方优越性,当然,他们不会止步于此,这种优越性诱使他们在更多领域获得对东方的掌控。

二、殖民建构的“他者”文化

(一)“他者”文化的建构

“他者”,很明显是与“自我”相对的一个概念,最早是由西方人提出来的。在西方人眼里,他们自己理所应当地属于“自我”,而殖民地人民则是“他者”。通过这种“自我”与“他者”的区分,西方试图在文学批评与研究领域对东方进行重构,在重构过程中,西方处于一种主导话语权地位,东方文化的原有本质与面目被歪解,失去了自主性,成为一种人为建构的文化。这种文化不具有独立性,是附属于西方文化的。在西方人眼里,东方是一个充满着浪漫传奇色彩和异国情调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获取特殊的经历,并且可以诉说、寻求着自我的梦想和欲望。而相反,东方人在这里却无法诉说自己的心声,需要借助西方人来获得话语的表达,当然,这种表达的角度和内容是从西方人角度出发来设定的。无疑,这种角度和内容的设定都是为了展示西方和西方人“自我”的优越性。

在这种“他者”文化的影响下,东方文化的塑造便不可能具有客观性与自主性,它依据西方人的需要而构想,从而使西方人在塑造过程中确认自我,获得话语主导权。赛义德不无忧虑地看到了这一点:“在东方的知识这一总标题下,在18世纪晚期开始形成的欧洲对东方的霸权这把大伞的荫庇下,一个复杂的东方被呈现出来:它在学院中被研究,在博物馆中供展览,被殖民当局重建,在有关人类学和宇宙的人类学、生物学、语言学、种族、历史的论题中得到理论表述,被用作与发展、进化、文化个性、民族或宗教特征等有关的经济、社会理论的例证。”[1]10从这里可以看到,无辜的东方被西方人从各个角度进行表述,并且成为确认人类历史进步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这种表述与确认不是东方人所愿意的,也不是对东方的客观描述,西方在这一过程中得意地充当了指挥者。

(二)“他者”文化的本质——文化霸权主义

依据葛兰西对民众社会和政治社会所做的区分,民众社会由学校、家庭和民间社团等自愿联合体组成,政治社会由国家的一系列运转机器政府、军队和警察等组成,政治社会控制着民众社会,民众社会也同样会影响整个社会的运转,文化毫无疑问是属于民众社会群体中的。葛兰西同时补充分析道:“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即‘统治’和‘知识与道德的领导权’”。[2]38这种“知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就是指文化霸权。

依据葛兰西的划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方学虽然是和西方学相对的一种文化研究,但它不具有自己的话语权,它只是一种“他者”文化,实质仍然是西方依据需要确立的关于东方的一种话语系统。“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1]3可以说,西方人依据自身需要建构的东方学的实质就是一种文化霸权主义。

东方学家把东方学当做一种新形式的文化霸权,那么他们是站在何种角度对东方和东西方关系进行塑造呢?很明显出发点不是客观还原东方的原本面目,而是为了自己的需要,从文化角度开始向东方渗透自己的殖民思想,逐步实现全面化的统治。“东方主义所关注的不是知识的问题,而是权力的问题,它以知识的形式支持西方对东方的扩张、侵略和殖民,因此是一种知识的帝国主义。”[3]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不平等关系。在东方学家笔下,东方被“东方化”了,并且在这种“东方化”过程中,东方学家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描述东方神秘和落后的面貌,而将重心逐渐放在了对一整套从文化上塑造和统治东方的体系的建设之中,并使这一体系不断得到完善,以更加“亲和”的面目展现在东方人和西方人面前。这一精神体系的建设与几个时代的物质积淀逐步融合在一起,从而在统治东方的过程中起着更为强大的作用。正如赛义德所描述的:“这一物质层面的积淀作为与东方有关的知识体系的东方学成为一种得到普遍接受的过滤框架,东方即通过此框架进入西方的意识之中。”[1]30

作为一种文化霸权的东方学,它从精神层面上与西方的物质霸权相配合,不断地向东方国家渗透,并且逐步合法化、真理化,被人们在不自觉中接受下来。如果我们从权力的角度来看待这种文化霸权,它很明显就是一种西方借以统治东方的意识形态手段,是一种向东方强行输入资本主义意识的工具。这些西方国家最开始是以英国和法国为主导,美国后来者居上。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思想形式,可以说是对统治者非常有利的一种话语策略,它可以散播到统治地区的各个角落,从而帮助西方统治者在形而上层面对统治地区的人民进行欺骗性地灌输奴役思想,并且逐步使统治合法化。当今能够体现西方价值的一些文化,如流行音乐、好莱坞电影等,无形散布于东方的大小地方,东方人似乎在心中也形成了一种价值理念,那就是唯有符合西方价值的东西才是上品,大到各种要求民主平等的口号,小到个人的吃穿形式,都已经深深地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烙印。曾有学者清醒地提出对殖民文化的看法:“武力、经济与政治的扩张最终必然要转型为文化形态呈现出来,所以哪里有文化扩张,哪里就有殖民文化。”[4]14赛义德很早就发现了东方学所具有的这种文化霸权的性质,所以他不无忧虑地对东方学的一系列恶劣影响进行分析,希望能够引起东方本土学者乃至全民的注意,从而有所作为。

三、《东方学》是否有偏颇之处?

赛义德的《东方学》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后殖民理论批评的观点,通过对东方学的一系列分析挖掘出了东方学所具有的文化霸权的本质,这一发现对于人们对西方的殖民主义以及权威文化的看法有极大启发。然而,西方主导的东方学是否真的就如赛义德所说的一无是处?当我们不带任何民族偏见和主观感情来看待东方学所表现出来的西方文化时,我们会发现,赛义德的部分说法值得商榷。

赛义德深刻认识到一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会受到政治和国家民族利益冲突的影响,而且文化也具有引起民族冲突、导致战争的恶劣后果。他严肃地分析到:“文化常常咄咄逼人地与民族或国家绑在一起,把‘我们’与‘他们’加以区分,几乎永远伴随着某种程度的仇视他国的情绪。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文化是民族同一性的根源,而且是导致刀光剑影的那一种根源。”[5]164这里他已经将文化极端化了,他把东方学所表现出的西方文化与政治等同起来,造成了对西方文化的一种曲解,无疑是一种非客观的文化观。当我们清醒地看待赛义德的这一文化观时,会发现他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存在着以下问题。

(一)不全面的文化观

一个真正的学者,需要具有世界性的眼光,洞见文化现象,发现背后隐藏的问题,而不应该仅仅局限于自我民族的文化区域上,或者带有民族偏见去看待外来进步文化。赛义德小时候在难民营的经历,使他对自己的民族饱含同情,因此看到所谓的东方学家所描述的东方与他心目中的东方有出入时,他很明显地偏向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观也具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倾向。

东方学中的一些言论,确实是存在对东方社会污蔑、曲解的地方,赛义德对此不无批判,并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澄清,为将真正的东方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作出了很大贡献。然而,在他为自我民族申辩时,对于西方对东方的真实研究情况进行否定,也对自我民族文化的不足之处加以忽视,这很明显是一种不健全的文化观。

在现代西方,伴随着物质和精神文明的进步,社会文明程度越来越高,西方学者在研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时,推动了一系列文学运动的产生,如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文学运动,这些文学运动对于现代主义潮流的产生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同时也影响到了东方,对于东方的思想的进步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一点我们是不能忽视的。同时我们不能否认的是,由于地区的差异,经济的落后,东方文化中确实存在一些包含宿命论、保守主义色彩的文化现象与思想,这些思想与社会的文明和进步无法同一步调,更不能代表现代文化前进的方向。这些落后的文化思想在历史的进步中肯定是要逐步被淘汰的,西方的进步文化思想被引入也无可厚非,但赛义德却无法清醒地看待本民族的一些落后文化思想,也无法对西方进步文化思想的入侵有所释怀。

(二)抹杀西方进步作家的功绩

西方社会在工业和商业的推动下,社会面貌取得极大进步,资本主义制度也逐步走向兼并的时代,帝国主义产生并且奴役统治东方,即使到今天,东方仍旧受到这些残余思想的影响。然而,在资本主义大背景下产生的一大批进步作家,却并没有和本国的帝国主义站在一起为它说话。相反,他们更多的是站在东方立场上,对西方帝国主义思想采取批判的态度,并且尽可能的对东方的文化予以正名,还其正面积极的形象。如“拜伦笔下的东方英雄辈出、壮怀激烈;吉卜林笔下的东方则既令人迷恋又令人鄙视;马克·吐温笔下的东方真实无欺,夏多布里昂的东方则虚幻迷离;歌德把东方想象成永远的花好月圆,赛珍珠则写出东方真正的民族美德。”[6]确实是这样,他们的作品中都很少描述或者影射帝国主义侵略,而更多的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出现,深切地关注东方,在描述东方的作品中寄予他们对于艺术理想的追求。

面对这些优秀的西方作家和学者,我们无法忽视他们个人崇高的精神境界,更无法忽视他们的作品和思想为东方文学甚至是社会进步带来的积极影响,这些都是无法抹杀的。而在赛义德眼里,他看到的更多的是这些学者笔下所描述的对东方的侵略以及在东方人面前所展示出的优越感,并且把这些描述看作是西方对东方进行殖民文化渗透的一种形式,这很明显是非客观的,他在对西方文化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将一些真正具有人文关怀的西方文化划入隔离区,这对于这些文化学者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

(三)混淆政治与文化领域

在深刻洞见东方学的实质之后,赛义德断言:“东方学归根到底是从政治的角度察看现实的一种方式。”[1]54他把文化与政治领域混淆起来,可以说是夸大和歪解了文化的功能。

在当今世界,西方的资本主义政治体系正在向全球扩张,并且有了要控制全世界的趋势。对此现状,我们确实需要思考究竟是什么使西方资本主义体系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从而达到如此效果?无疑,西方文化是它的一个帮凶,但并非全部都是如此。赛义德将所有西方人创作的具有东方题材的作品,都看作是受了帝国殖民主义思想侵蚀的文化,这些文化形式被创作出来向东方灌输殖民思想,并逐步实现对东方从文化思想上的殖民控制,是属于殖民文化范围之内的。这样的文化对于东方的危害极大,它从人们的思想上开始腐蚀,从而一步一步地控制东方。

赛义德的这一警醒世人的思想,确实是看到了西方文化对东方所产生的一些消极影响,但是他把这种影响夸大了,混淆了政治与文化的界限,将二者混同起来以同样的眼光看待,无疑会忽视文学原本的面目,将其中一些进步的文化否定掉,这种看法很明显是不全面的,也会误导人们对于世界形势的一种不清醒的判断。

总之,赛义德的《东方学》一书中所体现出的对于后殖民文化批评的思想与研究,是对西方的东方学理论体系的深刻解构,其系统化的理论观点具有深刻的批判意识和鲜明的时代特点,这对于现代社会人们重新思考西方的权威文化和殖民理论具有重要作用。同时,赛义德本人所表现出的对于民族的深切热爱和敢于向权威挑战的精神也是值得我们敬佩的。然而,对于赛义德思想中的一些缺陷,我们也必须重视,并且思考其背后的深刻原因,从而能够帮助我们无论是对西方还是东方文化能够有一个更加全面客观的认识。

[1]爱德华·W·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

[2]葛兰西.狱中札记[M].田时纲,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王平.后殖民视野中的东方学[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05(1).

[4]巴特·穆尔.后殖民批评[M].杨乃乔,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爱德华·W·赛义德.赛义德自选集[M].谢少波,韩刚,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徐亚杰,赵沛林.对赛义德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的批评[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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