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丽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重要人物。在文学翻译、散文创作、诗歌创作、文学理论批评方面,周都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1](P89)而尤不能忽视的是他的思想——他是新文化运动中主张“思想革命”的先驱。苏雪林说:“我们与其说周作人先生是个文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家。十年来他给予青年的影响之大和胡适之、陈独秀不相上下。”[2](P202)周作人自己也以思想家自居:“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3](P2)而思想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他的人学思想。1918年12月15日,周作人在新文化运动的阵地——《新青年》上发表了《人的文学》,提出了著名的“人的文学观”。“人的文学观”首先为彷徨时期的中国新文学解决了“书写什么”的问题,同时也为改革时期的中国带来了一种新的人生观:舒芜先生认为《人的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它第一次准确地敏锐地抓住一种生活一种文学的特征,就是把人不当人。”[1](P96)
周作人的人学思想包括三个基本组成部分:灵肉一致的自然人性观、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和博爱型的人道主义。而“灵肉一致的自然人性观”是其整个人学思想的基础。在《人的文学》一文中,周氏首先从“发现人”的角度,揭露了中国“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4](P86)的现状,疾呼“辟人荒”[4](P86)的重要性。要“辟人荒”,首先得知道什么是“人”,于是便有了“我们所信的人类正当的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4](P87)的论断。这样,周氏“人学”思想的基础——“灵肉一致”的人性观便顺势展开。接着,他引用了布莱克《天堂和地狱的结婚》中的话作为说明:
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勃莱克 (Blake)在《天国与地狱的结婚》一篇中,说得最好:
(一)人并无与灵魂分离的身体。因这所谓身体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见的一部分的灵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从身体发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悦乐。
他这话虽然略含神秘的气味,但很能说出灵肉一致的要义。[4](P87)
由此看出,周作人将布莱克看作“说出灵肉一致要义”的典范,而且是唯一提及的典范。周作人在如此重要的一篇文章中,仅推崇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灵肉一致”思想是值得关注的。
威廉·布莱克 (William Blake,1757-1827),中文译名有勃莱克、勃来克、勃勒克、白雷克、白雷客等。他是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神秘主义思想家和版画家,与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并称为英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六位诗人。[5](P244)他既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也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早使用象征手法的诗人。其诗分为三大类:前期清新明丽的抒情诗、中后期以思想和象征手法见长的革命预言诗和神话预言诗。[6](P103)虽然布莱克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成为英国诗史上最受关注、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西方世界的布莱克研究已形成了三次研究高潮,而在东方,民治维新之后的日本也开始了对这位诗人的关注。大正时期白桦派成员柳宗悦推动日本形成第一次布莱克研究高潮,这是中国布莱克研究第一人——周作人先生“结识”布莱克的背景。
周作人不仅在《人的文学》一文中引用了布莱克的思想,而且其他文章也多次提及布莱克,涉及的文章包括《欧洲文学史》(1918)、《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8)、《爱的成年》(1918)、《山中杂信六》(1921)、《诗人席烈百年忌》(1922)、《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字》(1922)、《雨天的书·序》(1925)、《穿裙与不穿裙》(1927)以及《愉快的工作》(1964)。此外周作人还完成了一篇有关布莱克思想诗作的专文——《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1920),此文开创了中国布莱克研究的先河。通过翻检周作人的日记,发现周作人对布莱克思想和诗歌的正式研究开始于1917年。1917年12月日记中记有“ブレーク诗选,英文”①“ブレーク”为Blake(布莱克)的片假名译名。[1](P722)的书单,此后1918年1月得“ブレーク诗,英文”,[7](P727)“一九一八年一月七日,下午至广学会得ブレーク诗集等四册。”[7](P727)1918年12月28日,周作人收到日本丸善书店寄来的《威廉·布莱克传》。1919年的10月17日,开始翻译布莱克的诗歌,“十七日,晴……译ブレーク小诗。”[8](P55)同年11月1日开始写作《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晴,上午作ブレーク的小文了。”[8](P58)1920年1月发表。正是基于上述事实,周作人与布莱克之间的关系研究才有了坚实的基础。本文的研究,正是建立在这些事实基础之上,试图探讨英国诗人布莱克与周作人在思想上的关联。通过研究,本文认为,周作人与布莱克的联系首先建立在“灵肉一致”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说,布莱克的神秘主义思想——“神人合一”和“灵肉一致”思想是周作人“灵肉一致”思想形成中最重要的启发因素。而这个过程中,英国评论家司布真夫人的《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思想的形成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也不可能只缘自某个单一的源头。思想,需要经历萌芽、积淀、沉潜、酝酿、冲突、反思乃至灵感突现之后才能真正形成。这两句话特别适用于“博学家”周作人。因而,“人的文学观”以及“灵肉一致观”显然也是多重影响下的产物,而且是持续性因素和突发性因素影响下的产物。笔者认为影响周作人思想的持续性因素,主要是进化论、人类学和性心理学,终身未变;而突发性影响因素,却是随时代和境遇的变化而变化的。这里,“灵肉一致”思想的形成,首先不可避免地得益于周作人早年和留日期间对进化论、人类学和性心理学的研究,同时也受到“五四”这一特定时期内他独特的经历、阅读和思考的影响,这便是影响周作人“灵肉一致”思想的突发性因素。布莱克的思想应当是所有突发性影响因素中最为重要的一个。
对于影响周作人“灵肉一致观”的突发性因素,一些研究者也提出其他可能,例如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武者小路实笃等,但只有“厨川白村说”较为肯綮。
有研究者认为周作人的“灵肉一致观”来自于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潮论》一书,“从直接的思想来源看,周作人以灵肉一致为理想人性的观点,来自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名著《文艺思潮论》。”[9](P48)在《文艺思潮论》中,厨川白村将灵肉关系看作一种历史观,二者分别指代的是希腊 (异教)和希伯来 (基督教)两种文化精神,这样从古希腊以来的整个西方文学的演进史便是灵肉分裂融合的历史。罗钢认为正是这种特殊的文学史观启发了周作人提出“灵肉一致”的人学思想。《周作人日记》记载周于1917年11月2日收到东京堂10月26日寄来的此书,11月4日阅。这样看来,周作人通过阅读受到影响是确有根据的。厨川白村用灵肉关系来解读西方文学史的方法一定让周作人印象深刻。
不过,周作人的“灵肉一致”思想是否完全来自于厨川白村,却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周作人和厨川白村之间存在一个重要的分歧:在厨川看来,文学史上最重“灵肉一致”是古希腊和现代欧洲的文艺,美国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被他引以为“灵肉一致”的楷模。厨川对惠特曼的灵肉调和作出了很高的评价: “自古以来,人对于肉的要求其感之急切,实为前此所未有。”[10](P84)与此对应的是,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将布莱克作为“灵肉一致”的楷模:“兽性和神性,合起来便是人性……勃莱克 (Blake)……说得最好。”因此,《人的文学》中,周作人便将厨川白村的“惠特曼”改换为自己的“布莱克”。这样的变动尤为特别,也十分重要。周作人“未接触过惠特曼”或者“对惠特曼的灵肉思想未曾了解”的推测也经不起事实的考验。首先,周作人在《日本近三十年的文学发展》中论及“英国诗人布莱克和惠特曼在当时也是极流行的”。[11](P53)惠特曼确是大正时期日本文坛的宠儿,也是白桦派研究的重要作家之一,[12](P38)所以周作人至少在留日期间就对惠特曼有所了解。其次,周阅读厨川的《文艺思潮论》的同时,还购买了惠特曼的诗集。查周氏日记,发现周作人于1917年11月购买了《文艺思潮论》一书,同月的书单里便有“《惠特曼诗》 (英文)”,[7](P721)1918年12月周又收录了惠特曼的 《草叶集》。[7](P812)所以很可能周作人在厨川的影响下,曾对惠特曼进行过专门的关注。最后,在《爱的成年》一文中,周两次提到过惠特曼“肉体和爱”思想,但都未作进一步介绍。由此可见,周作人不仅关注过惠特曼,而且关注过他的“灵肉思想”。那么《人的文学》中的选弃就颇具意味了,取舍之间折射出“五四”时期周作人对布莱克“灵肉一致”思想的接受,折射出周作人“灵肉一致”思想与布莱克之间的关联。
众所周知,《人的文学》将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结婚》(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1790-1792)中《恶魔之声》(The voice of the Devil)的话作为说明“灵肉一致”思想的唯一例证,这绝不是随意为之的举动。事实上,周作人选用布莱克的思想,是建立在他此前对布莱克的关注上。
在写作《人的文学》之前,周作人就对布莱克的“灵肉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并完成了两篇与布莱克“灵肉思想”有关的文章,分别是《欧洲文学史》的第四章和《爱的成年》。周作人对布莱克的最早研究出自《欧洲文学史》。此书是周作人1917年任北京大学文学教授所编写的讲义。书中“第四章十八世纪英国之文学”首次向国人介绍了诗人布莱克,虽然只是简单介绍了布莱克的身份、绘画和诗集,但高度赞扬了《天堂与地狱的结婚》中《恶魔之声》里的思想,认为:
《恶魔之声》一节云,人舍精神外,别无身体。该身体者,即精神之一部。可以官能感觉者也。力即生命,自身体出,而理乃即力之外界。义甚精密,为古来言灵肉一致者之最,故其思想甚为近代推重也。[13](P168)
这段文字便是周作人开时代之风的新概念——“灵肉一致”最先出现的地方。①《人的文学》一文之前,周作人便开始使用“灵肉一致”一词。“灵肉一致”最早出现在《欧洲文学史》布莱克的研究文字中。周氏日记中记载,1917年9月24日至1918年1月7日编写完成《欧洲文学史》的第三卷,所以“布莱克的研究文字”应该是在1918年1月7日之前就写作完毕了。之后,“灵肉一致”才出现在周作人那篇轰动一时的文章——《贞操论》“又说是灵肉一致的”中。但《贞操论》发表于1918年5月15日,所以晚于《欧洲文学史》中的“布莱克研究文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人认为周作人的“灵肉一致观”来源于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是站不住脚的。在《欧洲文学史》中,周作人率先用“灵”“肉”来概括归纳布莱克的思想。他将布莱克看作“古来言灵肉一致者之最”。这样看来,《人的文学》中选用布莱克作为灵肉思想的代表就不难理解了。第二篇与布莱克有关的文章是《爱的成年》。此文是周作人阅读了英国诗人及人类学家爱德华·嘉本特 (Edward Carpenter,1844—1929)的《爱的成年》 (Love's Coming of Age)后所写的评论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周作人两次引述了布莱克的思想说明“人的一切本能欲望是合理的”的道理。第一处周氏转引了英国文学批评家司布真女士的《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中的布莱克研究文字,说明布莱克是主张人类欲望解放的代表;第二处引用在篇尾,周氏再次引用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结婚》中《恶魔之声》的话:“力是唯一的生命,从肉体出;理是力的外界。力是永远的悦乐。”[14](P66)强调了“布莱克正视人类的欲望”一点。虽然这两篇文章看待布莱克的侧重点稍有不同,但在肯定、宣扬、强调布莱克的灵肉思想方面却是如出一辙。
将这两篇文章和《人的文学》中的文字进行比较,发现这三篇不同的文章都援引了布莱克作品中的同一段文字,即《天国与地狱的结婚》中《恶魔之声》的话,其中以《人的文学》的引述最为完整。《天国与地狱的结婚》是一部用散文体写成的、反对传统宗教和道德观念的讽刺之作。全文由五个部分组成,①第一部分《争论》创造了一个先驱者、预言家和改革家伦特拉 (Rintrah)的形象;第三部分《地狱的箴言》中大胆控诉基督教会;第四部分表达了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愿望;在最后的第五部分《自由之歌》预示了自由的到来。《恶魔之声》就出自第二部分。《恶魔之声》意在驳斥《圣经》与基督教中限制灵肉与激情的一切戒律。周作人为什么要在三篇文章中反复引用并赞赏同一段话呢?最简单的原因就是,他对这段话有所领会。领会的结果就是《人的文学》一文中正式将布莱克的这段话引述出来,将之作为道明“灵肉一致要义”的例证。至此,我们可以大胆地假设:这段话正是周作人“灵肉一致”思想最直接的来源。
下面,我们直接看这段话。为了摆脱译文的干扰,也为了还原周作人的阅读状态 (周看的是英文版),我们选用原文进行分析:
1.Man has no Body distinct from his Soul,for that called Body is a portion of Soul discerned by the five Senses,the chief inlets of Soul in this age.
2.Energy is the only life and is from the Body,and Reason is the bound or outward circumference of Energy.
3.Energy is Eternal Delight.[15](P181)
首句“Man has no Body distinct from his Soul”中的三个首字母大写的单词 “Man”、“Soul”和“Body”赫然映入眼前,分别对应着“人”、“灵”和“肉”。这句话可以直译为“人不可拥有不同于灵的肉体”。言下之意,人的“肉”就是“灵”,“灵”也就是“肉”,二者同属一类,不可分离。这便是周作人接触布莱克灵肉思想的最初状态。这段话比厨川白村在《文艺思潮论》中的灵肉历史观更加清晰地告诉周作人“人”是灵肉一致的。也许正是这一点让周作人对这段话青睐有加,将这段话当作是“古来言灵肉一致者之最”。而后面的内容,因太多神秘,周作人领会不多。②至于后面的内容“因为肉体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经由五官到达,而五官是此时代通往灵魂的主要途径……”等内容,周作人此时还未真正的明白,在翻译中出现了错误。总之,这段话应当给了周作人最直接的启发。
然而,周作人从布莱克的思想王国中获得“灵肉一致”的思想并非这么简单,否则,《人的文学》中,周作人大可用惠特曼的灵肉思想来替代,况且后者更易接受。事实上,周作人之所以对布莱克的灵肉思想产生兴趣,源自于他领会到了布莱克的神秘主义思想,特别是“神人合一”思想的丰富内涵。在这个理解过程中,英国文学批评家司布真夫人 (Caroline Frances Eleanor Spurgeon,1868-1942)的《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Mysticism in English Literature,1913)一书给了周作人很大的帮助和启发。
司布真夫人的《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重点研究了英国文学史上与神秘主义有关的22位诗人和散文家,但作者坦言:“在英国作家和诗人中,只有华兹华斯与布莱克才是严格意义上的神秘主义作家。”[16](P11)因此,布莱克在整本书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作者花费了大量篇幅讨论了布莱克的神秘主义思想:灵幻写作、“神人合一”思想;想像力是实现“神人合一”的救世主;幻象 (vision)的四重结构;善恶一体等。而周作人购买此书也是为了研究布莱克:他于1917年2月购得此书,而此前他已有两部《布莱克诗集》;购得之后,《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中的布莱克研究文字先后出现在周的布莱克研究文章《爱的成年》和《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中。事实上,《人的文学》一文也有《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的影子。无论从收录目的,还是从引用行为上看,周作人一定仔细阅读过《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中的布莱克研究文字。也许周作人对书中谈及的某些神秘主义思想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在“神人合一”这一点上,周作人是颇有领会的,因为他发现了布莱克与新柏拉图思想家普罗提诺 (Plotinus,205-270)思想之间的相似性。
在《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一文中,周作人开篇用普罗提诺的思想作为理解布莱克的桥梁:
欧洲各派的神秘主义,大半从希腊衍出Plotinus著九卷书 (Enneas)中说宇宙的起源本于一,由一生意,由意生灵,即宇宙魂。个体魂即由此生出,复分为三:为物性的,理智的,神智的。只因为心为行役,所以忘了来路,逐渐分离,终为我执所包裹,入于孤独的境地,为一切不幸的起源。欲求解脱,需凭神智,得诸理解,以致物我无间,与宇宙魂合,复返于一。①后收录于《艺术与生活》时更名为“勃来克的诗”。[17](P41)
而布莱克“神人合一”思想确和普罗提诺有相似之处。在《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中,司布真夫人对布莱克“神人合一”(The Union of Man with God[16](P95))思想的内涵作出了如下解释:
在布莱克看来,宇宙是个体由整体走向分裂的结果。这种变化的产生源自于人类寻求分离,以部分代替整体的行为 (见雅各布·伯曼 (Jacob Boehme,1575—1624——笔者注)的观点,他的观点与布莱克一致)。因此,“自然”也就是精神存在的现有形式,是知觉或“自我”收缩的结果。对于一切事物来说,收缩就是退回到万物的中心,只与万物的中心相关。这种情况或“状态”被布莱克称作“尤利任”(就是Reason)……如果是人,这种收缩的结果就是将个体锁进独立的“自我”之中。这样,个体与永恒精神交流的通道就被封锁了。直到现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五官还保留着自然界的用途。布莱克将这种用途称为“洪水”:也就是说,五官的一般信念的涌动会冲垮甚至淹没其他一切智慧的通道,但只有各门艺术能够幸免。艺术的象征符号是诺亚 (就是Imagination) 和他的儿子。[16](P96)
在《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中,司布真夫人还补充了布莱克的其他思想,如“世界万物的产生都源自于上帝的语言,那么从本质上说万物都是上帝。”[16](P95)因此,布莱克的“神人合一”思想的内涵可概括为:上帝创造了世界,万物便拥有了神的属性,这样上帝和万物同为一个整体,上帝即为万物,万物即为上帝。但人类却逐渐从神性的整体中分离出来,慢慢收缩,最终退缩到“自我”这个内核中,人类之间、人类与上帝之间便失去了交流。但可幸的是人类的五官保留着与神交通的通道,而只有艺术 (想像力)才能实现与神合一。这种思想尽管惊世骇俗,但和普罗提诺的思想确有相似之处。《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也介绍了普罗提诺的思想,但布莱克与普罗提诺之间的关联却是周作人自己发现的。周作人能抓住了布莱克神秘思想的核心——“人神合一观”,并用普罗提诺的思想来解释之,正表明了周作人对布莱克思想的理解。
周作人不仅理解布莱克的“神人合一”思想,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布莱克的思想。布莱克的神秘思想最难理解和接受,但是其中暗含的与佛教文化颇为相似的内容——“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却是周作人再熟悉不过的。周自1905年开始阅读佛经,两次生病期间阅读的佛经数量最多。1921年西山养病期间所写的《山中杂信四》中,就赞扬了《梵网经》中的“普亲观平等观”思想:“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18](P348)这点成为周作人认同、接受、拥护布莱克思想的关键。在布莱克的思想体系中,“神人合一”就包含着一种“万物平等”的思想,这一点被周作人引用出来:“勃莱克用力的说,非等到我们能与一切生物同感,能与他们的哀乐想感应,同自己的一样,我们的想象终是迟钝不完全。”[17](P43)接着《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中引用了《天真的预言》中的诗句“被猎的兔的一声叫,撕去脑中一缕的神经。叫天子受伤的翅膀上,天使停止了歌唱”[17](P43)作为说明。《天真的预言》(The Auguries of Innocence,1803)是一部未完成的诗稿,共一百三十二行,诗意虽不连贯,但多表现了“与万物同感”的思想。正是这种思想为周作人赏识。在1921年的《山中杂信四》一文中,周作人反对鸟笼养鸟、反对缠足、提倡记住树木的年龄都立足于这种思想,而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周作人同样引用了《天真的预言》中的这段文字。显然,他将布莱克“万物因得神性而平等”的思想当作了立论的依据。此举动的背后,是周作人对布莱克思想的认同与接受。
通过上文的论述,从周氏的批评实践和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了周作人对布莱克的“神人合一”思想的接受,而周作人对布莱克“灵肉一致”思想的理解,是建立在对其“神人合一”思想的理解基础之上的。正因布莱克“神人合一”的神秘主义思想,“灵肉一致”一词才有了丰富的内涵,最终才能成为周作人“人学”思想的基础。
第一,布莱克的“灵肉一致”思想能够直接孕育出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在布莱克的思想体系之中,“灵肉一致”思想的第一个内涵就表现为对个体欲望、个人“正当生活”的肯定,“就布莱克自己来说,个体的爱和自我中心是唯一不需要救赎的罪。”[16](P99)这一点首先得到了周作人的共鸣,并为其利用。他先后在《爱的成年》、《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穿裙与不穿裙》等文章中将布莱克思想作为解放人欲、破除封建旧习以及改变妇女地位的理论依据。在《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字》中他甚至用布莱克的思想为汪静之的《蕙的风》进行辩解。这就是《人的文学》能够从“灵肉一致”这一基础过渡到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的背景和缘由。第二,布莱克“神人合一”的神学思想成为“博爱型的人道主义”的思想背景。在布莱克的思想体系中,“神人合一”就暗含着“万物平等”、“与万物同感”的思想。周作人《山中杂信四》中“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以及《英国诗人勃来克的思想》中的“一切生物同感”的思想也与此相同。而“一切生物同感”的目的便是待万物如己,就是《人的文学》中的“爱人类”,[4](P88)也就是周作人一直赞扬的托尔斯泰身上的博爱型的人道主义精神。如此来看,在《人的文学》中,周作人选用布莱克作为“灵肉一致”思想的代表,而主动放弃惠特曼的思想,是颇具深意的。因为周作人看到了“灵肉一致”在布莱克神秘主义思想 (具体地说,是“神人合一”思想)的烛照下,焕发出了深刻内涵。所以,《人的文学》一文中虽只留下了布莱克“灵肉一致”思想的痕迹,但其背后还有周作人对布莱克神秘主义思想的理解与接受。对于当下的读者,只有理解了布莱克思想,只有了解了“五四”时期周作人对布莱克思想的研究和关注,才能真正理解周作人在如此重要的一篇文章中选用布莱克作为唯一例证的原因,才能理解《人的文学》中“灵肉一致”四字的深刻含义。所以,布莱克的神秘主义思想帮助这位新文学健将完成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
然而,虽然在某些方面,周作人理解甚至接受了布莱克的思想,但这种接受是有选择的。周氏“灵肉一致”的思想与布莱克“灵肉一致”思想最大的不同就在缺少神秘气。其一,从思想的内涵上看,布莱克那里,“灵”代表的是上帝——世界的创造者,“肉”即为人类的身体。“灵肉一致”思想的根源在于万物由神而造。“灵肉一致”既是人类原本的状态,也是当下人类追求的目标——回到那个“人神合一”的状态。作为接受者,周作人的“灵肉思想”缺少这层神秘意味。他所谓的“肉”,就是“动物性”,即人身上的欲望的“物质性生活”,而“灵”,就是人的“内面的生活”,就是“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4](P88)的精神性生活,所以“灵肉一致”也即一种追求人的欲望与精神同时满足、相互协调的生活。而在“五四”的特定语境下,周作人更加强调社会对人的欲望的满足。其二,从来源上看,布莱克的“灵肉一致”思想源自于基督教的神秘主义思想,而周作人的理论则立根于“五四”时期中国现实的需要。其三,从目的上看,布莱克“灵肉一致”思想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追求人神合一的原初状态,也就是侧重于“灵”的实现;而周作人“灵肉一致”的观念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冲击礼教对人的束缚,所以,解放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是他的追求,即他侧重于“肉”的实现。总之,与布莱克的思想相比较,周氏的“灵肉一致”少了神秘的气味,而多了启蒙的色彩。
究其原因,不免有二,一是当时的时代背景使然。“五四”时代的中国进入了新旧思想剧烈碰撞、时代急速改革的阵痛期,时代需要启蒙,神秘耽于幻想。二是周作人的自身因素。周作人不仅是一个有着根深蒂固儒家思想的中国人,而且也是一个受到“五四”“赛先生”之风熏陶的人,“疾虚妄”的儒家思想和“五四”的科学之风只能培育一个讲求科学、立根现实的周作人。因此,《人的文学》一文中,即使借鉴了布莱克“灵肉一致”的思想,但有意消除神秘的意味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奭学将周作人的神秘思想称之为“世俗性神秘倾向”,[19](P210)也算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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