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与彼岸的漫游——评《池凌云诗选》

2013-04-01 08:11颜翔林
城市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凌云诗人诗歌

颜翔林

(温州大学 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15)

在精神的此岸和彼岸间艰苦泅渡和从容漫游,以女性的生命领悟和空灵智慧力图诠释世界与自我,重构诗与形而上学的关联,以感性体验诉说对生活的理解和反思。诗人以良知和历史理性对时空的诸多现象进行审美表现,以敏锐的生命智慧和审美直觉切入生活世界,展开符号化的象征与隐喻的诗歌修辞,以独特的自由想象和语言游戏形成自我的艺术风格,这就是当代女诗人池凌云提供于我们对其诗歌图谱的美学窥视。她以四分之一世纪的诗歌写作,尤其是近几年所凝结的闪烁着独特美学色彩的文本,确立了当代中国成熟诗人的地位,成为当今诗家里的卓荦者。

一、形而上学

哲学与诗歌的本质性差异和同一性关联是一个古老话题。两者作为人类精神文化重要组成,它们相辅相成增进了社会意识形态的丰富与发展。然而,诗歌与哲学的分离是一个文化演变的悲剧,柏拉图对哲学的崇敬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对诗歌与诗人的偏见。有趣的是,他借苏格拉底名义书写的对话录却是哲思与诗意合壁。随着哲学对诗歌的抑制,诗歌对哲学的疏离,两者渐行渐远。然而,历史上无数文化精英力图促使两者多向度融合,也留下了哲思与诗情高度融合的经典文本。甚至可断言,诗歌这一灵鸟倘若借助哲学之思可能飞得更为高远。

凌云诗歌一个最耀眼之处是对于现象界的形而上学沉思,这恰恰是一般现当代诗人的精神欠缺。在很多境遇,哲思不仅仅来源书本和思辨形态的知识谱系,更不是来源于媒体和公共空间的流行意识形态,而是起源于个体生命的体悟和诗性智慧,起源于孤独个体对生活世界的感性直觉和审美想象。凌云的“形而上学”奠基于一个童年领受贫寒和经历创伤性经验的洗礼,奠基于幼小心灵到成长后一直保留的孤独沉思的诗意禀赋,她始终揣着一颗谦卑和感恩的心,尝试感知、叩问、理解、摹画、表现、批判这个混沌的客观万象、世界历史和感性现实。所以,凌云的诗歌浸染着强烈的哲学意识和思辨情趣,寄寓着女性诗人对形而上学的有关命题的运思和艺术表现。她的《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

我们寂寞而伤感,像两个木偶

缩在窘迫的外壳里

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

在大气层以下,我们的身影更黑

或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

看着像一个艰涩的嘲弄

它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而如果我们相信,真有传说中的银河

这样的人间早已无可追忆。[1]170

如果说屈原《天问》开启了中国诗歌对宇宙追问的先河,凌云这首诗可说是继承了这一“形而上学”追问的传统。不同的是,凌云这首追问银河的诗赋予了现代意识,跳跃着感伤的情绪,闪烁着对无限空间的绝望眼神。“也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表明人类认识、知识、行动的有限性,表明主体对于宇宙神秘性的叹息和屈从。诗歌潜藏着对于人类的有限性意识,晃动着对于“意义”世界的寻找热情。《一无所知》则以梦幻般的无意识表达对世界和命运的追问,在这里,诗人扮演了一个梦境挖掘者的角色:

我对黎明的色彩一无所知

可火红的炭火一直在内心喧腾

死去的贫穷的囚徒啊,那把铲子

只是一个梦,挖开是另一个梦

露出金属的指针和刀柄是谎言

是命运设下的又一个骗局:

鲜红的色彩使夜晚变得明亮

一把奇妙的匕首的全新的涂鸦——[1]145

《寂静制造了风》这首,隐藏着诗人对无限与有限、存在与虚无、生与死的存疑和叩问,敏感的女诗人在这里只有提问,她把回答的权利给予每一个穿越文本和在思想丛林漫步的阅读者。

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

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

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

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

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1]144

“日食”是自然界中天体运行所造成的现象,它给予古代人类以丰富的联想,滋生主体心理对自然的敬畏和崇拜,也使人不禁产生恐怖和毁灭的情绪。凌云这首精粹的诗歌以“日食”为题,探询宇宙现象背后所隐藏的神秘的哲学种子,力图从日食的黑暗中觅见智慧的火花。《你日食》:

你满足了那朵漆黑的花

喂它所有光,让它胜利

我不识这平常的日子

漆黑的眼睛接纳不断下沉的火花。

你的黑灰不再炫耀火

而灼烧和死寂都是我们的天赋

我只想走向那未知的疆域

扒开每一颗黑色的种子

看它怎么在每一个白昼活下去。[1]155

诗人渴望“扒开每一颗黑色的种子,看它怎么是每一个白昼活下去”。这一追求不是知识形态的证明也非逻辑实证的需要,而是蕴藏着深刻的哲学思考。《日食》超越了平庸的日常生活,也超越了流行的社会意识形态,向着一些常人和庸人所忽略的遥远世界进行形而上学的追问,然而,它的精神维度却指向我们所立足的现实生活,包括着我们心灵被袭扰的那些纷争和冲突。主体所关注的问题常常是难以区分此岸还是彼岸的,因此,诗人的眼睛和灵魂也常常在此岸和彼岸之间进行艰难地泅渡或者快乐地漫游。

令我们惊异的是,女诗人有一首《飞奔的雪花》,将形而上学的沉思步履走入唯美主义的田园,她借取哲学的一束光照亮感性的世界,让生命的帷幕闪烁着自由和浪漫的爱之萤火,让朵朵雪花点燃精神天地的明灯。

飞奔的雪花照亮了夜色

大地 这只褐色的方舟

装满了废弃的草垛和光滑的河流

在风中流浪

语言和灯光都离去了

雪花细小的敲打声似隔夜的檐滴

守住曾经走过的旅程

曾经包容和接纳

飞奔的雪花在自己美丽的光晕里越飞越快

最初的盼望和最后的经历猎猎而来

那些轻盈的姿态

羽毛 和舒展的美

一次次自由地开放

有哪一种容器能盛装这些美丽的精灵

她们将脚印踩满村庄

身躯闪进正在滚动的石头。[1]25

这一首如晶莹雪花的诗,不禁令我联想起普鲁斯特的《风雪夜的丛林》,诗中隐匿着诸多不可阐释的“意象”和“意义”。凌云的这首《飞奔的雪花》和普鲁斯特的那首《风雪夜的丛林》有着诗学上异曲同工的美妙。诸多空灵唯美的意象,在接受者的眼神里跳跃、晃动,诗人发问:“有哪一种容器能盛装这些美丽的精灵?”以飞奔的雪花为主角的洋溢生命动感的众多审美意象,它们的意义是难以言诠和阐释的,这也印证了“诗无达诂”的传统诗学理论。然而,它却明确无误地给予那些感性物象以形而上学的感知、领悟和审美化的表现,诗人对雪花的理解植入了哲学的意蕴,令这首一诗诞生了不同寻常的阅读效应。

二、生命体验

海德格尔对凡·高油画《农鞋》进行了堪称现象学解释学经典的论述。这一精彩的美学论述包含双重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一是凡·高对自我人生孤独和痛苦的体验,是沉郁而惆怅的艺术家借助于线条、色彩、光线等符号形式所进行的心灵独白;二是海德格尔以自身生活经历与哲学运思融合的生命体验,它凭借对《农鞋》的艺术分析而达到美学综合,显露了一位哲人精深独特的入思方式。在这种双向体验所构成的精神之流中,生成了对人生与艺术的深邃精妙之理解。

池凌云诗歌无疑也是一个担负过生命重扼、饱受生活世界偏见与歧视、承担过痛苦与孤独、存在与虚无等精神冲突的知识女性的内心独白,一言以蔽之,女诗人所有的诗歌都来自她生命个体的生活体验。因此,一方面,凌云的诗和现代都市里优裕消闲的女诗人们散发闺阁幽香、私密情愁的文本存在着本质差异;另一方面,凌云也和那些只是将痛苦和贫困作为诗歌写作的符号资本,单向度地把惆怅和苦闷引申为精神财富的诗家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线。凌云是一个以真实的生命体验作为诗歌本真生命的感性诗人,因此她也是既可信也可爱的诗人,她的诗是她生命体验的审美果实和艺术晶核。《玛丽娜在深夜写诗》: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1]16

诗人点化玛丽娜这一异域符号,在诗歌文本里却实实在在地绽放此自我生命体验的花束。贫苦和痛苦也是命运给予的礼物,诗人默默地承受着它们带来的心灵感受,让“篝火”当作照亮自我内心的一面镜子,让“耀眼的刀尖”上“宁静而奔腾”的光指引精神的未来之路。《那时候我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诗人感伤的追忆,质朴的心灵体验和话语风格却潜藏着宝贵的审美记忆:

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

我却在你脸上看见了我,

姐姐,那一年我四岁,你七岁

母亲的呼喊在远处模糊,

你轻轻挥动东方绸的衣袖我就跟你走。

树很高,路白得发疼,

你是怎么知道另一个小镇的?

我们迷路了,我们一直顺着河边走

我们的害怕没人知道。

我很饿,你从河里掬水给我喝

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

可你也没有力气了。

你说,“再要我背,我就跳到河里去”

这一招真灵,我忍住不哭了

姐姐,那一刻,我只想给你唱歌。

那时,我用崇敬的目光看你,也偷窥你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你也不懂

为什么河水在一处搁了浅,在另一处转弯

我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

必须不停地走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时候,我们竟能承受迷失

猜测母亲就躲在某一根柱子后面。

三十五年后,我们重新筹划那一次出走

一切回忆都不免错误。

但我依然热衷于学习你的容貌和口音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我们从不问过错在谁,只在沉默中复原

彼此帮助,一起悲泣没有来临的幸福,

有时不约而同在黑暗中挥一挥手

这去掉寒意的秘密——记忆中的东方绸

或亚麻布,至今还没有什么让它们腐朽。

我一直记着那条滚烫的小路

那是我赤脚走过的最远的路,

两朵金色的蝴蝶结在我们头顶

吱嘎作响。虽然你现在的新装

有时显得拖沓,使我犯困

可这是最好的藏匿起来的办法。

生活的经验要你一点点放弃光芒

而我有与你一样的梦和契约,

我们不需要再去寻找

我们只要一个故乡一种命运就够了。[1]128

诗歌既不是往昔痛苦的浮浅展览,也无意呻吟过去的惆怅和贫困,而是审美化和诗意化地追忆了生命里曾赋予的知觉印象,诗人不是简单还原了原生态历史,而是借助想象的力量重建了对生命的理解和对亲情的感恩。和常人相比,诗人禀赋着感觉的丰富性,尤其是藏匿在主体深处的内感觉,它是诗人心灵飞翔的羽翼,是想象力的源泉和灵感的酵母。《寂静是一剂良药》是诗人对自我内心的解读,是对自我意识的生命体验:

寂静是一剂良药

我的寂静在木制的水捅里

悄悄吸饮时光

让我安静地坠落黑暗

我的眼睛出奇地安静

就像从未遇见过谁

没有一丝恐惧和忧伤

睡着时更加安静

一些头发正在掉落

一些无法把握的东西

正从容地到达另一个地方

一滴水,她迈着小小的步子

生命的踪迹在干枯中显现

这是一种无法停止的不幸

就像一朵花被黎明压碎

一粒灰尘漫步穿过山脊

她们发着光,如此安静地堕落

让世界失去重量。[1]28

诗人在这里呈现一位古典怀疑论者的形象:宁静和孤寂。如果说古典怀疑主义者沉醉于安宁的内心世界和向往“不动心”的生活方式;那么,凌云选择让自己的心灵浸泡在黑暗的夜幕里,把自我的精神交付给黑暗去包裹和藏匿。“安静地堕落,让世界失去重量”,也许我们这个世界仍然在失去重量,诗人呼唤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重新思考和掂量,一如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呼吁对一切价值的重新估衡。

诗人的生命体验是多维度的,除了对自我内心的体验,更多是对现象界的直觉体验,对当下、历史与未来的本真体验。应该说,这种体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之限度、精神与物质的边界、虚无和存在的逻辑。德国浪漫派美学家诺瓦尼斯曾说,哲学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精神的家园。如果说哲学需要生命体验,而诗歌更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诗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精神的家园。凌云的生命体验包括着自我主体,关涉于自然万象、社会现实与历史,她的诗歌是以自我体验为轴心,旋转着对现象界的冷静慧目,以感性、理性和诗性共同打量着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反观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与此密切相关,凌云是以自我的生命体验去寻找精神的家园和诗之归宿。《树或者河流》歌吟:

树或者河流,谁的哭泣更轻一些?

为了更迟被摧毁,嘶鸣的沉默

在皮肤下,旋转的碎屑

进入破损的乐器。寂灭

犹如新的创造:死亡的完美嗓音

我听见颂扬之声。当我记录

只写下禁止和空白

河流的洞察,无声而缓慢:

干涸与爱,遗忘与爱

这多么符合我们的本性

而我怎能继续保存这无用的大地

这虚无的庇护,一动不动

好像只有它才是庄重的

任由那层苍老的丝质薄膜

紧紧裹着我们。每一天

准时邀请我们到更深的一层

以无形的手指掐痛我,让我彻夜醒着

却无法负担那落叶,那早已备好的

锋刃——

那让我疼痛的,也在疼痛。

那让我破裂的,自己早已劈裂[1]4

这是对大自然观瞻和体验,诗人寻觅着自然的隐秘,力求和自然展开一场超越语言的心灵对话。诗人在树或者河流之间寻找着它们与人类精神的同一性或统一性,对自然的崇拜和迷醉让诗人的审美感觉异常地灵敏和自由。诗人感觉到大地苍老的丝质薄膜紧紧地包裹自己,不知道那是爱还是不自由的束缚?诗人体验无形手指的掐痛,体悟到:“那让我疼痛是,/也在疼痛。/那让我破裂的,/自己早已破裂”。

诗人的其它诗篇,如《我腰系一根草绳》《与母亲同行》《偶然之城》《四分之三泪水》《一百棵乔木的树林》《阔叶林与针叶林》《死亡与无名野花的欢聚》《谁也不敢在黑暗中独自说话》《流水没有带走光芒》等,无不浸染着女性诗人敏感细腻、空灵飞扬的生命体验,流动着爱的光影和沉思的踪迹,而这一切都由诗的话语所操纵,轻盈地牵引读者追逐那些唯美和感伤的朦胧意象。

三、审美直觉

克罗齐认为艺术是直觉的审美表现。艺术家必然性地是一个诗性主体,而作为一个诗性主体,必然应该禀赋敏锐独特的审美直觉和卓越的形式表现力。作为一位具有成熟风格的当代女诗人,凌云的审美直觉显然远远超越了一般诗家,而她的审美表现力更是卓荦不凡,厚重之中飞扬着透明的空灵和圆润的智慧,她对于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的灵巧把握,以及对于情感符号的象征与隐喻的领悟,令人不得不钦佩与折服。《雅克的迦可琳眼泪》原为天才音乐家巴赫的曲名,诗人邀请音乐符号进入诗歌的场域,别具匠心地将音乐语言替换为诗歌语言,在诗人的审美直觉和艺术表现之下,文本符号寄寓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和某些神秘精神的隐喻:

富于歌唱的银色的雨

锦瑟的心。唇的

吟诵,改变着一棵静止之树。

你的月亮追过白桦林

拨弄松的细枝。我竟会以为

是大提琴扬起她的秀发

她的眼神胜过菊花。

我看见她不会走动的黑色腕表

向她倾斜的肩。他们的笑容

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

这痛苦的美,莫名的忧郁

没有任何停顿。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动

它们知道原因,却无法

在一曲之中道尽。

遥远的雅克的迦可琳

这就是一切。悲伤始终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从深处汲取。[1]135

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认为:所有哲学与所有宗教的情感起点,在于这一种生命的悲剧意识。乌纳穆诺以理智和生命不可调和的先验性矛盾为悲剧寻找形而上学的理由。因为理智和生命之间存在着永远不可能消释的矛盾冲突,所以,世界历史和人类命运就必然隐匿着悲剧的阴影,无数粒包含恐惧和悲哀的黑色种子时不时地可能突然萌芽。与其说凌云的诗歌印证了如此美学理论,倒不如说如此的理论印证了她的诗作。这首《雅克的迦可琳眼泪》,弥散着生命的悲剧意识,潜藏着黑色的悲剧精髓。“他们的笑容,/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这痛苦的美,/莫名的忧郁/没有任何停顿。”唯有怀揣着哲学种子的心灵才可能燃烧如此的思想火苗。“痛苦的美”,是女性诗人的审美直觉所收获的美感体验,“莫明的忧郁”是原始积累于人心的悲剧意识和惆怅本能,它通过诗歌的吟唱得以宣泄和释放。“悲伤始终是/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正从深处汲取。”成熟奠基于悲伤,就像尼采认为古希腊民族的悲剧意识催生了他们的哲学智慧、令他们赢得了思想的尊严一样,凌云的诗歌告诉人们:成熟的生命来源于悲伤情愫的洗礼。每一个存在者犹如“抽芽的幼苗”从忧伤的深处汲取透明纯粹的自由精神。聆听这浸润着悲伤乐感的诗歌,油然滋生它会带着你的情绪飞翔到蓝天的快乐幻觉,或者触发你漫步于碧野丛林的冒险联想。《安息日》同样涂抹了悲剧之美的油彩,这种苍凉凄清的美来源于她对生活世界真实的审美直觉:

请给带两副镣铐的人取下一副

让她暂时离开小小的黑房间

移步到那丛绿色植物边

呼吸清新的空气,说出要说的话。

——院墙外快乐的舞蹈加重了迷雾

盲目的热情筑起高台,是谁在欢呼?

请给她热水和白色衬衣

原来那件已经脏了,遮住了光线

后来的人看不清她匆忙中写下的诗句

以为世界已在一股热浪中毁坏。

——这么多心甘情愿被奴役的人

他们从不感到惊讶,已看不清自己。

请给她爱,让她成为母亲

冲着襁褓里的婴儿微笑

用女中音吟唱流传百年的摇篮曲

等待他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少年。

——无休止的审讯让一个患病的人健康

无数健康的人病倒,在共同的身体里循环。

请给她丝质头巾,还她带露的早晨

让她在人群中走来,大声斥责

停住的呼号。一名自由的战士

让遗恨的人当面说出哀叹。

——曾经是危城,现在是安葬她的无边的疆域

在未名湖畔,草、木和永恒的时间里。[1]20

对“林昭故事”的纯粹叙事和抒情,这远远不是一个诗人的职责。凌云从女儿和母亲的视角,从女人的爱与美的天性切入,悲悯女人的厄运和书写女人的绝望的凄美。凌云用诗歌复活了一个不同于任何文本中的林昭,一个女儿和未来母亲的林昭,一个渴望爱与被爱,既期望于美也绝望于美的女人。就这样一个唯美的女人花却凋零在她倾慕苦恋的大地,如同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被诱拐后最终被遗弃的美丽女人。这样诗歌,触动了人们被世俗尘埃长期遮蔽的麻木神经,让我们内心产生了绝望的痛感与美感。如此的审美体验的确非一般诗人所能幸运地汲取。诗篇最后告诉人们:“在未名湖畔,草、木和永恒的时间里。”或者在时间之外,你可以感觉到那尊凄美的女人身影,因为美与爱必然克服悲剧的忧伤,祛除黑色的阴影,让正义之花超越一切空间而无言地绽放。

《黄昏之晦暗》是以黄昏的意象衬映“绝望之美”,它依然是凌云的审美直觉的艺术表现。然而,这一表现却植入了宗教的情怀和信仰的元素,赋予诗歌的灵魂有了别样境界的澄明和通透。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帐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1]136

如此的诗歌,撩拨接受者的心灵琴弦,激荡情感的共鸣,带着想象力和热情由此岸向彼岸果断地泅渡,让人们的精神得以审美升华和道德超越。与其说黄昏是黑暗来临的象征或者精神晦暗的征兆,还不如说它预言着新的希望和诉说心灵的隐遁渴求。黄昏被诗歌表现为难卸的“绝望之美”,它让诗人独自出神,也诱惑每一个阅读者在它美丽的眼神里心神飞扬。

四、语言游戏

如果单纯从语言哲学的意义上,可以将迄今为止的所有文本都看成为是一种语言游戏,而诗歌文本更是一种创造性的语言游戏。在美学意义上,诗歌语言应该造成艺术的陌生化效应,一是让阅读者和诗人之间进行以语言为桥梁的心灵对话,二是阅读者穿越话语的丛林,在语言游戏中体悟语言修辞的美感,三是阅读者漫游于语言的此岸和彼岸之间,感受语言之外的意义,收获语言游戏所得到的快乐。凌云的诗歌写作,无疑将语言游戏的美学修辞运用到当代诗家的新高度,她的诗歌让接受者领略到一副清新唯美、奇幻妩媚的话语面孔。《语言与我》

事实是,我每天使用的语言

并不能消除我与它之间的障碍

我像一个仆人,比它早起

小心翼翼地干活

有时像抚摸金子一样抚摸它们

内心却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恐惧

我能怎样说出我的困境?

词语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被我亲近。当我消失了

它还在,仰着脸,仿佛我们从不相识

我以前所做的

只是一次次对着它的后脑勺叫喊

我应该好好想想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曾对一个儿童描述我所见过的世界

——天空风和日丽。我们是安全的

一只巨大的蚌在保护我们的愿望

我们能触到背上坚硬的壳

和凹凸不平的涡纹

这是我们自身长出的玩物

我还含糊地对别人说出我的生活

令我惊奇的已慢慢褪色

我在白天闭着眼睛也能寻到光

却读不完一本书

我的伙伴们正一个个离开

我抓住一个人说话,是为了阻止

沉默的树脂封住我的嘴巴

然而,我看见更多人正成为尴尬的人

他们打着呵欠,说出爱

或者悼念,并且请大海作证

为了获得证词,在沙滩上布满润滑的舌头

这对我并没什么坏处

为此,我将继续写下一个个词语

让它看着我一边嘲弄自己,

一边哭泣着消失。[1]74

以上可以看作是女诗人有关语言的沉思和独白、理解和诠释。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是一座路的迷宫,你从一边进去,知道怎么出去;当你从另一个方向来到同一个地点,却不再知道怎么出去了。萨特早年感受到“词语”世界是真实的存在,而现实世界只是词语的摹本,词语是永恒的充满意义的审美世界。海德格尔更是确信: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中国的老子和庄子更是对语言表达深切的美学之思:道可道,非常道。大美无言。言不尽意。凌云有关语言的感受和沉思,承接了思想大师们有关语言的理念,然而,主要是从女性诗人的细腻感觉出发,以自我的话语体验为中心,表达了对语言游戏的独特阐释。与其说诗人主宰了语言,倒不如说诗人被语言所戏弄,陷入语言制造的困境。但是,诗人不会迷途于语言的丛林,也不会仅仅在语言的迷雾里哭泣彷徨,诗人能够驾御语言这座金马车在神秘幽暗、朦胧唯美的夜空飞驰,让词语焕发出澄明纯净、绚丽多彩的光芒。《我腰系一根草绳》:

天空一层层降落。你刚从火中出来

炫目而柔软,全身都是韵律

为了不使自己迷路,我跟随

洁白的灰。我害怕爱上这仪式:

空虚的天空

装着一颗空虚的心。

在你的葬礼上,我们一起度过

艰难的时光。我知道

咒语无用,逝去的不再回来。

而你一定能看见,我腰系一根草绳

围着插满七彩旗幡的灵柩转圈:

草绳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灰。

我守护着被你遗忘的表情

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在我的脸上变得炽热

烟霞跃过。我一直跟随你

顺三圈,再逆三圈

让所有未被发现的路得到完成。

现在,我已经是火的女儿了

我跟随你的节拍。你敞开的

脚步,沉默的声音

在疾驰。而你的呼吸,跟随

我的呼吸。真正的沉寂

在咸涩的空气中。[1]68

这里的语言已经超越了悼亡诗的范畴,它书写出普世的伦理原则和情感关怀,语言游戏也不单纯是“快乐”与“轻松”的内涵,而是闪烁着悲伤的阴影,跳跃着爱与感恩的火苗。语言游戏分明沾染着黑白两种对立的色彩,前者象征着哀伤和悼亡,后者隐喻着燃烧和纯净。这是一种神圣而庄严的语言游戏,一种超越私人情感的公共语言,它表达对人类普遍性的精神原则的领悟,表达对爱的诠释和对血缘亲情的共时性力量的诗意证明。无疑这是一首打动与征服人心的曲调。

再看《遗失的旋律》:

和我一起吟唱吧,破损的

琴弦,弹出深褐的暮色

这残余的一天还未结束

故事已陈旧,痛带来的景象

却是全新的——作为中年的赠礼

我们有了可享用的破碎和断裂

每一个裂缝都有对称的伤口

而每一条白发的另一头

都连着一个亲爱的人

他们是复数,也是单数

这不知名的运动,带着尘土的乐器

似在说:不要哭泣,不要哭泣

我不知道先擦干左脸

还是先擦干右脸。所有图像

在一块密闭的水晶里小心迈步

影子们踩着怪癖的节拍

接纳你,作为魔法的一部分

你辨认,让他们一个个回到房子里

你熟知每一个人的秉性

你成了你自己的幻影。但你必定拥有

朴实可亲的老年。你现在还赶不上

那坚不可摧的脚步,而迟来的藤蔓

将缠绕那声拖长的日子的尾音:

所有死亡,都源于爱的死亡

所有旋律,都在追赶爱着的灵魂。[1]162

诗人将音乐语言转换为色彩语言,令音乐焕发出情感的象征色彩,让所有的光影都点染上爱与死亡的颜色。“所有死亡,/都源于爱的死亡/所有旋律,/都在追赶爱着的灵魂。”如此语言表现方式,使音乐饱含了情感的张力,竭尽了符号的象征功能,最大限度地拓展了主体赋予的意义,它使音乐和爱、爱与死亡、灵魂与音乐之间寄寓着深切的精神关联。这是语言游戏,在这语言游戏的精神空间,生成了诗歌的形而上学,展开了主体对爱与死亡、生存与毁灭等问题的追问。

凌云女士的诗歌之路绵延了四分之一世纪,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和坎坷的道路,她在这条道路上踽踽独行,经历了无数的荆棘和坎坷的同时,也收获芳香空灵鲜花和晶莹剔透的水晶。尽管她的诗歌在某些方面的确受到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米沃什、凯尔泰斯等人的潜在影响,但是,凌云终究形成了自我的美学风格,在当代中国的诗歌殿堂占据一席重要的地位。这是一位令男人都敬畏的诗人,她未来创造的诗歌空间令人难以意料。

[1] 池凌云. 池凌云诗选[M]. 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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