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20世纪之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后,随着中国现代民俗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在一致的时代语境下互动展开,民间文学也被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们始作为一个学术性的概念提出并逐步在汉语世界中被认同。五四一代知识精英提出民间文学这一概念的时候,是基于时代情境中民众历史地位的被提升以及随之影响下生成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对民间大众所持的文化立场观念的转变。胡适在当时旗帜鲜明地提出了“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口号,“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1]在这个口号的鼓动下,民间文化在中国知识分子们的视界中也开始被重视,这即如胡适所言:“在历史的眼光里,今日民间小儿女的歌谣,和《诗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间流传的小说,和高文典册有同等的位置……一本石印小字的《平妖传》和一部精刻的残本《五代史平话》有同样的价值,正如《道藏》里极荒谬的道教经典和《尚书》《周易》有同等的研究价值。”[2]而民间文化的主要构成就是劳动人民群众在生产和生活中口头创作并在广大人民群众当中流传的文学艺术,这即为“民间文学”。
五四时期民间文学价值的被发现也是源自于五四一代新文学作家建设中国新文学的需要。“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胡适认为“《国风》来自民间,《楚辞》里的《九歌》来自民间。汉魏六朝的乐府歌辞也来自民间。以后的词是起于歌妓舞女的,元曲也是起于歌妓舞女的。弹词起于街上的唱鼓词的,小说起于街上说书讲史的——中国三千年的文学史上,那一样新文学不是从民间来的?”[3]中国五四新文学的泰斗鲁迅也说:“歌、诗、词、曲,我以为原是民间物。”[4]那么,从学术的角度去界定,究竟何为民间文学?它包括哪些主要的体裁?非常权威性的《大英百科全书》中对民间文学(folk literature)所做定义为:“民间文学主要是由不识字的人们所口头传播的知识。它像书面文字一样,由散文的或韵文的叙事作品、诗歌、神话、戏剧、仪礼、谚语、谜语等组成。在所有已知的人群中,无论现在或过去,都在生产着它。”[5]这个定义较为客观地界说了民间文学的概念和包括的主要体裁。我国学术界对民间文学的概念界定也基本与此认知吻合,我国现代民俗学研究的元老之一钟敬文言:“民间文学是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它在广大人民群众当中流传,主要反映人民大众的生活和思想感情,表现他们的审美观念和艺术情趣,具有自己的艺术特色。”[6]同时,我国学界对民间文学所包括的体裁认知也基本与他国的认知大致等同,即认为民间文学的体裁主要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歌谣、史诗、民间叙事诗、谚语、谜语以及民间小戏和民间说唱。按照现代民俗学认知理念对何为民俗的界说,民间文学即为民俗的一个分支。沈从文在他乡土小说的创作中,也对民间文学这种特殊式样的民俗文化进行了移用,使得他的乡土小说文本鲜明地体现出了“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之间的关系。
民间文学范畴中的民间歌谣包括民歌和民谣两部分,是各个民族的劳动人民群众在社会生产实践的过程中,集体创作的口头文学韵文;更确切而言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思想感情在富有音乐性的语言形式中的反映。民间歌谣凝练而又传神地反映出了劳动人民在生产或生活中某一方面的实在情境与心理感受。因受影响于1918年北京大学的歌谣征集运动,进入北京之后的沈从文也对湘西民间的歌谣产生了兴趣。他委托在湘西土著部队中当兵的小表弟代为收集其家乡镇筸一带的山歌,其小表弟和其军中伙伴共计为沈从文收集记录下四百多首湘西镇筸一带的民间歌谣。沈从文在整理分析之后曾以《筸人谣曲》为总的题名刊登在当时的新文学刊物之上。这些谣曲真实地表现了镇筸一带民众生活中的情貌,特别是其中表现湘西青年男女赤裸的情欲以及两性间大胆求爱的谣曲。如“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我想用手摩一摩,心里只是跳跳底”;又如“隔田看见辣子青,辣子辣肚又辣心!同床夫妇妹不想,露水夫妻想坏人”,更是演绎了边地民众的风情和习俗。沈从文在以湘西人事情境为描述对象的部分乡土小说篇章中,将这类歌谣移植入文本的叙述内容中,一方面得以将最原生态的湘西民间歌谣呈现给文本接受者,另一方面也使得自己的乡土小说叙述更具有了地方性文化的奇异色彩。除此之外,沈从文还在以改编苗族传奇、故事为主要叙事的乡土小说中,提炼苗族的山歌运用于小说的叙述中,彰显了苗族文化的独特韵味,表现了最真实的地方性。
沈从文于20世纪20年代的乡土小说写作大多具有对湘西边地特殊的民情、风俗表象展览的特征,那么对“筸人谣曲”的移用就是体现这种特征的策略之一。小说《代狗》《雨后》《萧萧》《阿黑小史》等文中都有从筸人谣曲中移用而来的歌谣。《代狗》是一篇沈从文回忆性叙述自己年少时期在镇筸城内所见到的身边苗人生活中发生小事的乡土小说。小说叙述在刻画苗童“鸭毛崽”形象时,叙述者让其唱出了一首筸人谣曲:“高坡高坳竖庵堂,攀坡盘岭来烧香,人家烧香为儿女,我家烧香为娇娘”。[7]短短的四句谣曲就将其玲珑顽皮可爱的形象活脱脱塑造出。《雨后》叙述的是四狗和阿姐在山野放纵的故事,中间穿插了对山七妹子唱歌对他们进行善意捉弄的叙述,以及四狗在对阿姐做出猥亵动作时唱出的一首极具情色性的谣曲:“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8]这篇小说的叙述带有湘西男女青年自由恋爱时“摇马朗”习俗的意蕴,四狗所唱的极其不庄重的情欲表达歌谣也因其嵌置在小说的叙述之中,从而使得对这样内容歌谣的叙述不但淡化了本身在表意上所具有的情色意味,而且起到了强化湘西边地独特地方性习俗意味的叙述功能。《萧萧》叙述的是一则关于湘西边地童养媳习俗的故事,小说在叙述中穿插了长工花狗教萧萧的小丈夫唱的而实际上却为自己向萧萧进行调情的两首筸人谣曲,其一为:“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其二为:“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9]歌谣的叙述使得花狗的情欲在比兴之中见出诙谐幽默之气,将婉约与豪放融为一体,赤裸裸地展示出了边地人民生命的雄强康健。小说《阿黑小史》之《秋》这一章节中,作者叙述到五明和阿黑在一起嘻耍之时,由于阿黑生得脸色较黑,五明就唱出一首歌谣故意惹阿黑生气:“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10]
“筸人谣曲”的移植挪用使得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创作无论是在增添文本表现的地方性色彩上还是在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两个向度上都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在沈从文乡土小说的写作中,湘西的民间歌谣已经成为沉淀在沈从文记忆中关于湘西民俗文化不可短缺的重要内容。这些内容被沈从文有意识地于小说写作时移植挪用,服务于其乡土小说写作的美学意蕴。
劳动号子是民间歌谣中的一种式样,它是由劳动人民艰辛的体力劳作直接激发产生的民间歌谣。沈从文生活的湘西是一块多水的地域,一条大河辰河流经,更有无数的小溪流水,“水”不但是幼年、少年时期顽劣的沈从文撒野的好去处,更对沈从文于湘西生存时期形成的沉淀在他记忆深处的生命体验承担了重要的功能,“檐溜,小小的河流,……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在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11]正是这种日常生活与水的亲密关系,使得沈从文亲眼目睹过无数次、同时更是无数次亲自乘坐过那些湘西边地迸发着昂扬生命活力的船夫、水手所操作的行船,听到过他们在与激流险滩拼搏时候的激昂号子。这些跳动着生命活力的声音,久久使得沈从文动情,成为文学家后的沈从文不止一次地对此回忆:“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皆促橹长歌,那歌声糅合了庄严和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12]“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13]
基于对船夫、水手的特殊感情和他们劳动歌声的动情,沈从文在他的乡土小说写作中也将船夫、水手的劳动号子这类民间歌谣移用,虽然零散而不具体,只是只言片语,但却对于刻画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以及展示边地的民情习俗起了添砖加瓦的辅助叙述作用。沈从文在小说《黎明》中写到少时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跑到上南门码头上去看从辰河上游下驶的大船,听船上摇橹人唱着的号子:“咦来合嚇!噢合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噢呀!到了桃源不见滩,咦合呀”![14]小说《山鬼》一文表现的人类最伟大的母爱和兄弟之间的深情,内容中穿插叙述了边地的民情,中间有这样的内容:一个经纪家的长年唱起橹歌来,众人欣赏着这样的歌声,小孩子们还帮同吆喝打着号子。沈从文借助于小说的叙述者对这种行船号子做了解说:“橹歌多从洪江或麻阳唱起,中夹以‘吆和嚇’‘咦来和嚇’像橹摇动声音,照例是可以唱到汉阳汉口的。一面叙途中风景,一面把地名滩名指出,凡是辰河橹歌调子大体是一样,惟叙述式少有不同耳。”[15]
沈从文乡土小说中体现出的美学意蕴之一就是生命美学,作者在塑造表现船夫这类湘西边地贫苦劳动群众的时候移用他们的行船橹歌和行船号子,生动地表现出了他们生活中勇于征服自然的顽强拼搏精神和乐观的生活态度。号子声将船夫们劳作时遭遇的艰辛艰苦与内心的不屈自然展现,让文本接受者可以感受到湘西边民身上生命的巨大活力。
小调是沈从文在乡土小说的写作中关涉的又一类民间歌谣。小调又被称作“小曲”“俚曲”“时调”等,是社会民众在生产劳动之余,日常生活当中以及婚丧节庆时候所唱的用以抒发情感、消遣娱乐的歌谣。小调的内容广泛涉及社会各阶层民众的生活:农村社会中流传的民间小调以反映农村民众的日常生活形态,特别是农村妇女们的爱情、婚姻生活形态居多;市井社会中流传的小调则涉及市井中各色人物的生存形态,如城镇手工业者、游商、雇工、普通市民和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乞丐等等的生存以及关于娱乐嬉戏、自然风光、生活知识、民间故事等方面的内容。
湘西辰河上处于最底层的两类人就是水手和妓女了。两者均无产无业,水手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存,而妓女则靠出卖自己的肉体为生。相似的命运使得这两类人互生怜悯,畸形地走在了一起,即如沈从文做的客观评述一样:“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身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作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贮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16]沈从文在叙述边地的水手和妓女之时,为了突出水手和妓女这两类人物走在一起并不只是赤裸裸生理欲望满足的金钱交易这种下流行为,而是更带有着彼此对健康生命活力释放的一种性质以及两者之间出于人之本性的恩情所系,在塑造他们时就在叙述中穿插了他或她唱民间小调的情境。需要指出的是,沈从文于此叙述的时候并没有直接移植挪用这些小调的具体唱词,而仅仅只是提出了这些小调的曲目;即便如此,都对人物真实心理世界和生活色彩的展示起到了别一番景致的作用。
小说《柏子》一文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水手和妓女之间畸形感情的故事。当柏子所在的船停顿在岸边,柏子还在高高的桅杆上整理绳索之时,就大声唱起小调《一枝花》《众儿郎》挑逗其他船上的媳妇发笑,这样的叙述完全提供了一幅别于行船号子所展示出的水手们康野生活图景的另类画面。当晚上柏子来到了自己相好的妓女那里在妇人身上泄进自己在船上生活积攒下的生理欲望燥火之时,小说叙述到妇人就一旁烧烟一旁唱小调《孟姜女》给柏子听,这时候的柏子完全沉浸在生命的愉悦中,俨然像一个皇帝。在文末,沈从文进一步叙述到当柏子再一次离开妇人那里折回到自己劳作的船上时,“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17]。诸如沈从文在小说中提到的民间小调《一枝花》《众儿朗》《孟姜女》《打牙牌》《十八摸》曲目,在内容上极其情色甚至有些唱词都是淫秽的,它们并不是湘西民间社会的源发歌谣,而是被输入的一种小调。沈从文在小说中提及这些小调的曲目名称,并未书写详细的唱词,笔者猜想或许是沈从文考虑到唱词的内容太过情色而不便书写,但更或许的是即便是对湘西民俗文化非常熟稔的沈从文也并未真正熟悉这类小调的所有唱词,因为这类小调在民间社会的流传过程中就已经出现残缺的现象了。沈从文在运用它们的时候即便短缺了这些情色小调的具体唱词,仅仅是曲目的名称,也对小说叙述塑造人物的鲜明生动形象以及反映边地的民情产生了功效。
小说《边城》的叙述中沈从文在塑造翠翠朦胧的情爱意识时,移用了一首民间小调的部分唱词赋予翠翠,一下子就将翠翠这个山野少女的心性刻画地活灵活现:“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莫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18]这首小调的出现是在翠翠摆渡过往行人之时见到乡绅家的穿着新衣、脸上涂粉、神气很娇的同龄女孩后一个人在寂寞时唱的。该小调是湘西民间源发的歌谣,唱词的内容明白无误的表明了即便是在沈从文理想的湘西世界仍旧不能无视的贫富差距和阶级对立的实在情形。虽然,沈从文在小说《边城》之中一直试图淡化这种情形的存在。所以,借助于这首小调就将小说《边城》的叙述主题深度化,较为全面地折射了湘西的社会实在。在小说第二十节,沈从文再次涉及了民间小调的叙事。老船夫过世,在为老船夫守夜时,“老马兵为大家唱丧堂歌取乐,用个空的量米木升子,当作小鼓,把手剥剥剥的一面敲着升底一面唱下去——唱王祥卧冰的事情,唱黄香扇枕的事情”。[19]
“筸人谣曲”“劳动号子”“小调”这三种形式的民间文学在沈从文乡的土小说中体现最为鲜明,沈从文众多文本中都对它们进行了移用,使得其乡土小说创作无论是在增添文本表现的地方性色彩还是在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两个向度上都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进而鲜明地服务于其乡土小说写作的美学意蕴,[20]体现出了“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之间的不可忽视的深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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