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
摘 要:“亚洲价值观”是有“价值”的。其“价值”就是实现了儒家经济精神的更新,由旧儒家变成新儒家,由为农业自然经济服务的旧文化变成为现代工商市场经济服务,类似于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的新经济精神,从妨碍现代发展的思想阻力变为推动经济飞跃的精神动力。这样的新经济精神成为“亚洲价值观”的本质要素。人们从这个意义上对“亚洲价值观”作充分的肯定,确保了亚洲经济的发展。源于儒家的“新经济精神”成为“亚洲价值观”的核心要素。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亚洲价值观”也在不断更新发展中。
关键词:“亚洲价值观”;新儒家;现代经济精神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3)01—0095—07
20世纪80年代,东亚出现“四小龙”起飞的热潮,韩国、新加坡、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先后创造经济“奇迹”,步入发达国家与地区行列。继“四小龙”之后又有所谓“四小虎”,即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及菲律宾采用市场经济制度,出现经济腾跃。由此,新加坡李光耀提出“亚洲价值观”。其主要意义有三:第一,以勤勉、节俭、信用为核心的儒家思想是促进经济发展的伦理精神。第二,以家庭、社会为本位的亚洲文化是治理社会的政治理念。第三,以上伦理精神与政治理念合为区别于西方而适合于亚洲的“亚洲价值观。与此同时,马来西亚的马哈蒂尔也提出近似的思想,与李光耀同为“亚洲价值观”的举旗人。“亚洲价值观”在中国引发讨论。焦点为儒家思想是否促进东亚发展的现代经济精神;建立在儒家思想基础上的现代威权主义与大家长理念对错如何;亚洲经济危机与“亚洲价值观”中的儒学元素有否关联。
一、“新儒家”与现代经济精神的肯定
“亚洲”,地理意义上指的是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与西亚等,从文化意义上又可以分作儒家思想的亚洲、伊斯兰教的亚洲及佛教的亚洲等。“亚洲价值观”,有李光耀解说的儒家文化区亚洲价值观,也有马哈蒂尔解说的伊斯兰教的亚洲价值观。其实,“亚洲价值观”本指东亚及儒家文化区的价值精神。正如一些学者所论,“当前所谓的亚洲价值实际上并不代表整个亚洲五大文化区域。所谓的亚洲价值明确地说是指东亚的价值观,这包括日本、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等五个地区,也包括1978年以后的中国大陆。这些地区构成了‘儒家文化经济圈的主要部分”①。
儒家思想长期担当中国传统社会“本位文化”的角色,对东亚地区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如果说,在东亚地区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以促成现代化的价值系统,即“亚洲价值观”,那么这样的价值观必与儒家思想发生最紧密的内在联系。②人们弘扬儒家文化,不是为文化而文化,而是为国家的现代化,为实现现代化寻找与打造精神支撑力量。③
范为前在《支离破碎的亚洲价值观》一文中说:1980年代以亚洲四小龙为首的多个经济体,如日本、韩国、台湾、新加坡,成功地与全球化市场接榫,拉开了亚洲经济成长的大幕,这一波经济成长潮,让亚洲国家逐渐淡忘掉二战后密布的冷战体验,压抑数十年的“亚洲主体意识”重新开始萌芽。“亚洲价值观”与西欧价值观不同,但并非“现代”的与“非现代”的不同。设论欧美价值观——体现为以韦伯所谓的以“新教伦理”为特征的欧美“资本主义精神”,促进了那个地区的现代化,那么“亚洲价值观”则是以更新了的儒家思想为特征的现代经济精神。东亚的成功说明,这里的传统精神——儒家文化,完全可能发生内在意义的更新升华,而在经济精神的层面具备充分的“现代”意义。
这个“现代意义”可表现为:重视家庭,“修身齐家”的伦理观念;服从社会、融入集体的价值取向;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进取意识;以义取利,戒除腐败的价值思想;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生活态度;“天职”至上、敬业诚信的职业道德;精益求精,缜密认真的工作等等。④2005年12月在北京举行了“儒学与亚洲人文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对“儒学与亚洲人文价值”的现代意义作了充分肯定。郭齐勇认为,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等,已经成为东亚儒学的中心价值系统或核心价值观念。郑成宏指出,以人为本的道德取向、对集体价值的认同与和合精神的倡导,成为东亚文化共同体的核心价值系统。郑良树则把勤俭、诚朴耐劳、中庸和平、重视血统视为儒家的文化本质。宋志明指出儒家思想具有三种价值取向。其一,强调内在性,主张人性善,具有凝聚群体的功能,范导着人本主义的取向;其二,强调超越性,主张超凡入圣,积极面对现实,提升人生境界,范导着淑世主义的取向;其三,强调包容性,拒斥排他性,主张“协和万邦”,“万过咸宁”,范导着和平主义的取向。蔡方鹿认为:东方文化具有自身的特色,即崇尚圣贤的理想人格观、以伦理为本位的价值取向、重文化传统的观念等等。俄罗斯设有孔子基金会,基金会主席列·谢·贝列罗莫夫认为,孔子的“和而不同”、“有教无类”、“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形成亚洲人道主义价值观的基础,成为亚洲与世界的共同精神财富,不仅成为人与人的交往原则,也成为处理国家和社会相互关系的外交准则。⑤
崔亨植(韩国成均馆大学东洋哲学系)也参加了中国学界关于亚洲价值观的讨论。他认为:儒教思想之所以绵延不绝,是因为具有重要的伦理基础。这样的伦理基础极具思想的生命力,不仅为哲学史的宝贵传统,且在当代社会中继续发生影响。从先秦儒学到宋代新儒学,中国儒学代代传承,没有离开过一个中心主题,即对体现为伦理精神的人的本性的探讨。孟子的“性善”说、“天人合一”论,及强调“性”、“命”统一的思想成为宋代心性学说的思想基础。再有,历代学者关心先秦儒家的“诚”概念,把它作为沟通“天”、“人”的媒介加以深刻认识,从存在论上找到了中国伦理的精神依据。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家庭元素”在“亚洲价值观”中的突出地位。龚群著《新加坡的道德价值取向》一文说:新加坡政府对于社会道德建设一贯给予高度重视,在强调继承与发扬儒家伦理的前提下,以国家白皮书形式提出自己的共同价值观,继而提出家庭价值观,概述了新加坡的总体道德价值倾向,成为与“西方价值观”对立的“亚洲价值观”。⑥这里,龚群认为“家庭价值观”显示“亚洲价值观”的“总体道德价值倾向”。《东亚社会的现实选择:析李光耀的“亚洲价值观”》一文也说:李光耀将家庭元素论证为“亚洲价值观”的核心,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从文明的渊源看,家庭作为一种恒久的生命载体,在中华数千年的变迁中维系着文化的基因,并以其顽强的再生能力向周边辐射;作为一种社会发展的动力,与欧美“个人第一”的精神迥异,是一种源自家庭本位的文化力量。⑦
张德指出:文化力是经济竞争的重要因素,儒家文化是东亚经济崛起的精神支柱。“义利两全”、“致富经国”、“以和为贵”、重视群体、勤劳敬业这些儒家优良传统,成为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经济起飞的精神动力,也在推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他还说,应该警惕极端个人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价值观的侵袭,自觉地维护、继承和发展儒家文化的优良。⑧
从上面学者的评论,得到的印象是,“亚洲价值观”实与儒家思想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相合。重视人格道德世界的建设,即为“修身”;强调“家庭元素”,注重家庭建设与突出“孝亲”思想,此谓“齐家”。通过“修身”,提高民族的道德素质,进而将其与“现代”精神匹配;通过“齐家”,从社会“细胞”层面着手,营造社会稳定的基础,进而提倡“家国一体”,由“于亲而孝”,化为“于国而忠”。顺此以达“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即国家的清正、祥和与发展。
二、东亚经济危机后儒家文化的“波折”
20世纪末,亚洲爆发严重金融危机,泰国、韩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等亚洲新兴工业国家深受其害。紧急的事态促使人们探讨危机的原因。有学者认为这是亚洲发展模式出了问题,根源在于模式的形成与日本有关系。拷贝日本模式,承续其中的消极成分,成为危机的主要原因。有学者责难国际金融投机商,认为他们的有害经济活动成为危机的导火线。有人抱怨中国,说中国强势的出口竞争,让亚洲经济危机雪上加霜。许多学者则认为当从东南亚地区的政府作用、普遍存在的官僚政治、经济结构和教育制度等多方面分析经济危机的本地的内在原因,而所谓“亚洲价值观”及其“中心思想”——儒家思想也难逃其咎。⑨
“亚洲价值观”与“亚洲经济危机”关系如何?这个问题激起的讨论经久不息。危机爆发前,人们把“亚洲价值观”与儒家文化说成是亚洲经济起飞的精神原因。危机爆发之后,人们再次把目光聚焦于“亚洲价值观”。结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立即倒过来论证儒家的困境与其“价值观”的局限。⑩当然,有学者依然为儒家思想在亚洲崛起过程中的作用辩护,将此视为亚洲经济“起飞”的精神原因。折衷的观点则认为当“一分为二”地看待儒家思想与亚洲价值观,主张既清除其糟粕和消极影响,又继承其精华和积极因素,以利亚洲经济的继续发展。
亚洲经济危机之后,“亚洲价值观”在世界范围内遭遇非难。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康德苏说:“东南亚的错误在于将其模式过于理论化,并把它同亚洲价值观混为一谈。当这种模式失败时,可以看出在储蓄、劳动和社会同情观念上存在的问题。”美国学者保罗·克鲁格曼认为亚洲价值观的劣根性——人事关系上的“裙带资本主义”是危机的因素之一。对此美国经济性周刊Business Week直言“亚洲价值观是灾难”。美国亚利桑那州议员卡恩强调亚洲金融危机的爆发著名亚洲价值观的“脆弱”及“先天不足”。
与此同时,亚洲学者纷纷表达自己的观点。新加坡学者陈荣照则认为,新加坡的经济发展自然与儒家思想有关系,但“四小龙”起飞的主因是市场制度的操作,而非儒家思想的作用。儒家思想不可能成为市场经济的驱动力。高敏认为,由儒家传统营造的东亚国家义务型关系网中,经常出现的问题是法制不透明,其结果形成“亚洲裙带资本主义”。这说明儒家伦理与现代社会存在着许多不相适应的部分儒家思想与现代化制度结合才可适应市场经济和现代社会。
王锐生认为儒家思想所提供的是一个“灭人欲”、无情感、无意向的抽象空洞的人。这样的人不具备市场经济所需要的现代经济人的特点。其实所谓“亚洲价值观”以儒家文化为核心,漏洞颇多,是一种有缺陷的理论,并没有得到当代亚洲社会的认同,甚至被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和批判。有学者强调亚洲并不是一个同一的亚洲,亚洲文化也不是一个同一的文化。亚洲文化各异,难以形成统一的“价值观”。目前宣扬的所谓“亚洲价值观”弊端颇多,难以自圆其说。这个价值观以意识形态化的儒家思想为核心,暴露出它的落后性。亚洲价值观的倡导者对西方文化的批判,不仅无的放矢,击不中要害,甚至用陈腐的观念反对进步的思想。对此,迈向现代化的所有的发展中国家都应有清醒的认识。
以下的事实也是难以否定的:在信奉儒家的社会中,父权观念、权威主义、行贿受贿、“任人唯亲”为其特点,不透明的企业运营制度普遍存在。这一切皆与市场经济制度发生冲突,而“亚洲价值观”将亚洲社会种种落后因素做合法化的理论肯定,使冲突不是减缓而是加剧。
既然“亚洲价值观”的提出是为解释当年亚洲经济发展原因,以此逻辑,亚洲经济一旦出现问题也应同样追究这个“价值观”的责任。市场不透明、失序、法治基础薄弱、落后的政治文化流行,威权主义,这一切皆为亚洲不可忽视的落后因素。意想不到的是“威权主义体制内某些积极因素”竟创造出经济成长的“奇迹”。然而经济危机之后,同样上述亚洲自身的消极因素吞噬和破坏了这个“奇迹”。这是“亚洲裙带资本主义”在20世纪的大同小异的“成长故事”。
与上述观点不同,黄心川在《亚洲价值观与亚太文明和宗教的发展》一文中说:最近一个时期来亚洲地区的经济遇到空前的金融危机。学术界、舆论界对亚洲或东亚的价值观提出了种种评论,有人认为亚洲的价值观已经过时,东亚价值观已经破产,但也有很多人持不同意见,认为亚洲经济的崛起,使人民摆脱了长期苦难的生活,亚太文明的建立和发展,都仰赖于亚洲价值所发挥的作用。
黄心川在《东方价值观及其现代意义》一文中又说:亚洲价值观主要指东亚儒学的价值观。目前,它不仅作为一种东亚传统的哲学、宗教的思想而存在,而且也融汇于现代的经济和生活之中,并且对东亚经济奇迹的形成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和凝聚作用。但是,儒学价值观也像其他价值观一样有着它的优点和弱点,我们不能因亚洲金融危机就怀疑甚至否定东亚价值观。
张兴国认为,20世纪中期以来东亚国家的迅速崛起令世人瞩目,然而90年代亚洲金融危机又使亚洲特别是东亚国家经济遭到重创,因而“东亚模式”、“东亚价值观”成为学术界关注和研究的对象,而且毁誉不一。在以和平发展为主题、以追求现代化为目标、以经济全球化为特征的时代背景下,应以“和合”思想为思维方式和方法论原则,探讨建构东亚价值观可能性。
有一个问题已被人们注意。就是决定地区经济情况的原因是多样的,具体说有两个,一个是文化的原因,一个是制度的原因。譬如中国30年来经济的起飞,重要原因在于采用市场制度。亚洲20世纪80年代经济的发展,原因也是两方面的,既有文化的原因,也有制度的原因。这样,在讨论经济衰落的原因时就要从制度与文化两个方面去考虑。有时,问题不在文化(“价值观”)而在其他方面。马涛通过对造成东南亚金融危机成因的具体考察,论证东南亚金融危机与“亚洲价值观”的不相关性,指出以儒家价值观念为核心的“亚洲价值观”,不仅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东亚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是东亚国家和地区克服金融危机,重新振兴东亚经济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积极因素。
2009年,受网易亚运频道的邀请,中国著名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袁伟时先生一起开讲,就“从华尔街危机看亚洲价值的新崛起”这一话题作了深入的阐述。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新快报、信息时报等广州主方流媒体的记者和中山大学、暨南大学、华南师范大学的学生参加了此次讲座。这次讲座提醒人们,既然可以因亚洲经济危机质疑亚洲价值观,那么为什么不可因“华尔街危机”质疑欧美的价值观呢?因地区经济的困境而否定这个地区的价值观,这个思考逻辑究竟有多少“逻辑”意义?同时也释放了一个信号:人们已经走出亚洲经济危机的心理阴影,以积极心态重新评价文化意义的亚洲价值观。
三、“亚洲价值观”与儒家政治理念的省察
“亚洲价值观”既是经济精神,又是政治文化。关于是否可以将其作为现代经济精神而予肯定,业已招来不少的争议,而一旦将其演绎成政治文化,更引发众多不同的声音。对此政治文化,褒扬肯定者有之、质疑否定者有之。褒扬者认为,这个价值观敢于向西方说“不”,是对文化霸权的明确挑战。再则,亚洲价值观是一种现实的“存在”,既适合于亚洲社会的现状,就应有其“存在”的价值。质疑者认为,从文明史观的视角观察,“亚洲价值观”中的家长制度与威权主义,保留着大量原型亚洲的封建遗存,位于文明进化途中的低端,是一种有待变革、改进的文化,不必给予过高的肯定,而当予以足够的分析与批评。
吕元礼在《探析李光耀的儒家价值观》一文中说:儒家文明产生于农业社会。农业社会的文化是前辈向后辈传递文化的后喻文化,儒家所珍视的孝顺往往演变为对于长辈的无条件顺从;当今社会处于信息社会,信息社会的文化是前辈往往要向后辈学习的前喻文化,因此必须对那种无条件顺从的旧式孝顺加以改进。这种改进并非否定孝顺的核心价值,而是创新孝顺的具体形式,予其“现代”的新表达,“就是为适应前喻文化对孝顺的名称与实践作改进与创新”。
新加坡等东南亚现代民族国家在其建立过程中,同时进行意识形态的整合。注重本土精神,突出威权传统,然而却一致以坚持市场经济体制为前提。如此意识形态的整合,乃为引导人民确立国家认同,应对社会转型期社会矛盾的冲突,维护国家的稳定。无论是新加坡的儒家伦理运动,还是在东南亚得到共鸣的“亚洲价值观”,都具有这种性质。东亚威权政权重视通过意识形态的宣传教化为自己的统治合法性辩护,由此出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亚洲价值观”、印度尼西亚的“潘查希拉民主”、菲律宾的“民主革命论”等。其为东亚威权的政治意识形态,本质而言是为威权统治服务的。单一而又具有兼容性、发展至上、追求秩序与崇尚权威、集体主义与民族主义结合、“好政府”理念等是东亚威权政治意识形态的基本特征。
美国《外交》杂志总编辑F·札克雷亚的《文化即命运(与李光耀一席谈)》发表后,引起世界学术界的热议。韩国著名政治活动家金大中发表《文化就是命运吗?——亚洲反民主价值观的神话——答李光耀》,不同意李光耀所谓“文化即命运”的说辞,提出“民主即命运”的新命题。金大中从韩国社会发展的经历中看到以下的规律:东亚社会在发展自身经济的同时,势必促进市场制度的成熟与市民阶级的成长,从而为脱出封建政治窠臼创造条件。其结果,威权政治难以为继,民主政治接踵而来,这才是亚洲真正的“命运”。
不少学者提出与上述观点大体相同的意见:“亚洲价值观”曾给新加坡政治和经济生活带来深远影响。在政府的积极宣扬和努力推行下,这个价值观维持并巩固新加坡的秩序,推动该地30年的高速经济发展。然而预想得到的是,尽管新加坡威权政治把“民主”意识限制在秩序范围之内,然而社会经济的发展必然推动市民阶层的兴起,两方面张力的结果促成民主共识在威权秩序下缓慢地培育和积聚,终使民主潮流不可阻挡。
范为前在《支离破碎的亚洲价值观》一文中说:李光耀提出“亚洲价值观”,表面上捍卫东亚的传统价值,背后却蕴含一层深意,就是对抗西方民主政治对于东亚威权政治模式的冲击。用美国著名政治学家白鲁徇的分析来看,尽管东亚国家之间有某些差异,但基本上都奉行儒家式的权威观,强调父权式的政治模式,强调独断性的权威特征,强调威权政治在秩序治理方面的作用。李光耀大树儒家文化的旗帜,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肯定东亚式威权政治。他既接受市场经济,又反对民主政治。这样就强化了对权威政治的迷恋,对国家主义与家长制政治的“着魔”,开启了当代东亚威权政治之滥觞。卫忠平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五花八门、貌合神离的所谓“非西方价值观”。亚洲价值观即为其中一种。这是一种具有浓厚威权主义色彩、官方意识形态的强政府主导型的价值观。
其实,“亚洲价值观”不必将自己定位为与“世界文明”对抗的“另类”。强调这样的文化“对抗性”,未必能为自身思想合法性增加多少理性的砝码。相反有可能主动挑起亨廷顿所谓的“文化冲突”,既不利于世界和谐理念的建立,也不利于东亚合作环境的营造。孙承在《从“价值观外交”到“积极的亚洲外交”——日本安倍、福田内阁亚洲外交的比较分析》一文中说:安倍主张构建“民主国家联盟”和“自由与繁荣之弧”,积极推行“价值观外交”,因不合时宜的冷战思维而受挫。福田内阁在吸取教训的基础上实行以合作为主的“积极的亚洲外交”,改善日本与亚洲各国关系。
由于时空的交错,一些学者于亚洲价值观未直接发表意见,然而他们的学术论述给予今天解读“亚洲价值观”以新的启迪。这就是作为“亚洲价值观”精神基础的儒家思想与人类普遍价值并非格格不入。问题是用先进理念对其“诠释”与更新,去除封建糟粕,提炼“民本”元素,而不必将其落后的思想元素沉渣泛起,而于今日的社会流散负面的影响。
徐复观指出,在中国儒家语境中,自由与传统是能够结合起来的。《尚书·皋陶谟》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泰誓》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左传》宋司马子鱼和随季梁皆说:“民,神之主也。”《国语·周语》说:“民和,而后神降之福。”又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徐复观据此议论:“民为贵”,本是中国儒家一贯的观点。“民”以“天“与”神“的代表的资格,站在统治者之上。人君上面的“神”,人君凭藉的“国”,以及人君本身,都是为“民”而存在。“神、国、君、都是政治中的虚位,而民才是实体。”历来中国的政治思想的主题是“消解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以凸显出天下的主体性”。
台湾大学黄俊杰教授认为,帝制中国的政治体制以君主为主体,而儒家的政治理想是以人民为主体,儒家之价值理想与现实的政治世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冲突。许多儒家学者在有志难伸之余,遂以经典注疏之学术事业寄寓其经世济民之政治理想。这种诠释学是一种政治学,其中“治道”远多于“政道”,如康有为著《孟子微》于列强鲸吞蚕食中国之危机年代,寄托其救世宏图。
有学者提到2000年北京“21世纪论坛”上李光耀的表现。他一改从前的思想风格,强调个人创造性的发挥,没有提起几十年来一贯奉行的权威主义。在一些场合,他甚至说:“我们必须做的,就是加强这些强调五伦——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东方价值观。但是,我们也必须给予这些价值观一种现代化的表达方式。”在瑞士达沃斯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上,他对儒家思想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认为到了信息时代儒家价值正在逐步过时。“尊重老人在信息时代似乎管不了什么用。父亲未必最有学问,孙子也许懂得更多”。有学者据此说明,主张亚洲价值观的人士,也包括李光耀本人,其思想也在变化中。因为这些变化,“亚洲价值观”的内涵开始出现更新的可能。一方面,优秀的思想元素继续得到维护与发扬,另一方面其中的缺陷与错失也在弥补与修正。
四、余论
儒家文化的社会功用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政治上为封建政治制度服务,呈现等级的、家长制的、官权至上而民权缺失的、专制威权的思想特点。经济上为农业经济制度服务,体现为锁国“攘夷”、拒绝国际市场、均平寡安(“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井田村社的原始土地制度的绝对膜拜等。与此同时,儒家文化所包含的“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仁义礼智信”、“尽心知性知命”等思想元素,又构筑了中华民族的道德平台。时至今日,任何民族文化都处在不断自我更新的过程中,变原型农业伦理为现代工商精神,由此显示其时代价值。马克斯·韦伯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阐述这样的观点:由于从原型基督教中提炼出一条“勤勉——节俭——天职——原罪赎免”的精神链接,故使这个地区的现代化运动获取崭新经济精神的支持。
对于东亚来说,儒家文化克服传统的“农本”意识,加入现代重商思想;舍弃故去的“均平”理念,增添可贵的“竞争”意识;挣脱自闭的“井蛙”观念,打开宽阔的世界视野。从原型儒家的“心性”说、“智信”观、“天命”论等思想中提炼出勤勉尽心、敬天守职、正直诚信、知耻而勇等可贵的文化品质。由旧儒家变成新儒家,由为农业自然经济服务的旧文化变成为现代工商市场经济服务,类似于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的新经济精神,从妨碍现代发展的思想阻力变为推动经济飞跃的精神动力。这样的新经济精神成为“亚洲价值观”的本质要素。人们从这个意义上对“亚洲价值观”作充分的肯定。
“亚洲价值观”中存在着严重的威权思想确是历史的事实。不必讳言,东亚现代化与西欧的现代化不同。西欧的现代化是“准备好”的现代化。西欧社会乃为古代城邦社会的延续,资产阶级具有较充分的活动空间。由于绝对王权时代对商业的客观宽容,在资产阶级夺取政权之前,这里已经充分地实现了市民化与市场化,已经具备建设现代国家所必需的“市民”与“市场”的准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准备就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准备与普及,具体言之就是“新教改革”的胜利与“新教精神”的深入人心。由于已经是市场社会,社会就有秩序。由于有了丰厚的市民阶层,就有了拥护现代化的主体民众。由于有了新教精神,就有了与现代化匹配的现代理念。这一切都成为西欧民主制度坚实的社会基石。正因为是“准备好”的现代化,所以资产阶级革命成功后的政权即为“市民”政权。这个政权的目的就是废除绝对王权时代的王权专制,同时也废除与王权并列的教权专制。经济自由与政治民主成为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
与西欧现代化不同,东亚现代化是一个没有“准备好”的现代化。当外界环境“逼迫”这个地区走上现代化之途的时候,它完全不充分具备市场、市民与资本主义精神这三方面条件的准备。它不是站立在既成的市场基础上的,广大市民的自觉、自动的现代化,而是不具备条件,努力创造条件的现代化。从全体意义上看,这里的现代化乃是由进步知识精英发动的“由上而下”的精英型现代化、政府型现代化及被动型现代化。由此这里的现代化显示与西欧现代化明显的差别,就是权力的集中与意志的统一,亦即所谓“威权主义”。在一个曾经被马克思所批判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全面覆盖的东亚社会,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与传统的封建制度,与形形色色的如艾凯所说的“反现代化”思潮与运动对峙,这一切又迫使东亚“强政府”的特征得以进一步的加强。
对于新加坡这样的以华人为基础,民族问题纷起,时时都可能遭遇反市场与资本思潮的刚性挑战的复杂社会,如果没有一个同样刚性的坚持市场与资本道路的“强政府”,没有对儒家思想优秀元素的强调,其结果也许就是让南洋大海中多了一个散漫的弱国。由此而论,亚洲价值观的提出乃是不得已之举。它肯定不是最好的,但也许是最无奈的、最合适的。
然而也要看到,人们在评论“亚洲价值观”的时候,也时常出现与福山“终结论”同样的思想偏颇。福山将资本主义论为历史上“最好”的制度,断言历史将在资本主义时代驻留不前。如果说这样的理论因否认文明的进化,而具明显的理论缺陷,那么过分强调亚洲特殊性,论其为终极真理与“世界上最好的”文化,同样否认了历史的进化,而踏入思想的误区。所谓“发展中”,不仅指的是经济,还说的是文化。一些国家与地区其经济已经“发达”,而其政治文明或许还在“发展中”。“亚洲价值观”是有“价值”的,其价值就是实现了经济精神的更新,确保了此地经济的发展,但整体而言因其体制思想的滞后,依然还是“发展中”的文化,是一个处于文明低端位置,有望继续更新与进步的文化。如果将此文化与世界文化作二元对立的“定格”思考,亚洲将再次停滞凝固下来,连带它的“价值”也会变得无价值。
注释
①魏萼:《从亚洲价值观看东亚金融危机》,《经济学家》1998年第6期。②罗本琦、方艮:《走向世界的儒家文化——“儒学与亚洲人文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探索与争鸣》2006年第2期。③王锐生:《儒家思想与东亚的现代化》,《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4期。④盛国军:《对东亚价值观的思考》,《中外企业文化》1999年第8期。⑤刘玉敏:《弘扬儒学人文价值,构建亚洲和谐社会——“儒学与亚洲人文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1期。⑥龚群:《新加坡的道德价值取向》,《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⑦董淮平:《东亚社会的现实选择:析李光耀的“亚洲价值观”》,《社会科学》1998年第6期。⑧张德:《儒家文化传统与东亚经济崛起》,《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⑨刘渝梅:《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政治思考》,《世界经济与政治》1998年第1期。⑩张颐武:《全球化:亚洲危机中的反思》,《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8年第6期。黄心川:《亚洲价值观与亚太文明和宗教的发展》,《当代亚太》1998年第11期。保罗·克鲁格曼:《拯救亚洲:应当改弦易辙了》,林颖译、刘文校,《国际金融研究》1998年第9期。宋荣培:《略论在全球化时代里文化认同的危机与儒家伦理观的意义》,《孔子研究》2001年第2期;周益锋:《略论“全球化”时代“儒家伦理观”的意义》,《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卷第3期。羊涤生:《世纪之交的儒商》,《洛阳大学学报》2001年第16卷第1期。高敏:《“亚洲价值观”中的儒家伦理》,《网络财富》2009年第12期。郑易平、陈延斌:《亚洲价值观评析》,《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庄礼伟:《亚洲的病痛——剖析“裙带资本主义”》,《南风窗》2001年第6期。黄心川:《亚洲价值观与亚太文明和宗教的发展》,《当代亚太》1998年第11期。黄心川:《东方价值观及其现代意义》,《开封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马涛:《亚洲价值观与东南亚金融风暴》,《开封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吕元礼:《探析李光耀的儒家价值观》,《社科与经济信息》2002年第6期。刘宗贤:《新、马模式:意识形态化的儒学》,《文史哲》2003年第4期。许开轶:《东亚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特征解析》,《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金大中:《文化就是命运吗?——亚洲反民主价值观的神话—答李光耀》,《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5年第10期。李保英、高奇琦:《“亚洲价值观”与新加坡民主政治》,《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1期。卫忠平:《东南亚金融危机——反体系运动的失败?》,《煤炭经济研究》2001年第4期。徐复观:《中国的治道》,《民众评论》4卷9期。任剑涛:《李光耀为何改弦更张——网络时代亚洲的价值重建》,《南风窗》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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