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瓦列里·别列列申 谷羽 / 译
瓦列里·弗朗采维奇·别列列申(1913-1992),俄罗斯杰出的侨民诗人,翻译家。1913年出生于俄罗斯伊尔库茨克,1920年随母亲移居哈尔滨,先后就学于哈尔滨商业学校(1924),基督教青年会中学(1925-1929),哈尔滨北满工学院(1933-1934),1935年毕业于哈尔滨法政学院,在学期间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他为人内向,精力充沛,聪明机敏,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教养有素。1938年5月成为修道士。1939年秋到北京工作,曾到中国许多地方游历,对中国的风土人情、传统文化相当熟悉。1943年在哈尔滨神学院通过神学副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同年11月移居上海。他的诗歌作品语言洗练优美,诗风洒脱,相当一部分诗歌题材涉及在中国的生活与游历,对中国古典诗词、绘画书法与佛学有所涉猎,从中汲取了养分,其作品具有中国诗歌的情趣和神韵。他在哈尔滨先后出版了四本诗集:《途中》(1937)、《完好的蜂巢》(1939)、《海上星辰》(1941)和《牺牲》(1944)。1952年离开中国,跟母亲一起途经香港转赴巴西,在里约热内卢艰难度日。诗人说,中国是他的第二故乡,巴西是第三故乡;但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俄罗斯。侨居巴西期间,他先后做过店员、英语教师、图书馆理员,曾有十几年停止创作。这期间潜心翻译,把屈原的《离骚》、老子的《道德经》和唐诗宋词译成俄文,翻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在俄罗斯侨民诗人中间,别列列申的创作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文学遗产日益受到关注,随着中俄文化交流的日益进展,相信越来越多的读者会逐步认识其诗歌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
交谈
“美人儿,你令时代黯然失色:
是否因此之故,尚且年幼的我
已经能承受心灵的重负,体验
超越孩提年龄的亢奋和欲火?”
“的确,我曾有过美丽的岁月,
拥有许多不愿撒谎的倾慕者!
你是不是向你那位神甫伯父
学会了表白爱情,如此能说?”
“不,我伯父痴迷于宗教礼仪
和西塞罗[1],莫非你跟他相好过?
心中燃烧的烈火会让我丧命,
但愿美丽的女人使我死而复活。”
“由于你大胆放肆,伯父惩罚你,
尽管你聪明伶俐,该给予奖励。”
妮侬[2]笑着说。——啊,风韵犹存,
依然像十年、二十年前那样美丽。
坐着优雅的安乐椅身穿灰色长袍,
神甫笑了,他的笑容开朗灿烂,
听着少年伏尔泰[3]的喃喃自语,
只见他依偎在衰老的妮侬脚边。
1936,6,29
2012,11,3日晨译
面对爱情
哦,为什么你这样怪笑?
难道就没有另外的笑容?
亲爱的,请珍重沉睡者,
那颗柔弱的心尚未苏醒!
亲爱的,让我们彼此间
永远别伸出召唤的手臂,
千万别陷入这一场风暴,
我严厉的朋友,别痴迷!
你不会忘记,深更夜半
折断了多少美丽的翅膀!
你听见有女人哈哈大笑,
诅咒负心汉,几近疯狂。
朋友,你听,雪笼山崖,
流淌的眼泪凝结成了冰,
多少为爱情疯狂的男女,
欺骗的嘴唇正山誓海盟!
别这样怪笑!你的眼睛,
你蓝色的眼睛变得幽暗!
你不再说话的嘴唇微笑:
你让我害怕,心惊胆战。
我一阵惊恐!你像风雪,
不要呼唤我啊,别呼唤……
是的,你从来不知宽恕,
你沉迷情爱,生性贪婪!
1936,7,3
2012,11,3日译
洁白的舞会
像孟加拉玫瑰一样娇嫩,
像无词的乐曲飞舞盘旋,
置身欢乐的华尔兹行列,
春天的花朵佩戴在胸前。
开朗的笑容像虔诚忏悔,
明眸闪烁着喜悦的光焰,
可亲可近如聪慧的仙女,
一只金色蝴蝶舞姿翩翩。
你少女的胸脯透着灵秀,
全然不知有痛苦的锁链,
女主角尚未被写进小说,
引人关注的路刚刚开端。
少女装束优雅一身洁白,
象征着青春的亮丽无限!
但愿你乐观智慧地生活,
道路曲折总有光明相伴。
不要去窥视污浊的昏暗,
也不要去探询雾雨雷电——
以免让希望过早地泯灭,
免得一双明眸变得暗淡!
1930年代
幸福
代替胜利、风暴、情欲,
代替战斗到底的勇气,
上帝,你赐予我小小的幸福,
这幸福任何心都不会羡慕。
记忆的礼物!不求声名如雷,
不求灼热的美梦带来陶醉,
启程上路时,我的双肩
只背负青草、清风与傍晚。
告别的日子,故作平静,
九月引人遐想的天空,
回我的南楼,我只想携带
松林的硬风与黄昏的烟霭。
记忆不止一次向我展现
充满了痛苦的那座墓园,
长椅上古米廖夫[3]的诗集,
以及黑眼睛里视线的欣喜。
1940,9,24
游东陵
高高的陵墓,墓门朝东,
俨然是两座白色山峦。
陵墓中埋葬着历代帝王,
他们梦见征战与盛宴。
你的眼睛望着天边浮云,
鬓角的血脉呈现浅蓝……
青年在这里为姑娘叹息,
抱怨着命运弹奏琴弦。
松树间消融了百年岁月,
在此处栖身直到永远。
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孩子,
同样承受着惊恐忧烦。
陵墓墓门的拱形墙壁,
满是图画、姓名与诗篇。
我们也用尖尖的石头,
把野蛮的名字刻在上边。
1940,10,14
归来
离开了没有欢乐的地方,
来到你身旁,寂静的湖泊,
我是个缺乏自信的浪子,
只寻求安慰,不想受指责。
我们分别的时间不太长久,
但随后我为自由所陶醉,
不再去迷恋轻浮的幻梦,
觉得几个月像长了几岁。
在这里像面对温和的神甫,
我请求宽恕,期待新羽翼,
期盼我的手能重获自信,
我的心不因风暴而恐惧。
请让我空虚的心变得充盈,
桀骜不驯的个性趋向顺从,
我发誓,我将双倍地回报
你满怀爱心的珍贵馈赠!
而那早就被我诅咒的负担,
人世间沉重的痛苦与屈辱,
我将统统倾入你的湖底,
你宽恕一切啊,寂静的湖!
1941,12,9
界限
我们的双手多次相握,
四目对视充满了情谊,
随时约会,不愿分离,
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
我们的依恋彼此相似,
但我们不能说爱谈情,
因为我们的血统有别,
因为我们的肤色不同。
我们追逐芳香的熏风,
我们喜爱傍晚的露珠,
但我是花朵生了怪病,
你是林中的野苹果树。
空气发霉有松香气味,
晚归的白帆驶向远方,
不懂你们的奇妙语言,
我无法描述漫天星光。
当你漫步在林荫道上,
身边有本国青年作陪,
你的面庞就愈发黝黑,
你的黑眼睛更加深邃。
1941,2,21
在桥中央
在中国拱形桥梁很多:
上桥时缓慢而且吃力,
下桥时轻松快步如飞……
人难活百岁,桥也非民居。
迟缓地走到桥的中央,
不慌不忙,我时时回头,
以便在三十岁的生日,
感悟生活美好顺遂无忧。
而下桥轻快如同坠落……
站住,行人,不要太快:
请你别忽视春季花开,
记住朝霞晚霞都很精彩!
常觉得背后如有人追捕,
你为囿于书香而哭泣,
下坡的年纪仍不懈学习,
为破碎的瞬间心存感激!
1943,4,27
中海
整个夏天有荷花开放,
平静的湖水一片碧绿,
我常在这里休闲散步,
岸边的小路弯弯曲曲。
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往昔岁月的无言见证——
那是皇帝的一条古船,
还有岛上的梦幻凉亭。
透过松枝还看见荷花!
我沿着曲径走下山坡,
宽阔的荷叶挺立水面,
花朵粉红如星星闪烁……
花园当中我最爱中海,
爱水色澄碧水面宽广:
此地岂非神仙的天堂?——
法衣洁净才有幸观赏!
他们的一生远离罪恶,
或了解罪恶抗击堕落……
我在此觉得人的一生
如无形幽魂倏忽飘过。
花影扶疏,如此寂静,
是上苍赐予我的奖赏,
我没有做过更美的梦——
偌大的园林荷花飘香!
1943,7,15
乡愁
可惜我不能把一颗心分为两半儿,
俄罗斯呀俄罗斯,金子般的祖国!
胸襟博大我爱普天下所有的国家,
惟独爱俄罗斯比爱中国更加强烈。
继母良善,我在黄皮肤国度长大,
温和的黄脸膛汉子成了我的兄弟;
我在这里熟悉了许多独特的神话,
仰望夏夜的星斗竟像花朵般绚丽。
只有到了深秋,十月最初的日子,
当亲切而又萧瑟的北风开始哭泣——
看西天的晚霞仿佛烈火一样燃烧,
我常常眼睛遥望北方,久久伫立。
从那亲切的、但已被遗忘的故土——
故土消失如梦,却永世铭记心怀,——
杳无音信,只有缓缓飞行的大雁,
用疲惫的翅膀把珍贵的问候带来。
笑容,松树,拱门……,俄罗斯!
突然消失不见,如一把折扇收拢。
在凉爽的,幽思联翩的黄昏时刻,
我的乡愁恰似空中一颗忧伤的星。
1943,9,19
旋转木马
今天我的床——不再是床。
令人惊奇像旋转木马一样。
一匹匹马和马车浮现眼前,
我飞身骑上马背直奔家园。
哦,我的木马,你要快跑,
但愿西天的晚霞永远燃烧!
飞向往昔,那无云的岁月,
快去追寻业已消失的世界。
对你来说十年意味着什么?
一个“不”字怎么能概括?
曾有的国家,何时再出现?
马儿啊,快带我奔向那边!
从远方跑回家该多么愉快,
可惜后来那房子已经变卖。
那一座花园一度变得荒凉,
后来那里前后盖满了楼房。
抛弃我的地方只会说“是”,
房子和花园永远留在那里。
放开我……错过温柔怀抱,
你拐个弯儿一路狂奔飞跑。
残忍的马,你实在太狠心,
观赏美丽的明眸再无缘分。
插翅的敌人,我渴望回去,
未建花园的地带房子结实。
不是我的家,我难以重返,
难回忧伤城,难回40年。
枕着枕头发烧,是真是假?……
旋转木马,只是梦和胡话?
1944,4,7
家
心儿狂跳,渴望回家,
脱离难以忍受的幽暗,
返回让我喜爱的京城,
松树掩映宁静的家园。
终于得到渴望的自由,
最后一刻打开了门闩:
在金灿灿的佛陀天堂,
让我的激动趋向和缓!
“你不想留下来?不想?”
眼睛里流露忐忑不安。
但我的回答斩钉截铁:
“北方幸福,决心不变。
我们北方生活着大雁,
秋天飞走,春天飞回。”
但眼睛和嘴唇在微笑,
那一双眼睛别有意会。
心啊心!狂跳的心脏
燥热中忽然变得柔软。
它对并不可爱的南方
刹那之间产生了依恋!
或许幸福、钥匙、房子、
爱情,比面包更重要?
忽然间四周变得凉爽,
仿佛有天坛松荫笼罩。
1944,6,29
2012,11,4日译
明镜
你的脸一动不动,像盲人,
但瞳孔里闪烁真诚的火,
我猜测,你从内心深处
不加分辨、盲目地信任我。
的确,我这个可笑的神,
巧妙的谎言骗取信任,
像单纯的孩童奉献百合花,
你腼腆地献出清纯的心。
可我不喜爱新鲜的猎物:
你燃烧着赞赏的眼波,
你可意模仿我的哈欠——
都引不起我的丝毫喜悦。
我的血液只为虚荣沸腾,
怎么能够排除其中的愁情?
你比多利安·格雷漂亮,
说到底不过是我的一面明镜!
1944,8,4
鹈鹕
未上十字架,也未受娇宠,
我是鹈鹕置身海滨的石头:
切割我尚带余温的躯体,
让我来分发我白色的肉。
难以处置我扁平无力的喙,
还是把我的肉分送给你们:
来吧,我把心给你们品尝,
来吧,我的血供你们畅饮!
快召唤乞丐,也安慰孤儿,
血尽可饮用,肉也管个够:
所有人吃饱喝足还有富余,
你们看,身上有多少伤口!
我渐渐虚弱,用不着怜悯,
利刃切割,我已血肉模糊:
用活的躯体款待所有来客,
我是一只快要死亡的鹈鹕。
1945,8,3
沉默
沉默,沉默到进入坟墓——
因为一张口就有怒气,
就像魔鬼仇恨十字架,
会对神的声音进行攻击。
背对太阳,背对光明,
背对自己的种种恐惧,
以便任何时候任何人
都不了解残酷的隐秘。
甚至当我们号啕痛哭,
承受着自然界的奴役,
嘟嘟哝哝小声地抱怨,
也没有勇气泄密揭底。
假如我们有可能说出
那些最为真实的言语——
就埋在巨大的墓碑下,
就藏在无聊的笑声里。
我们永远也难见光明,
一群驼背、瞎子、聋子,
我们要什么金色阳光?
我们有什么人生乐趣?
偶尔忘却驼背与痛苦,
有时候心灵生出羽翼,
刹那间生活这灰姑娘
容光焕发,温柔美丽。
于是我们会抛弃锁链,
挣扎着克服衰弱无力,
我们展开无形的翅膀,
纷纷飞向我们的上帝。
或许天上的弥撒礼仪,
偶尔也会有不时之需,——
需要聋子哑巴哞哞叫,
需要驼背们弯腰行礼?
上海 1949.7.8
属相
——给伊丽莎白·戈奥尔吉·冯·乌尔利希
公鸡和马,猪和兔子,
老虎和蛇,羊和猎犬——
中国人给每年定个标志,
经过了精心挑选与计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属相,
这是终生不变的特征:
有些属相——不爱干活,
另外一些——心想事成。
有的属相——威武勇猛,
另外一些——劳累贫穷。
尽管我是出生在牛年,
可是我过得忍气吞声。
按属相我该孤独任性,
跟产奶的母牛们为伍。
按照日历编排人的高下,
智慧长者是否也犯错误?
2012,11,5日译
创作
——给戈列勃·斯特鲁威
难道每天夜晚都有
精神的台风造访我们?
我们以锐利的眼睛、
灵敏的听觉迎接客人。
把失聪、失明与懒惰
我们化为虔诚的祷告:
尽力延缓每天的脚步
黎明前袭来阵阵风暴。
五次、十次、二十次
修改韵脚,反复推敲:
时而凭眼力稍作补充,
时而借听觉调整语调。
若智慧之光瞬间熄灭,
便只留下双手和耳朵,——
离去的灵魂忧伤痛苦,
对诅咒神明决不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