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华 张庆彬 (译)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J. R. Martin is Professor of Linguistics at the University of Sydne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systemic theory, functional grammar, discourse semantics, register, genre, multimodality and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focusing on English and Tagálog—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transdisciplinary fields of educational linguistics, forensic linguistics and social semiotics. His recent publications includeTheLanguageofEvaluation(2005, Palgrave) with Peter White; with David Rose, a second edition ofWorkingwithDiscourse(2007, Continuum), a book on genre (GenreRelations, 2008, Equinox) and an introduction to the genre-based literacy pedagogy of the “Sydney School” (LearningtoWrite,ReadingtoLearn, 2012, Equinox); with Clare Painter and Len Unsworth, a book on children’s picture books (ReadingVisualNarratives, 2013, Equinox); and a book on system network writing (SystemicFunctionalGrammar:ANextStepintotheTheory-axialRelations, 2013, Higher Education Press, Beijing). Eight volumes of his collected papers (edited by Wang Zhenhua,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Press) have recently been published in China. Professor Martin was elected a fellow of the Australian Academy of the Humanities in 1998, and was Head of its Linguistics Section from 2010-2012; he was awarded a Centenary Medal for his services to Linguistics and Philology in 2003. A book reviewing his contributions to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 has recently been published: Zhu, Y. S. & Z. H. Wang (eds.). 2013.OnJ.R.Martin’sContributiontoSystemicFunctionalLinguistics.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9pp.
(访谈基于2012年11月30日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马丁文集》发布仪式期间对马丁教授的正式采访。本文为录音誊稿,经马丁教授拨冗审阅刊载。局部有增删。)
王振华(以下简称“王”):马丁教授,您好,能有机会采访您,我深感荣幸。您在上午的发言中提到了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演变,您能否总体概述一下其发展历程?
马丁(以下简称“马”):第一个时期应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即韩礼德(M. A. K. Halliday)(以下简称“韩”)从中国返回英国之后。此前(1947-1950)他在北京和广州学习,加入了岭南大学王力的研究小组,打算研究中国南方方言,完成博士学位。但因他拒绝保证不加入英国共产党,进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师从弗斯的申请遭到了拒绝,所以他改去了剑桥大学。韩想继续研究中文,可剑桥大学对历时文字学的重视(philological orientation)多过共时语言学,他只好改变计划,研究普通话的起源,即《元朝秘史》(Halliday 1956a,b)。毕业后,(仍由于政治原因)他未能进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执教,于1954年留在剑桥教授中文。1958年他移居爱丁堡,研究兴趣转向了英语。这一时期的重要性在于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他研究对象的转变,从广东方言到普通话,再从汉语到英语。
韩的剑桥导师辞世后,他拜弗斯为师。但他不住在伦敦,因此无法与弗斯及其同事日日相处,共同研讨。这一时期,他所做的是尝试用弗斯的理念来研究语法。弗斯对语法有一些基本论述,但其主要贡献则是语境及音韵学研究(context and prosodic phonology)(Firth 1957a,b;Palmer 1970),后者理论化程度更高。韩便将后者改创并应用于语法分析。事实上,他的弗斯思想源自艾伦(1956),他研究普通话语法的博士论文以及研究英语语法的早期著作中体现了这一点(Halliday 2005a,b)。
这就是后来我在多伦多格兰登学院学习时,迈克尔·格雷戈里(Michael Gregory)最先教我的语言学理论原型,即“范畴阶语法”或“阶与范畴语法”。韩之后又在《语法理论中的范畴》(1961)一文中发展了这个理论。不过此时韩的思想方法仍多少带有弗斯的影子,即系统与结构互为补充(与派克的法位学[tagmemics]分析相同),以及建立横组合关系的成分序列,每个位置又可建立聚合关系的选择。韩对英语名词词组的分析(Halliday 1985)可视为这套理论的一个例示:系统选择产生指称语(deictic)、数量语(numerative)、修饰语(epithet)等功能成分。这一点可参阅辛克莱和库塔哈德的代表作(1975),其中收录了阶与范畴理论并将其运用于语篇分析(尤其是课堂互动的语篇分析)。该书详尽介绍了20世纪60年代前的韩氏理论,同时例证了如何将弗斯的系统与结构理论应用于语篇分析。辛克莱是韩在爱丁堡时的挚友兼同事,后来辛克莱去了伯明翰,在那里建立了著名的语料库语言学中心。
第二个时期是上世纪60年代。韩从爱丁堡移居伦敦,成为伦敦大学的语言学副教授(1964)及语言学教授(1965-1970)。韩此时已脱离英国共产党,且他申请的并非是亚非学院(这是所政治敏感的学校,在某种程度上肩负了培养英国外交官的重任),加之50年代麦卡锡主义政治迫害的减弱,这也许可以解释他此时为何能被伦敦大学聘用。系统语法诞生于这个时期。我认为这个时期的关键在于,韩设计出了把聚合关系形式化为系统网络的方法:把树形图逆时针旋转90度,用系统表示选项,而不是组合。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想象他凝视着树形图思考,嗯,这是表示小句结构的办法,那怎样表示语言的意义潜势呢?他的答案是把树形图往左旋转,用它表示聚合关系而非组合关系。因此把系统视为深层语法,不再额外添加一层结构描写的创新观点就这样诞生了(Halliday 1964,1966)
这里必须谨记韩是一位语法学家,主要研究英语小句的语法,即后来的及物性、主位、语气三大系统(Halliday 1967a,b,1968,1970)。在把英语小句系统聚合关系形式化的过程中,韩注意到系统之间的相关性,即后来的元功能。他注意到及物性系统可以聚类,同样语气、主位系统也可以,且三类间彼此相对独立,于是元功能思想便诞生了。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理论模型已不同于弗斯,虽然两者都视系统和结构为互补关系(因为结构体现并触发系统),但韩氏理论的基本组织原则是重视系统多于结构。正是这种对系统的重视最终形成了该理论的名称,使之鲜明地区别于其他语言学理论(其他理论一般重视结构过于系统,有时甚至只注重结构)。
同时,韩在60年代还发展了一套特殊的语法论证体系(grammatical argumentation),它可以追溯到沃尔夫。熟悉沃尔夫的人都知道他对隐性语法(cryptogrammar)很感兴趣(1945/1956:89ff)。他认为若想弄清某种语言的语法,不能只注重显性结构(如词缀、功能词及词序等),还必须考虑被格里森(1965)称为同宗(agnation)的现象,即只改变结构的一部分,保持其他部分恒定,以此考察结构变化,如此得到的特殊模型,沃尔夫称之为反逆(reactances)。反逆揭示了隐性范畴,即隐性语法。比如把一个小句从主动态变为被动态,陈述语气变为祈使语气,极性疑问句变为特殊疑问句,无标记主位变为有标记主位,等式主位变为谓式主位,他们将有怎样的变化?(如:Heburnedthetoast/whathedidtothetoastwasburnit,但hebakedacake/?whathedidtothecakewasbakeit。此例揭示了处置型和创造性物质过程的隐性语法。)这种语法论证体系研究的鲜明特色及丰硕成果由此可见一斑。
韩对这些同宗句式的探索引领他对同一单位作类别与功能(class and function)做两种描写(即范畴与关系)及同一单位做多种功能描写。通过功能描写(动作者、主位、指示词、事件等等),韩演示了一个横组合(即词类序列)如何作为同一结构(即功能配置)参与到多种同构序列之中的(即聚类关系)。比如“名词词组∧动词词组∧名词词组∧名词词组”的横组合可以识解一个活动(物质过程)(hefoundheragoodfriend-动作者+过程+委托者+目标),也可以识解一种属性(关系过程)(归属者+过程+载体+属性),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与hefoundagoodfriendforher同宗,后者与shewasagoodfriend同宗。同理,“形容词∧名词”的横组合,可以分别实现数量、描述或分类功能(例如,oneprize是数量词+物,niceprize是修饰语+物,firstprize是类别词+物)。这里我们可以再次通过同宗分析来探究隐性语法:如果指第一份发出的奖金(用序数词作基数计算),firstprize与oneprize同宗,但如果我们指与二、三等奖相对的一等奖,firstprize便不与oneprize同宗(这里我们是在分类)。
不幸的是,诞生于60年代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正处于语言学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其标志是乔姆斯基领导的美国形式主义如日中天。从体制上讲,生成派以革命者自居,全面否定美国结构主义传统(但结构主义正是其根基)。他们好似一个残忍的政权,驱逐其他学派,导致许多语言学家举步维艰、颠沛流离。某种程度上说,韩不但经历了50年代的政治麦卡锡主义也亲历了60年代的语言学麦卡锡主义。政治,这次是“体制”上的政治,又一次影响了他的人生。他是位语法学家,但直至60年代末,他一直都是位被禁止研究语法的语法学家。当时唯独允许以乔姆斯基的模式研究语法。因为学生毕业后无法找到工作,韩甚至觉得他在伦敦的语言学系都没有教授系统功能语法的必要了。
之后,韩依然时乖运蹇。70年代,韩从伦敦大学辞职,准备去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但由于他的政治背景,加拿大政府拒绝他入境,他只好暂时在伦敦做一个无业者——既是政治难民又是语言学难民。他曾想,若他以后无法从事语言研究,就只得改弦易辙了。这一时期,他不但呆在家里研究他儿子的语言发展,即我们后来看到的体现他独特语言发展观的个体发生学著作《了解如何表达意义》(Halliday 1975),还和哈桑一起研究了衔接理论,即我们熟悉的《英语的衔接》(Halliday & Hasan 1976)。另外,他还研究并发展了社会符号学取向的语言观,即《作为社会符号的语言》(1978)。同时,他研究科学语篇的历史,探讨英语特殊推理模式的种系发生学及相关的英语语法演变(Halliday 2004)。总之,这一时期虽然诸事不利,却也柳暗花明。韩虽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语法学家,但他做了如此多可以传承发扬的事情。面对逆境,他随遇而安,处之泰然,对知识的渴求从未停止。
70年代末,韩在悉尼建立了新的研究基地,我也于1977年加入他的团队。几经坎坷,时过境迁,韩终于重回语法研究之路。他在悉尼大学创办了语言学系,教授本科生和硕士生功能语法课程,在我和克莱尔·潘特的相继促请之下,他把授课用的17页讲义汇编成了一本关于英语语法结构描写的著作,即其扛鼎之作——《功能语法导论》(以下简称《导论》,1985年第一版)。
同时,还有一个令人激动的项目也在进行,即克里斯蒂安·迈西森参与(比尔·曼负责)的加州大学信息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信科所)的项目(Mann 1984;Matthiessen & Bateman 1991)。这个项目通过电脑使韩的语法体系具备明确的生成能力,以此实现文本生成——将所有系统在计算机上形式化,编写实现化程序,电脑自动计算匹配结果并“生成”句子等。该项目的关键之处在于,此时韩的语法体系相当复杂,人工检查系统网络已经力不从心,计算机辅助已是必不可少。因此,80年代可谓功能语法的复兴——《导论》的结构描写与信科所的系统构建齐头并进。这一项目在计算语言学领域的最新进展可参考Bateman和O’Donnell(2005)。
这个时期的另一发展是哈桑在马奎尔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与同事进行的语义变体研究(Hasan 2009)。该研究以韩和哈桑在60年代对伯恩斯坦的研究为基础,从语言学视角分析编码取向(coding orientation)。哈桑不仅以详实的量化分析论证了对学前语言(pre-school discourse)使用者来说,其意义取向与性别、阶层是相互关联的,同时还对这些使用者入校后早期的意义表达与教师编码取向进行了对比研究。该研究的关键贡献在于它验证了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言观,即把语言视为概率系统,各系统、各层级(strata)都与语言使用及使用者变体紧密相关。哈桑和我在80年代的语类理论都可以看作是这种思想的一部分,系统功能语言学已经发展成了一个比以往更具优势的研究语言的理论(Halliday & Hasan 1980;Hasan 1977,1979,1984;Martin 1992)。
80年代后期,韩对学术研究中的行政干预忍无可忍,于1987年底从悉尼大学退休。他觉得自己的研究工作已是四面受阻、难以为继,但我估计他当时还未预料后来发生的事:事实上,他所厌倦的行政干预现在反而比他退休时更加严重。
韩退休后,他亲手创建的语言学系被美国形式主义学派占据,他们与系统功能语言学方枘圆凿并对其嗤之以鼻,不过这反倒成了福祸相倚之事。形式主义学派的离心作用把语言学系里的功能主义学者离散到了悉尼市及周边(甚至其他地区)的各种机构中,这些学者联合制定了一系列跨机构的措施,保持联系,包括每周研讨,不间断的学术工作坊,教育研究网,每年一度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大会(和集中培训项目),纽镇符号学小组(Newtown Semiotic Circle)(译者注:Newtown为悉尼大学主校园所在地),及他们建立的新期刊《社会符号学》,通讯刊《系统网络》,以及网络讨论网站sys-func。另外,我也不再纠缠于费时费力的行政工作,这些都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继续发展壮大的契机。
首先,通过80年代的努力,整个90年代的教育研究硕果累累,形成了以语类研究为基础的新一代教育语言学(genre-based educational linguistic initiatives),即外界所称的“悉尼学派”(从韩60年代在英国时期的著作中而生,Halliday & Hasan 2006;Pearce等人1989中皆有相关论述)。90年代早期,作为教学法基础的教/学循环模式(the teaching/learning cycles constituting its pedagogy)得到了改进,中学各科课程语篇与工作场所语言能力(科学产业、媒体、行政)的相关性得到了研究,并由此促进了(作为语境框架下层级模式的)语类和语场理论的发展。这些研究主要依托韩《导论》中丰富的语法描写,以及我在《英语语篇》(1992)中从语篇语义系统与结构视角对衔接的再阐释。这些研究的发展与贡献在著作LearningtoWrite,ReadingtoLearn:Genre,KnowledgeandPedagogyintheSydneySchool(Rose & Martin 2012)中有详述。它们不但论证了韩所说的适用语言学(appliable linguistics)中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关系,而且堪称经典。
其次,语篇语义系统之一的评价系统也诞于这个时期。评价系统发端于对故事语类、新闻语篇、批判英语写作以及中学视觉艺术的分析(Martin & White 2005)。同期发展的还有Kress和van Leeuwen(1996)以及O’Toole(1994)的理论,他们革命性地把系统功能语言学应用在非语言模态交际研究中。前两位学者对图像的分析尤其影响了我们的教育研究(Unsworth 2001),他们的《识解图像》(ReadingImages)激发了后来一系列关于声音、音乐、建筑、副语言以及人类行为的研究(参见Martinec 2005)。系统功能符号学(systemic functional semiotics)的诞生是90年代又一个重要的发展,它传承了韩70年代把语言视为社会符号的思想。
另外,90年代还掀起了一股把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应用到英语之外的其他语系的热潮,其中大部分来自克里斯蒂安·迈西森。90年代中期,他来悉尼大学语言学系时,韩已经退休,后者在研究氛围更宽松的马奎尔大学继续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工作。这股热潮产生了《语言类型学:以功能为视角》(LanguageTypology:AFunctionalPerspective)这本系统功能语言学语言类型学奠基之作,它分析了多种语系语言的及物性、语气、主位系统,其最后一章由迈西森执笔,论述了从功能视角跨语言描写的重要性,其内容丰富、影响深远,堪称全作精华。
到了本世纪的头10年,这一时期最主要的发展与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下多模态语篇分析遇到的阻力有关。我这一时期的研究生或多或少都对多模态语篇产生了兴趣,这迫使我们去思考怎样处理模态之间的互动关系,这是实例化研究的主要动力。比如Bednarek和Martin(2010)论证的耦合(coupling)、担责(commitment)、偶像化(iconisation)以及绑定(bonding)关系。同时,多语现象的研究中(Matthiessenetal. 2008)也遇到了类似实例化问题,所以才有了德索萨(2010)把翻译视为文本二次实例化的研究。这两方面的研究都在深入思考为什么语言使用者会以多种有趣的方式把系统实例化,因此一个全新的既考虑语言使用又考虑语言使用者的视角产生了。在我看来,这一时期提出的问题远多于解决的问题,不过目前逐渐统一的认识是继过去50年里对于语言系统层次的实现化层级(realisation hierarchy)的研究,包括轴关系(系统与结构关系)、级阶、元功能与层次,两个与之互补的层级关系(均亟待研究)——实例化(instantiation)和个体化(individuation)开始成为研究的焦点。我认为这个时期的重要性在于它给了新一代研究者足够的前进空间。
当然,这里关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历史描述是我的主观看法。我过去35年的主要工作地是悉尼,所以我很可能没注意到世界其他地方的发展,比如迈克尔·格雷戈里影响下多伦多的进展(Malcolm 2010)、加的夫的罗宾·福赛特(1980,2008)、中国与拉美洲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成长、珠三角研究区域(Pearl Delta research nexus)的出现等等,要谈论这些发展有很多人比我更有资格(如Matthiessen 2007a,b,2009,2010中对系统功能语言学发展的总结)。我的个人贡献可参考《马丁文集》(译者注:王振华主编《马丁文集》8卷本已于2012年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全部出版)。
王:谢谢您对系统功能语言学过去60年的发展做出的精辟总结。让我们再次聚焦理论本身。您认为其发展历程中产生或遇到的主要问题和挑战是什么,问题是怎样解决的,挑战又是如何处理的?
马:我认为必须从个人角度、政治角度,理性地看待这些问题。如上所述,历史上有太多的个人及政治挑战。我觉得可以从韩身上学习到的是他从不抱怨生活。我新编的访谈集中有例证(Martin 2013b)。对他来说,玻璃杯中永远“还”有半杯水,而不是“只”有。无论世事无常,他都会说“嗯,我要向前看,继续前进”。我在努力想象那该是怎样一个场景:他带着所有语料从广东回到伦敦,准备研究广东方言,却由于政治原因被告知不允许,我想这对大多数博士生来说都是晴天霹雳,但他却似乎觉得“好吧,我不能研究方言,那我就研究语法,研究《元朝秘史》”。他的一生无时不在体现这种精神,他被拒绝进入加拿大,却不怨恨,反而说“谢谢你加拿大,让我有机会呆在家里,分析我儿子的语言发展并写出《了解如何表达意义》,谢谢”。在这些方面,我们与他不可同日而语。无论世事如何风云突变,他都视其为新的机遇,并执着前行。我想这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
当韩退休、失去了悉尼大学的学科基地之时,我们不是溃不成军,而是化整为零、从长计议。我想很大程度上这也是抓住机遇继续前进的契机。类似的例子还有英国的罗宾·福赛特,他于1974年的创举成就了后来的国际系统功能语言学大会(ISFC)。当时第一个研讨会好像只有14名学者,我那时还是艾塞克斯刚入学的博士生,未曾被邀请。后来组织不断壮大成了国际大会(澳洲、亚洲、欧美),很多国家争相申请成为主办方,有时甚至不得不限制人数,因为主办方实在没有足够大的房间或足够好的方案来招待超过三四百人的规模!
这一经验对中国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年轻学者学会互帮互助也有一定启示。在中国他们可能要等很久才能教授语言学,等更久才能成为博士生导师或会议的邀请嘉宾,这之前他们该如何建立研究的人际关系和/或网络资源以传达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呢?这里我想说的是,虽然个人与政治挑战无所不在,但机遇却也与我们形影相随,要好好把握!
王:据我所知,系统功能语言学受到或部分受到伯恩斯坦等社会学家以及拉波夫等社会语言学家的影响,您怎样看待系统功能语言学与社会学的关系?
马:先谈拉波夫。韩非常推崇他的著作。我觉得部分原因是拉波夫做了韩攻读博士时想做的那种研究,另外就是拉波夫的变体规则说(conception of variable rules)(1968,1972)与韩的语言是概率系统说(Halliday 2005c;Halliday & James 1993)彼此间存在共鸣。当然两者是有区别的。拉波夫秉承美国结构主义传统,把意义与形式二元化,保持意义恒定讨论形式变体。而韩认为形式体现意义,并非二元关系。用哈桑的话说,这意味着保持语境恒定讨论语义变体——分析的是语义变体而不是形式变体(Hasan 2009)。另外重要的一点是,拉波夫的社会语言学并没有构建语境或社会关系模型,也没有对社会学进行深入探讨,他的语体(style)和语言使用者社会阶层(social class of speakers)的概念只是常识性概念,而系统功能语言学显然较好地发展了关于语言使用者及语言使用的理论模型,并与现实主义社会学(social realist sociology)有着长期富有成效的对话,起初是伯恩斯坦,现在是卡尔·梅顿(Karl Maton)。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现实主义社会学的合作开始甚早,其中涉及个人、体制及理论的合作研究。60年代早期韩在爱丁堡时便开始关注伯恩斯坦的理论,他惊讶于伯恩斯坦身为社会学家却关注着语言(Bernstein 1971),这在其他社会学家中很少见。韩和辛克莱觉得可以借鉴伯恩斯坦的思想(Bernstein 1973)。韩去伦敦后与伯恩斯坦在同一所大学,两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哈桑去伦敦后加入了伯恩斯坦的研究团队。伯恩斯坦关于编码取向及其与社会阶层的关系、以及其对教育的影响等思想其实都是在思考:语言在其中的作用如何?所以合作初期的体现是对不同意义取向的语言学探索,即哈桑80年代所说的语义变体(Hasan 2009)。60年代的系统语法可能还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参见特纳1973对哈桑研究趋势的预测),直到80年代哈桑在悉尼构建出语义网络,系统功能语言学才具备足够的深度和能力解答伯恩斯坦的问题。哈桑文集的第二卷《语义变体》(SemanticVariation)(2009)记录了系统功能语言学借鉴伯恩斯坦的这一阶段—通过分析语言使用者的社会阶级来探讨语义变体(实质上是探讨在关键的社会化语境下,一种文化的意义资源如何分配给使用者以及如何得到发展)。
接着是澳大利亚读写能力研究借鉴伯恩斯坦的阶段(Martin 1999b;Rose & Martin 2012)。90年代,我们的研究颇具争议。本质上来说,我们是在强调教师的重要性,而不是把学生放进一个教育环境中任由其自我发展,换句话说,通过探讨我们应该教什么(语类)、怎样教(设计出教/学循环课程语类),我们把教学变成了一个言语性及物过程。这些研究很有争议。因为如果没有伯恩斯坦,我们不可能明白中产阶级是如何努力控制教育系统的(Bernstein 1975,1990)。我们对他的一些概念很感兴趣,如可见教学法与不可见教学法,可见教学法与旧中产阶级(地主与资本家)的联系,不可见教学法与新中产阶级(他所说的象征性控制机构[his agents of symbolic control])的联系。我们做的是以语类为基础的读写能力研究,他关于教育语篇的总体思想帮助我们构建了该理论模型。
这些研究与中国尤为相关,因为中国已经出现了迅速崛起的中产阶级。同西方国家一样,为了孩子,新中产阶级将会要求教育改革首先建立专门的私立学校,然后争取控制整个教育系统。他们可能会从美国引进进步主义、建构主义等教育理论,呼吁进步、民主、解放,以便“改革”传统教育课程。但正如伯恩斯坦的警告(1975,1979),这些改变可能不会给孩子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他们的编码取向尚未从其社会阶层中产生。从澳洲及西方国家来看,事实确实如此。这给我们推进更加公正的学术读写目标带来了很大挑战,换句话说,文化资本的再分配(redistributing cultural capital)每一步都是对我们的挑战,如同政治活动中的金融资本再分配一样—我们本应对此有所预见,我们更应以社会学家的眼光去审视这些现象。
接下来的一个阶段以伯恩斯坦后期关于知识结构的研究为基础(Bernstein 1996/2000)。伯恩斯坦的思想激发了开普敦大学的穆勒等社会学家关注教育及其他领域的知识盲区问题(上面谈到的非及物性教/学方法),穆勒的《开拓知识》(ReclaimingKnowledge)(2000)对两个00年代在悉尼大学由现实主义社会学家和系统功能语言学家成立的学术工作坊来说可谓是奠基性的。从Christie和Martin(2007)及Christie和Maton(2011)收录的相关会议论文可以看出,这些讨论促使着系统功能语言学家重新审视他们对语场的研究兴趣。幸运的是,这时梅顿加入了悉尼大学社会学系,其位置就坐落在语言学系的对面。梅顿(2013)发展了伯恩斯坦的思想,创立了合法化语码理论(Legitimation Code Theory,LCT)。现在,关于初级中学知识构建的LCT与SFL的合作研究正在开展,同时还有很多博士生也在做LCT与SFL的交叉研究。梅顿的研究使我们构建个体化模型受益匪浅,比如一个社区如何将话语资源(discursive resources)分配给不同群组,与此同时,群组又如何将其配置给不同次序的附属关系(Bednarek & Martin 2010;Martin 2012c)。
当然,我们必须谨记社会学是另一个学科,伯恩斯坦、梅顿及其他社会学家的研究是另一个领域,我们不能简单地拿来然后直接应用到系统功能语言学,这是万万不可的。但现实主义社会学家会提出语言学家未曾想提出的疑问,并有我们想努力获取的答案。而作为语言学家我们必须思考怎样用他们的思维方法来发展系统功能语言学。对他们来说,我们始终是带着挑剔的眼光来提出一些我们认为他们可能或应该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想梅顿的语义引力概念(semantic gravity)就部分来自我们对语法隐喻及其在学术知识构建中的重要性的讨论(Martin & Maton 2013)。继续推进这种合作我们就会同呼吸共命运,方向一致地开展研究,韩的新马克思主义语言学(Halliday 1993)便是这类合作的成功案例。
王:谢谢您的回答。接下来问一个关于语言教学的问题。您认为系统功能语言学总体上与语言教学,尤其是二语教学关系如何?
马:好的。其实前面已经有所涉及。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社会公正的问题。无需深入观察澳洲及其他西方国家的教育系统,就能发现文化资本分配对不同社会背景的学生来说有失公允,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国家人才资源的浪费。1972年我同乔纳森·芬尼开始了我的第一个教育研究。1979年我与琼·罗瑟里合作,开始尝试改变现状(此方面研究现在被大卫·罗斯继续发展着,成果丰硕)。我们的读写能力研究关注文化资本在校园的传播,强调重视教师的作用,并以语言学家身份探讨该教什么。换句话说,我们必须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教学法和课程设置(Rose & Martin 2012)。
对于以上问题的解答就是后来发展的作为系统功能语言学语境层次之一的语类理论(Martin & Rose 2008)。我们由此把各类课程映射成为语类系统,又根据课程语类设计教学法(Christie 2002;Rose & Martin 2012)。我们强调读写能力(阅读和写作),因为写作是蕴含学术知识的总库,能够发挥关键作用。这里我们参考了韩的语法隐喻(Simon-Vandenbergenetal. 2003),尤其是概念隐喻,以及他展示的在科技英语的范畴中如何产生我们所称的物理知识的方法(Halliday 2004),换句话说,是写作生成了所有学科知识。事实上,这里有一个比社会公正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语言和文化的生存。语言和文化要么促使写作系统发展,要么依靠写作系统发展,然后通过概念隐喻发展成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等知识体系。语言和文化共同作用可创造出强大的技术,也可造就强权的官僚主义。当这种强权文化开始侵占另一种文化时,倘若没有语法隐喻,后者将无从抵抗,面对这类猛攻,那些相对较小的族群有时甚至无力为继到下一代,殖民侵略便是如此。全球变暖意味着这种文化内与文化间对资源的争夺早晚会出现,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除了社会公正问题,还有实际的生存问题。中国与印度经济的飞速发展,全球变暖的影响,都意味着如果想要应对挑战,国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不公正地分配文化资源了。
过去数十年来,语言知识在语言教学中的关键作用一直是个问题,韩和潘特已就此做了关于学前儿童家庭语言学习的研究(Halliday 1975,2003b;Painter 1984,1998)。照料孩子的家人、年长的兄弟姐妹以及幼小的语言学习者,在他们学习语言的过程中都在常识性地使用语言,但若在教育领域,仅涉及常识性话语的语言远远不够,因为为学术语篇服务的书面语才是学校真正所教授的。总的来说,教育系统认识到了这点,由此发展出了传统形式的语法和修辞来应对最初的挑战,其中包括了教授少数精英学生从书面语中习得文化在其中所积累的知识。有些教育系统,比如澳大利亚,其实已经从课程中删掉了语言知识学习(knowledge about language,KAL)——这得归因于“进步主义”(progressivist)教育者,他们认为(其意见我不敢苟同)语言知识不仅是无用的(因为似乎没有加强教与学的效果),而且是有害的(因为挤占了读写练习的时间)。在有些教育系统,比如澳大利亚,有一些像英语这样的学科强烈抵制专业化的语言知识再进入课堂,但在其他国家的教育系统,传统语法修辞教学则保留了下来(中国应该是个例子),或者被保守派议员再次推介(如英国)。
有时,我会说,唯一一个比传统语法更糟的语法就是没有语法。我坚信这句话。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能加深对语言、语域、语类理解的适合学校课程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即使在那些对此认同的国家里,要发展理论、开展培训项目去传递这种理念仍是不小的挑战。我们还尚未把我们需要的教学语言融入到整个教学系统,从入校之初一直贯穿整个小学、中学、大学教育,所以我们也不清楚学生的能力以及公正的教育资源分配将产生何种效果。我相信这个研究将有广阔的空间。
王:再次感谢您的回答。中国现在有一个浩大的MTI项目,即翻译硕士专业,在全国各高校广泛开展。有一些大陆和澳门学者把系统功能语言学应用在了翻译研究中,比如张美芳及中山大学的一些学者。您认为系统功能语言学在哪些方面可以促进翻译研究呢?
马:这里可以主要参考Steiner和Yallop(2001)。我个人只有一个博士生做这个领域,是来自巴西圣卡塔琳娜大学的拉简·德索萨。她对葡萄牙语-英语互译很感兴趣,尤其是涉及应用评价系统的翻译研究。她主要研究一些网上的评论类语篇,这些语篇是位美国评论员关于中东局势的评论,已经译成了26种语言。她的创新在于她并非从实现化角度(字系层、词汇语法层、语篇语义层等等)对比两种语言,而是聚焦实例化系统(de Souza 2010)。她认为翻译是把一种文化及语言中实例化的语篇在另一种文化及语言中再次实例化,所以涉及两套实现关系。这意味着必须把源文本“去实例化”,找出源文本所处的意义潜势,然后思考如何将其移至目标语并再次实例化。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义的视角,它与同样是多套实现关系却只有一个实例的多模态语篇研究密切相关。
拉简并没有采用从结构入手,实例与实例对比分析,即通常的翻译研究方法,她更多地考虑聚合关系。她认为翻译过程就是找出源文本所处的意义潜势,直到发现一个与目标语意义潜势交叉的点,然后从这个点顺着目标语再次实例化。这对评价系统研究尤其重要,因为不同语言中的态度值是不同的,态度系统、介入系统、级差系统都是不同的,再加上词汇隐喻可以触发态度,这种差异就更大了,因此聚合角度的去实例化及再实例化(distantiation and re-instantiation)相关研究很关键,我认为很有价值。
拉简还考虑了翻译意识形态问题,探讨为什么美国人的专栏在巴西出现了不同译文,或者说政治目的不同的译文。她关注的个体化层级(individuation hierarchy)是译者的立场。这其中涉及翻译过程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当译者重新打开意义潜势的时候,意识形态已经发生了,他们多少都会考虑源文语言社区的价值观,再根据自身利益二次实例化。这类研究对发展个体化理论也很有价值。
与拉简这样的翻译者合作让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从未接受过词项关系分析的训练。后来我们研究评价系统,对情感、判断、鉴赏以及显性、隐性评价分类时,这个问题便凸显出来了。换句话说,翻译者关注的始终是源文与译文的词项意义关系,他们的研究本质上是关系研究,因为他们处理的是两种语言,并且往往有多种译法可以考虑。当我和拉简一起讨论难译段落时,总是她贡献出解决方案,这让我开始反思,我接受过语音、语法、语篇语义、语篇结构分析等训练,但没有词项意义分析。这反映出目前关于词项的语言学理论亟需发展——系统功能语言学中韩(1966)和辛克莱(1966)的开创性思想后人没有继承。我们的确开展了考察搭配的语料库研究,但这也只能到分析词项关系为止(Bednarek 2006,2008;Hunston 2011),我们还没有足够大的语料库和足够多的语料去获得想要的分析结果。另一方面,作为语法精密阶的词汇研究仍处在相对主观的阶段,只有一些零星的、合理但未定的论述,如哈桑(1987)。系统功能语言学现在被更加广泛地应用在翻译研究中,我希望发展词汇理论及相关论述的压力能促成重大的发展,不只是为评价分析,更多是为了词汇分析。
如前所述,如果从实例化、去实例化、再实例化(instantiation,distantiation and re-instantiation)视角考虑多模态语篇分析,翻译研究可以与其很好地结合,从一个模态到另一个模态的二次语境化(recontextualising)可以视为模态间的翻译过程。这个视角对教育中的多模态研究很重要,包括印刷品、电脑、面谈等模态。课堂语篇通常涉及语言、肢体动作、图表、数学或化学符号、3D模型以及影片,我们可以思考其中涉及了哪些去实例化、再实例化过程。我和梅顿(Martin & Maton 2013)目前已经注意到中学教师的一个倾向,他们把专业知识转化为容易理解的日常用语,使用多种模态使知识具体化,但他们很少利用多模态告诉学生如何再把知识重新转为专业性描述,写出专业语篇。因此,翻译研究与教育语言学间的更多对话将有助于推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实例化理论发展。
王:翻译涉及到语境,这是不争的事实。就语境研究而言,您认为我们该如何建立一套将语境纳入考量的语法?
马:我个人认为“关于语境的语法”这个说法挺新奇。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从系统的社会符号学视角,即通过轴关系、级阶、元功能、层次关系研究语境,这样说也可以。我认为,我们在语言分析的各个方面确实需要系统的研究方法。
这里涉及了很多问题。如你所知,我发展了一个层次语境模型:语域层(语场、语旨、语式)体现语类层。我这样做有很多原因。首先,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继续传承韩氏理论并同其保持一致的办法,即概念系统体现语场、人际系统体现语旨、谋篇系统体现语式的总体思想(可看作是内部功能到外部功能的镜像反映)。我知道哈桑和迈西森在以不同方式说我的语类研究是语场研究的一部分(比如Hasan 1985,1999;Matthiessenetal. 2008),如果只考虑韩的内外功能关系的话,这等于是说要么语类关系大体上是概念意义的看法是错的,要么就是韩的镜像反映说是错的。过去数十年中已经有很多人用我的层次模型进行研究,把语类看作是语场、语旨、语式变量的再配置,这又意味着把语类看作是概念、人际、谋篇三大意义的再配置,因此语类关系并不是甚至不主要是概念意义(Martin & Rose 2008)。一个理解层次模型与非层次模型区别的视角是,在语场、语旨、语式之上还有一个更复杂的层次可解释语境关系,而哈桑、迈西森及其他学者认为,没有必要再分出这个我称为语类的层次来描述意义再配置,他们把这种关系视为语场的一部分。
另外,我担心如果把语类关系视作语场研究的核心,那么就可能会忽略甚至完全抹掉社会符号学角度的对语场的应有研究,也就是现实主义社会学家所说的知识结构。就教育语言学而言,发展出一个完整全面的同时考虑到水平语篇和垂直语篇且垂直语篇与层级的、水平的知识结构相关联的语场模型十分关键。如果我们想分析中学教学,仅有语类是不够的,我们还要将其置于对学科的理解之中,考察常识性概念和专业性概念间的差异,以及世界如何被识解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等学科语篇。另外,还有很多其他问题也需要考虑,但如果只是讨论作为系统功能语言学语境层级的语域、语类,这些解释足够了。
是否建立一个分层的语境模型,其实就是是否承认意义之上还有一个语境层,这是区分系统功能语言学与其他理论的一个标志,应该也是你问题的初衷。韩的老师弗斯把语境视为语言描写的一个维度,他认为意义就是语言在语境中的功能,不过他的模型并不是层级性的(Firth 1957a)。韩的层级思想更多地来自叶姆斯列夫、艾伦、兰姆,并延伸到了语境分析,这实际上意味着韩在意义层之外增加了更高层次的语境层。这种模型我称为附生性模型(supervenient)(Martin 2013a,待出版),即整个层级系统被视作是由一个仅有一种系统或结构的单一符号系统层产生的突显复杂性。这些简单的单一层级系统包括幼儿的原型语言系统、动物的交流系统以及简单的非语言符号系统(如交通灯系统;见Hjelmslev 1947)。韩的语言是概率系统思想(2005c)可以完美地与这个模型结合:语域和语类可以解释音系层、语法层及语篇语义层的选择概率。
附生性模型与语言-语境二元论截然不同。二元论认为语言嵌入在语境中。我们则认为这是一种嵌绕模型(Martin 2013a,待出版),在这种模型中,语境环绕语言,可以是物理的或生物的东西,或者是我们在头脑中对这些东西的感知、认知的表征,即心理概念。用叶姆斯列夫(1961)的说法,附生性模型视语境为内涵符号系统,体现为语言这个外延符号系统(在他的理论中外延符号系统自身具备表达形式,而内涵符号系统必须通过外延系统才能得以体现)。嵌绕模型则不把语境视为符号系统,而是语言发生的现实环境,并非意义符号(Martin待出版)。这两种语境模型被很多学者都混淆了,有的是在他们自己的研究中,也有的是涉及他人的研究。
目前,视语境为内涵符号系统的系统功能语言学语境论最大的压力来自于多模态研究(Matthiessen 2007b,2009)。从实例化角度看,多模态语篇涉及了不同的外延符号系统,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实现层级,故多实例系统产出一个语篇(Painteretal. 2013)。这意味着该语篇的多模态语域/语类建立不能像现在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型一样简单地在音系层、语法层、语篇语义层这三个余切圆上画圈,现在的模型呈现的是单一符号系统,因此多模态的语域/语类不可能使用这个办法,除非一个内涵符号系统可以被多种外延系统同时体现(Martin 2013a)。我期待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发展更好的实例化模型得到解决,目前实例化系统亟需发展。
若重新考虑语式与这些年呈现井喷之势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多模态研究之间的关系,我们会看到同样的问题。语式本来是语域的一个维度,体现为谋篇意义,是语言在某个语类下的功能变体。到了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00年代,很多人开始研究语言和其他模态的关系,出现了图像语法、声音语法、音乐语法、行为语法,现在还有了空间语法(Martinec 2005)。我们根据这些不同语法的互动关系研究多模态。因此,考虑到要负责解释语言与其他模态的互动,关于语式的理论必须再次发展。但如上所述,我们不能简单地依赖于我们现有的层次建构法,我们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实例化关系上,这是一个有待进一步探索的开放式的研究领域。
评价分析的发展也导致了对语旨的挑战。语旨本来是解释人际意义如何建构权势与亲疏关系的。它早期主要通过语气系统、情态系统、命名系统等分析得以发展,而评价系统的出现鼓励我们从共享价值角度来推动它继续发展。但是,态度并不只是态度,而是关于某个对象的态度——要么是概念意义激发的情感,要么是对概念意义的判断和鉴赏。如瑙弥·奈特(2010)研究所示,我们在对话中进行这些态度/概念的耦合协商,一旦协商完成,说话者双方就完成了伙伴关系的结盟或再结盟。这方面的研究让我们从权势关系、亲疏关系走向了对身份认同关系的协商,同时涉及到人际意义和概念意义,因此又一次给实现化带来了挑战——韩的层级模型中语域与语言是镜式关系(此处为语旨与人际意义)。这个挑战暗示了存在新的层级,即个体化层级。个体化关注语言使用者,它将一个文化中的话语资源的分布以及这些资源的使用情况匹配给不同的社群(Martin 2010c,2012c)。同实例化一样,个性化目前也是一个还未深入探索的开放的研究领域。
王:目前中国大陆学者对多模态研究很感兴趣,您能介绍一下它的发展历程吗?
马: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角度来说,我是在80年代后期的纽镇符号学小组上通过冈瑟·克雷斯和西奥·范立文的发言中初次接触到多模态的。这个小组由悉尼地区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家和批评理论家创建,目的是增加交流合作。克雷斯和范立文把轴关系、元功能思想应用在图像分析中,创立了后来的视觉设计语法(a grammar of visual design)。该成果在1990年由迪肯大学出版社出版、弗朗·克里斯蒂主编的《教育中的语言》中第一次出版发表,后来在此基础上将其扩展成了影响深远的经典之作,即1996年由劳特里奇出版社出版的《识解图像》。
这一发展可谓是轰动的、惊人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如前所言,它在语篇分析领域掀起了一场革命。1996年之后,语言研究很难再忽视与语言共同构成语篇的非语言模态了,负责任的系统功能语言学语篇分析者不得不变成了多模态语篇分析者。其次,它充分说明了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总体框架可以被用来分析交际语篇中的任何模态。当然对此可能有人质疑,但克雷斯和范立文的图像研究奠定了后来一系列关于音乐、电影、建筑、印刷、颜色、副语言、身体行为等研究的基础(综述详见Martinec 2005)。我对这个研究的主要顾虑在于,它并非完全建立在严谨的对系统/结构关系的描写体系之上,而这种体系才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对意义研究的核心。他们往往将级阶、元功能、分层等一些二级概念从语言分析或者从初始阶段的图像分析中借用过来,分析勾勒出所发生的内容,而非通过构成这些维度不可或缺的系统和结构分析来进行系统性的描写①(Martin 2011c)。级阶、元功能、层次等概念并非理论基元,他们只是在涉及到系统/结构的系统独立性分析时才使用的组织原则;因此,每涉及描述一个新符号系统,他们就必须被重新论证一次,比如上面提到的韩在60年代对语法的研究。
多模态研究的异军突起直接导致了两个问题的出现。第一,多模态语篇分析过程中涉及的高难度的标注问题。我们虽然有电子平台可以处理多层标注,但当语码过于复杂时,我们很难再从分析结果中找出有价值的型式。第二,随着语篇生产,多种模态间产生了复杂的独立性问题。系统功能语言学在20世纪下半叶使用的颇有成效的系统与结构表现方法一直是静止的2D模型——通过系统网络、功能/结构的图表。这些模型都过于简单,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使用3D技术的动态视觉化效果,目前此问题的研究者主要是香港城市大学的乔纳森·韦伯斯特、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凯·奥哈罗兰及其团队、悉尼大学的米歇尔·扎帕维尼亚和班达·奥姆泰利。这种视觉化研究需要一个同时精通系统功能语言学、编程和数学的团队。不容忽视的是,这些知识同时也是未来的语篇分析者处理复杂的多模态时需要通过学习去掌握的。若此时研究涉及到一种以上的语言,如多语语篇,那么研究复杂度当然还会更高。
王:您在90年代创立了评价系统,2000年发表了关于评价系统的第一篇研究成果。次年我在《外国语》发文将其引介到中国,引起了很多年轻学者、学生的研究兴趣,他们通过写信、电邮、面谈等方式向我提了很多问题。几年后,我和马玉蕾博士基于自己对评价系统的理解就这些问题进行了讨论,于2007年将讨论结果发表在《外语教学》,但之后提问的人反而更多了。我想问您的问题是,您觉得评价理论还有发展空间吗?
马:可能我们首先需要纠正的一个错误是把评价系统这个分析框架称为评价理论,我自己也多次犯错,实在不应该,因为这种错称具有误导性。评价系统是理论的一部分,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的一部分。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历史上有过多次这种误用的现象,比如最常被引用的衔接、语类、多模态以及评价系统。人们往往将这些分析工具脱离系统功能语言学语境应用在自己的研究中,因此当有问题产生的时候,系统功能语言学就无能为力了。比如一个常见的例子是,人们总把衔接当作连贯的模型来批判。事实上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衔接从未被认为是一个连贯模型;研究连贯,要考虑语篇织体的其他维度(如篇章格律),以及语域和语类。一旦衔接从SFL中被剥离出来,这些误解是不可避免的。
刚才我们讨论翻译时,我提到了态度的分类,现在让我们回到这个问题。在我的印象里,大多数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都是常识性的。他们从语境和上下文中剥离出一个单词,然后去想它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他们不确定,就会去查词典(还可能是网络词典)。这个方法和我们的常识、意义的指称论(referential theory of meaning)有关,即认为词语是有意义的,如果我们不认识一个词,可以去查看这个词的定义。这个方法一般都是不太奏效的,不能帮助厘清上述问题。
另一种方法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方法。系统功能语言学是建立在意义关系论(relational theory of meaning)之上的。如果我们要考虑一个词的意义,比如adore,我们不是去问它的意思是什么,而是问它在一个可比领域中与其他词的关系是什么,与love、like什么关系,与reallylike、likeverymuch有何区别,与hate、abhor,hug、embrace,adorable、lovable,worship、venerate分别又是什么关系。通过考察这些问题,我们会发现如果一个语篇中包含上述某个情感词,对该词的选择其实就是对这些关系的选择。我们甚至还可以由此建立起关于adore及相关词汇的一个小型系统网络,就像Martin和White(2005)中的情感分类一样。如果我们想关注级差而不是范畴类别,我们可以通过拓扑关系把adore及相关词汇表示为语义空间的一个区域。
我们还可以通过语料库工具来考察adore的搭配和类连接。何种概念意义触发这种情感,何种情绪者与adore有联系,哪些词项构成它的共现搭配(索引项),adore与这些词项的关系如何?对这些问题的考察正是对系统功能语言学意义关系论中的组合、聚合概念的应用。我们是不看词典的,看的是同义词汇编(thesaurus),我们不问一个单词的意义是什么,而是在语料库中观察它的用法。换句话说,我们的方法不是依赖常识,而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
除了分类之外,隐性、显性态度(inscribed and invoked attitude)是困扰分析者的另一个问题。应该如何区分它们,又该怎样看待隐性态度?要想回答这类问题,我们的视角要从实现化转到实例化,要依靠并发展系统功能语言学对担责(commitment)的研究成果(Martin 2010c)。担责大体上是指我们的显性化程度,即语篇的语义权重(semantic weight)(与Maton 2013的语义密度类似),用专业的说法,它指的是我们在系统选项中最终形成的精密阶,以及我们选择非必选系统的显性程度。比如,如果我们说某人很kind,我们就是在通过判断系统的选择显性地表达责任,但这个责任可以通过选择一个习语进行下调(she’ssoft-hearted),或者还可以通过词汇隐喻继续下调(she’sanangel②),在这两种手段中我们只能基于死隐喻(soft-hearted)和活隐喻(angel)推理得出判断意义的类型。我们还可以把概念意义分级以此来旗示(flagging)更少的责任(shetookgreatcareofherrapidlyagingparentsforseveralyears),或者干脆只表达概念意义,不旗示我们的主观性(shelookedafterherson)。就担责的程度而言,这里我们要思考的仍然是不同选项之间的关系。
我们还需要结合上下文。如果是在分析对话,我们可以考虑“判断系统”与“概念目标”(ideational target)二者的耦合是如何进行协商的。在回应时,耦合有没有作为绑定被分享?或则言语上和/或行为上被嘲笑、被挑战、或被忽视?(Knight 2010;Martin & Zappavigna 2013)如果我们是在分析独白,这种耦合与其语篇相(its phase of discourse)有否共鸣,共鸣如何?有没有产生正面的判断和/或情感的态度韵?有没有一个更高层次的主位或新信息来承担该语篇相韵律的责任?我讨论这些问题,主要想说明,当研究出现挑战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从相应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维度思考,如果我们的理论也不够全面,就像现在的实例化和担责一样,我们就需要以此为跳板,推动理论发展。所以我很高兴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提出问题。
王:谢谢。据我所知,系统功能语言学已经发展了一系列层级维度,至少在您的研究中是这样,比如实现化、实例化和个体化(Martin 2010c)。您近几年在开展个体化的研究(Martin 2012c),引起了很多中国学者的兴趣。您如何看待个体化的研究前景?
马:我们可以从韩、麦金托什和史蒂文(1965)的合著《语言科学和语言教学》(TheLinguisticSciencesandLanguageTeaching)说起。书中有一个主要的章节叫做《语言使用及使用者》。过去数十年的事实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对语言使用的研究侧重远大于对语言使用者的研究。语域和语类理论的发展,尤其是涉及教育学的发展,很好地证明了这种侧重(Martin & Rose 2012)。但往往我们所需要关注的是不同的两个变量,一个是使用变量,比如地点、交际目的等,另一个是使用者变量,比如身份、背景等。这两者的关系是互动关系,因为语言使用者是通过语言的使用进行互动的。
虽然大部分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都聚焦语言使用,但有一个例外,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与伯恩斯坦的编码取向(Bernstein 1971,1975)相关的研究。在60年代后期伦敦出现了这种研究的迹象,后来韩离开伦敦,这点迹象也就随之消散了(Bernstein 1973)。到了80年代,在悉尼的马奎尔大学集中出现了一批主要聚焦学前语篇,及少量中小学生语篇的研究,研究者是哈桑及其同事。他们关注的是语言使用者的意义取向与性别及社会阶层的关系(Hasan 2009)。我们可以把这个研究看作是既定文化下对意义资源分配的研究。用伯恩斯坦的话来说,这个研究与他所说的识别及实现规则有关(recognition and realisation rules)(Bernstein 1996/2000:104ff),即语言使用者对社会语境的解读以及他们在此基础上具备的产出所需语言的能力。
到了90年代,关于使用者的研究相对少了。但到了00年代,因为评价系统的出现,我的很多学生开始问我关于身份研究以及它如何在对话、说唱音乐、交友网站中被协商的问题。瑙弥·奈特分析了日常对话中的幽默以及被同龄人嘲笑的态度与概念的耦合,通过这个研究,她拓展了斯坦林的绑定概念(Stenglin 2008;Martin & Stenglin 2007),研究人们如何在社会团体中结盟(align in social groups)。这激发了对附属关系以及复杂的契合关系如何构成同盟的研究,这里的契合是指共享的态度/概念意义的耦合。Bednarek和Martin(2010)中对这个研究进行了介绍。2013年,为了致敬韩礼德,杰夫·汤普森主编了合刊《文本与会话》(Text&Talk),其中的一些论文对这个研究进行了发展。我和米歇尔·扎帕维尼亚在关于青少年司法调解协商的研究中关注的是语言使用者(Martin & Zappvigna 2013),应用了梅顿的合法化语码理论来分析这种形式化司法程序中的实际身份构建及理想身份构建间的差异(Martin 2012c)。扎帕维尼亚目前仍在继续发展这个研究并将其命名为社会氛围(social ambience)研究,使用的是网络微博语料(Zappavigna 2012)。
这一系列研究是个体化研究的具体体现,它关注的是语言使用者,考察文化中的意义资源如何分配至个体,又怎样被用来构建各种附属关系,因此它涉及了分配与附属(allocation and affiliation)两个视角。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只把文化分析成是语域和语类系统了(即语言使用视角),还应该是一个共同成员组成的社区(即语言使用者视角)。简言之,由实现化层级资源组成的文化通过语篇得以实例化,这些语篇同时构建了语类和社区。因此,实现化、实例化、个体化这三个维度是互补关系,同时进行三个维度的分析才能得到比较全面的研究。我认为这种研究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并不是将编码取向仅仅看作是语言变体且通过这些语言变体语言使用者用同样的方式表达意义,而是提供了一个更动态化的视角,我们从中可以看到社区的成员关系是如何通过共享价值的协商构建出来的(即契合关系)。目前我们已经进入了后殖民主义与后福特主义的全球化时代,身份研究被给予了高度关注,因此,个体化研究很有可能是SFL未来数十年内令人激动的理论前沿。
王:谢谢。徐盛桓教授是一位中国学者,有一次在他报告结束后我问他,语言学研究的意义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后来,我学习了语言学并以此为业,我的一些学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只是说,这是我的工作。现在我想问您同样的问题,您认为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马:对“终极目标”的理解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最近韩(2008)提出了“适用语言学”,这可以被看作是在讨论一个理论与实践辩证发展而来的语言模型,也是对把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强行划分的一个回应。这种划分把它们视为独立的学科,而不是彼此依存关系。这导致的一个后果是,语言学课程往往只注重学生的纯语言学知识,应用语言学课程则走中庸路线,什么都涉及但什么都不深入,既教授一些生成、功能、社会、认知等语言学知识,又选取分析二次语境化(re-contextualisation)后的测试、教育、课程等领域。结果,语言学家往往很狭隘,不能兼顾处理社会中的实际语言问题;应用语言学家则力不从心,不能很好地应用发展他们需要的理论。
在韩的初始构想里,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构建是为了发展马克思主义语言学,是他在英国共产党“语言小组”工作的一部分(Halliday 1993)。在1983年的多伦多国际语言学大会上,他把这种构建称为是一种忠于意识形态的社会行为(Halliday 1985b)。这在语言学领域是罕见的,因为多数语言学家都认为理论之所以发展是基于理论自身需要,而不是基于现实或政治的“操控”。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当出现现实问题或某种政治动机要去解决问题时反而是理论发展的最佳时机。因此从韩的角度来说,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终极目标是为了发展马克思主义语言学,把语言及语言学研究放置在社会语境中,以此来解决现实社会中的语言问题(Martin 2013b)。如果我们去解决语言问题,我们必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如果非要说明动机的话,意识形态必定是其中之一。
韩早年写过一篇论文《句法学及其消费者》(“Syntax and the Consumer”)(1964)。他在文中称一个语言学理论的构建取决于人们要用这个理论来干什么。这让其他语言学家十分震惊,因为他们一直认为构建理论是为了追求真理,这应该是科学研究的唯一答案。我认为韩的这句话解释了为什么系统功能语言学是这样的一个面貌。首先,它的理论体系错综复杂,有很多层级和互补维度,超过了一个人描述某种语言或解决某个问题的需要,但这也正是它的优势,它并非只为回答一个问题或解决一个交际障碍,它历经演变,且现在为了多语言、多模态分析以及更广泛的理论应用(教育语言学、临床语言学、法律语言学、计算语言学、翻译、博物馆研究等等),这种演变仍在继续。可能我们一生也学不完它,但不管你有什么问题,它都能帮到你。
这里要说的另一个方面,是它的意义关系论,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激进的社会符号论。这里的问题是语言科学需不需要考虑语言、神经科学、认知。换句话说,心智这个概念是不是多余的。韩的看法(1994)是如果我们构建了一个有足够解释力的社会符号学模型,再把它与同样有足够解释力的新达尔文主义的大脑研究结合起来,如艾德尔曼(1992),那么我们不需要考虑心理因素。我们只需把生物系统看作是身体系统的衍生物,再把社会符号系统看作是生物系统的衍生物即可,不需要一个作为符号和大脑界面的心理因素。这一视角将系统功能语言学基于语言数据的实证之上,同时又对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提出了挑战,即要构建一个有足够解释力的理论框架,能够使认知模型成为多余(这里的认知模型指的是另一种独立可选的符号模型,而不是整体模型的附生部分;其解释力很弱,因为认知趋向于与语言形式模型合作,而后者与意义行为任意相关)。这使得系统功能语言学更容易去介入社会行为,改变世界,且不会纠结于语言和心理的伪命题。所以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目标不是从语言形式中先推理出认知模型,然后再把它和大脑神经联系在一起,而是构建一个可以直接结合神经学的社会符号模型。时间会说明系统功能语言学是怎样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的。
王: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就语篇分析及语义研究来说,研究者有很多种研究途径,语料库语言学是一个,我们的系统功能语言学也是一个,它们之间有一些联系。您能就语料库目前的研究成果谈一下您的看法吗?
马:我简单说一下。辛克莱的搭配及类连接研究是其中之一,来源是弗斯对词与词组合型式的探索。这是个很活跃的研究视角,比如豪士顿(2011)总结的其中与评价系统及评价语言研究有关的成果。韩则更侧重语法维度,发展了他作为概率系统的语言观,他与詹姆士的合著(Halliday & James 1993)通过大型语料库考察了英语中的时态与极性系统,证实了他的想法,语言系统的内在概率的确是有差异的(概率比是9:1)。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料库研究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一方面它需要的数据量太大,另一方面完全让计算机自动标注系统功能语言学实现层级的描写变量难度太大。如果时间成本与电脑硬件的条件都满足,目前唯一可以操作的维度是书面语中的词类及在此基础上的横组合描写(词类的语法序列)。如果条件再好点,那么部分功能描写也是可以操作的(会有一些精确度损耗)。对计算机来说,它很难识别《导论》中及物性、语气、主位系统的功能结构以及实现语篇语义系统的各种共变量关系,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依靠纯人工的、半自动化半人工的标记,这严重限制了我们可以处理的数据量。另外,这也给上面提到的动态视觉化带来了挑战,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标记。
总之,“怎样找到合适的语料库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是当前的主要问题。目前语料库侧重的多是书面语篇,因为口头语篇转录的成本太高了,现在的电脑仍然需要转录,而语音自动识别技术又不成熟。举个真实的例子,即使目前我们拥有全球最大的书面语篇语料库,它也不足以帮助我们解决态度表达的意义关系问题,如Bednarek(2008)从语料库角度对评价系统做了很有价值的探讨,她其中一个分析是语篇语义范畴“surprise”是否属于负面情绪,但几乎她所有的例子都包含词项“surprise”,因为它是核心词项,与其他同类情感词项的出现频率有质的区别(比如startled,shocked,astounded,disturbed,shaken,rattled,dazed,takenaback,bowledover,caughtunawares,caughtnapping,caughtoffone’sguard等等)。我们缺乏足够的数据来解决这个问题,即使我们用的是可以自动检索的语料库。
我曾憧憬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语料库和标注技术的强大,从而基于语料库证据,推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发展。但我也知道这绝非一日之功、一人之力。计算机程序替代人工应该是种解脱,但必须有天赋异禀、勤奋刻苦的人去努力实现它。我觉得计算机技术应该不是问题,它一直保持着日新月异的发展,人的理念却始终是关键。我对于计算机、编程、数学的知识十分有限,说不出具体理念,但有人终将可以。有志者,事竟成。到那时,像我这样人工分析的老古董就只能做些定性分析,一次只分析一两个语篇,从中找寻零星的收获了。
王:非常感谢。③
附注
① 一个可以回应这个批判的正面因素是,就系统/结构关系描写而言,SFL学者发表成果的速度过于缓慢,学生和其他学者根本无从参考。Martin等(2013)的出版弥补了这个空白。
② 在其他语境中she’sanangel可能实现鉴赏意义(意思是she’sbeautiful)。死隐喻一般都体现固定的态度意义,而活隐喻则对语境很敏感,意义也更多样化。
③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