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编纂——以新词语类词缀与《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为例

刘善涛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编纂
——以新词语类词缀与《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为例

刘善涛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原型范畴理论对词典的收词立目、义项切分和排列、释义和例证等各方面都有一定的指导作用。新兴类词缀在人们创制和认知新词语的过程中发挥着原型作用，词典应按照原型范畴的要求，利用语料库技术，挖掘出积极稳定的新词新义，描绘出词义演变的脉络，概括出典型意义和用法。

原型范畴理论；类词缀；新词语词典； 《现代汉语词典》

“范畴”一词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的《工具论·范畴篇》[1]，书中以唯理主义为基础，第一次对范畴体系进行了较系统的整理和研究，从而形成了由“充分必要条件”双向联合定义的古典范畴理论。但是，这种绝对化的二分思维割断了事物之间的联系。1933年，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蓝皮书》指出所有的“Spiel（游戏）”都由一个复杂的、相互交叉的相似性网络连接在一起[2]。语言跟“Spiel”一样，是由多种多样的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范畴构成的。20世纪70年代以来，Rosch[3]、Labov[4]、Lakoff[5]等认知心理学家通过对一些基本范畴的大量实证研究发现，“原型（Prototype）”是人们对事物的范畴化认知中起关键作用的基本范畴，这样就形成了现代范畴理论，也即“原型范畴理论”。

词典的编纂和修订既需要对孤立的词语个体进行考量，也需要对各语义场内的类义词群以及具有层级差异的词汇系统进行整体把握。原型范畴是一种“理想的认知模型（ICM：Ideal Cognitive Model）”，融语文知识和百科知识于一体，在一定环境下中可以产生“原型效应（Prototype Effects）”。原型范畴理论对词典的收词立目、义项切分和排列、释义和例证等各方面都有一定的指导作用。

单义性和词群化是当代汉语新词语的重要特点，也是新词语词典收词的重要特色。但是，作为实录性的编年本新词语词典与规范性工具书的《现代汉语词典》在编纂目的和宗旨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现代汉语词典》增收新词新义的原则与新词语词典也有所不同。本文以原型范畴理论为指导，以周荐先生和侯敏先生主编的五本编年本新词语词典为语料来源，研究附加式新词在新词语词典[6]-[10]和《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11]、6版[12]中的处理情况，并对相关问题提出建议，希望对新词语词典的编纂和《现代汉语词典》的再次修订有一定帮助。

一、新词语类词缀概观

新词中根据某种词语模[13]而孳生出的同族新词语由于其造词的格式化和框填性则更容易被人们模仿、创制和传播，从而使新词数量在一定时间内呈现出急剧猛增的态势。在这些有着一定生命力的造词模式中，模槽是语境中不断变化的变量，而模标则是较为稳定的常量。但是，一定数量的模槽的变化也会引起模标的词义变动，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模标的词义相对泛化，位置相对固定，构词的类化和能产，进而发展成类词缀 。在词语模“X族”中，“族”是模标，是常量，原义为“事物有某种共同属性的一大类”[《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在《2006汉语新词语》中根据模槽的不同所构成的同素新词有29个，如“奔奔族、吊瓶族、飞鱼族”等；《2007汉语新词语》中有48个，如“爱邦族、毕婚族、CC族”等；《2008汉语新词语》中有36个，如“爱券族、单眼族、飞单族”等；《2009汉语新词语》中有65个，如“爱鲜族、背卡族、毕漂族”等；《2010汉语新词语》中有72个，如“爱堵族、摆婚族、斑马族”等。可见，在不同的模槽的推动下，“族”不仅表现出极强的构词能力，也在原义的基础上引申出新义“称具有某种共同属性的一类人”[《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

经统计，五本新词词典共收新词语2980个，共用汉字1698个，但是每个汉字的构词能力是有差异的。经过我们的人工干预，初步筛选出新词语类词缀52个，共构成新词1133个，占新词总数的38%。将它们与《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6版对比，这52个类词缀又可分为三种情况：（1） 《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都收的（类）词缀有10个，占总数的19%，共构成新词112个，按构词能力分别为“吧19、友18、症15、性12、手10、化10、制8、式8、第7、秀5”。（2）《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没收，《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增收的类词缀有12个，占总数的23%，共构成新词578个，按构词能力分别为“族250、门115、被51、奴39、裸21、网21、拼20、宅15、雷13、博13、晒12、软8”。（3）《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都没收的类词缀有30个，占新词类词缀总数的58%，共构成新词443个，按构词能力分别为“客70、女50、男45、哥23、二代23（一代9、三代2）、云19、团16、基15、微14、体13、淘12、漂11、零11、次11、粉10、霸8、党8、奥8、帝7、姐7、囧7、军7、领7、闪7、潮6、啃6、萌6、版5”。

二、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的收词立目

从上文数据可以看出，新词词群多是基于一定的词语模式和语义框架不断类推形成的，类词缀是各同素类义词群的造词原型和意义原型，在人们认知和创制新词的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从新词中类词缀的数量、比重、构词能力以及短期内的发展趋势来看，新词语词典在收词时应对类词缀采取积极有效的态度，既要收录新近产生的大量的新词，也要对新词词群进行范畴化总结，概括出具有原型意义的类词缀，并单立条目 。但是，上述新词语类词缀只有“宅、雷、晒、团、囧、萌”被收录进新词语词典，其他则遗漏在外。而在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北京语言大学等部门联合公布的2011年度中国媒体体育娱乐类十大流行语中 ，首次以后缀式复合结构“某某体”的形式呈现“撑腰体、淘宝体、断电体”等同族新兴词群。可以说，从庞大冗杂的新词词群中抽象概括出典型的类词缀，并将其立目，既是新词语词典编纂的需要，也对规范性语文词典的编纂和修订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

规范性语文辞书受词典性质和编纂宗旨的制约，在收录同素类义新词和类词缀方面虽不可“冒进”，但也不能过于“保守”。《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虽增收了“族、门、被”等新型类词缀，但也存在着失收的现象。“客”是新词语中构词能力较强的语素，《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已收录“黑客”，《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又增补“播客、博客、拼客、晒客”等，可见“客”的新义已逐渐稳定下来，词典应本着系统性的原则，增收新语素“客”。《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都收录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但是现代汉语的双音化趋势使“奥运”一词的使用频率远高于短语“奥林匹克运动会”，其在新词语词典中共构成18个新型短语，在“人民网”报刊语料库中共使用51938次，而后者仅1643次。建议《现代汉语词典》增收“奥运”，并单立字头“奥2”，将“奥运”类词语至于其下，以示外来语素和原有语素的区别。因此，词典应在通过对新词词群和新兴类词缀的多维度分析之后，将词典中已收录的同素类义新词归纳出类词缀，以体现词典的闭环性和系统性。

同时，新词语反映着外在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新变化，新词外在对应物的生命力决定着新词的生命长度，词典应加强对新词和新兴类词缀的预测，酌情收录具有一定稳定性的类词缀和新词，并加以标示。《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族”义项释为：事物有某种共同属性的一大类：水～｜语～｜芳香～化合物◇打工～｜上班～。《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直接将◇后的新义单列义项体现出了新词预测的重要性。当代社会的激烈竞争催生出“北漂、南漂”等“漂一族”；新生的网络技术和网络销售方式也产生了“云安全、云电视、计算云”和网络“淘客、团购客”，从而使原有词中的“漂、云、淘、团”逐渐产生出新的意义，并且可以预见，在一定的时间内，这些新的意义和用法还将继续使用，词典应本着时代性和实用性的原则，酌情考虑用“◇”标示出新生的，有一定稳定性和生命力的类词缀。

三、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释义

传统的“充分必要条件”释义方式的缺陷是要求范畴内成员和成员间的语义特征的均值等同性，对综合语义特征认识不足，忽视了反映语词重要意义特征的其他特性[14]。但原型范畴理论指出一个词的所指事物不必具有共同的属性才能被理解和使用，词的意义不必满足范畴成员的充分必要条件，意义是由人的认知原型来决定的。这就要求词典释义应在足量的语料库中概括出词目的典型意义范围和使用范围。新词“晒”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释为“展示自己的东西或信息供大家分享（多指在互联网上）”。经“人民网语料库”检索，新词“晒”不止“展示自己的东西或信息”，还可以是他人或单位、集体、社团的；不仅可以通过互联网“晒”，也可以是电视、广播、宣传栏等。但是在“晒”的所有用例中约80%以上是个人在网上展示自己的东西或信息，所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的释义是以原型为基础的典型概括，符合人们的认知心理，词典释义是积极可取的。

但《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也存在着义项归纳不典型的情况。“奴”是近年来较为流行和能产的类词缀，《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增设了义项和例证“称失去某种自由的人，特指为了偿还贷款而不得不辛苦劳作的人（含贬义或戏谑意）：洋～|守财～|车～|房～”。但是，通过对新词语词典和语料库中“X奴”类新词词义的考察发现，“为了偿还贷款”的“车奴、房奴”比重不足50%，语言中还有因价格上涨而难以接受的“菜奴、果奴”；为得到证书而忙于各种考试的“证奴、考奴”；为获得产权或专利的“产权奴、专利奴”；经常上班、加班，很少休息的“上班奴、加班奴”等。可见，词典对“奴”的新义概括过窄，新词义域需要适当放宽，建议改为“为了某种目的或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辛苦劳作的人（含贬义或戏谑意）：车～|房～|证～|加班～”。

四、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义项的切分和排列

新词新义的产生反映了认识的动态性，在认识新事物的过程中，语义范畴围绕原型不断扩大，促使次范畴的产生和语义的细化，最终形成以原型义项为中心，以辐射型、连锁型或二者混合的模式构成的意义等级序列和意义网络。词典中义项的设置既需要归纳出词的原型义项，也需要切分出适当的引申义项，全面构建词的多义网络。“被”是现代汉语中较为常用和能产的一个词，《现代汉语词典》前五个版本都将其作为同形词处理，分立“被1、被2、被3”。《现代汉语词典》 （第6版） 将“被”立为一个词目，将原有的同形词处理为以原型义项为中心的辐射型引申演变模式是符合实际的。由早先实义动词“被”虚化为介词，形成“NP1+被（+NP2）+VP”格式，再进一步虚化为助词，压模为结构更为紧密“被+V”模块，《现代汉语词典》 （第6版）对“被”原有义项的排列和词性标注是恰当的。近年来，“被”的语义进一步虚化，“被+V”逐渐演变成“被+X”构式，形成大量的“被X”新词，从而使“被”成为一种表示遭受义的被动标记和不成词的构词语素，构式“被+X”整体表示一种讽刺、戏谑的感情色彩。因此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切分出新的义项和例证也是积极可取的。

“奴”在《现代汉语词典》早期的五个版本都设立了三个义项，但这些义项不能与词典中所收录的“看财奴、守财奴、洋奴”中“奴”的语素义形成较好的照应，也不能与新义形成较好的衔接。因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把在增补新义的同时也添补了原有义。但是，将旧义和新义置于一项既不能有效展现新旧词义的区分，也不能使读者准确把握新词词义，需要对新旧词义切分出两条义项。

原型理论根据人的认知机制对多义词的范畴结构进行系统分析，展现语义生成与扩展的脉络，揭示多义词各义项之间的相互关系。但是，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新生类词缀的词义（如“客、淘、漂”等）在词典中的缺失则使得词义发展脉络无法得到全面揭示。原有词“X友”中的“友”多指真实的实体空间中彼此有交往，有交情的朋友，如“病友、队友、工友、密友”等。《现代汉语词典》第5、6版释为“友”①朋友：好～｜战～。但是新词中“友”多指虚拟的不同网络社团中网友之间的互称，如“博友、晒友、宅友、妙友、闪友、换友”等，因此我们建议为“友”增添新的义项和例证“特指网友：博～｜晒～｜宅～”，以便与《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新收入的“博3、晒2、宅”相照应，体现出词典收词的系统性。

五、原型范畴理论与词典例证

词典在选例的过程中要求选择典型例证，典型例证使用频率比较高，在人们的认知中形成凸显效应，同时稳定性和接受性也比较强，它不仅可以有效体现类词缀的意义和用法，也对同模内其他新词的仿拟和类推有着积极示范作用。“氧吧、茶吧、股吧”之类的“X吧”是从“网吧”中类推而来的；“黑客”对“晒客、播客、博客”之类的“X客”也有着一定的示范作用，因此词典中应该收入“网吧”、“黑客”作为例证。同时，新词语的大量创制也使词典在选择典型例证时还应遵守时代性的原则。新词中由“手”构成的“X手”共有10个，如“操盘手、代购手、骂手、推手”等，这些新词中“手”的意义和原有义相同，都是指“擅长某种技能的人或做某种事的人”，因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没有增添新义，而是在原有例证“选～｜能～｜拖拉机～”中添补了“操盘～”，与“操盘”的立目相对应，这是合理可取的。但是，原例中的“拖拉机～”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值得商榷。在上世纪“拖拉机”是一种重要的和普及的交通工具和生产工具，但是新世纪则被其他工具所代替，较少使用，建议将其删除或更换新例。“门”是从英语中的“-gate”意译进入汉语词汇的，在汉语中，“门”表现出较强的定位性和能产性，《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释为“借指引起公众关注的消极事件：贿赂～｜考试～”。经“人民网语料库”检索，“贿赂门”出现711次，“考试门”出现41次，二者差异甚大，后者显然不符合例证配置的原型性要求。通过对语料的分析可知，“X门”中的X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但以名词或名词短语为典型，因此建议将例证更换为“质量～｜造假～”。前者在“人民网语料库”中出现3704次，后者出现1039次。这在例证选取的典型性和词语搭配的多样化方面都符合原型理论的要求。

当代汉语词汇的动态变化是编纂、修订各类新词语词典和规范性辞书的重要动力，同时，新词语词典的编纂也为规范性辞书的修订提供了一定的参考和借鉴。单义性和词群化是当代汉语新词语的重要特点，也是新词语词典的收词特色。因此，对类词缀的归纳和收录既是进一步体现新词语词典参考价值的重要途径，也是提高规范性辞书应用价值的重要方法，同时也是体现两类辞书时代价值的重要表现。

“理论演绎辞书”[15]，新兴类词缀在人们创制和认知新词语的过程中发挥着原型作用，词典应在原型范畴理论的指导下，在收词立目时对新兴类词缀采取较为开放的态度，规范性词典也应在时代性、系统性、能产性、稳定性等一系列原则下积极有效地收录它们，以体现辞书的实用价值。同时，在切分义项、排列条目、归纳意义、列举例证的过程中也应按照原型范畴的要求，利用语料库技术，挖掘出积极稳定的新词新义，描绘出词义演变的脉络，概括出典型意义和用法。

[1]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工具论[M].余纪元等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2] 陈嘉映.语言哲学[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 Rosch,E.Natural Categories[J].Cognitive Psychology,1973,(4).

[4] Labov,W,The boundaries of words and their meanings[A].In C.J.Baily&R.Shuy(eds.),New Ways of Analyzing Variation in English[C].Washington: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1973.

[5] Lakoff,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6] 周荐.2006汉语新词语[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7.

[7] 侯敏,周荐.2007汉语新词语[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8.

[8] 侯敏,周荐.2008汉语新词语[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9.

[9] 侯敏,周荐.2009汉语新词语[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10] 侯敏,周荐.2010汉语新词语[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1.

[1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

[1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2.

[13] 李宇明,词语模[A].语法研究录[C].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2．

[14] 章宜华.论充分必要条件与原型理论释义功能[J].辞书研究,2001,(4).

[15] 张志毅.理念演绎辞书[J].辞书研究,2007,(5).

责任编辑：冯济平

Prototype Category Theory and Chinese Dictionary Compilation: A Case of New Words' Quasi-affixes and Modern Chinese Dictionary

LIU Shan-tao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300071, China )

Prototype category theory can provide guidance to record words,divide and arrange meanings,paraphrase and choose examples in dictionary compilation.New words' quasi-affixes play a prototype role in creating and cognizing new words.When we compile or revise dictionaries,we should be guided by the prototype category theory and make good use of the corpus technology in order to dig out positive new words and meanings,figure out the thread of evolution of word meanings and sketch out the typical meanings and usage.

prototype category theory；quasi-affix; dictionary of new words; Modern Chinese Dictionary

H06

A

1005-7110（2013）03-0101-04

2013-01-09

刘善涛（1985- ），男，山东滕州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词汇学与词典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