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的典型化创作及其意义

2013-03-26 00:46柴建才
关键词:规训柳青文学批评

柴建才

摘 要: 柳青在当代“典型化”创作的形成,与新时代文学的召唤和“新的文学规范”的规训,与革命作家自觉的创作追求,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创作方法的使用,以及革命作家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光辉的人格节操等因素密切相关。对于《创业史》等“红色经典”的认识、评价,一定要遵照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回到历史现场,回归文学本体,这对于“十七年”文学研究及当下文学创作都有着积极的意义。

关键词:柳青;典型化创作;新的文学规范;文学批评;规训;语境;创作道路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07(2013)01-0164-08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柳青是“十七年”时期“典型化”创作的代表作家,他采用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方法创作的《创业史》被奉为反映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的经典。然而,这部“红色经典”在问世后的岁月中命途多舛。在上世纪60年代初,围绕《创业史》中心人物梁生宝的艺术典型问题就展开过激烈论争。文革时期,《创业史》又被诬称为体现“十七年”文艺黑线的黑经典,并且殃及作家柳青。新时期初,《创业史》短暂辉煌。进入80年代中期后,《创业史》又因其浓烈的政治意味和典型化色彩备受责难。在80年代末兴起的重构20世纪文学史的浪潮中,《创业史》在偏激的文学史叙述中几乎淡出人们的视野。《创业史》在不同历史时期所遭遇到的尴尬,特别是在“十七年”和新时期评价的反反复复和巨大落差现象,深刻地揭示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中政治化思维的根深蒂固,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如何正确对待柳青的典型化创作与“红色经典”这样一个严正的课题。是沿袭政治化思维像翻烙饼似地、简单化去认识“十七年”时期的“典型化”创作,还是跳出政治化思维的窠臼,返回历史现场,回归文学本体,去探寻“十七年”时期“典型化”创作的合理性及其局限,给《创业史》等“红色经典”一个客观公正的定位,进而给当下文学创作以及学界研究“十七年”文学以有益的启示。基于这个动因,本文拟对柳青的典型化创作的形成及其意义进行探寻。

新中国成立后,“文艺为政治服务”被确定为当代作家创作的基本方针,塑造英雄形象(社会主义新人)成为当代作家创作的首要任务。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周扬代表执政党明确提出了建设“新的人民的文艺” 的宏伟目标,并且确立了实现这个目标的“新的文学规范”(新的主题,新的人物,新的语言、形式),他号召作家写“人民中的各种模范人物”,并且要“以全副的热情去歌颂去表扬”。[1]151153在热情召唤的同时,新生的共和国文坛迅即按照“新的文学规范”对形成共和国文学的两大源头——五四新文学和解放区文学进行规训。柳青就是最早受到规训的解放区作家之一。

1950年1月4日下午,在上海锦江饭店召开了关于柳青长篇小说《种谷记》的座谈会,出席会议的多是文坛上享有盛名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如巴金、周而复、李健吾、冯雪峰等。大家认为,小说的内容和人物虽然真实可信,但主题思想不深刻,人物性格不鲜明,分析原因主要是小说反映的生活和中心人物王加扶的形象塑造缺乏典型性。著名评论家冯雪峰指出:“造成这种缺陷主要是小说所采用的创作方法问题,即没有采用典型化的创作方法。作者写人物一切都是照这个人原来赋有的样子,不加改易地加以十分周到的分析和描写,不会有过什么‘增加,没有对典型的粗胚和材料进行加工,……”[2]126128数月后,在一篇评论柳青《种谷记》的文章中,论者更明确指出:“作者基本上掌握的是现实主义的一面,缺乏的是浪漫主义的一面,……如果作者当时已经能够自觉地掌握革命浪漫主义的话,那是一定不会满足于现在这样子的写法的。”[2]145上述对柳青早期创作缺乏典型化的批评体现了共和国文学建设的明确导向。

所谓“典型化”是指文艺家通过收集、分析大量的生活材料,从中提炼出最能体现某种人物或某种生活现象的素材进行整合、虚构,在艺术加工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3]。典型化学说历史悠久,它起源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模拟论”,中经黑格尔、车尼尔雪夫斯基的“典型论”,到恩格斯时代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即马克思主义典型化(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毛泽东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谈到文艺创作的“典型化”问题时,精辟地指出:“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革命的文艺,应该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4]17毛泽东的“典型化”论述含有鲜明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功利追求,这个论断,后来成为解放区作家和未来新中国作家进行典型化创作的指南。

柳青是一个在解放区成长起来的革命作家,他信奉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主张:“文学事业应当成为无产阶级总的事业的一部分”,无产阶级文学应当替“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5]162,“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任务是创造正面人物的典型形象”[6]59。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结束后,1943年2月,柳青在组织安排下,第一个到陕北米脂农村深入实际生活,成为解放区作家中以实际行动实践毛泽东在《讲话》中所指引的创作道路的样板。

然而,从柳青在“文艺整风”后的创作情况来看,他并未完全按照《讲话》所要求的典型化方法进行创作,而仍是采用自己所钟爱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何柳青在接受了《讲话》影响后还会在创作中出现这种情况?探究其因,这是因为柳青早期文学观的形成既缘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理论的滋养,同时也受惠于五四新文学和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哺育,这两个方面的因素决定了柳青在早期创作中,既要表现革命倾向性,同时也要顾及现实主义真实性。前者使柳青在创作中注重选择和表现重大题材和革命主题,注重塑造无产阶级革命英雄人物;后者使柳青注重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来表现真实的生活和人物。由于柳青早期创作对现实主义真实性的执著追求,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偏爱,因而就使他所表现的生活和塑造的英雄人物难免缺乏典型性。其英雄人物的塑造总是先进性和局限性集于一身,有时某些人物形象的真实可爱之处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就是通过人物自身的缺点(或局限)表现出来的。柳青这种过于追求真实的写法不免被人讥为“自然主义”,这使他的创作在建国前夕就开始受到革命文学评论家的指谪和规训。

进入新中国后,新时代文学的召唤和《种谷记》受到的规训直接推动了柳青的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创作。

1951年3月,柳青采用革命现实主义方法创作了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铜墙铁壁》,小说真实地描绘了陕北人民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进行人民解放战争的伟大历史进程,歌颂了毛泽东的人民战争军事思想的伟大胜利。小说出版后,虽然好评如潮,但是目光敏锐的评论家还是发现了这部小说在塑造英雄人物方面存在的问题。评论家李枫指出:“作者在描写石得富被敌人俘虏的时候,竟抛开了这个英雄人物一贯的行为和表现,使他做出和他本来的思想和性格不相一致的行动来”。“即他不是以智慧和勇敢战胜敌人,而是在‘迷诨敌人的掩盖下向敌人投降”,“这样的处理不能不说是一种带有原则性的错误”[2]151。

柳青曾谈到石得富这个民兵英雄形象是由一个模特儿和三个人的事迹共同创造的,他没有像《种谷记》中塑造王加扶形象那样“一切都是照这个人原来赋有的样子,”而是进行了加工,“把这三个人的事糅合在一个模特儿身上,……去掉模特儿身上为作品所不需要的东西,增加一切为作品所需要的东西。”[2]25显然,柳青在塑造石得富英雄形象时采用了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方法。那么为何这个英雄形象还会遭到评论家的指谪呢?这是因为作者在塑造这个英雄形象时触到了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

在当代,文学的创作和批评与产生它的语境密切相关。就英雄形象的塑造来说,焦点问题是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能不能写?在第一次文代会时,周扬认为:“英雄人物从来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工农兵群众不是没有缺点的,他们身上往往不可避免地带有旧社会所遗留的坏思想和坏习惯。但是在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下,以及群众的批评帮助之下,许多有缺点的人把缺点克服了。本来是落后分子的,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落后意识。成为一个新的英雄人物……我们的许多作品描写了群众如何在斗争中获得改造的艰苦的过程。”[1]周扬的这段话表明,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是可以写的。但是,随着文艺界对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能不能表现问题讨论的升温,特别是文艺界受苏联文艺界批判“无冲突论”和“反对理想化人物”的影响,出现了一种要写有缺点的英雄人物的观点,他们认为“写没有缺点的英雄是反现实主义,不写缺点英雄就没有性格”[7]148。鉴于此种情况,作为掌控当代文学发展潮头的周扬,出于文艺更好地为政治服务的目的,遂改变了此前关于可以写英雄人物身上缺点的观点。他提出可以“忽略”英雄人物身上“某些缺点”的意见。他说:“第一,为了要突出地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有意识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使他在作品中成为群众所向往的理想人物,这是可以的而且必要的。第二,英雄不应有品质的缺陷,虚伪、自私、甚至对革命事业发生动摇等”,这都是与英雄人物不相容的[8]。周扬的这个意见在第二次文代会上正式提出,并成为塑造英雄形象的原则性结论。

柳青的《铜墙铁壁》的创作及对其所作的批评正是在此语境下发生的:当柳青在1950年创作这部小说时,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还是允许写的。待到作品问世后,英雄人物身上的缺点便成为创作的禁区。这样,柳青笔下有缺点的英雄便成为评论家批评的靶子。

面对批评,柳青心悦诚服地反省道:“我们有些文艺工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常常或多或少地表现自己。我们常常把我们自己有别于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强加到我们所描写的人物身上,在作品中与劳动人民无关,而为我们自己所喜爱的部分,在描写人物性格与场面时,总是不愿割弃,甚至有意识地加以表现。我的小说《种谷记》就有不少这样的痕迹。……我太醉心于早已过时的旧现实主义的人物刻画和场面描写,反而使作品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在新的小说《铜墙铁壁》里做了最大的努力,有了一些改进;但也不能说我已经彻底改好了,不需要再努力了。”[2]18柳青通过对早期创作的反省,更加坚定了采用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的方法进行创作。

柳青在当代的典型化创作不仅与新时代文学的召唤和规训有关,更与他作为一个革命作家的自觉追求有关。这种自觉追求首先表现在他对毛泽东在《讲话》中所指定的“创作道路”的坚守。在柳青看来,长时期地到农村深入实际生活不仅能够解决他创作的生活源泉问题,更重要的是能够解决他与农民群众之间的关系问题,能够解决他的革命感情和革命立场问题。因此,深入实际生活这条创作道路为柳青的典型化创作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1952年9月,柳青来到陕西省长安县安家落户。同十年前在陕北米脂农村做乡文书一样,他一到长安县,立即投入实际工作。柳青当时的公开身份是做农村基层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具体任务是指导全县农村互助组建设,他参加了县委正在举办的互助组长训练班,同县委工作组一起深入农村参加基层互助组的整顿工作,跑遍了全县各区乡熟悉了解情况。柳青在这时期的一则日记中写道:“我已经下了决心,长期地在下面工作和写作,和尽可能广大的群众与干部保持永久的联系……我以后作品的数量和质量将表现我的决心是否被坚持了。”[6]163不久,柳青到皇甫村长期蹲点工作,帮助农村整党、查田定产、统购统销,经历了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的整个过程。

1953年的春季和夏季,正是互助合作面临严重考验的时刻。当时,农村的自发势力比较嚣张,富裕中农展开了攻势,土改中的有些积极分子变得消沉起来,有的穷苦人因为有了几个钱要退出互助组。大部分贫雇农、基本群众又碰到了严重的困难,不少互助组垮了,两极分化威胁着农村。作为一个熟悉农村情况的革命干部,柳青深知,在当前这场社会主义思想和农民资本主义自发思想两条道路的斗争中,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而教育农民最有效的方式是千方百计地显示集体劳动生产的优越性,是采用思想教育和典型示范相结合的方法,来吸引广大农民走上社会主义道路。这个时期,柳青工作的一个重心就是积极寻找、扶植、培养互助合作的骨干。1953年秋,当柳青听到王家斌重点互助组的稻子创造了全区的丰产新纪录,听到王家斌一心一意领着群众搞互助合作的事迹后,他立即被新生事物明亮的光芒吸引住了。柳青说“我被一个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新人的性格抓住了”“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9]1415

在1956年11月柳青出版的散文特写集《皇甫村三年》中,我们可以看到柳青在农村艰难进行互助组建设的情况,可以看出新英雄人物王家斌(《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的原型)的成长轨迹,以及柳青创作《创业史》的动因。

在《皇甫村三年》中,柳青多次以诗意的笔触书写王家斌这位新时代农民的优秀品质:他自告奋勇到几百里外为互助组买优良稻种;向亲戚借钱为互助组买肥料;为了组织社员们进终南山搞副业生产,把母亲喂的正下蛋的母鸡卖了,凑伙食钱;在风雨的夜里上房顶帮人家盖稻草。他把整个心思用在发展胜利社的事业上,照护社里的母猪生猪娃;买胶轮大车;冬天住在四面通风的磨棚里照顾社里的牲口……。柳青赞扬王家斌是“一个王玉坤,王国藩式的人物”[2]254 ,是一个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充满忠诚和热情,能在工作中忘掉自己,脱离了自私、狭隘等旧时代农民遗毒的度量宽大的新型农民。柳青从王家斌的身上看到了社会主义的萌芽,感到了这个新生事物可以成为教育农民放弃私有制,接受公有制,鼓舞农民走社会主义集体富裕道路的榜样。然而,作为革命作家的柳青也发现王家斌这位现实生活中的英雄和他理想中的英雄还存有距离,他的身上还存在着一定的缺陷:如他曾经打算过买地,也曾对党的统购统销政策一度产生过迷惑,并且在领导方式上还表现出一些过于拘谨的毛病等等。显然,现实生活提供给作家的新人还不完全符合一个新时代英雄典型形象的要求。

关于新英雄人物典型形象的塑造问题,在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上有了明确的要求。周恩来在大会的政治报告中指出:作为思想战线上重要一翼的文学艺术,在过渡时期中的基本任务,“就是要以文学艺术的方法来促进人民生活中社会主义因素的发展,反对一切阻碍历史进步的力量,帮助社会主义基础的逐步增强和巩固,帮助社会主义改造事业的逐步完成。”“今天文艺创作的重点,应该放在歌颂方面,首先歌颂工农兵中间的先进人物。”“应该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使之“成为人民学习和仿效的对象,以帮助人民推动历史的前进。”为此,他提出“应该把人物写得理想一点。”[7]106109同时强调作家采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即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理想主义相结合。周扬更直截地说:“文学作品所以需要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是为了以这种人物去做人民的榜样,以这种积极的先进的力量去和一切阻碍社会前进的反动的和落后的事物作斗争”[7]109。周恩来和周扬对新英雄典型形象的塑造要求成为这时期作家塑造新英雄典型形象的纲领。

1954年春,柳青开始创作描述合作化运动的史诗——《创业史》,他期望用社会主义英雄的典型形象来教育农民,引导农民放弃私有制,接受公有制,走社会主义集体富裕的道路。在此动因支配下,柳青对梁生宝的原型——现实生活中的王家斌进行了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处理。在塑造新英雄梁生宝时,他一方面发展强化了原型人物身上的优点;另一方面略去净化了原型人物身上的缺点,如把生活原型王家斌原想买地的情节略去了,而把这样的小农思想主要集中到了梁三老汉等其他人物身上。这样,梁生宝就成为一个在原型基础上经过提高和升华的理想化的典型形象。虽然,梁生宝和王家斌这两个人的经历、性格和某些事迹非常相似,但梁生宝绝不等同于王家斌,这是因为,作家在梁生宝身上集中了中国当代英雄的先进事迹和先进精神,创造了一个比生活原型更理想的革命英雄典型形象。同此前作家笔下出现的新英雄形象王加扶和石得富相比,梁生宝的形象更理想更典型更高大,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成功结合的产物。

在总结《创业史》(第一部)的创作经验时,柳青写道:“时代赋予现代中国的革命作家这样光荣的任务——描写新社会的诞生和新人的成长,这是一个并不轻松的任务。必须严格地遵循毛主席的指示,全身心地长期地投入人民生活的洪流,我们创作中所遇到的思想上和艺术上的一系列问题,才有可能经过刻苦钻研,逐步地得到解决。”[10]549对于创作艺术上的问题,柳青并不主张单纯向文学技巧求救,而是坚信“只有一心一意听毛主席的话,踏踏实实研究社会,研究人,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拿着显微镜,才能找到创造性地解决表现技巧问题的正路。”[10]550在柳青看来,《创业史》的成功,首先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胜利,是走毛泽东所指定的创作道路结出的硕果。为此,柳青极为重视思想意识的改造对于作家的重要作用,他说:“不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和普通劳动者没有感情,任何文学天才,都不会写出人民今天所需要的作品。”[10]549纵观柳青的整个创作,他从来都没有把文学看作个人的事业,而是看作党和人民的事业,他以对党和人民是否有利来检验文学创作活动的成败。因此,党的文学观念和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是柳青进行典型化创作的基石,只有理解柳青的文学观和他的思想情结,才能深刻理解柳青为什么创作《创业史》,梁生宝的形象为什么会这样塑造,《创业史》为什么会呈现这样一幅创作面貌。

1959年,《创业史》(第一部)在《延河》杂志公开发表后,立即引起文坛的强烈关注,多种报刊杂志纷纷赞誉。评论者的肯定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反映农村广阔生活的深刻程度”,赞扬小说“是一部深刻而完整地反映了我国广大农民的历史命运和生活道路的作品”。二是创造了一组达到“相当艺术水平”的人物,特别是梁生宝这一“新人”的光辉形象。冯牧认为“在《创业史》众多的正面人物当中,写得特别出类拔萃的,是英雄人物梁生宝的形象。……在梁生宝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崭新的性格,一种完全建立在新的社会制度和生活土壤上面的共产主义性格正在生长和发展。”[2] 1751801960年7月,在第三次文代会上,周扬高度评价《创业史》:“深刻地描写了农村合作化过程中激烈的阶级斗争和农村各个阶层人物的不同面貌,塑造了一个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青年革命农民梁生宝的真实形象”[11]446,这些权威性评价,奠定了《创业史》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与此同时,围绕梁生宝的形象塑造也出现了另类声音:1960年12月,中国作协副主席邵荃麟在《文艺报》编辑部会议上说:“《创业史》中梁三老汉比梁生宝写得好,概括了中国几千年来个体农民的精神负担。但很少人去分析梁三老汉这个人物,因此,对这部作品分析不够深。”[11]406与邵荃麟的观点相呼应,北京大学青年教师严家炎先后在1961年第3期的《北京大学学报》和《文学评论》上发表了《〈创业史〉第一部的突出成就》和《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两文都认为《创业史》的成就,“最突出地表现在梁三老汉形象的塑造上。”[12]115由于严家炎的观点与众多评论者的观点相悖,一时间,关于梁生宝形象的论争拉开帷幕。1963年是关于梁生宝典型形象论争最激烈的一年,论争双方在当时卓有影响的《文学评论》、《上海文学》、《延河》等刊物上,唇枪舌剑。在1963年第3期《文学评论》上,严家炎发表《关于梁生宝形象》,文章具体剖析出梁生宝形象的缺陷是“三多三不足。”即“写理念活动多,性格刻画不足;外围烘托多,放在冲突中表现不足;抒情议论多,客观描绘不足。”[2]274严家炎此文立刻使评论界大哗,激起了作家本人和众多评论者的激烈反对,从而将关于梁生宝形象的论争推向高潮。

柳青率先在1963年8月号《延河》上撰文驳斥严家炎的观点,他针对严文中有关梁生宝这一人物形象是否真实的问题,怒不可遏地指出:“小说的描写和严家炎同志的分析,存在着不可能调和的矛盾。”[2]283“……成百个人物到底以谁为中心?中心思想又以谁为代表?严家炎说以梁三老汉为中心,这简直是胡说八道。”[6]68 柳青之所以对严家炎的批评如此敏感和愤概,这是因为严的批评质疑了柳青一生的心血,冒犯了柳青对革命文学事业的神圣态度。著名评论家冯健男在《再谈梁生宝》一文中,针对严文中所谓“梁生宝过于理想化”的观点,着重阐述了“关于矛盾和斗争典型化及人物性格,特别是新英雄性格典型化问题”,他指出:“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就‘典型化的方法的运用和已经达到的‘典型化高度来说,《创业史》的作者的创作活动和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的成就,是有‘典型意义的。这部小说确实是比较令人满意地把矛盾和斗争典型化,从而使梁生宝以及其他一些人物的艺术形象具有了典型意义。……”。“作者通过矛盾和斗争的典型化描写,深刻地描写了各方面的人物,特别是着重地、全面地描写了处于一切矛盾和斗争中心和焦点的英雄梁生宝。”[2]296297从而表现了生活的“深度和广度”。

表面看来,这次论争双方的焦点问题是关于梁生宝和梁三老汉谁为艺术典型,但问题的实质是关于当代文学评价标准的选择,究竟是政治标准第一,还是艺术标准第一?是关于当代文学传统的选择,究竟是坚持延安文学的革命现实主义传统,还是坚持五四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由于这次论争正值60年代初的文艺“小阳春”,语境比较宽松,因此,各种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观点都能够发表。但是,这次论争很快便因语境的转紧而偃旗息鼓。论争的一方被压抑的声音其实并没有消亡,它在适应其生存的80年代中期后的语境中又重新复活。

对于《创业史》来说,60年代初的这场论争无疑又一次推动了它的典型化进程,其直接的表现就是柳青殚精竭虑地对小说进行修改。考察柳青修改《创业史》的动因,既有“教育农民”的政治功利,也有“史诗情结”的艺术追求,而在这两者中,柳青更看重“教育农民”这一点。还在《创业史》第一部初版后,柳青就表示:“我们要努力观察得更深刻,表现得更准确,使我们的作品对人民的教育意义更大一些。”[10]在《创业史》的修改中,柳青主要围绕着三个方面:一是关于农民的特性问题;二是路线斗争问题;三是对性的修改;这三个问题都是服务于《创业史》的典型化。特别是在有关“性”的修改中,为了进一步完成英雄人物梁生宝形象的典型化塑造,柳青大量删削和净化了梁生宝和徐改霞之间的情爱叙事。如关于“爱情”文字的删改,初版本只删改了初刊本中生宝和改霞一对恋人在幽会时的一些细节和内心活动(见第30章)。历经文革后,柳青在再版本中则大量删改初版本中的“爱情”文字。柳青在初版本,特别是在再版本中大量删改这些爱情内容的动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既有“爱情”叙事空间在六七十年代的日渐禁绝,也有文革时期“样板”文学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他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样一种本质上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叙事方式的坚持,为了更好地塑造梁生宝这个理想化的典型形象,柳青删改了爱情这种私人化的情感,以便使梁生宝成为一个更理智更无私因而也更高大更理想更能成为教育人民的榜样[13]314。从而使《创业史》的经典地位能够巩固下来。

但是,《创业史》这部在政治化语境中产生的经典在新时期的命运变得复杂起来。文革结束后,新时期文学通过“回归十七年”开始了它的征程。在短暂的怀旧语境中,《创业史》等“红色经典”被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这时期,权威文学史给予了柳青单独列章的地位,认为《创业史》全力描写的是“中国农村的诞生史和创业史。”[14]211

进入80年代后,随着中国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在反思旧的农村政策的同时,也开始质疑以农业合作化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创业史》的历史真实性遭到质疑。代表性的文章是1982年2月在《文艺情况》上发表的《〈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的生活原型由富变穷记》,和5月18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创业史〉写作基地为何由富变穷?》,这两篇文章是向《创业史》发难的信号。随后,对《创业史》的责难渐渐就在一些文学史论中体现出来。

针对《创业史》的发难很快便在对合作化事业的深入反思中遭到回击。1982年9月,著名文学评论家林默涵指出:“当前,我国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有些人说:《创业史》宣传了错误的政策,梁生宝不是先进人物典型,而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人物。我以为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首先,把生产责任制与农业合作化对立起来,把前者看成是对后者的全盘否定,既不符合党的农村政策,也不符合农村实际情况。”他再次肯定说:“农业合作化把我国广大农村的个体经济改造成为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是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创业史》作为记录了我国历史巨变的壮丽画卷,它将会在文苑里流传下去;梁生宝作为一个站在历史巨流前头的先进农民的形象,也决不会失去或减少他的光辉。”[15]11林默涵代表的是官方主流的态度,与此相应,学人刘思谦表示:“不能以一种国家政策的变更而去否定文学作品,农村合作化题材的作品应该放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评判。”[16]31此文对以《创业史》为代表的建国以来农村合作化小说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这时期,当年捍卫《创业史》的学人也纷纷撰文主张应以客观公正的态度来认识《创业史》等反映农业合作化的作品。如冯健男的《检验〈创业史〉》、李士文的《正确认识〈创业史〉等反映农业合作化的作品》、张钟的《农村题材小说再评价问题》、刘敏言的《梁生宝形象的再评论》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抗击了倒“创”风潮。

然而,进入80年代中期后,随着“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五六十年代的文学被视为“背离五四文学传统”的“异质”遭到重评。在这样的语境下,60年代被压抑的声音又重新浮出,代表性的倾向是新锐学人对《创业史》等“红色经典”的酷评。在1988年第6期《上海文论》上,宋炳辉发表了《柳青现象的启示——重评长篇小说〈创业史〉》,该文以鲜明的观点批判了《创业史》以狭隘的阶级分析理论配置各种人物。这种理论之所以狭隘,在于它是以简单、机械的,以经济决定为前提的。而政治理论的局限引进到文学创作中,就更使这种局限性趋于严重[17]。

尽管宋炳辉的这篇文章因脱离了具体的历史情境而存有诸多缺陷,但由于80年代中期后文学评价体系的变化,宋炳辉的观点便成为这一时期评价《创业史》的基调。有论者称:宋炳辉此文标志着当代文学批评完成了由政治决定论向美学决定论的转移。[18]206宋文产生的爆炸性后果是,通过对《创业史》的重评,引发了“再评十七年”文学,表达了他对试图将“新时期文学与十七年文学”对接观点的不满。在他看来,新时期文学只有继承“文学是人学”的五四文学传统才会有光辉的前途。这样,柳青和《创业史》便在独尊“人的文学”、看重民间“潜在写作”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陈思和主编)中彻底消失。在这部文学史中,与《创业史》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红旗谱》、《红岩》等“红色经典”。由此来看,在90年代,打着“美学决定论”旗帜的背后起操控作用的仍是难以摆脱的政治纠结。

进入新世纪后,对《创业史》等“红色经典”的研究依然方兴未艾。尽管这时期的文学研究已开始注重返回具体的历史现场,并且突出地强调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但实际的研究状况仍难以超越政治化思维的窠臼。刘纳指出:“近半个世纪以来,文学的价值判断尺度似乎有过很大的变动和游移,但变动来变动去,游移来游移去,评价的主要依据都是主题和整体框架……文学观念变来变去,而艺术描写特别是细节描写不重要的位置未曾改变。”[19]27刘纳的这段话虽然主要是针对多年来文学批评中忽视艺术价值,盛行政治化批评模式的不满。但是,它却从另一个方面揭示出多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一直笼罩在政治化批评的阴影之下,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对批评对象难持客观、公允的态度。

《创业史》等“红色经典”在半个世纪以来的曲折命运表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政治化思维的根深蒂固。而要根治这个顽疾,必须返回具体的历史现场,探清“红色经典”产生的详情细因、来龙去脉。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和杜绝因脱离具体历史情境而产生的对“红色经典”认知和评价上的偏狭和轻率。

列宁指出:“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决定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20]512根据这个原则,“十七年”时期的典型化创作有着极其复杂的因素,它既与该时期的文学语境及文学生产机制有关,更与作家在思想精神上对新时代党的文学建设目标自觉认同,主动服膺有关。从柳青创作《创业史》的实际情况来看,他的革命干部和革命作家的双重身份,他对党的文学观念的信奉和自觉积极的实践,对他的革命现实主义典型化创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特别是作为一个党性作家,柳青时常警示自己有义务使创作成为国家革命文化建设的一部分,有义务对国家所规定的规范和秩序表示由衷的维护,有义务以国家意识形态(如国家的政策法规,公有制系统观念)来矫正作为一个作家视野中的民间状态。正如柳青所说:在社会主义时代,教育人民是每个革命作家的神圣职责。“革命作家写作时,永远要认真地考虑三个问题——我看见的是什么?我看得正确吗?我写出来对人民有利吗?一个革命作家,在这三点上经常检查自己。……我们要努力观察得更深刻,表现得更准确,使我们的作品对人民的教育意义更大一些。”[10]551这样,柳青笔下的文学世界由于政治功利的驱动在完成它的典型化创作的同时,也必然打上理想化的色彩,而这正是它在80年代中期后的语境中遭忌的症因。但是,脱离具体的历史情境,而把典型化创作仅仅归咎于政治因素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或者归咎于作家单方面对政治功利的追求,显然也不符合实情。

事实上,“十七年”时期的典型化创作还与革命作家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光辉的人格节操密切相关。柳青晚年曾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他说:“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怎样塑造自己呢?在生活中间塑造自己,在实际斗争中间塑造自己。……”[2]42

从1952年到1966年,柳青在皇甫村扎根生活14年,他与农民朝夕相处,亲身经历了长安县皇甫村从“互助组”到“初级合作社”,再到“高级社”的整个过程。当地农民说“柳书记是个大好的好人哪!他为大家伙把心操扎啦!”[15]186187《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他把全部稿费16 000元分文不剩地交给当地政府,帮助农业社扩大集体经济。60年代初,当农业社的牲口饲养出现问题时,他通过调查,撰写了《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印成小册子发给全县饲养员。当时,文艺界有人说柳青“不务正业”。他气愤地说:“什么是正业?!一个共产党员干革命就是正业,为人民服务就是正业。人民的疾苦视而不见,关在房子里写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那算什么共产党员呢?”[15]22270年代初,当柳青听到陕北人民的生活依然是那样贫困时,禁不住潸然泪下,寝食难安。1972年5月,重病中的柳青在认真地观察和研究陕北地区气候、土壤和地形特点的基础上,写成《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一文,主张应当根据陕北气候、土壤、和地形特点,因地制宜,发展经济作物,果、桑、粮并举。文末写道:“我自信为了人民,绝无私念,更无其他意图,因为我没有完成写作计划以外的任何目的。”[9]94林默涵说:“柳青是一个作家,但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他不但立志要用自己的作品来推动生活的前进,而且直接参加了改造生活的斗争。……他关心人民的利益胜于关心自己的创作。……只有真正属于人民的作家,才会这样关心人民的利益。而不关心人民利益的作家,是不可能写出有利于人民的作品的。”[15]14著名文学评论家阎纲说:“柳青同志遗留给人们的,不仅是《创业史》等反映革命历史的文学名著,还留下了他自己的形象。从这个‘单个人的身上,人们看出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文学。”[15]155由此可见,对于《创业史》这种在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产生的“红色经典”,是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情境,而简单地用“去政治化”或“艺术缺失”来衡度的,它作为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学,完成了那个特定时代所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它也必定在文学史上拥有自己的位置。

结 语

柳青的创作现象表明,对于“十七年”时期典型化创作的认识、评价,既不能偏激地以“去政治化”进行责难,也不能简单地以“艺术缺失”进行否定,更不能以游戏的态度进行任意的肢解、颠覆。我们只有遵照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尊重历史,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才能客观、公允地认识、评价《创业史》等“红色经典”,并给它们在文学史中寻找一个合理的位置。这对于“十七年”文学的研究以及克服当下文学创作中意义空洞化、人物侏儒化、格调低俗化等弊病,无疑都有着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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