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国家、抗争政治与民主化:蒂利理论的演进脉络

2013-03-26 01:44黄徐强
天津行政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民族国家民主化

作者简介:黄徐强(1988-),男,江西鄱阳人,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

学院硕士生。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摘要:全面理解蒂利的理论,应该结合他一

生关注的三大问题,即民族国家、抗争政治与民主化。蒂利认为,战争导致

了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欧洲各地强制和资本发育状况的差异造就了三种迥

然有别的国家形成轨迹。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蒂利在研

究政治抗争时,均强调宏观背景的影响。此后,他提出了抗争政治理论。蒂

利晚年将民主纳入到抗争政治的研究框架之中,提出民主是大众政治抗争的

意外结晶。在思考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历程时,就暗含了他对民主起源的思

考。在研究这三大问题的过程中,其关注视野又从重视宏观历史转向了强调

微观机制。究其原因,这与美国社会科学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发展紧密相

关。

关键词:蒂利;民族国家;抗争政治;民主化

中图分类号:D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7168(2013)

01-0031-06

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1929-2008)被誉为“二十一世纪的社会学

之父”,一生著作甚丰,对包括政治学、社会学以及历史学在内的整个社会

科学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国内对其理论的研究,或者仅仅以《社会

运动》一书为核心,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其集体行动理论[1](pp.63

69);或者以他的抗争政治理论为框架,分析抗争政治与民主化的关系[2]

(p.1);还有的则从宏观历史变迁与微观机制的角度,阐述他的抗争政治理论

,却没有给予他一生始终关注的民族国家与民主化应有的重视[3](p.8)。实

际上,准确理解蒂利理论的全貌必须结合他一生始终关注的三大主要问题,

即民族国家、抗争政治与民主化。不难发现,在研究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其

关注视野发生了从重视宏观历史到侧重微观机制的转变。

一、战争、强制与资本:蒂利理解民族国家形成的线索关于民族国家的起源

,见仁见智。蒂利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提出

了“战争制造国家”的重要命题。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蒂利都坚持从宏

观历史的角度探讨民族国家形成的原因。自20世纪90年代之后,在秉持原有

命题的基础上,蒂利又构建起了由资本和强制组成的理论模型,并以此为依

据将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模式划分为三种“轨迹”(Trajectory)。这一划

分表明在研究民族国家形成的问题上,蒂利的关注视野由宏观历史逐步转向

了相对中观的轨迹。由于蒂利分析这一问题的主要文本大同小异,为行文方

便,先阐述其相同之处,尔后浅析其自20世纪90年代之后划分的三种轨迹。

(一)战争意外地制造了民族国家

蒂利所言的战争制造的“国家”指的是包含民族国家、帝国和城邦在内的所

有形态的国家。因此,在蒂利看来,战争也制造了民族国家。

首先,蒂利把中世纪990年以来至今的欧洲历史分为四个阶段:世袭制阶段、

经纪人阶段、民族化阶段和专门化阶段。不同的历史阶段存在迥异的军事制

度和战争形态,不同的军事制度和战争形态对应样式各异的国家形态。世袭

制阶段,欧洲各国积贫积弱,私人军队遍布欧洲。统治着辽阔地域和众多人

口的君主总是战场上的赢家,从而控制了欧洲政治的主动权。经纪人阶段

(14世纪后),雇佣军逐渐代替私人军队,雇佣军战争成为战争的主流形态

。因此,那些经济繁荣的城邦在国际战争中极具优势。进入民族化阶段(特

别是1700年至1850年),国家逐步建立起了常备军,常备军战争开始成为主

流。城市化水平较高并且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蒂

利认为,这一形态的国家就是民族国家。他们的国家形态也成为竞相模仿的

对象。

其次,蒂利分析了由战争催生的以征税机构为核心的官僚制的形成历程。数

世纪连绵不断愈演愈烈的战争需要源源不断的资源。为获取战争手段,统治

者必须竭尽所能地不断地增强汲取能力。世袭制阶段,所有政治实体都没有

现代意义上的预算制度,君主大多以贡赋、租金和收费等方式汲取所需资源

。经纪人阶段,统治者虽仍然大量地依靠独立资本家的贷款,但他们已开始

从企业管理和税赋中“集资”。进入民族化阶段和专门化阶段之后,节节攀

升的战争开支迫使统治者设立征税部门和警察部队等机构直接汲取资源。结

果,引发被统治者的强烈抵制,统治者必须与他们讨价还价。要求的解决需

要加设机构、招募官僚、新增预算。随后,非军事活动的扩张致使政府预算

中军事开支的比例不断下降。这样,直接统治逐渐取代了间接统治。至此,

民族国家的制度框架得以成型。

再次,蒂利认为战争还间接地刺激了民族主义的兴起,这又为民族国家提供

了政治认同的心理基础。在蒂利看来,战争的间接刺激作用主要体现在:一

方面,统治者竭尽所能地消除民众对国家权力由间接统治变为直接统治的抵

制;另一方面,如何激发民众的战斗意志成为紧随建立常备军而来的难题。

对此,统治者纷纷提高被统治者的文化同质性。民族主义由此应运而生。此

后,个体逐渐开始基于民族利益而非地方利益(Provincial Interest)行事

,并服从统一的政治权威[4](p.43)。至此,民族国家便具备了完整的制度形

式和认同基础。

但是,在蒂利看来,这一过程并不是统治者有意为之的结果。统治者建立包

括征税机构和法庭等组织的直接目的是为了执行更为紧迫的努力,即汲取资

源,“特别是为了创建和支持武装力量的努力”[5](p.29)。但是,组织一旦

设立就迅速发展出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基础。这些机构(如法庭)也纷纷成为

民众表达自身诉求的工具。于是,政府的职能与机构不断扩大。最后,民族

国家便出人意料地形成了。

(二)资本、强制与民族国家的形成轨迹

如上所述,20世纪90年代之后,蒂利建构起了由资本和强制构成的理论模型

。他认为,资本是指“包括所有有形流动资源和对这些资源的可实施的所有

权”[5](p.19)。而强制“包括对某种行为的所有有关(威胁的或实际的)运

用,这种行为常常给清楚这种行为及其潜在损害的某些人、某些个人的财产

或某些群体带来损失或伤害”[5](pp.2122)。根据不同地区资本的发育状

况,蒂利将欧洲分为东中西三部。西部资本与强制平衡,中部资本密集强制

不足,东部强制密集资本缺乏。由此,蒂利建构起了由强制和资本组成的理

论模型,并依此将欧洲各民族国家的形成模式划分为三种主要轨迹,即“资

本化强制”型、“资本密集”型和“强制密集”型。在蒂利看来,这三类地

区“国家组织形式遵循着一条显然不同的轨迹”[5](p.32)。“轨迹”概念的

提出,标志着蒂利关注视野的中观过渡。

首先,城市稀少、国际贸易分量有限、资产阶级力量弱小的地区,国家形成

遵循的是强制密集型轨迹。这类国家为汲取战争所需的各项资源必须设立规

模巨大的国家机器,社会关系的结构也由强制支配。北欧地区经济极端落后

。因此,包括瑞典和俄罗斯在内的北欧国家,其国家形成轨迹遵循的不是纯

正的强制密集型,就是其变种。蒂利认为最佳样本是俄罗斯。缺乏资本的俄

罗斯皇帝唯有通过血腥的暴力削弱地主的权力,通过强制侵占地主的土地,

并以此为诱饵,建立忠诚于己的庞大的军队和规模宏大高度复杂的机构建立

起直接统治。

其次,城市密集、资本积累雄厚和资本家实力不可小觑的地区,遵循的是资

本密集型的国家形成轨迹。此类型的最佳代表是威尼斯。威尼斯的国家组织

机构虽然精简但是整个国家变成了代表和保护商业寡头利益的“资产阶级的

执行委员会”。

最后,介于两者之间的是资本以及强制力量发育均相对充分的地区。这一地

区民族国家的形成遵循的是资本化强制型轨迹。资本与强制的力量相互斗争

,最终结果是谈判妥协。蒂利认为,英国是资本化强制轨迹的最好范例。19

世纪,英国最终确立起了直接统治的议会民主制。

二、抗争政治:从宏观历史到微观机制(一)宏观历史视野下的政治抗争研

民族国家的形成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共同构成了蒂利研究政治抗争的宏观历史

背景。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蒂利在分析这一问题

时始终强调这一宏观背景。早年,蒂利主要研究法国西部旺代(Vendee)地

区的民众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反对革命的原因。当时,旺代的民众并不像巴黎

的民众一样纷纷支持革命,相反,在大革命爆发前后,均发生了抵制国家权

力渗透的食物骚乱、抗税以及反对征兵等政治抗争现象[6](pp.177178)。

究其原因,在蒂利看来,就在于在资本主义发展相对滞后、传统的封建因素

仍然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的情况下,旺代的民众坚决抵制国

家权力向地方的下沉[7](pp.3858)。

同样,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蒂利仍然非常重视民族国家与资本主义在欧洲

扩张的过程中引发的政治抗争。最佳案例就是他对发生在这一过程中的食物

骚乱的解析。在他看来,伴随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来的是大量原本聚居在农村

的居民迅速向城市集中,而且工业化对作为原材料的粮食也提出了更高的要

求。此外,伴随民族国家的兴起而来的是常备军的建立、官僚队伍的扩充和

国家权力向地方的下沉。所有的这些都打乱了欧洲原有的粮食供应,造成粮

食纷纷向城市集中,结果必然招致食不果腹的农民的强烈抵制[8](pp.380

455)。同样,在随后的研究中,无论是对法国自1598年以来约四百年的政治

抗争的研究[9](pp.77152),还是对发生在包括低地国家、英伦三岛、法兰

西和俄国在内的欧洲各地从1492年至1992年的革命的分析[10](pp.52232)

,抑或是单独对大不列颠自18世纪50年代至19世纪30年代的政治抗争的把脉

[11](pp.253280),蒂利始终以民族国家的兴起与资本主义的发展为宏观背

景。

蒂利指出,在这一过程中,政治权力与民众持续数世纪的博弈致使民众不断

调整抗争策略,采取形式迥异的集体行动。基于此,蒂利将集体行动划分为

竞争型(Competitive)、反应型(Reactive)与主动型(Proactive)三大

类。竞争型一般是各方竞争同一利益,这一类型的集体行动在15世纪至16世

纪占据主流地位。反应型主要是另有其人挑战或违背已确立的诉求,从17世

纪至18世纪,反应型的集体行动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过程。主动型的集体行动

是在19世纪以后欧洲各国逐步承认罢工、示威与请愿等抗争行为的合法性之

后出现的。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在蒂利看来,导致集体行动的形式发生变

化的宏观背景就是民族国家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发展[12](pp.143171)。

蒂利认为,集体行动形式的变化导致了抗争剧目的变迁。所谓抗争剧目

(Repertoires)是指抗争政治采取的形式。在研究的过程中,蒂利发现随着

民族国家的逐步成型和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抗争的形式、主题、诉求的对

象和集聚的地点等都发生了剧变。以致蒂利将18世纪的抗争剧目的特征归结

为特殊性(Particular)、分散性(Bifurcated)和地区性(Parochial)。

自19世纪之后,抗争剧目的显著特点则是全国性(National)、模式化

(Modular)和自主性(Autonomous)[11](pp.271272)。

(二)抗争政治理论:微观机制研究

20世纪末期,基于对以往将集体行动、社会运动与革命“各自为政”式的研

究的不满,蒂利与友人麦克亚当(Doug McAdam)与塔罗(Sidney Tarrow)

等人提出了“抗争政治”(Contentious Politics)的概念,在反思以往政

治抗争研究的结构主义方法、理性主义路径和文化主义传统的基础上,他们

建构起了抗争政治理论。

在蒂利看来,抗争政治是指“发生在提出要求者和他们的要求对象间偶尔发

生的、公众的、集体的相互作用”[13](p.5)。它包含三个要素:主体提出影

响个体与集体利益的要求。政府作为提出要求的主体、客体或第三方而介入

其中,抗争是主体、客体与要求的联系纽带,总之,抗争政治则是抗争、集

体行动和政治的结合[14](pp.910)。

微观机制与过程是抗争政治理论的核心构成要素。“机制,意指一组被明确

限定的事件,在各种不同环境中,以相同或颇为类似的方式,使一系列特定

要素之间的关系得以改变。诸机制的组合则形成为过程。”[14](p.36)按照

性质,可以把机制划分为三类,即环境机制、认知机制和相关性机制。环境

机制主要指外部产生的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的各种条件的总和,认知机制主

要强调个人和感知的作用,而相关性机制关注的是由个人、群体和人际关系

网络构成的联系的变化[13](pp.3233)。蒂利认为常见的机制有居间联络、

撤销或确认合法性、传播、协同行动、对象转换以及范畴形成等。“机制与

过程有时也会在各自的内部发挥作用,但抗争政治之核心机制则是互动性。

”[14](p.35)

抗争政治理论的关键概念是政治机遇结构。“政治机遇结构指的是各种促进

或阻止某一政治行动者之集体行动的政权与制度特征,以及这些特征之种种

变化。”[14](p.62)如民族国家的形成、政权的民主化程度、国家能力的强

弱、精英的分合和具体的战略与策略等,这些因素的变化与组合对抗争政治

的主体及其要求、发生、发展、形式与结果都会产生天壤之别的影响。蒂利

认为抗争政治反过来又形塑了这些因素。

建构起这一理论模型之后,通过运用案例研究的方法,蒂利试图证明这套以

微观机制为核心构成要素的抗争政治理论能够解释世界上所有地区不同历史

时期形式各异结果有别的政治抗争现象。如肯尼亚的茅茅起义、尼加拉瓜的

革命、北爱尔兰的暴力冲突、意大利和苏联的民族主义、瑞士和墨西哥的民

主化。总之,他认为“相似的机制和过程不仅会在迥然不同的斗争事件中扮

演重要角色;而且,根据这些事件的不同次序、不同组合和不同背景,它们

还会产生出在总体上不同的结果”[13](p.392)。

综上,不难看出,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研究法国西部旺代民众反对革命的原

因开始一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探讨法国的抗争、欧洲的革命和大不列颠的

民众抗争,蒂利均十分重视民族国家的兴起与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一宏观历史

对抗争政治的影响。而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直至其生命的结束,蒂利都在

寻找能够解释所有抗争政治现象的微观机制。

三、民主:民族国家的形成与政治抗争的意外结晶(一)民主兴起的宏观历

史分析

蒂利晚年运用抗争政治理论研究民主与民主化,提出民主是政治抗争意外结

晶的命题。但是,蒂利思考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历程时就暗含了他对民主兴

起的思考。因此,必须把他对民主化的研究和他对抗争政治和民族国家形成

的探讨结合起来予以分析。但是,必须突出强调的是,晚年蒂利从国家与公

民之间权利与义务关系重新界定民主,却明显体现了其关注视野的微观转向

蒂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研究欧洲民族国家形成时,始终强调大众对发动战

争、汲取资源和缔造国家的强烈抵制与讨价还价迫使统治者做出让步的方式

是“确保公民权利,设立代议机构和上诉法庭”[4](p.112)[15](p.250)。这

一见解代表了他早期关于民主兴起的论断。不难看出,在蒂利看来,民主主

要是统治者为榨取战争所需的资源与民众不断博弈的结果。

20世纪90年代,蒂利在进一步分析民族国家形成的原因时,也加深了对民主

兴起的思考。蒂利修正了其早期的论断,认为统治者让步的方式并不都是赋

予并保障公民权利、设置代议机构。让步的具体方式必须结合各国强制与资

本的发育状况予以分析。强制密集型的俄罗斯,形成的是绝对主义国家,资

本密集的威尼斯,政府是“资产阶级的执行委员会”,资本化强制型的英国

,最终形成了代议制民主[5](pp.151178)。

(二)民主化的考核指标及其实现机制

民主是蒂利晚年研究的主要兴趣点。在重新界定民主的内涵之后,蒂利将之

纳入到了抗争政治的研究当中去,继而转向从微观关系的角度建构民主化的

考核指标。蒂利认为应该从国家与公民间的关系解释民主的内涵,两者关系

的变化反映了民主化和去民主化的程度。民主化与国家行为和公民表达要求

的一致性呈正比。一致性有四重内涵:其一,公民要求的满足范围;其二,

国家是否平等对待不同公民群体的要求;其三,表达要求的行径受到国家政

治保护的程度;其四,此转化过程中双方的参与程度。蒂利把这些要素称为

广泛性、平等、保护和相互制约的协商。易言之,“当一个国家和它公民之

间的关系呈现出广泛的、平等的、有保护的和相互制约的协商这些特点,我

们就说其政权在这个程度上是民主的”[16](p.12)。

蒂利为民主化和去民主化设置了三个具体的主要变量:其一,在人际信任网

络和公共政治之间的融合程度的增减;其二,使大的分类上的不平等(如种

族、社会地位和性别等)和公共政治隔离的程度增减;其三,主要的权力中

心相对于公共政治的自治程度的增减。这三个过程的变化是考核民主化与去

民主化的主要标尺。如果这一过程无法实现,那么民主就遥遥无期。它们或

迟或早的变化决定了民主或延迟或生根发芽;而其逆转,则意味着去民主化

。用更加简洁的语言概括这三个大的过程的变化就是信任网络、种类不平等

和自治的权力中心。“民主化要在任何政权内发展,变化必须出现在三个领

域:信任网络、种类不平等和自治的权力中心。”[16](p.72)

具体而言,在蒂利看来,民主化的因果机制如下(参见图1)[17](p.3):

蒂利认为,国家能力与民主化的过程息息相关。国家能力是指“国家机关对

现有的非国家资源、活动和人际关系的干预,改变那些资源的现行分配状态

,改变那些活动、人际关系以及在分配中的关系的程度”[15](p.15)。公民

与国家有三种联系方式:强制、资本与承诺(Commitment)。一般而言,强

制、资本和承诺处于中等水平,政府能力最高[18](p.45)。民主的国家,其

国家能力不一定强;不民主的国家,其国家能力并非绝对的弱。从长远来看

,国家能力的增强与民主化互相促进。因为国家能力的扩张,虽然可以抵制

协商,但民主化要求国家扩大干预,这为国家能力的增长提供了契机。国家

能力的差异导致了民主化道路的差别。如果国家能力的增长快于民主化,那

么即使民主会降临的话,也必然会先经历独裁方可通向民主;反之,民主化

进程过快,以致国家能力望尘莫及,则提升民主化水平就要求增强国家能力

图1民主化的因果机制与过程最重要的是,蒂利认为,如同民族国家的形成是

历史的偶然负担一样,民主也是在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大众抗争的意外

结晶。在抗争的过程当中,很少有构建民主制度的自觉悟性。“几乎所有关

键的促进民主的因果机制都将民众抗争卷入其中——政治上构建起来的行动

者对其他行动者包括政府代理人提出公共的、集体的诉求——要么是共生的

,要么是因,要么是果。”[18](p.8)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抗争都能导向民主

,唯有朝向三条指标前进的抗争才能通向民主化。至此,不难看出,蒂利对

民主的思考,同样也经历了一个从注重宏观历史到强调微观机制的转变过程

四、讨论:从宏观历史转向微观机制背后的原因综上所述,通过纵览蒂利整

个学术生涯,全面理解其理论必须把握三大问题,即民族国家、抗争政治与

民主化。在研究这些问题的过程中,蒂利的关注视野又发生了从重视宏观历

史到强调微观机制的转变。究其原因,这又与美国社会科学自20世纪50年代

以来的发展状况紧密相关。

首先,蒂利的视野前期主要侧重于宏观历史与美国社会科学界对行为主义研

究方法的反思紧密相关。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统计学和心理学的进步,

强调价值中立的非历史的行为主义成为美国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流方法。它主

要分析选民、政党和利益集团等微观行为,很少关注宏大的社会变迁。20世

纪60年代后期以来,基于对行为主义研究方法的不满,美国社会科学界开始

倡导“回到历史”(the Return to History)。由此,比较历史分析方法逐

步成型。它是指一种分析历时性的过程、通过比较小样本以论证观点的方法

。这一方法关注的都是资本主义的发展、社会革命和民主与专制的社会起源

等关乎“现代世界的基本轮廓及其演变”的综合性和结构性的大问题[19]

(p.7)。受此影响,蒂利前期的视野自然也带有“回到历史”的鲜明烙印。

其次,蒂利关注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与他对现代化理论的批判密不可分。现

代化理论的核心要旨是探讨促成民主化的关键自变量,如:经济发展、文化

要素、市民社会与社会资本。现代化理论还认为第三世界国家的发展会简单

地重复西方发达国家走过的道路,其实质是对历史的单一线性思考。一经兴

起,它就遭到了各方批判。自20世纪50年代兴起以来,几经起伏,包括经济

学、社会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社会科学一流学者都参与了这场学术论辩。

蒂利也是在批判现代化理论的基础上,开始关注欧洲民族国家形成[4](p.5)

。蒂利对现代化理论的批判还与历史制度主义的兴起紧密相关。20世纪七八

十年代,在强调国家自主性的“找回国家”(Bring the State Back in)学

派和重视制度重要性的新制度经济学兴起之后,历史制度主义正式成型。路

径依赖是历史制度主义的核心概念,它强调历史背景对制度形成和变迁的约

束性影响。认为制度的形成和变迁“并不是有意设计选择的产物”,而是“

各种政治力量的特殊合力的反映”,因而具有偶然性[20](p.79)。民族国家

这一制度的形成是历史制度主义的关注重点。对此,包括曼恩(Michael

Mann)、唐宁(Brian Downing)与埃特曼(Thomas Ertman)在内的许多学

者都参与了这场对话。虽然具体观点有别,但是他们都认可德国社会学家埃

利亚斯(Norbert Elias)与欣茨(Otto Hintze)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做出

的地缘政治竞争促成了欧洲民族国家形成的论断。蒂利也参与了这场学术对

话,在此基础上,他凝练地提出了“战争制造国家”的命题。现代化理论在

苏东剧变之后又再度复兴。蒂利的回应方式是,通过融合他的导师摩尔

(Barrington Moore)和罗坎(Stein Rokkan)的分析框架,建构起了由强

制和资本构成的理论模型以进一步剖析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21](pp.426

428)。同时,通过汲取历史制度主义的理论营养,蒂利指出民族国家的形成

和民主的兴起都是历史演化的偶然结果。历史并非如现代化理论揭示的那样

沿着单一的道路前进,而是存在多种多样的“轨迹”。

再次,蒂利对政治抗争的研究也与美国社会科学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进展紧密

相连。美国社会科学界对政治抗争的研究先后大致经历了以勒庞为源头的社

会心理学路径,涂尔干传统的结构功能主义,融入理性选择学派和博弈论的

资源动员理论,突出文化、情感和意识形态等功能的文化结构理论,至20世

纪90年代强调政治这一关键变量的政治过程理论统治了美国的政治抗争研究

。但紧随其后的研究,视野日趋狭隘、鲜有创新。基于此,蒂利、麦克亚当

与塔罗等人提出了“抗争政治”的概念,并精心建构起了抗争政治理论。

最后,还有必要分析蒂利的视野转向微观机制的原因。实际上,这与理性选

择理论在美国的发展密不可分。理性选择理论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以来

,经阿罗(Kenneth Arrow)、唐斯(Anthony Dawns)、奥尔森(Mancur

Olson)和诺斯(Douglass North)等人的推动,逐步成为美国社会科学主流

的研究方法之一。其核心假设是理性经济人。20世纪80年代之后,美国学术

界对理性选择的批评也越来越多,最富盛名的是埃尔斯特(Jon Elster)。

埃尔斯特指出理性选择理论并不像他们的倡导者主张的那样能够解释复杂的

历史现象,这一理论的适用范围是有限度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很难区分理

性与感情。基于此,埃尔斯特主张使用微观机制的方法分析社会行为[22]

(pp.685695)。在借鉴埃尔斯特的理论的基础上,蒂利提出了自己的机制研

究方法。此后,在建构抗争政治理论的同时,蒂利尝试性地将机制研究方法

引入其中。机制和过程也成为抗争政治理论的核心构成要素,这也预示了蒂

利关注视野的微观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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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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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俄罗斯边疆民族政策镜鉴
试论经济全球化下的市场经济与民族国家的关系
信息教育的应对措施及改革趋势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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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我国新一轮司法改革:职业化还是民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