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真正的萧红:创伤·幻想·诗性智慧

2013-03-24 04:02贾振勇
东岳论丛 2013年4期
关键词:萧红文学小说

贾振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夏志清曾为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遗漏萧红深感遗憾:“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系统地读了萧红的小说,真认为我书里未把《生死场》、《呼兰河传》加以评论,实在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①[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序,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假如没有这个疏忽,夏先生又该怎样解读和品评萧红呢?

一、萧红研究的难题与不确定性

萧红研究存在的第一个难题,即她的生平本事和人生行径存在太多罗生门现象,比如:萧红出生于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还是次日?萧红生父是张廷举还是那个所谓被张姓地主害死的贫农呢?按萧军的记载,萧红姐弟俩对此都有过怀疑,而且张廷举还曾对萧红图谋不轨②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二)》,《新文学史料》,1979第3辑。。已成定论的那个欺骗萧红同居的人,是叫汪恩甲还是王恩甲或者汪殿甲?萧红是被骗还是自愿和他私奔终至困居东兴旅馆?而这个旅馆竟然还叫东兴顺旅馆?被视为爱情经典的两萧结合,是一段英雄救美的浪漫传奇?这个美丽传说掺杂着多少并不美丽甚至有些残忍的动机、情节和阴差阳错?萧红、端木蕻良、骆宾基那段理还乱的感情真相究竟何在?萧红和汪恩甲、萧军所生的两个孩子的下落?戴望舒有没有参与萧红的送葬?

萧红已经死去60多年,可是“对她的生平仍然无法梳理清楚,反而是越说越糊涂,甚至在最接近萧红的人们笔下写出来的事情也相去甚远、互相矛盾。”③张志忠:《“一生都在逃亡”——读季红真〈萧红传〉兼谈萧红研究》,《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5期。两位有影响的萧红传记作者先后为此感叹。葛浩文在上世纪70年代写《萧红评传》时就说:“本书传记部分的主要目的是要把萧红毕生的史迹,以编年方式介绍给读者。遗憾的是这一目的并不能完全达到;主要原因不是由于资料欠缺(请参看所附的书目),而是因为目前有关萧红的资料有的是无法求证,有的互相矛盾,不足采信。”④[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页。大约近30年后季红真同样发出无奈之声:“关于她的生平,至今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多资料出入极大,无法考证。经过反复查考,仍然难辨真伪,只能存疑。”⑤季红真:《萧红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尽管以后很多学者对不少谜团做了扎实、详尽而艰难的考释和辨析,但是最终的结论好像也仅仅是一种推断而已,很难说是言之凿凿的不刊之论。

第二个难题是文学研究和文学史述史对萧红及其小说的解释与判断,准确性、精确度究竟有几许呢?比如关于她的爱情婚姻悲剧,不是归罪于封建家庭、时代动荡和遇人不淑,就是对那句“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进行过度阐释。这些当然是重要因素,但遭遇封建家庭、时代动荡和遇人不淑的作家不在少数,民国时代女人也有两万万,为什么萧红如此悲惨?正如有学者质疑的:“萧红的悲剧,来自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封建家庭的压迫,这是一种较为普遍、也很方便的说法,但这种解释往往遮蔽了许多值得深思的命题,妨碍了对人性深处的幽暗面作进一步探询的可能性。萧红的不幸固然是社会造成的,但她自己,她性格中的不和谐因素,她的心理层面中存在的某些不健康是否也应负一定的责任?”①郝庆军:《爱的永远憧憬和追求——关于萧红的一段情感遭际的考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这种质疑引人深思。搞一些放之四海皆准的空话、大话,解释一个唯一的作家及其唯一的行为、唯一的作品,长此以往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岂不成单面人?我们在关注事件成因的共性条件时,是否更应该寻找那些独特性的因素呢?更大的问题是,我们有关萧红小说的解读与阐释,是否能够恰中肯綮呢?这不仅关乎萧红及其作品,还牵涉到文学研究、文学史述史的自我调整与再建构这样一个重要命题。

在萧红评价史上,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胡风《〈生死场〉读后记》和茅盾《〈呼兰河传〉序》厥功甚伟。假如没这三文坛大腕的褒扬,萧红很难说能获得以后的文学史地位,历史叙事也很势利。这三个文坛大腕站在民族的、国家的、社会的、阶级的、男权的乃至无意识等宏大立场,品评和阐发萧红小说的精彩之处,将之定位于文学史的主流叙事图景中,萧红的文学史形象和地位也因权威证词而确立下来。这三个人的评价为以后的萧红研究奠定了基调。然而鲁、胡、茅等人的评价,是否准确把握住了萧红小说的神韵?有没有强作解人之嫌?之所以说他们奠定了基调,在于以后关于萧红小说的研究尽管更换了理论和概念,但大多还是在延续他们的致思模式。比如近年“萧红热”中女权主义理论的大显身手,正如王彬彬教授所说:“萧红的大红大紫,萧红的成为‘伟大作家’,与女性主义在80年代进入中国并被用于文学批评和研究有直接的关系。不妨说,是女性主义文学理论进入中国,才使萧红从一个在文学史上并不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一跃而成为一个大作家的”②王彬彬:《关于萧红的评价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8期。。女权主义理论毫无疑问拓展了萧红研究视野,但问题是女权主义理论运用者们的研究模式,和鲁、胡、茅有什么本质差别呢?除了立场、理论和概念不同,目光是不是同样聚焦于过去我们常说的所谓思想内涵、主题意蕴、价值意义等呢?

这不是否定思想内涵、主题意蕴、价值意义等命题的重要性,以往的萧红研究在这些层面也是成绩显著,比如:“我们读到了一个启蒙的萧红,左翼的萧红,抗日的萧红,阶级的萧红,诗性的萧红,女性主义的萧红,倾向于革命但最终和延安失之交臂的萧红,以及一个孤独地飘泊着的萧红……”③郭冰茹:《萧红小说话语方式的悖论性与超越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再如:“我们当代文坛讨论的所有问题,萧红那里几乎都有。譬如,底层写作问题、身体叙事的问题、民族国家的问题、性别的问题、终极关怀的问题、生命价值的问题,甚至包括早期后殖民的问题,更不用说民族化和文体的问题等等。”④季红真:《错动历史中的文学飞翔——对萧红的再审视》,《南开学报》,2011年第4期。思想内涵的包孕性、主题意蕴的多样性和价值意义的开放性,当然是杰作的重要品相。但大多数杰作思想内涵的包孕性、主题意蕴的多样性和价值意义的开放性,是围绕杰作独特性和独创性展现出来的,那么“萧红之所以成其为萧红的东西”、《生死场》、《呼兰河传》的独特性和独创性是什么呢?

阅读体验是评价作家作品的基本前提。正如有人解读出了萧红作品的诸多内涵、意蕴、价值和意义;解读出了萧红小说创作存在缺陷、生涩别扭、并不成熟,我的阅读体验告诉我,迄今为止人们关于萧红小说独特性和独创性的解读还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很多定论经不住推敲,目前为止大多数观念和理论,都难以精确定位和穿透萧红的小说,难以让人抵达如雾似幻的萧红文学世界的静默深渊。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有文学知识谱系、价值观念和意义系统因为无法根除“理性的狡黠”,还有可能将我们的阅读体验和艺术感觉带错方向。陈思和认为:“她的生命力是在一种压不住的情况下迸发出来的,就像尼采说‘血写的文学’。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这不能用一般的美学的观念去讨论,它要用生命的观念去讨论。”⑤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6页。陈教授所说的这个“一般的美学观念”,不但构成了以往萧红研究的基本观念前提和理论预设,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抵达萧红小说独特性、独创性幽深地带的绊脚石。现代文学既有研究范式在赋予萧红以文学史地位、价值和意义的同时,也有意无意成为限制萧红小说研究的话语牢笼。比如鲁迅在灯下读完《生死场》的第一阅读体验是“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可是他很快将这种艺术通感引向“我们还绝不是奴才”;所以他所谓的“越轨的笔致”,在某种程度上是否是阅读体验与文学的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发生间离和抵牾后的审慎落笔呢?再比如茅盾明明感受到萧红小说“寂寞”、“凄婉”的韵味和格调,却没有在尊重自己细腻阅读体验的基础上继续走向萧红小说的幽深地带,反而退却到主流叙事话语和模式上去探讨萧红小说的所谓卓越之处。之所以以鲁迅、茅盾为例,就是因为后世的研究者们大多在重蹈他们的老路。

二、创伤与退行

发现和品评萧红小说的独特性和独创性,应该有“越轨”的眼光。萧红的生平本事、人生行径已经往事如烟,她的小说也已成为独立、自足而开放的文本系统,只是静静地留待后世去发现和品评。要寻找真正的萧红,当务之急是解构或跳出既有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及其衍生出来的那些观念枷锁的限制。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源于一个基本事实:文学作品与文学研究中的那些理论、概念、思路是两码事。文学作品是人类社会这一自然形成的秩序中以自发生长为主要特征的产品,而文学观念、理论等则基本上属于人为设计和理念建构的产物,而且在根本上是文学作品的派生物,尽管它在实践中逐渐获得了独立性和自足能力。这类似于意识形态和经济基础的关系,意识形态尽管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但获得独立性和自足能力后,既可能促进生产力增长,也可能阻碍生产力发展。西梅尔对类似命题就有过辩证分析:“一当生命产生出它用以表现和认识自己的某种形式时,这便是文化:亦即艺术作品、宗教作品、科学作品、技术作品、法律作品,以及无数其他作品。这些形式蕴含生命之流并供给它以内容和形式、自由和秩序。尽管这些形式是从生命过程中产生的,但由于它们的独特的关系,它们并不具有生命的永不停歇的节奏、升与沉、永恒的新生、不断分化和重新统一。这些形式是富有创造力的生命的框架,尽管生命很快就会高于这些框架。……框架一旦获得了自己固定的同一性、逻辑性和合法性,这个新的严密组织就不可避免地使它们同创造它们并使之获得独立的精神动力保持一定的距离。”①刘小枫主编:《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经典美学文选》,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15页。文学作品和文学观念、理论的关系,实质上就是生命和形式的相生相克、对立统一。所以寻找真正的萧红的起点,应该建立在文学作品和文学观念、理论的分野基础上。

我们应当挣脱既有文学观念和理论的绑架,在文学起源和发生意义的层面上,去寻找真正的萧红;从作为存在者的萧红和小说创作之间的主体间性,来理解萧红及其小说;亦即从本源意义和发生学角度,来探询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和存在者萧红的互文性。简单说,萧红小说创作的内在驱动力是什么?小说写作满足了她怎样的精神意志和心理需求?当然还包括下文专门要谈的她的生命意志如何转化为独创的艺术世界,她创造了一个怎样的艺术自我从而实现了情感的宣泄、意志的转换、精神的移情和生命的绽放。

萧红小说创生的因素,当然包括重复了很多遍的封建家庭、社会动荡、遇人不淑等等外部条件,当然也包括屡见不鲜的那些性别抗争、身体欲望、生命关怀等等内部要件。所谓民族的、国家的、社会的、阶级的、时代的、女性的、个人的、身体的那些元素,毫无疑问都会构成萧红小说创生与存在的基础。问题在于,并非只有萧红及其作品存在于那样的时空中,几近相似的条件也曾催生出过面貌各异、风格独特的作家作品,比如庐隐、石评梅,再比如丁玲,张爱玲。在赋予萧红小说以独特性和独创性的艺术生成过程中,创伤体验及其内在转换是一个迄今未被说清且至关重要的因素。创伤体验之于文学创作的影响,在现代文学作家群体中较为常见,但萧红创伤体验及内在转换的独特性和罕见性在于,她是用“退行”的方式实现了艺术创造。

萧红的创伤体验毋庸多言。她16岁走出呼兰小城,20岁与家庭决裂,象无头的苍蝇一样乱飞一通,经行哈尔滨、北平、青岛、上海、东京、西安、武汉、重庆,一路风雨,颠沛流离,疲于奔命。在奔往异乡的坎坷路途上,她饥寒交迫,贫病交加,居无定所,为情所困,半生尽遭白眼冷遇,终于在生命的第31个年头,香消玉殒在碧海蓝天的浅水湾畔。葛浩文教授说他在写《萧红评传》时越来越感到不安,萧红所受的痛苦在感觉上越来越真实,以至于难以终笔,仿佛他不写最后一行,萧红就不会死②[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3页。。我相信葛浩文的感觉是真实的,也正是因为类似的感觉,本文行笔至此,断然决定放弃述说她那些让无关外人听来也心碎的凄惨往事的打算,因为这种述说也是一种痛苦和残忍。简直无法想象她那样孱弱的身心,是如何承受那些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惨烈之痛。萧红所遭受的那些身心创痛,无论是源自外部世界的逼迫与摧残,还是源自内部世界的脆弱与阴暗,无论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出于她某些病态的精神幻想,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创痛已经化为她的一种存在的实在感,一种客体的心理体验事实。

人生在世,无非是趋利避害,寻求最大的满足与幸福。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多数人烦恼与苦痛往往多于满足与幸福。对于萧红来说,她所遭遇的苦难和创伤,更远远超过常人。她的一生几乎是在受难中渡过,来自外界不可抗力的、身心的和人际关系中的诸多创伤,轮番向她袭去。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所谓创伤,是指那些对人的情感构成沉重负担的、由于生活中不常出现而让我们缺乏可参照的应对模式的经历。”①[瑞士]维蕾娜·卡斯特:《依然故我》,刘沁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53页。考诸萧红一生所遭遇的苦难与痛楚,人世间常见的诸种创伤体验类型,她几乎都饱尝,可怕的是类似的创伤体验反复出现以至于成为她生活中的通常模式;尽管有了可参照的应对模式,可怕的是她却无力抵挡那些难以抗拒的力量,比如穷困与疾病。更可怕的是,有的创伤模式,她仿佛中了蛊瘾一样,在一遍遍的重演。

如果可以将萧红遭受的创伤进行简单归纳概括,那么最刺眼的无非就是爱的极度匮乏与残缺。亲情、爱情在她总是遥不可及,或许唯独友情常伴她左右,可是这里面又包含着多少不忍与怜悯呢?友情又何尝能替代亲情和爱情的那种亲密无间、生死依恋呢?如果说当她执意远走他乡时,已经在内心深处与亲情永诀;那么唯独爱情之殇,她却一次次飞蛾投火,无所畏惧,至死痴心不改。关于她的爱情之殇,我更愿意引用后世作家的感言:“她那过于剧烈的人生,不从容,不体面,不能全归咎在别人身上,那些千疮百孔的爱,不会总是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造成。她鲁莽又脆弱,风情又乖张,气场强大却身体孱弱,是电光石火的好恋人,却或许真的并不适合厮守。她对爱的热望简直让人畏惧,仿佛永远在卖火柴的小女孩濒死的时刻,要奢侈地燃尽所有火柴,哪怕得到的无非一点暖一点亮。”②马小淘:《人间腊月天》,《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

面对创伤,人最本能的应激措施是修复。如果说鲁迅的坚忍、郭沫若的宣泄、茅盾的脆弱,最终换取的是战胜创伤体验,赢得了补偿性的人生辉煌,可是萧红却是一个经常被创伤碾碎而难以在现实中获胜的人。即使以后她获得了认同、欣赏乃至声望,可是这些于她的破碎人生又有何补?面对创伤经历,她并不善于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进而获取处事智慧和生存技巧,“差不多她是靠直觉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头脑和理智。……对人世,我想她从来就没看清过,她就像一个小火炉,一个鱼跃飞身扑进这滚滚红尘,然而她这小火炉终究是不能烫伤任何人,她只是伤了自己”③魏微:《悲惨的人生 温暖的写作——写给萧红百年诞辰》,《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尤其在爱的饥渴与盲目追逐中,她更有一股死不罢休、与汝偕亡的愚蠢。之所以说她愚蠢,是因为按照黑格尔的说法,爱是自我本质在对方身上的显现,可是她在无法确定甚至找不到显现对象的时候,就无所顾忌的跳入爱的幻影中。

可是,对于她的任性,她的执拗,她的盲目,她的鲁莽,她的愚蠢,她的乖张,她的极端,乃至她的病态,我们无法苛责,因为“绝没有任何时候比在我们爱时那样对痛苦没有防备;绝没有任何时候比在我们失去所爱的对象或它的爱时那样无依无靠的悲惨”④[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何桂全译,《论文明》,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77页。;因为她遭受的苦难与痛楚太多太多,即使造成创伤的根源全部来自于她自身,这个世界对她的惩罚也太过悬殊。对于这样一个近乎大半生都在经历创伤之痛的弱女子,对于这样一个几乎失却了人世间所有最可宝贵的爱的叛逆者,几乎每一次讲述她生命中那些无法承受的悲情与惨淡,都会深深刺痛我们的心灵,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对萧红的幼稚、单纯和率性,丁玲曾经十分不解:“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⑤丁玲:《风雨中忆萧红》,《丁玲全集》5,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136页。。可是同为女人的丁玲,却知道何时应该放弃纯洁、放弃幻想、放弃稚嫩、放弃软弱。假如萧红有丁玲三分之一的世故和强势,也不至于身世浮沉雨打萍。遭遇创伤,每个人都会寻找自救之道,只不过有的人有意为之,尽力改善,终于扭转颓势,获得补偿,成为命运的强人;有的人则逆来顺受,任其摆布,终究难挽溃局,成为人生的惨败者。萧红显然基本上属于后者,她是在懵懵懂懂中跟着感觉走的那类人。尽管她也获得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补偿,可是这补偿已经基本无益于她的有生之涯。萧红面对创伤,实在谈不上主动修复,只能说是转换。这个转换尽管无法改善她现实生命中的苦痛,却为她开辟了一片独特的艺术领地,引导她最灿烂的生命之花在一个虚构的时空中绽放。这个转换的中间环节,我以为就是她那“少于世故”的31岁生涯中的精神退行行为。

作为心理学术语,退行(regression)是指个体尤其是成年个体在遭遇到挫折和应激时,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式退回到较早年龄阶段的水平,以原始的、幼稚的方法应付当前的情景,是一种反成熟的倒退现象。尽管我们几乎不可能寻找到可靠的心理学数据乃至精神病理学证据,来说明萧红人生行径在多大程度上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典型退行,但她短暂生命中少于世故乃至不更世故的率性、天真与不计后果,足以说明她应对社会万象的能力和成熟度远远低于她的同龄人,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高智力的受过教育的人。一般意义上的退行行为的判定,是按照文化的既成秩序、规范、习俗和社会大多数人的经验模式、精神特征与心理状态的水平来衡量和诊断的,通常分为消极意义上的退行,比如拒绝长大和成熟;积极意义上的退行,比如缓解与抵御痛苦、恐惧与焦虑。萧红在应对和处理社会事务尤其是爱情事件的过程中,显得那么稚嫩、天真、盲目、草率乃至弱智,足以印证她的很多行为已经具备退行的主要特征。

萧红的退行行为,当然不属于主观意志层面的拒绝成熟,她往往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无能为力而不由自主乃至无意识地倾向于精神和情感上的退行。她很少将积极的心理防御措施应用于日常生活,以便通过积极心理防卫获得恢复和提升退行行为造成的消极影响。尽管退行行为在日常生活中给她带来了人生行径的进退失据和精神与情感世界的紊乱,但是却在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帮助她找到了一个独立而强大的自我。萧红的退行行为异于常人并远远超出常人之处在于,她将退行行为中的积极能量转化到了艺术的世界,退行行为中的积极防御措施激活了她生命中潜藏的天赋力量,最终转化为撼人心魄的艺术创造能力。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人在匮乏和缺失的情形下,身心机能往往就处于失衡和失调状态,此时人的机体的潜在力量会本能地启动修复程序,激发出一种寻求平衡与和谐的内在驱动力,通过种种力所能及的措施与手段,来解除处于失衡和失调状态的身心危机。在种种措施和手段中,幻想乃至妄想常常受到那些对现实无能为力者的青睐,所以弗洛伊德认为:“据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像一个妄想狂,通过建立一个希望来纠正他所不能忍受的现实世界的某些方面,并把妄想纳入现实。相当多的人通过妄想再造现实来获得确实的幸福,免受痛苦。”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何桂全译,《论文明》,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第77页。毫无疑问,艺术是这种幻想乃至妄想的高级形式。

从萧红所遭受的几乎持续不断的创伤经历来看,从她在生活世界中所表现出来的诸种退行症兆来看,实然世界中的挫败、痛苦和困局,已经在她的日常生活场景中筑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使她几乎丧失了大部分应对困难、抵御风险的能力。当无力回天的挫败经验,最终吞噬掉她力图改善现状的意志时,幻想乃至妄想很可能就成为最后的防火墙,幻想乃至妄想的防御力量也就会积极寻找宣泄的渠道。在萧红而言,幻想乃至妄想的最积极形式就是文学艺术。当萧红借助于小说艺术返回内心、返回自我的时候,一个可以暂时消解现实苦痛,乃至可以超越不可战胜的现实高墙的幻想世界,就悄然出现了:“艺术能够给人提供的所有幸福只在于,我们为我们的内心体验创造了这样一种理想的观照场所,在这观照场所中,我们的有机生命力就通过移情到艺术作品中,而以一种不受遏制的方式充分地展开了。”②[德]W·沃林格:《抽象与移情》,王才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页。在这样一个虚幻的理想的关照场所中,萧红凭借几乎是天赋的艺术幻想能力,转换了现实中迫不得已的退行行为。萧红退行行为中的积极防御能力,以艺术世界中的幻想升华,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创造性回归:她借助于小说艺术,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个表达存在,并使身心得以诗意栖居的场所;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中,她不但克服了在现实世界中的挫折感和溃败感,更实现了自我本质的确证和自我精神优势的展示。

三、“只有不确定和未知的世界里才有天才的位置”③[英]威廉·赫兹列特《论天才与常识》,[英]拉曼·塞尔登编:《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页。

退行行为给萧红带来的,不仅仅是使她能够暂时脱离日常生活世界的苦痛,躲进自由而纯净的文学世界,以求得心灵在幻想空间的短暂休憩,获得缺憾的弥补与生命的平衡;而且还使她较少地避免了文学观念、文学理论带给文学本身的种种异化,从而使她能在文学的更为本源的意义上实现生命与精神的自在、自为与自由绽放。

之所以强调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带给文学本身的异化,是因为这种异化普遍的存在于文学认知视野,而且以强势话语权力妨碍了探寻萧红小说的独特性和独创性。和萧红小说相关的异化,比较突出的,一是认为文学是客观世界、现实世界、日常生活世界的模仿、反映、再现、表现等等。这种认识及其以后次生的诸类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将文学艺术和人的生存世界割裂开来,并将之抛入到二元论的认识模式中。殊不知文学艺术本身就是人的生存世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文学艺术也是人存在的一种重要形式。如果同意黑格尔“艺术不仅不是空洞的显现(外形),而且比起日常现实世界反而是更高的存在,更真实的客观存在”的说法,那么我们就不能不承认文学艺术“给我们的却是在历史中统治着的永恒力量,抛开了直接感性现实的附赘悬瘤以及它的飘忽不定的显现(外形)”①[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二是认为文学观念与文学理论对文学创作具有重要指导意义。从原则上来看这个说法或许没错,但事实在于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是后发于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产物,是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一种经验主义的不完全归纳、概括和总结。它主要通过理性和逻辑的力量,将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特殊性,抽象和提升到普遍性的层面,而且会随着特殊性的增多逐渐修正和补充自身体系的自足性。显然它的后发性、抽象性、自足性以及经验主义特征,决定了它不可能具有永久的普遍性和通用性,因为总有不符合观念和逻辑的异类存在。面对异类,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不但会失效,还会因为自身的惰性与整合性,阻碍文学生命力的蓬勃展开与创新。

萧红显然不属于一个符合既有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的期待视野的作家。无论在她生前还是死后,有不少人并不认同萧红的小说。即使体验到萧红小说独特性的认同者,也往往出于对文学史裁定机制和权威效应的服从,以“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等名目,将她悄悄拉回到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的常规轨道上。而萧红本人凭借她那股天然的冲劲与野气,几乎毫不认同文学观念、文学理论的整合与规训:“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象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②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序〈萧红选集〉》,《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有意思的是,聂绀弩记载的那次聂萧对谈,堪称文学观念、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文学现象之间的一次形象而生动的规训与反规训:一个按照当时主流文学观念、文学理论来要求文学,依据“小说学”的原则评点并指导萧红小说如何写;一个则是按照文学的自然生长规律来展示文学的本性,根本不买“小说学”的账: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偏要写。对谈的结果自然是关公战秦琼,聂绀弩或许意犹未尽,可萧红已“晕头转向”,干脆一走了之。聂绀弩对萧红小说的指点,是一次凝固的文学理论、文学观念力图对流动的文学创作进行指导的典型案例。“审美与认知标准的最大敌人是那些对我们唠叨文学的政治和道德价值的所谓卫道者。”③[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这个最大敌人的行列,还应该加上那些规训和宰制文学天然生命创造力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在萧红不自觉抗拒规训的过程中,她的幼稚、任性、执拗、不更世故等反成熟化的退行行为,恰恰使她在无意中坚守了文学的本性。否则,如果她接受了外在的无法加以内化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如果她“理智”地接受文学权威们的教诲并躬行之,或许会得到更多的赞美和更高的评价,乃至步入“伟大的作家”行列。那她只会成为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别人塑造出来、失去大部分自我本性的萧红,而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个如雾似幻又才气四溢的天然萧红。足可以与萧红抗拒规训的“退行”行为呈鲜明对照的,自然非丁玲莫属。可是随着时光的无情推移与筛选,两人作品的艺术生命力自然也毋庸一比高下了。

对于萧红不按文学的习俗与常规出牌的特点,葛浩文的观察是细致的:“在萧红的散文中,读者很难找到富有哲理式的长篇大论,至于文学理论或宣传式的文章,她显然既无雅兴,也缺乏学养。此外,在她的作品中,也几乎看不出那些可帮助我们了解她创作动机,写作习惯和方法的痕迹(这偶然在她的书信,谈话记录中出现)。即使连她本人可能也说不出那些使她产生灵感,创造体裁,以及她所受外在影响及各种成就的因素。”①[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页。毫无疑问萧红当然也要在已有的文学知识谱系、价值秩序和意义系统中汲取经验和智慧,也要经过学习与模仿练就娴熟化用艺术材料的过程,就像她自比《红楼梦》里的香菱那样。但是她的天性和天禀要求她只接受她能认同和内化的文学经验与智慧,她更多的是“在梦里写文章”,也就是说她主要是出于满足深层的乃至无意识的某种自我心理需要和精神意志而写作。在这样的心理状态和写作中,面对宇宙、世界、社会、人生和身心,她深切体察和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实现了自我主体与表现对象之间的互文性,她的艺术意志就此获得了自由自在的外在显现和外化形式。其艺术世界的独特性和独创性,也就应运而生了。

那么,萧红小说艺术世界的独特性和独创性究竟是什么呢?根据对萧红小说尤其是《生死场》、《呼兰河传》的阅读体验,我认为是退行行为为她提供了一个返回本源和发生意义上的文学创生路径;她的难以被整饬和规训的天然生命力与艺术才华,历经生之苦闷与折磨,终于在“诗性的智慧”的本源和发生层面上,无法遏制地绽放开来。

在维柯目光如炬的哲人视野中,“诗性的智慧,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就要用的玄学就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象这些原始人所用的。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因为他们生而就有这些感官和想象力);他们生来就对各种原因无知。无知是惊奇之母,使一切事物对于一无所知的人们都是新奇的”,“同时,他们还按照自己的观念,使自己感到惊奇的事物各有一种实体存在,正象儿童们把无生命的东西拿在手里跟它们游戏交谈,仿佛它们就是这些活人”,“他们就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这种崇高气魄伟大到使那些用想象来创造的本人也感到非常惶惑。因为能凭想象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者’”②[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81-182页,第184页。。正如维柯卓绝的天才眼光所看到的那样,真实的原始人对世界和宇宙的反应,并不是幼稚、无知乃至野蛮的,而是本着生命本能,以“诗性的智慧”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并将这些反应转换为神话、隐喻、象征等诗学的和形而上学的存在形式。而萧红的小说艺术世界,仿佛就是这种本源意义上的文学创生或者说原始意义上“诗人”的一次重现。

正如弗洛伊德在心理学层面所看到的:“在精神的王国中,原始的东西是如此普遍地与在它基础上产生的变化了的形式并存”,“在精神生活中,一旦已形成的东西不可能消失,一切东西在某种程度上都保存下来,并在适当的条件下(如,当退回到足够的程度)还会再次出现。”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何桂全译,《论文明》,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65页。在我们迄今未被勘透的精神世界中,在人类精神的原型和母题意义上,的确潜藏着无数的人类一以贯之的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而这些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在大多数人来说,因为现实生活世界的规训尤其是所谓的“进步”幻象,而被压抑乃至扼杀。正如创造比之于庸常总是那么罕见,发源于生命之流的那些形式和框架,不但很快就和创造它们的精神动力拉开距离,而且往往因为维护自身的同一性、逻辑性和合法性,凭借在现实生活世界持久形成的同化力量,常常就以习俗、规范和秩序的名义,阻挠乃至扼杀生命和精神的创新冲动。所以维柯感慨不已:“使心智脱离感官的就是与我们的近代语言中很丰富的那些抽象词相对应的那些抽象思想。……人们现在用唇舌来造成语句,但是心中却‘空空如也’,因为心中所有的只是些毫无实指的虚假观念,以至近代人再也想象不出象‘具有同情心的自然’那样巨大的虚幻的形象了。我们也同样没有能力去体会出那些原始人的巨大想象力了,原始人心里还丝毫没有抽象、洗炼或精神化的痕迹,因为他们的心智还完全沉浸在感觉里,爱情欲折磨着,埋葬在躯体里。”④[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81-182页,第184页。然而,是地火就要奔突,就要燃烧,人类本性深处的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总要千方百计地寻找释放渠道。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的一切创造者,正是凭借未被扼杀掉的来自于生命和精神深处的天生的自由与幻想能力,冲决了庸常世界的清规戒律,为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寻找到了一种“重现”的形式。

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不是通过纯粹理性、历史理性、实践理性以及判断力的精确方式重现,而是凭借类似于原始意义上的那种巨大的幻想能力,诗意地把握和再造一个超越琐碎实然世界的贯彻人的创造本性的世界。萧红小说无疑应当属于这种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意义上的“重现”形式。如果说《生死场》的残忍叙事背后已经包孕着原始意义上生命力的坚忍、丰富和深刻,那么从第十一节“年盘转动了”开始的抗日主题和情节的置入,就以略显突兀的方式将萧红的幻想力重新拉回到实然的现实世界,无拘无束的艺术创造力必然也要遵循现实世界的规则。可是到了《呼兰河传》,萧红生命和精神世界深处的幻想能力,彻底地回归到了本源和发生意义上的文学创造世界。正如谭桂林教授所看到的:“萧红是一个体验型、情绪型、自传体型的女性作家,愈是在个人感受与生存幻觉的迷天雾地中,她的天赋才华与独特个性就愈能够得到充分发挥。”①谭桂林:《论萧红创作中的童年母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4期。正是在一个混沌、粗糙然而充满了人性原始力量的物我两忘的艺术世界里,萧红的自然本性最终得到了彻底释放,她获得了自由自在创造象“具有同情心的自然”那样巨大幻象的能量,从而抵达了本源和发生意义上的文学艺术创造本性的核心地带。

布鲁姆在探究经典之所以成立的理由时认为:“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完全被我们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②[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萧红小说的独特性和独创性即原创性,在于它是一种很难被同化的陌生性。这种陌生性往往因为自身的不可复制性、不可同化性,被庸常的通用心理状态、经验模式和精神习性所排斥,在日积月累的习俗、规则和秩序中被漠视;或者被错误地拉回和整合到固有的轨道上去。黑格尔尝言:“诗是原始的对真实事物的观念,是一种还没有把一般和体现一般的个别具体事物割裂开来的认识,它并不是把规律和现象,目的和手段都互相对立起来,然后又通过理智把它联系起来,而是就在另一方面(现象)之中并且通过另一方面来掌握这一方面(规律)。因此,诗并不是把已被人就其普遍性认识到的那种内容意蕴,用形象化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按照诗本身的概念,停留在内容与形式的未经割裂和联系的实体性的统一体上。”③[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0页。萧红小说的独特性和独创性,正是以这种未被割裂的“诗”的方式,实现了文学创造力的自我确证要求,而且通过“诗性的智慧”实现了文学创造乃至人的自由禀赋。所以说,萧红不但是维柯意义上的“诗人”,也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诗”的创造者。

或许,萧红是不能用“伟大的作家”来称呼的。因为“伟大的作家”这顶辉煌桂冠,是世俗世界为自己所辖的文学领域设置的等级秩序中的最高一环,在某种意义上是人性中利益对等交换的本能要求的华丽产物。但是,我们可以说萧红是一个天才的小说家和诗人,因为她几乎不受世俗世界有关文学艺术的那些观念的束缚,几乎完全依仗天然的禀赋、天然的幻想力和原始意义上的创造冲动,自在自为地潜入到了自由的本质地带,以小说的艺术形式展现了“自由的本质在于由自己决定自己是什么”④[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75页。。

萧红的小说(当然主要指《生死场》《呼兰河传》),是汉语文学世界的一朵奇葩。尽管这是萧红根据她的现世经验,绘制的一个诗学的梦想的世界,谱写的一首凄婉而残酷的幻象的挽歌,但是萧红却在这个梦想的世界和幻象的挽歌中,让平凡琐碎的现世经验世界大放异彩,让几度蒙尘的诗性智慧和创造性直觉被唤醒,去遐想更高的意义、更深的目的和更纯的人性。萧红的小说艺术世界中,蕴藏着一种具有普遍性力量的艺术通感,即触发和唤起人类经常遗忘的原始意义上的精神遗迹的力量。这不但赋予了萧红小说自身以独特性和独创性,而且为现世的文学世界开辟了一个陌生然而又是那么熟悉的独特文学理想国;更重要的是,它能启迪我们在这种艺术通感的体验中,遥想那久已失落的人类童年时代未被异化的生命创造力,如何再次回荡在我们的内心世界。“后来的一切哲学,诗学和批评学的知识都不能创造出一个可望荷马后尘的诗人”⑤[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477页。,所以萧红是唯一的,不会再有一个可望萧红后尘的类似的“诗人”出现。然而,人类社会中潜藏的生生不息的渴望完美的存在冲动,总是时时回首早于文明的轴心时代就已存在并绽放过的那些原始的生命创造力和巨大幻想能力,而且会以崭新的形式重演着“诗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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