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芳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州 350108)
弗吉尼亚·伍尔夫和D·H·劳伦斯是英国20世纪现代文学两位非常杰出的代表。1925年,伍尔夫出版了《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以下简称为《夫人》),而1929年劳伦斯在意大利出版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以下简称为《情人》)。这两部作品一经出版在文学界都引起了强烈反响。《夫人》由于作者创造性地应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探索20世纪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被评论界称为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s)齐名的重要意识流代表作品,而《情人》则因大胆的性爱描写受到众多的质疑,直至1960年才在英国本土正式出版,而它在英国本土的出版引发了文学史上著名的大审判。但无论他们的作品以何种不同的方式受到世人的关注,两位作家却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对20世纪初出现的现代战争都痛心疾首。他们视现代社会为病体,在作品中都阐述了改造社会的愿望和构建理想社会的蓝图。在这两部作品中,他们分别塑造了作为一战牺牲品的残疾人物形象赛普蒂墨斯(Septimus)和克里福德(Clifford)。这两位人物一个是疯癫病患者,一个是肢体瘫痪者,他们是作家的刻意制造,集合了作家对现代社会的理解、痛斥和改造的意愿。如果将他们拼接起来,正好可以完成一幅完整的现代主义的写实画作。
任何文学作品都无法脱离社会文化的语境,而社会责任意识强的作家,当社会文化出现问题时,他们往往能够敏锐地察觉问题,并努力查找产生问题的原因。社会问题在作家看来就好比疾病,因而文学作品中的疾病描述具有无限丰富的象征意义。下面就从赛普蒂墨斯和克里福德的残疾隐喻了解作家如何应用残疾这一媒介将人物与特定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连接起来以及他们这样做的用意。
疯癫作为疾病的一种,涉及了人性、知识、权利、精神病学、生理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一直颇受作家的青睐。20世纪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其著作《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adness and Civilization: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中非常系统地研究了疯癫在不同时期的社会现实。他指出,中世纪的疯癫是“一种巨大不安的象征”,“属于柏拉图式的大隐喻世界”[1]10,它的魅力在于,第一它揭示了人的本性,第二,它就是知识。文艺复兴时期,疯癫作为一种美学现象被用来表现道德讽喻,表现了对无理性的某种批判性的和道义性的体验,以及对疯癫的悲剧体验,成为一个时代的特征。莎士比亚笔下就有系列的疯癫人物,比如李尔王、麦克白夫人、奥菲莉娅、亨利四世等。他们作为被作者尊重和同情的对象,承担了揭露权利、金钱以及性别造成的社会不公和人性扭曲等社会阴暗面的角色。到了18世纪古典时期,疯癫进入了禁闭时代,开始与丑闻、兽性、骄傲、死亡、黑暗、原罪、流血等联系一起。这个时期的文学形象有《远大前程》中的郝薇香小姐,还有《简·爱》中罗切斯特的疯夫人伯莎·梅森等。她们反映了维多利亚时期对女性的压迫与禁锢的社会现实。而在现代社会,人类进入了科学时代,针对疯癫病人特别开设了精神病院。虽是医院,以治疗为宗旨,但实际上,精神病院成了堂而皇之抹杀疯癫真相和实质的场所。小说《达洛卫夫人》中的赛普蒂墨斯以及《印度之行》中的奎斯特小姐就是现代社会权力机构借助医学手段实施人性压制和扼杀的牺牲品。
疯癫是最常见的战争后遗症之一。伍尔夫在《夫人》中选择疯癫这一精神残疾作为隐喻社会文化的媒介源于她对一战的体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伍尔夫同许多待在家乡的市民一样,对战争的感受并不深刻,直至1915年4月23日与她儿时一起长大的朋友Rupert Brooke阵亡时,战争才触动她敏感的神经,让她逐渐将战争与人生经历联系起来。之后,她耳闻目睹了越来越多战争导致的死亡,以致战后和平初期,她也无法走出战争的阴影。1917年在伦敦的渔商会馆(Fishmonger’s Hall)走访在那疗伤的飞利浦·伍尔夫(Philip Woolf)给了她了解战后幸存下来的士兵的机会,而飞利浦·伍尔夫对战争经历保持缄默的态度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使她在战后处于和平时代之时,仍苦苦思考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影响。她对战争后遗症的认知和战争本质的体会很鲜明地表现在赛普蒂墨斯这个疯人的塑造上。
赛普蒂墨斯在《夫人》中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身份,他患病的直接原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爆发时,他怀着拯救英国的理想作为第一批志愿者参军入伍,奔赴法国前线,期间他曾荣获十字勋章,并经受住严酷的战火考验存活下来,但战争中经历的死亡却使他时时被恐惧笼罩,最终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他的症结是,他认为自己有罪,因为他看见自己的朋友埃文斯阵亡时表现得满不在乎,他认为人性已经给予他“死亡”的判决,而他的症状主要表现是其思维空间远离现实世界而游移于自我的想象空间。在他的自我想象空间中,他对现实事件的感知与反映迥异于健康人,这从作品中设置的几个场景的描述中可见一斑。
第一个场景是马尔伯里花店正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的一辆汽车。汽车上被拉下的帷帘使车内充满神秘感,过往行人纷纷猜测,车内可能坐着威尔士王子,或者王后,抑或首相,在猜测中人们的脸上油然而生崇敬的表情,因为他们猜想中的英国君主是他们国家永恒的象征。然而汽车之于赛普蒂墨斯却是另外的含义。他首先感觉,“那帷帘上的花纹很怪,好像一棵树”,同时他还感觉“天地在摇晃、颤抖”,“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立刻就会燃烧,喷出火焰”。[2]15这使他惊恐万状,并且他将此归因于自己的过错,认为是他挡住了道,因而才造成交通堵塞。
第二个场景是天空飞过的飞机。飞机在空中描出什么字,行人们纷纷猜测。他们想到了“Blaxo”、“Kreemo”、“tofee”等商标,认为飞机在为什么产品做广告,而赛普蒂墨斯却认为飞机正在向他发出信号,给他展示了无与伦比的美,这使他热泪盈眶。他感觉树木是有生命的,他能听见麻雀用希腊语对他的歌唱:没有什么死亡[2]25,他听懂了大地传递的讯息:美无处不在[2]70,他能听见已故的朋友埃文斯说话,他甚至感觉自己是替罪羊,自己就是上帝,自己能够改变世界[2]26。自杀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最终,他跳楼自尽。
福柯曾经这样描述疯癫:“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形式。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男人为女人,视情人为复仇女神,视殉难者为米诺斯。但是,它也是戏剧安排中最必要的错觉形式。因为无需任何外部因素便可获得某种真正的解决,而只需将其错觉推至真理。因此,它处于戏剧结构的中心。”[1]29伍尔夫在塑造赛普蒂墨斯的疯癫形象时,应该已经意识到疯癫“处于戏剧结构中心”的特殊地位。赛普蒂墨斯疯癫的症状表象如前所述,具体反映在他幻觉中的声影世界、自我死亡审判和以“救世主”自居的意念上。透过他的症状表象,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其疯癫背后隐含的隐喻。赛普蒂墨斯幻觉中的美好事物是树木(他认为树木有生命)和鸟声(他听见鸟儿向他歌唱:没有什么死亡)。而他对于人类的幻觉总是可怖的,比如他在“一颗蕨草中看见一个老太太的头”[2]66,“墙上露出一张张脸”,“纱窗周围伸出的一只只手”[2]67,甚至“狗变成了一个人”[2]68。他这些幻觉给读者一个很明确的讯息,即他在逃避现实,他沉迷于自己的理想世界里无法脱身。事实上,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他有三个绝密信息必须传给内阁:“第一,树木有生命,第二,世界没有罪恶,第三,爱与博爱。”[2]68他的理想只能用疯癫的语言和思维表达出来,说明现实世界的理想与他的理想相去甚远,不可兼容。如果用正常人的语言翻译他的绝密信息,那将是:树木没有生命,世界充满罪恶,世界没有爱。这是对现实世界多么大的一个讽刺啊!
至于赛普蒂墨斯的自我死亡审判,其内涵也是十分发人深省的。他之所以判自己死亡,因为他认为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而他的滔天罪行就是他看见好友埃文斯阵亡时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地面对战场上的死亡,这其实并非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世界的问题,整个社会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是20世纪初人类遭受的空前灾难,根据统计,1914年的一战,先后有32个国家参与,每天有5600名士兵死亡,800万的士兵拖着伤残的身体回到家园,而就英国800万参军的人中,就有2 090 212人受伤。[3]赛普蒂墨斯判自己死亡,其实这个审判已经不是个人层面上的审判,而是历史的审判,人类的审判,其中有三层含义,即战争必然导致死亡,战争的始作俑者必须处死,人类必须消灭战争。借助疯癫之人自我的死亡审判,可以看出作者对现实社会深刻的洞察力和其改造世界的急迫感。
赛普蒂墨斯以替罪羊和救世主自居的意念其实也是作者改造世界的理想的进一步扩大。根据基督教《圣经》中的《新约》所言,上帝为救赎世人的罪恶而宁愿钉死在十字架上,是人类的赎罪羔羊,上帝代人类受罪,因而也成为拯救人类的救世主。赛普蒂墨斯想像上帝一样替人类受过,拯救人类,说明战争带来的死亡和生命意义的迷失已经让他对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失去了信心,同时战争让他感到人类因其罪孽深重而病入膏肓。他的自杀情结其实是为了重生,是为了创造新的信仰,是为了告别充满仇恨、死亡的恐怖的旧世界,迎接充满博爱的生机勃勃的新世界。
与疯癫一样,肢残是战争的另一个后遗症。但与隐性的疯癫不同,肢残主要体现肢体残缺不全而造成的失衡的身体状态,其身体特征是显性的。肢残者通常生活无法自理,行动不便,如果想要恢复与健康人相似的生活状态,需要拐杖、轮椅或假肢等机械工具的支持。在《情人》中,劳伦斯让克里福德腰部以下瘫痪,这样设计其实反映了劳伦斯对现代战争的看法和态度。劳伦斯虽然没有直接参战,但他在战争期间的所见所闻所受使他参透战争本质,产生极强的反战情绪。弗里达的回忆录《不是我,是风》详细地描述了一战期间他们夫妻俩惶惶不可终日的糟糕情景。根据此回忆录,劳伦斯因其妻弗里达德国侨民的身份,在一战期间备受折磨。日常生活中,他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处处受人监视,还被限制行动范围。此外,他参加了征兵体检,虽然因为身体虚弱而没有应征入伍,但体检中被强制脱衣全身检查的体验,使他的人格深受侮辱。因此,他称大战是“非人性、机械、纯粹的破坏!莫名其妙的破坏”,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人类尊严的崩溃”[4]。他对战争的理解在其许多作品中都淋漓尽致地得到体现,比如短篇小说《普鲁士军官》通过一个灭绝人性的虐待狂普鲁士军官的描写展示了战争的本质:仇恨、破坏、侵略、征服和扼杀人性。还有两篇短篇《尘世的烦恼》和《英格兰,我的英格兰》,它们通过描写男女主人公不同方式的相互毁灭说明战争就意味着相互残杀,两败俱伤。长篇小说《情人》在这些短篇的基础上强化了战争扼杀人性的主题。它直视战争的恶果,通过克里福德肢残的身体符号将战争和现代文明的本质一层一层剥开,展现在读者面前。
克里福德与赛普蒂墨斯一样都是被一战致残的牺牲品,但从表象上看与赛普蒂墨斯不同,克里福德的残疾不属于精神层面,而主要表现在身体某个部位机能的损坏。他腰部以下瘫痪,丧失了性功能,日常生活需要专人照顾,并且只能靠轮椅代步。身残在克里福德身上表现了多种症状:首先,他失去了男人的特征和力量,使他不能与妻子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其次,他失去了自信和尊严,甚至同意妻子与另外的男人生孩子继承家业。身残还让他成为硬心肠的矿场主,为自己的利益无视矿工的痛苦和尊严。身残更让他失去了一个自然人独立生存的能力,使他最终心理上重新回到婴儿状态,投入老护理的臂弯,嘤嘤泣哭。
克里福德的病症其实表现了劳伦斯眼中现代文明社会的三个主要特征。
第一个特征:人被机械化了。作为现代工业文明象征的战争是一台机器,它能够将参战者也变成一台机器。克里福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由于腰部以下瘫痪,克里福德终日以轮椅代步,活生生的双腿变成了冰冷的机器。而由机器支架的人,自然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从而丧失了作为人的生理和物质的意义。人被机械化的特征还体现在克里福德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是他婚姻生活的被机械化。他和妻子康妮的生活就像一个工厂一样单调规律。他不断地生产思想,然后再不停地向康妮输送思想,而康妮呢,就像一台电脑,只管接受,像被催眠了一样,丧失了思想的能力。这种生活显然缺乏情感的对等交流,再加上性爱的缺失,他们的婚姻自然毫无生机。另外,作为一个矿主,他很注重权威和秩序,时时以赢利为目的,从不顾念矿工的需求。在他的眼中,矿工就是替他挣钱的机器,而矿山就是他的聚宝盆。
第二个特征:人已经从“自然人”堕落成了“社会生物”。根据劳伦斯的理解,“自然人”指非人类的、生理的、物质意义上的人,是无意识的生命本身,而“社会生物”则是以理性化和社会化为特征的人,是主客体分裂的个体。[5]就克里福德而言,轮椅不仅取代了他的生理腿的功能,同时也使他离自然人性越来越远。克利福德从不接触自然,靠近自然,他把自然看成一种可利用的物质,而非有灵性的生命体。事实上,他像其他的工业资本家一样从未停止过对大自然的掠夺,他整日思考如何引进现代化的机器和管理手段从大自然开采更多的煤炭,却对被破坏的自然生态无动于衷。另外,他将人与人的关系物质化了。他视矿工为挣钱的工具而非具有人格的人。他有许多朋友,他很需要朋友,但他和朋友的关系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再者,他缺乏爱心和同情心。他不能也不愿了解妻子的孤独与寂寞,只是一味空谈理想。他亵渎婚姻,视妻子为生育工具,甚至允许妻子与其他男子替他传宗接代,因为他认为性爱不是感情的表现,性只是一种偶然的行为,就像鸟雀交尾,它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三个特征:人类陷入危机之中,人类“病”了,需要一次涅槃重生。人类的病症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人类丧失了原始本性,克里福德丧失性能力就是鲜明的例子。劳伦斯一直很崇尚男性生殖器,认为那是生命的源泉,自然,一个性无能的男人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成为行尸走肉。其次,人类过分强调权利,将人分为不平等的阶级,造成社会力量失衡,因此也制造了野蛮和仇恨。这从克里福德和矿工的关系上可见一斑。他管理矿工的理论就是有产阶级(少数人)对无产阶级(多数人)的专制,他作为有产阶级的代表,与无产阶级的代表矿工永远势不两立,必须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他们的利益不可能达成一致。最后,人类对大自然的大肆掠夺,使大自然满目沧桑,人类正在破坏自己的家园,正逐渐失去宜居的伊甸园。莱格比庄园(Wragby)不断被砍伐的树木使其失去了原有的繁茂,光秃秃的小山包和零星的小树丛看起来就像得了皮肤病的病人,丑陋无比。劳伦斯认为,以上这些病症对人类是致命的,将使人类最终丧失生存的力量。在小说的结尾,读者看见克里福德倒在波尔顿太太的臂弯里嘤嘤哭泣。他那么无助,那么软弱,就像婴儿一般。这样的情景不禁让人联想到母亲的子宫,联想到再生。劳伦斯这样设计的意图十分明显,即人类需要重生,一切社会秩序需要重新设置,人类才能彻底被救治。
英国学者Berkeley曾这样评价劳伦斯:“劳伦斯不仅用理性的判断理解世界,同时也用神经和感官理解世界。”[6](“Knowledge of the world reached Lawrence through nerve and sensation as much as through syllogism.”译文由笔者翻译)这样的评价似乎也很适合伍尔夫。在他们创作的作品《夫人》和《情人》中,他们都选择了残损的身体作为喻体,看似巧合,其实不然,与身体的双重性和他们自身特殊的感知世界的方式有关。身体,作为符号,其实包含两层含义:一层是物质的生理层面的意义,与神经和感官息息相通;而另一层则是精神层面的意义,是身体的喻指功能,也即文学作品中符号化的身体叙事。疯癫和肢残都是战争必然的后遗症,在各自的作品中,伍尔夫选择了疯癫病症,而劳伦斯选择了肢残。他们的选择首先与他们自身的身体感官体验相关。伍尔夫一生都在与疯癫进行艰难的抗争,虽然在此期间,她以写作疗病,完成了一部又一部杰作,但终因无法忍受疾病的煎熬,于1941年3月在英国苏塞克斯郡的乌斯河投水自尽。《夫人》中疯人赛普蒂墨斯的妄想性的幻听幻视、意念跳跃、情绪亢奋、语无伦次等反常的意识形态表现在伍尔夫的病史上都能找到依据。可以说,疯癫使作家伍尔夫和人物赛普蒂墨斯在形体上重叠。与伍尔夫相似,劳伦斯一生也在与病魔斗争,只不过他受另一种病症——肺结核病的折磨。肺结核病使劳伦斯身体时常处于虚弱状态,严重时甚至造成性无能,可能也因为此故,他的妻子弗里达时常红杏出墙,这让他痛苦不堪。《情人》中克里福德的性无能体验及其乖戾的性情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劳伦斯自身体验的真实写照。可以这么说,两位作家的选择均出自其各自最熟悉的身体体验。
另外,伍尔夫和劳伦斯一生都致力于英国社会制度的批评和改革。20世纪初帝国主义列强争夺霸权,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英国传统的社会结构迅速解体,传统的伦理道德与价值观被战争的硝烟摧毁,人性受到严重压抑和扭曲。在这样一个社会文化背景下,英国社会制度受到了质疑和挑战。创作《夫人》时,伍尔夫曾经表示:“在这本书里,我要表达的观念多极了,可谓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与死,理智与疯狂;我要批判当今的社会制度,揭示其动态,而且是最本质的动态……”(代序III)从伍尔夫的创作目的可以看出,她选择一个疯子的视角,与作品中女主人公克拉丽莎为代表的理性世界形成互补,旨在全方位地揭示现代社会的丑陋,从而达到唤起读者的同情和重视的目的。而劳伦斯索性让克里福德腰部以下瘫痪,直接判他性无能的命运,这与劳伦斯的创作意图也息息相关。Jan Gordon在其专著“The‘Talking Cure’:Gossip and the Paralyzed Patriarchy”中观察到一个现象,即英文经典文学作品中描写的残障人士多属于中上层阶级,而由于这些人物特殊的阶级身份,他们的残障身体特征往往被用来喻指英国贵族阶级优势的瓦解及中产阶级的兴起,与英国社会体制和社会变革息息相关。[7]劳伦斯在《情人》中也沿袭了这一传统。《情人》虽然经三稿才出炉,克里福德的角色也几经修改完善,但从一开始,克里福德就不是以一个鲜活的个体,而是以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出现的,他始终代表他所属的上层阶级,他始终信奉强权即真理的信条,他的言行都限制在了作家画好的圈圈里。在《情人》中,劳伦斯这样评价克里福德:“他纯粹是我们文明的产物,但也是人类死亡的象征……克里福德的瘫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今日大多数他那种人和他那个阶级的人在情感和激情深处的瘫痪。”[8]可见,他代表了劳伦斯眼中的现代社会状况和现代文明特征。由于性一直是劳伦斯崇尚的生命之源,因此用克里福德的性无能来喻指英国社会的病入膏肓对他来说就再贴切不过了。
作为热衷改革社会的作家,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在各自作品中为现代社会指引了出路。从表象上看,赛普蒂墨斯的病症属精神层面,而克里福德的病症属物质(身体)层面,但这其实不过是两位作家思维模式的差别而已。伍尔夫让人物通过消灭肉身而获得重生,走的是一条由精神指向肉体再迂回至精神的曲径,而劳伦斯让人物首先经历肉身痛苦,而后走向精神的虚空,最后用子宫预示重生,其实与伍尔夫异曲同工。他们给现代社会指引的出路是共同的一条:推翻现有腐朽的制度,建立以人为本的新社会。
[1]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伍尔夫.达洛卫夫人[M].孙 梁,苏 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3]马 明.析一战期间英国伤残士兵救助问题[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4):53-55.
[4]劳伦斯.不是我,是风——劳伦斯妻子回忆劳伦斯[M].姚暨荣,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61.
[5]刘洪涛.荒原与拯救:现代主义语境中的劳伦斯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56.
[6]HEYWOOD C.D.H.Lawrence:new studies[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7:60.
[7]MITCHELL D T.The body and physical difference:discourses of disability[M].Ann Arbor,MI: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22.
[8]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M].饶述一,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