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氏悲剧情节观中的《呼啸山庄》

2013-03-20 04:22南健翀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突转呼啸山庄凯瑟琳

庞 博,南健翀

(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西安 710128)

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时期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诗学》是其经典美学巨著,也是西方最早且具有科学性、系统性的美学作品。亚氏认为悲剧是文艺的最高形式,因此,《诗学》中大部分笔墨都用于探讨悲剧,包括悲剧的形式、内容及悲剧效果;而且,在悲剧的六要素中亚氏首推情节,他将情节视为悲剧的灵魂,认为最优秀的悲剧情节必须经过“突转”“发现”,最后达到“苦难”的结局。

《呼啸山庄》是19世纪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唯一的一部小说,却是文学史中的一部经典作品,被后人称为“文学中的斯芬克斯”。这是一部公认的悲剧小说,讲述了英国北部约克郡荒原上恩萧家族与林惇家族两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和多年的怨恨斗争。小说着重记述的是悲剧主人公希刺克厉夫爱恨交织的悲剧人生,和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间荡气回肠的悲剧爱情。

本文将《呼啸山庄》置于亚氏“突转—发现—苦难”的悲剧情节模式中,研究希刺克厉夫三个人生阶段,即早期的爱情、复仇时期的爱情和悲剧人生,并具体分析这三个阶段的情节发展历程中各自的“突转”“发现”和“苦难”。

一、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情节观及其“突转—发现—苦难”情节模式

亚氏在《诗学》中对于悲剧的情节有着十分精辟而又独到的论述,有关悲剧的题材、事件安排和效果也都是围绕情节展开。“在文艺理论发展的历史中,亚里士多德是全世界对于情节问题论述的最早且最有系统的。”[4]134

(一)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情节观

亚氏总结了悲剧的六种基本元素: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与歌曲。其中,他认为情节,即悲剧中事件的安排,是最重要的因素,是悲剧的灵魂。亚氏认为:“在悲剧中,情节及其相关的肢体语言起着绝对关键的作用”。[1]105作为论据之一,亚氏在第Ⅲ章中,从语源学的角度指出戏剧“Drama”源自希腊词语中表示“动作”的词语“dran”。

悲剧的情节应是完整的。情节应是对一个完整行动的摹仿,有开端、发展和结局;情节中的各个事件不仅要有紧密的组织,而且也应是完整行动中有机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同时不应有任何多余的、可有可无的事件。

悲剧的情节应是真实的。情节所摹仿的行动应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事,因为可能的事才是可信的,不可能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如此以来,观众才能够信服地接受、欣赏悲剧作品。

悲剧的情节应能引起观众的怜悯与恐惧。悲剧中的人物遭受他本不应遭受的厄运,从而引起观众的怜悯;这个人物又因与现实中的观众相似引起观众的恐惧。观众在感受到怜悯与恐惧的同时,情感与心灵都得到了净化,此即亚氏的“净化说”。

(二)“突转—发现—苦难”悲剧情节模式

悲剧的情节有简单有复杂,亚里士多德指出,复杂的情节,即通过“突转”与“发现”达到“苦难”的情节,才是优秀的悲剧情节,是悲剧之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的原因;并且,“‘突转’与‘发现’必须由情节的结构中产生出来,成为前事的必然的或可然的结果”[2]32。亚氏认为最好的悲剧中“突转”与“发现”几乎是同时发生,使冲突达到高潮从而与“苦难”一起激发观众的恐惧与怜悯。

“突转”指行动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转向相反的方面,即,情节在发展过程中发生出乎意料的转折,致使人物的命运、事件的发展和结局发生重大的变化。人物的命运发生急剧的变化主要指其境遇,或由顺境转入逆境,或由逆境转入顺境。

“发现”是指人物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亚里士多德将其表述为,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与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其实,悲剧人物在困境中的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境况,或者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如此种种都是“发现”。

“苦难”是毁灭或痛苦的行动,如人物的死亡、剧烈的痛苦、伤害和类似的事件。当然,悲剧中的“苦难”远不止如此,悲剧人物为某种原因决绝地离开曾经的生活,或者因受到打击而进入心灰意冷的精神状态,这些也是“苦难”的表现。

悲剧情节的“突转”“发现”和“苦难”应具真实性,有其必然或可然的依据,虽让读者产生怜悯与恐惧的心情,但又能给人以可能与可信的感觉。“悲剧中的‘突转’和‘发现’,不应是人为的外在强加的,而应是摹仿的事件自然地发生的,既可信,又强烈的震撼观众的心灵。”[5]24这种悲剧情节模式亦带有社会道德功能的考量,“悲剧的主要道德作用绝不在情绪的净化,而在通过尖锐的矛盾斗争场面,认识到人生世相的深刻方面”[6]87。因此,亚氏的“突转—发现—苦难”的悲剧情节模式,不仅能引起观众的怜悯与恐惧,而且能启发读者思考,从而达到净化情感与心灵的效果。

二、希刺克厉夫的“突转—发现—苦难”

《呼啸山庄》亘久的魅力从某种程度上讲,来源于悲剧人物形象希刺克厉夫。艾米丽笔下的希刺克厉夫性格暴戾孤僻却又倔强痴情,他对于爱的热烈和对于复仇的执著深深地震撼着读者。他的人生各个阶段都契合着亚氏“突转—发现—苦难”的悲剧情节模式,读者在感受情感激荡的同时,也进行着理性的思考,思考人性本质中的爱与恨。

(一)希刺克厉夫早期爱情的“突转—发现—苦难”

希刺克厉夫是吉普赛弃儿,被好心的老恩萧先生收养。凯瑟琳非常喜欢希刺克厉夫,但辛德雷“把希刺克厉夫当作一个篡夺他父亲的情感和他的特权的人”[3]33,并对他百般羞辱。老恩萧先生去世后辛德雷更是变本加厉,他将希刺克厉夫赶到佣人中间去,强迫他像庄园里其他的仆人一样辛苦地干活。但希刺克厉夫并不把这些折磨放在心上,因为他与凯瑟琳在共同反抗辛德雷的压迫中形成了深厚的感情:“从清早跑到旷野,在那儿待一整天,这已成为他们主要娱乐之一,随后的惩罚反而成了可笑的小事一件罢了”[3]33,他们懵懂的爱情温暖着两颗年轻的心。

可惜好景不长,希刺克厉夫遭遇爱情的挫折。希刺克厉夫早期爱情阶段的“突转”出现在凯瑟琳在画眉山庄养伤后的归来之时。凯瑟琳衣着光鲜、举止优雅,她是一个漂亮文雅的小姐,不再是那个和希刺克厉夫到处疯跑、披头散发的丫头了。虽然凯瑟琳看到希刺克厉夫后飞奔过去拥抱他,但羞耻和自尊心还是深深地刺激了他:“我愿我有浅色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穿着和举止也像他[埃德加],而且也有机会变得和他将来一样的有钱!”[3]50此后,埃德加·林惇到访时凯瑟琳总是表现得乖巧又亲切,不愿显露出她天性中粗鲁的一面;对于希刺克厉夫与埃德加之间的相互轻蔑与厌恶,她也总是见风使舵。凯瑟琳的这些变化让希刺克厉夫十分伤心,但他仍对他和凯瑟琳的未来怀有希望。

此后不久,希刺克厉夫就经历了他早期爱情阶段的“发现”:希刺克厉夫偶然听到凯瑟琳在炉边向耐莉吐露心声,她虽然爱着希刺克厉夫,但还是答应了埃德加的求婚。凯瑟琳深知希刺克厉夫是她的最爱,是她的灵魂,甚至就是她自己;她的灵魂、她的心都感觉到她的选择是错的,但她无法抗拒社会现实的压力,无法摆脱社会等级偏见,无法抵御物质与虚荣的诱惑。希刺克厉夫在听到凯瑟琳说“嫁给希刺克厉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时,他“发现”了自己实在太过单纯,将爱情想象的太过美好:他的社会地位和他的一无所有,像暗影一样遮盖了他与凯瑟琳的未来;甚至凯瑟琳都不能说服她自己,她不会仅仅为了爱情而和他在一起。希刺克厉夫没再听下去就悄悄出去了。

希刺克厉夫走出房间后在暴风雨夜离家出走,即是他早期爱情阶段的“苦难”。他在了解到凯瑟琳的心意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甚至没听到凯瑟琳的爱情宣言:“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3]75爱情的背叛和希望的破灭对希刺克里夫的打击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决绝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从此杳无音讯。曾经,辛德雷对他的辱骂和虐待因为凯瑟琳的爱而不足挂齿,但现在,两小无猜的爱情和安定的生活都一去不复返了。离家出走后的希斯克厉夫有怎样的遭遇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在完全靠自己艰难谋取生计的同时,一定还背负着离别的痛苦和思念,压抑着仇恨的火焰和誓必复仇的信念。

(二)希刺克厉夫复仇时期爱情的“突转—发现—苦难”

消失了三年的希刺克厉夫回来了,“他[希刺克里夫]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3]89。他与凯瑟琳的初次相见是喜悦的、幸福的:“她[凯瑟琳]一直盯着他[希刺克厉夫]……他不大抬眼看她,只是时不时地很快地瞥一眼。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带回他从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3]89此后,希刺克厉夫常常来画眉山庄做客,与凯瑟琳的关系逐渐修好。

但希刺克厉夫很快就经历了复仇时期爱情的“突转”:希刺克厉夫与伊莎贝拉私奔了。虽然希刺克厉夫深爱着凯瑟琳,但他仍然无法释怀她曾经带给他的伤害,他想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凯瑟琳,让她也体会到心爱之人背叛的滋味,而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对他暗恋的情愫则成为他复仇的工具。他愤愤地对凯瑟琳说:“我要你明白我是知道你曾经对待我很恶毒……如果你幻想我将忍受下去,不想报复,那就在最短期间,我就要使你信服。”[3]105他放弃了与凯瑟琳重修于好的机会,选择与不爱的人结婚,不仅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也致使凯瑟琳备受打击卧床不起。

希刺克厉夫与伊莎贝拉婚后回到呼啸山庄,得知凯瑟琳病情严重后急切要与她相见。希刺克厉夫终于见到病床上的凯瑟琳,他们消除误会、互诉衷情的时刻是他经历复仇时期爱情的“发现”的时刻。“你[凯瑟琳]爱过我[希刺克厉夫]——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作了。”[3]150希刺克厉夫心疼地责备,凯瑟琳悔恨地哭诉和两个人紧紧的、久久的拥抱,终于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是彼此的真爱,曾经的幼稚和无法挽回的错过让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那天夜里凯瑟琳死了,这是希刺克厉夫复仇时期爱情的“苦难”。他知道没有凯瑟琳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两个词可以概括我[希刺克厉夫]的未来——死亡与地狱:失去她[凯瑟琳]之后,生存将是地狱。”[3]139从此之后,希刺克厉夫的生活黯淡凄惨并饱受煎熬;因为没有了凯瑟琳,一切都无法让他体验到生命的意义。甚至在房客洛克乌德梦到凯瑟琳的鬼魂想要开窗进来的时候,希刺克厉夫都无法压抑内心强烈的感情,流着眼泪打开窗户,深情地呼唤着她。

(三)希刺克厉夫悲剧人生的“突转—发现—苦难”

希刺克厉夫疯狂残酷复仇之路的开始,是他悲剧人生中的“突转”:希刺克厉夫曾经是单纯善良的孩子,但现在的他是残忍冷酷的复仇机器。他利用辛德雷的嗜酒好赌致使他破产,从而赢得了呼啸山庄。他将辛德雷的儿子哈里顿培养成粗俗野蛮的人,剥夺他受教育的机会,每天让他干粗活做苦力。为了报复埃德加并让凯瑟琳心生嫉妒,希刺克厉夫利用伊莎贝拉对他的爱慕,骗她私奔、结婚,并在婚后对其进行精神折磨。他的儿子小林惇与凯瑟琳的女儿小凯瑟琳是好朋友,希刺克厉夫设计逼迫小凯瑟琳与小林惇结婚,并得到了画眉山庄。“我[希刺克厉夫]没有怜悯!我没有怜悯!虫子越是扭动,我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3]142这一系列的复仇让他在别人的眼里变成了残暴的魔鬼,他不知怜悯为何物,别人越是痛苦,他越是要继续折磨。

希刺克厉夫期望从近二十年的复仇中寻求快慰,但他却从未感到一丝幸福。复仇并没有让他感到满足,反而让他愈发空虚和孤独。在日益的苦闷与痛苦中,希刺克厉夫开始觉得有一种变化正在他身上出现。此时的希刺克厉夫经历了人生的“发现”:人性在他被复仇占据的心中开始复苏。他不再阻挠小凯瑟琳和哈里顿的感情,因为他在他们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和凯瑟琳,看到他和凯瑟琳曾经的倔强与勇敢。他在小凯瑟琳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心爱的凯瑟琳;他在哈里顿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的爱情是在提醒他和凯瑟琳曾经的爱情。希刺克厉夫明白在凯瑟琳死后,他的生命和灵魂早已随她而去,复仇只是能让他向那些曾经贬低他、拆散他们爱情的人发泄怨恨,仅仅是暂时缓解他失去凯瑟琳的痛苦。他的“发现”是他人性的觉醒,他“发现”凯瑟琳是他真正的归宿。

希刺克厉夫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是苍白的,而且他在发抖,可是,却是在他的眼里有一种奇异欢乐的光辉,使他整个面容都改了样。”[3]311最终,希刺克厉夫经历了他悲剧人生的“苦难”:在多日的精神恍惚和不吃不睡的等待中,希刺克厉夫终于到达了他的“天堂”。“希刺克厉夫先生在那——仰卧着……他死了而且僵硬了”。[3]318希刺克厉夫的死亡是他悲剧人生的苦难结局,但我们相信这也是他的一种解脱,他的灵魂与凯瑟琳的灵魂重逢,他们在荒野中游荡,在爱情中尽享生前无法体验的幸福、自由与永恒。

三、结语

《呼啸山庄》的情节复杂、多线并行且交织,仅仅在悲剧主人公希刺克厉夫的人生历程中就有多个阶段,多条情节发展线索。本文运用亚氏“突转—发现—苦难”的悲剧情节模式研究《呼啸山庄》,重点分析悲剧主人公希刺克厉夫,认为他的人生情节发展历程契合亚氏的悲剧情节模式,尤其是他的早期爱情、复仇时期爱情和悲剧人生这三个阶段。希刺克厉夫的悲剧真实可感,他的爱恨直指人性的本质。读者体验希刺克厉夫的悲剧人生,经历他的“突转—发现—苦难”,在产生情感激荡的同时也会推人及己,进行理性的思考。

[1][意]托马斯·阿奎那.亚里士多德十讲[M].苏隆,译.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8.

[2][古希腊]亚里斯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英]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4]冉欲达.论情节[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2.

[5]姚介厚.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1,(5):15 -28.

[6]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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