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裕河

2013-03-20 02:41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老白

▶ 正 雨

裕河与我的心源情结,任何时候都无法从意念中排除。“五一”前,我从兰州赶来武都,履行去年的预约,会同几位朋友,相聚裕河。

地震重建后的山区公路,全部水泥路面,从县城到裕河一百一十六公里的崎岖道路,经过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在中午十二点前,就到了老白家。

沿途的春光美景犹如湖笔渲染,紫恨红愁,万物生辉,有“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感,完全忽略了路难行的担忧。过去,这一段路的艰辛程度,夜间,我躺在床上想起来,浑身有不寒而栗的恐惧感。每次去裕河,我们乘坐越野车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崎岖颠簸的盘山公路上,正常情况下,一般要走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大多在天空摸黑的时候,才能看见老白家的点点灯火。这次让我兴奋异常的是交通发生了如此变化,大有“换了人间”之感。

我顿觉裕河的希望已经开始。

老白出现在我们车前。

他穿着两根筋的浅蓝色背心对着大家笑,一只老手在粗糙的胸脯上摸来摸去。黝黑的面庞,花白的头发,满脸胡须毛茬茬的,像一只撒欢的狗,浑身散发着快乐,迎接我们的到来。同行的人看不出来,只有我心里明白,他盼望我们来裕河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去年,我与一些朋友在饭桌上约定今年“相聚裕河”。之前,他已经跟我打过几次电话了。今天,我们如约而至,他能不高兴吗?

我们一行十几人拥至老白家这个寂静的山梁,给只有鸟唱风和的世界加进了生命的质感和张扬。我第一时间先去看老白的母亲和他的老伴。她们都健康地活着,跟我快乐地问长问短,甚是亲热。在同行者面前,我有一种满足感,比在官场见到高官的虚荣心多了几分得意和面子。

落座、泡茶,泡春茶。泡老白自己揉制的明前春茶。

说话、聊事,聊趣事。聊裕河前前后后的逸闻趣事。

头上老柿子树遮盖了春去夏来的如诗阳光。我们当中很多人是第一次来裕河,甚感新奇。大家围坐在两方拼凑在一起的瓷板砖方桌前,惬意地喝茶,惬意地谈天说地,惬意地感受裕河的青山、白云、蓝天、清风、静寂、和煦、淡然、畅达与自在。

周围四面环抱的翠绿青山,使我想起了一种情形:一只硕大无比的碧玉鱼盆,有莲叶青青,有静水盈盈,有阳光暖暖,有清风徐徐,鱼儿自由地任性地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此时此刻,我们,我们一行人是一群自由的鱼,快乐的鱼,生命的鱼。我们的心情、意念、思维,我们的语言、感官、视觉,毫无羁绊地畅游于心灵的天堂,自然的天堂,裕河的天堂。生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午饭是豆花荞杂面。凉拌黄瓜、凉拌萝卜、老泡菜、凉拌蕨菜、凉拌香椿、炒腊肉,还有两种叫不上名的野菜。之前,我特意要求从坡地里弄了一些鱼腥草凉拌上桌。甜甜的豆花面加上一大筷子老酸菜拌入其中,别有味道。有人吃不惯,而我则大饱口福。酸菜伴随我生命的成长,是生活与命运的一部分,饱含了人生的意义。

饭后,我邀大家爬上房后一座小山包,实地领略裕河风光。我特意告诉大家,此山名为“兰亭山”,因盛长兰草而得名。小山三面环水,林木茂密,树阴覆盖,植物种类繁多,周围风光尽收眼底。同行人里面有不善爬山者,尽管不足百米高的小山头,也有心生怯意者。

行走在清风习习的山林里,大家尽情饱览眼中景色。我们四周被郁郁青山包围,头上有一片蔚蓝色的浩瀚天穹,脚下一条飘逸蜿蜒的碧水环绕,在天穹、阳光、青山、碧水和我们之间,有清新宜人的甜美空气滋润,觉得这天阔云舒水绿风清,山寂鸟鸣树碧樱红的世界,释去了久居城市的困顿与无奈,展化一个让生命和心情无限美好的人间世界。这个世界里有风高清和的心灵寄所,有纯净无染的思维归宿,有坦荡旷达的精神舞台,有寄情山水的话语表达。

有人端起照相机不停地获取心灵对春光美景的肆意欣赏;有人放浪形骸地表达久困城市压抑的本性真实;有人一惊一乍攀爬于藤蔓树阴之间,追寻兰的身影;有人使出周身解数应对原生态山林个性,弄得浑身大汗淋漓。想起一千多年前王羲之一行人兰亭流觞聚会,今天,我们则是别一种风情。文化的表述,生命的复重,自然的轮替,时空的笃定,令人浮想联翩:在暗物质至今仍未被面对的存在史上,人类的一切行为既为伟大创造了文明,也为未来积淀了实证。是我们今天的一切令时光辉煌骄傲,还是让未来颠覆于我们今日之存在?面对寂寞的青山绿水,我心事重重。面对喧嚣的茫茫世界,我充满期待。

裕河仍然像羞涩的少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现代文明的张狂肆虐没有影响裕河的容貌:文静、内敛、含蓄、洁美、自矜。我静静地伫立在河边,凝视梦一般的水面,收捡起浮躁的情绪,又一次用心品读裕河的真谛。

春节过后,这里只下过一场雨,又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尽管青山绿水,这里还是干旱,河水瘦小孱弱,往日碧波荡漾的容颜不复存在。宽阔的河滩上,细小的水花与阳光共舞,泛出河流的活力,与一些富有艺术张力的巨石依偎,与一片勾人的碧绿潭水相眠。情韵依人,含情脉脉。浅水里的蝌蚪享受着春梦阳光。清风吹拂在我们的心里,还生命一个快乐愉悦的理由。

同行者如涛下水了。他健硕的身体在自由的河水里恣意展舒。一会儿狗刨,一会儿侧游,一会儿仰浮。远远望去,一只红裤衩像花,在绿水里游飘起伏,有些意趣,给寂寞的河流以生命的进入,给恬静的裕河以力量的张显,给同行的我们以生活的快乐。

春日阳光将柔美裕河融化得诗意十足。在四面青山的拥持下,我们一行人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在山水间寄情寻觅。我们建议同行的乡上领导,一定要保护好裕河的一草一木一石,千万不要挪动河滩上的一石一物,那是自然的、生态的、原始的,绝对不能让人破坏了。这是裕河的最后一道生态防线。联想有的地方肆意人为地打造人造景观,彻底改变了原生态的形状,俗气取代了自然,仿造破坏了原始,人为亵渎了灵气。今日生活里,还有多少大自然的本来真容?我们再也不能用折腾、愚昧取代自然之灵韵。

远望依旧青山,凝视旧识蓝天,心中感慨无限;我寻觅曾经生活于碧水河石沙滩间的河蟹甲鱼,已是昨日轶梦;我对视沉寂如梦翡翠般的河水,问询纤纤河鱼,它遁隐匿迹;我追念曾经就读于裕河农职业中学的学生们蓬勃靓丽的青春倩影,那是我久远疼痛的梦。

晚饭开始了。

老白自家酿制的“二脑壳”清醇迷人的酒香飘荡在我们之间。那种独特的野性是粮食不能抗拒的占领。那种凛冽的香醇是庄稼人执著的本能。那种端起酒碗能催生豪气的内涵是“二脑壳”独具的个性魅力。凡是到陇南下乡喝了“二脑壳”酒的人,无一人不为它独霸一方的野性魅力所倾倒,最后都五体投地,最后都变成了“二脑壳”(醉酒后,看人是两个脑袋)。

鸿文醉了。

玉昆醉了。

将歌声寄情于青山绿水。将舞蹈寄情于老白家的熊熊火塘边。将激昂寄情于洁白的宣纸之上。将人生寄情于愈加年轻的心灵里。

老白醉了。

老白对着所有人傻笑。

老白一只手撩起两根筋的蓝背心,摸着粗糙的胸脯不停地给每一个人说他的高兴事。他在我们之间不停地搭言插话。茶桌旁,他插三插四;画桌前,他转来转去;火塘边,他吵得人无法交谈。真是一只撒欢的狗,满院子跑来跑去。大家看着他,都忍不住地笑、笑、笑。

天近黄昏情怯人,惊雷春夜雨洗尘。遥望山顶明月挂,春漫人生不知还。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边雷鸣电闪,乌云滚滚,看来一场大雨将来。大家都躲进屋里。不一会,一阵大雨点子打湿了地面。突然停电,骤然一片漆黑。

院子里传来老白的声音:“赶快弄发电机发电!”

黑暗里,人们一阵忙碌。

不一会儿,传来发电机突突突放屁的声音。

鼓捣了好长时间,只是听见发电机继续突突的声音,电灯没有亮。我们在黑暗中耐心等待,火塘里的火光映红了大家的脸,温暖了夜的诗句,照亮了春的梦。我告诉兰州来的两位朋友,应当尽情享受这种情景,以后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一位同行者笑着走进来说:“老白给他的二女婿说,今晚你一定要把发电机弄亮,弄不亮,我把你叫爸爸。”笑声催亮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我心里一阵感慨,老白啊,跟这燃烧的火光一样。

雨停了。电灯亮了。发电机里流淌出来的是电波,老白心里流淌出来的是光明。

“啼鸟惊回春雨夜”。

晨光熹微。准确时间是五点五十分,鸟儿们集体开始了晨光曲。最是那画眉婉转悠长的鸣叫,将裕河的新晨诗梦惊醒。

我们的住地炭梁上,四周碧玉青山,晨雾弥蒙,春梦般的空气沁透心扉。我们的心情由不得被诱入一个深不见影、空不见形的无际幻化之中。

老白出嫁在外的大女儿玉兰专程赶回家来为我们做饭,接待我们。大清早,在房屋的一角,大女儿就摇着石磨磨豆浆。她右手转着摇把,左手捏着大铜勺均匀地往磨口里舀头天晚上泡好的黄豆。乳汁般的豆浆顺着磨槽流入盆子,几位站在一旁没有见过磨豆浆的人,都纷纷与其留影拍照。也有人要亲自试一下,结果手忙脚乱,做不成事。

早饭后去岳家湾村上。跨过沉静如梦的河流,爬上一面叫红家坡的地方,是老白的茶园。我两年不见,茶园已经长得罩住了整个地面,有一位雇请来的妇女在摘茶。茶园长势好,看来有两年没有修剪了。我笑说,老白,茶树长得像你一样了。老白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们走后,他准备修剪。我突感老白有点力不从心了。

出了茶园,再爬上一段山坡,是一条平缓的山区便道。道路两边绿树成阴,远山风光尽收眼底。

令我们一行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看见了芳艳织春的野樱桃。大家一片欢笑,都伸长手臂摘满枝头红艳欲滴的野樱桃吃。野樱桃颗粒比家樱桃小很多,果核较大,吃在嘴里略酸,味长淳厚。颜色比家樱桃红得多,恰似一粒粒晶莹璀璨的珍珠,大有“似火烧人”之感。

山野之樱恰逢山野之人。往昔谦谦君子都像川剧变脸一样,换了一个人。有人跳着蹦着伸手攀摘高挂枝头的粒粒果实;有人探着身子端详树阴深处晶莹剔透的几粒硕果;有人干脆将一嘟噜枝头浮动的鲜果直接送入嘴里;有人手捧娇红香艳的珍珠凝视良久,不忍吞食。越往前走,沿途的野樱桃越多,大家被陶醉在红樱如雨迷归途的春情春梦之中。

往前走就是漫山遍野的青青茶园了。

远望里,依山而成的茶园,在山林、河谷、房舍的映衬里诗意朦胧。同行的乡上李巍巍书记告诉我,自从退耕还林政策实施,现在农民基本不种粮食了,全部改种茶叶。我望着郁郁葱葱的茂密青山,感到裕河的生态恢复发生了明显变化,根本看不到一块裸露的山坡。老白家房前的庄稼地、菜地也被浓阴覆盖的杜仲树林罩了个严严实实。我笑着给老白说:“现在到你家来的人,不注意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现在可以打“裕河生态旅游”这张牌了。

李巍巍书记给我算了一账:一亩茶园可收入五千多元钱。种小麦玉米黄豆等作物,每亩收入还达不到五百元。

我感叹,种植结构的调整既增加了农民的收入,又从根本上解决了生态保护问题。同时,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农民的劳动强度。

老白告诉我,旧山这一带大部分种植的是福鼎大白茶。我立马兴趣大增,提议去茶园里看一下,同时,还想知道一下加工的情况。

我们顺着一条小路来到半山腰的一家农户。依然是一棵苍劲的樱桃树挂满了惹人的点点红雨。房屋台阶下面,图画一样的茶园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迷蒙的河边。春色淡远,润泽惆怅,一片静谧。女主人热情地给我们取杯提水泡茶。老白对着山坡一声长吼,叫回正在沟底的采茶人,说是他的亲戚。

经过询问,知道这里生长的品种就是福鼎大白茶。可是茶叶的加工,完全都是当地多年来传统揉制炒青茶的方法,根本不是浙江福建一带将大白茶加工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窈窕淑女、清纯纤细的那种情态。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白茶了。我建议他们一定要学习外地的制作方法,这样能够大大提高白茶的品位和出售价格,增加收入。

出了农家,我们继续前行。我对李书记笑说:刚才,我们经过了“红坡尝樱”、“旧山问茶”,下一站该是什么?李书记说,前面叫做庙沟的地方长满了兰草。

我笑道,那该是“庙沟访兰”了。

阳光洒满了葱郁的山林。此起彼伏的鸣蝉将弥漫在空气里的静寂、充盈的碧绿味道、袭人的悠长思绪、所有植物浑身散发的勃勃生机共同组织起来,眉飞色舞地迎接我们。

眼前,完全是一片绿色世界。阳光的绿、空气的绿、鸟鸣的绿、心情的绿,构成了让曾经浮躁的生命远离喧嚣浑浊的尘世,进入一个不为世争、孤清旷达的人生境地。一切纷扰、一切得失、一切慾壑、一切愁忧,全都消失殆尽。此刻,我们的灵魂被生命的绿洗濯得无忧无虑,由不得人变得神清气爽,孤清自傲起来。

在浸染灵魂绿色的世界里,进入心灵生命的兰占领了我思维的一切。从老白家的兰亭山到庙沟访兰,我的追寻世界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兰的寄望。当我们沿途频频发现令人神往的兰草孤傲不息地在山坡隐现时,我的心里总是泛起一次次一阵阵情感的涟漪,由对兰的一种喜爱,逐渐演变成了心灵的升华、情感的寄托、人生的追寻。

生活在荆刺中、茅蓬间、岩石旁、古树下、陡坡上,孤崖边的兰草生机勃勃,浸透着猗猗之貌、薰薰之幽、柔柔之惜、岚岚之馨。同行的妻子几次错将茅草认作兰。每当看见有兰草出现时,我们总是凝神静气地细细端详许久,品详它的神韵,领味它的凝重。此时虽已暮春,兰草过了开花期,我们求兰问道的情致依然未消。不经意间,有了几句诗:“兰生林樾间,不为人所知。郁馥馨香远,孤醒气自清。”

这一段山林约有五华里路,一条平顺蜿蜒的小路延至山空谷幽的绿色之中。一个静谧无限的世界呈现在心里。与兰同行,与竹同行,与楠同行,与松同行,与山同行,与水同行,行至风尘无染的素心世界,行至温馨远人的天堂人间。久居于城市浮躁生活的我们,来到这清凉静幽的地方,不啻是一种心情的享受,能够充分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与高尚,能够从这里寻觅到上天赐给人类的真实世界,能够感悟到远逝美好无限的曾经,能够得到一份恬淡自然的本心,从容面对得与失、喜和悲,逾越一切困难和挫折。

山静养心明,鸟鸣幽清凉。我们一行人远离愦闹,极尽心灵的释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既是山,看水也是水。暂时解脱于欲望和烦恼,空闲独处于静虑安稳,享受生活本具的乐趣。

画眉婉转悠长的清唱唤醒了我的思虑。

“咪咪——走回之!”

确切地说,有三只鸟儿在林间自由地对唱。一只稚嫩,两只苍老。

儿时,听见画眉鸟儿的叫声,奶奶赶快告诉我:快听,画眉鸟叫你哩,叫你回家哩!

听着久违了的鸟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事一心不乱,缘迟早而已”。

岳家湾。

这里是老白以前的居住地,他指着一抹高高山梁上的房子、土地、树木等,说是老家。我原本打算去老白家里看看,走到这里已近中午,体力不济,告诉老白以后再去。

老白十六岁就到了他现在居住的叫做炭梁的地方。炭梁过去因烧木炭而得名。六十年代中期,国家在裕河建立了麻风病医院,老白家属于富农成分,父亲在“四清运动”中被逼吊死。他十六岁于裕河初中毕业后失学,在医院里砍柴烧水打杂跑腿干杂活。县里保送他上了三年定西卫校,毕业后成了医院的一名正式干部。在医院里,他负责为麻风病人送药、消毒和生活等方面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1978年,麻风病医院撤并两当,他成了县防疫站的干部。后来,他成了乡上的干部。后来,他调为县洛塘农职业中学的干部。学校撤后,他在县科委工作至今。说是干部,在我看来跟农民一样,钻了一辈子山林。六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是那么硬朗,我们跟不上。因为工作,我和老白交往了二十多年,成了好朋友。

老白给我讲了很多次麻风病医院的故事。建院初期,负责踏看建院地点的医疗专家李其芳,跑遍了裕河流域所有的沟沟岔岔,最终将医院建在炭梁上。一百七十多名麻风病人的生活区在裕河对面五里路外的八户沟。八户沟因居住了八户人家而得名。时间长了叫成了八福沟。

麻风病是世界范围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接触性传染病,是一种古老而难以治愈的疾病。长期以来,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现在已经有了治愈的办法。过去,人们谈麻色变,恐惧不已。一听见麻风病或麻风病人都惊惧十分,更不要说去麻风病人居住的地方。凡是麻风病人的故事、传说、生活、医治,包括麻风病医院和那个地方的一切,都是人们既感恐惧又好奇神秘的事。我不止一次地听老白讲麻风病医院的故事。譬如,怎么跟麻风病人接触,怎么给麻风病人诊断治病、送药送物,能不能吃他们的食物,麻风病人得病的情形,是不是遗传,死了以后怎么埋葬处理等等。

1986年,我们确定要在旧医院的地方办农职业学校,刚开始,还有人心有余悸。麻风病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大家都不敢去。后来,才慢慢解脱了心中的恐惧和疑虑。至今,仍有人听见此事一惊一乍的。多年过去了,麻风病院的轶事依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

然而,对于老白来说,麻风病并不可怕。提到这类话题,他总是谈笑风生,轻松自如,侃侃而叙,对创办麻风病院的张建亭、李其芳等院长、医生充满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敬意和怀念。每一次讲到麻风病院的人和故事,他都充满依依难忘的情感,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我每每为他的讲述感染,跟着老白怀念那些为人类的健康幸福吃过苦、流过汗、出过力、尽过心的白衣大夫和他们的亲人、家庭。

生活的一页被时光不经意地翻了过去,他们的人生也被岁月轻轻掠过,麻风病院的曾经,淡淡地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们的一切努力和付出,一切奉献和牺牲,一切苦痛和欢乐,一切屈辱和荣光,都在如今的时代烟消云散,不复存在,淡出了历史的步伐。我的心里也出现一个十分巨大的人性空洞和价值遗憾。但是,看到老白岁月沧桑的老脸、饱经艰难困苦的胸膛,凝视老白深刻沧桑的笑容、疲惫见老的身影,我依然有一种美丽深藏于人性的记忆册里,那就是已经逝去的裕河。

裕河逝去的除了痛到心底的自然、原始、生存,还有那些曾经在这里奋斗过、付出过青春力量的美好人性和灵魂,是真正属于人和人类的那些。

晚饭。

在我看来,老白家的小院子是最有意境的地方。这里青山环抱、绿水环绕。坐在院子里,神清气爽,呷一口清清甜甜的裕河绿茶,远望对面半山坡上老白舅舅家孤独的老瓦房,凝神眼前院子边茂盛的山茶树、孤幽的兰草、摇曳的红豆杉、珍贵的楠木等各类树木,还有半院薄荷花草,享受在清风习习的抚慰里,淡定在无欲无邪的山水间,从容在“真意”“人境”的裕河边,我们成为真正生活的享受者。

饭前,同行的原市文联夏青主席的老伴从遥远的县城打来电话,我们才知道今天是老夏的生日。我们情绪大增。饭桌上,特意拿出带来的老酒为老夏庆贺生日。

老夏是河北唐山人。文革中,从兰州一家国防工厂因写文章遭人陷害,被贬遣到武都十分偏僻的山村。后来,他在农村娶媳妇生子安家。后来,他被平反安排工作。后来,他成了作家、文化名人。后来,他成了当地文化界的一名领导,并赢得人们的爱戴和尊重。后来,他又是我们生活里的一位仁厚老兄和朋友。

我们以心、以酒、以情、以歌祝贺老夏六十六岁生日。大家高歌一曲生日快乐之歌。大家举酒杯邀青山共祝福。大家揽明月醉人生欢乐裕河。

我又一次真切感受老夏文人的真性情。

夜幕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跳起了舞蹈。

昨夜有雨。

清晨,阳光洒满了绿色,通往八福沟的路表现出春去夏来的勃勃生机。沿途鸣蝉处处,清风习习,眼前不时出现茶园一片,茶姑几人,一幅春明景象映入眼帘。兰州下来的文友金生端起相机照个没完。

沿着潺潺河水往山谷里面走,一座小桥横跨在明亮如镜的河面上,有一片翠竹装饰,作为背景,迷人的情景尽现眼前。透过翠绿迷蒙的竹林,隐现房舍村落,将一种诗情画意、一种世外春光、一种遁世闲情、一种安稳放下。

走近村子,靠近河边,浓阴如盖的樱桃树上,先行到达的同行王瑞玉爬在高高的树上摘樱桃。她麻利轻盈的身影,令我同行的妻子看呆了:“她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爬上这么高的树,还这么能干!”

村庄掩映在青山翠绿之间,静谧爽淡的氛围构成了“心远地自偏”的认读情态。贾书记,一位手臂残疾的古稀老人和儿子一家人,热情洋溢地招待我们。这位老人也是我多年的熟人,见面甚是亲热。当了近三十年农村党支部书记的老人,依然不失内在的气质和精明,他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搭得上话,谈吐自如,侃侃如流。贾书记告诉我,他已经不干支书几年了。我与他谈起过去的事,他有些掩饰不住的失落,是一种淡淡的、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那种忧伤。我是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的。我问他有没有退休金,他说没有。

村子里干净清朗,过去大量堆放整齐的劈柴垛子不见了。我心里一直纳闷:这些人家怎么不烧柴了?但是,我没有好问主人。只是发现房子后面前年砍光的一片山坡,树木郁郁葱葱,植被基本恢复了。门前,一围化纤网子圈了一大片地,知道是人工养殖娃娃鱼。

我随意转了两户村民的家,一家的老婆婆跟孙女正在锅边摊鸡蛋煎饼,她们热情地让我吃。我撕了一块吃,感到香滑嫩爽,跟兰州、北京等街道上的煎饼有很大差别。

另一家的房屋是水泥结构的新房。睡房里放置着配套大音响,一套相当不错的人造革大沙发把屋子添得满满当当。我此时此刻才完全意识到农村真正发生了深刻变化。回想二十年前,我走进这里的农民家里,根本进不了门,黑咕隆咚,一贫如洗。此刻,我刮目相看,心中感叹不已。这个变化,完全可以用颠覆来界定。

中午饭是主人为我们精心准备的鸡肉炖蘑菇,桌上摆满了清香惹人的凉拌蕨菜、竹笋,叫不上名的野菜叶子。刚从竹林里採回来的凉拌竹笋令人食欲大开,滑嫩、爽口、脆香,没齿不忘。

当白里透黄、热腾腾的大饼端上来时,我禁不住嚷道:“火锨馍!”站在一旁帮灶的王瑞玉笑说:“那不是,用电烤饼炉炕(烤)的。”当时,我无言以对。心里除了感叹,只有沉默。

这次裕河之行,我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历史的脚步扰乱了我的认读思维。我一直用自然的、传统的、原生态的角度看待裕河。总是站在裕河曾经的堤岸上,追寻曾经的轶梦:月光、沙滩、娃娃鱼;灯火、河蟹、鲫鱼汤。痛寻火塘边用大火烧红的铁锨,将大饼送进滚烫白白的热灰当中烧烤的那种惬意和感觉。遗憾于再也吃不到软中带硬、脆里带甜、手拍吹灰迷双眼的火锨馍的感觉。

现实告诉我,现代文明与原始生活各自底线的守望与笃定、原生态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生存与界定、追寻文明与笃守文明、保护文明与创造文明、扼杀文明与抢救文明、发展文明与遗弃文明、亵渎文明与捍卫文明、赞美文明与玷污文明的一场人类自我发展与自我毁灭的大战愈演愈烈。人类在生存与发展殊死争斗的过程里,被自我扑朔迷离的掩盖,温性吞噬。我们在熟视无睹、渐失渐远里慢慢失去了充满野性的原始文明,失去了本真与自我,失去了人类生存的缘由。

然而,老白也老了。老白的母亲、妻子老了。他们真的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与苍老的记忆同行,与苍老的过去同行,与苍老的自己同行,与苍老的记忆文明同行。

那天,前裕河乡党委书记、刚刚调往县旅游局的杨进清局长不经意的一席话,回答了我的心中疑虑:唉!老白嘛,他们喂猪都从青木川买白毛猪,不喂以前的黑毛猪了。现在都不用石磨推豆浆了,全用的打浆机。

乡上的李书记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农民生产生活的新变化:现在裕河的绝大部分农民都种植茶树,不再种粮食,米面都从市场往回买。年轻人大都出外打工,只是过年的时候回来几天。家里劳动力缺乏。

在老白家的这几天里,我发觉没有一个附近的村民从老白家门前走过,也没有一个村民背上茶叶来到老白家里帮忙让其销售。

经过询问才知道,自从通往各村的公路打通之后,附近的村民已经不再走老白家门前这条曾经唯一通往山外的小路了。人们都骑摩托车在公路上来来往往。年轻人在宽不过一米的山村道路上,弯弯曲曲,上上下下,骑着摩托车跑得飞快。车子上面还要带两三个人。那些小伙子带上两袋子水泥轻轻松松。修房用的沙子、水泥、钢材、门窗等材料,全部都是这些年轻人用摩托车驮上来的。我听傻了眼,感叹摩托车的能量,还有这些本事非凡的小伙子。

要离开裕河老白的家了,老白八十四岁的母亲拉住我和妻子的手不放,嘴里不停地说,一定要再来。我们用心情语言满足了老人的告辞。

透过晃动的树阴,看见老白的母亲、老白的妻子、老白站在院子边上,望着我们的离去。这时候,在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空落。

车在爬坡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一个人:曾经在裕河当过乡党委书记的杨世正。

1989年夏天,我正在裕河老白家,中午,一场大雨之后,看见乡上杨书记跟一群村民,从修公路的工地上奔跑回来,在老白家屋檐下躲雨。

杨书记矮小的身材,哆哆嗦嗦,绾着裤腿,露出青筋暴露的干腿,缩着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的瑟瑟发抖的身子,和一群腰杆里别着草鞋、烂胶鞋、干粮的村民,挤在老白家屋檐下说说笑笑。杨书记有严重气管炎,说话声音沙哑,当地的人们叫他“杨齁子”。顿时,我心生敬意:多好的干部!

那天,我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像刀刻一样,嵌印在我的心里。

后来,他当了县交通局长。

现在,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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