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晋寿
母亲老了,今年80多岁,但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脸色红润,并没有太多的皱纹。这样的年纪,在这个小山村里已经是高寿了。
她的腿弯了,走路艰难,拄着拐杖。她哪里是在走路啊!分明是在挪,一步步地挪。她在这个家里出出进进,已走了60多年,她嫁到这个小山村时才15岁。
那时,快要解放了,秩序混乱,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读完小学,就无力再上学了。爷爷被国民党抓去当兵,死在平凉。只抱回一块砖来,抚恤金是20多块大洋,被堂兄们瓜分了。分家后的父亲和母亲住的是西面的三间旧房子。父亲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整天不进家门。婆婆胆小,改嫁后又生三子,继父去世后,又搬回来住。全家人的生活就靠母亲料理,全家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解放那年,一支支队伍从山下的大路上经过,先是国民党的军队,后是解放军,老百姓都躲进山里了。父亲却跟着解放军跑,为他们运送物资,传递信息。之后,他被吸收到新成立的乡政府里,当了一名小文书,肩上背着一杆枪,从此成了国家干部。家里的活就剩母亲一个人干。
解放后的十多年间,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其间,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解放、土改、大跃进、六○年挨饿,文革、土地承包等等,母亲经历着剧烈的社会变革,承受着超负荷的压力,以无比的坚韧支撑着我们这个家。母亲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把六个孩子拉扯成人了。她还照顾婆婆,拉扯兄弟们。母亲是凭着她的耐心、她的智慧和她的勤俭来操持的,苦心经营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孩子们长大了,上学的人增多了,负担很重,有人建议让大一点的辍学算了,挣工分,母亲不肯这样做,家里有多少困难也不让孩子们辍学。家里没有人挣工分,欠了许多口粮款,父亲微薄的工资收入都交了口粮款。那些钱,母亲没有用上几个。她自己一天书也没有念过,孩子们个个读了书,一个小学毕业,两个高中毕业,其余三个都是大学学历,六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吃上了皇粮,有当教师的,有当军官的,有当县长的,有当工人的……
母亲热爱新中国,她是旧社会长大的,因而有亲身体验,无论生活困难时期,还是日子富裕起来了,她都衷心热爱党,说社会主义好,对毛主席怀有深厚感情。她的热爱不是空淡,而是落实在行动上。有次,我们说到中美关系,母亲突然插话了,她讲过去的一件事,激动地说,美国人要给咱们扔原子弹,你们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她响亮地回答。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无比震惊。母亲的内心有多宽阔,我们哪里能比!几十年中,只要有下乡干部来,她从不嫌麻烦,为他们做饭,烧热炕,煮茶。她交公粮,从来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粮食,没有拖欠过一粒公粮。就是生产队收的各种费用,母亲也没有少过一分。儿子当兵她支持,孩子们当干部,她支持,教育他们干好工作,不要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母亲记忆力惊人,思维敏捷,办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从容镇定。她待人宽容友善,乐于助人,谁家有事,她都去帮忙;谁家有了矛盾她都去化解。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一定要给邻居送去,她从不独吞。她有台缝纫机,邻居们拿来的衣服,她一概不推辞,不多收费,更多的是给他们免费做。母亲人缘好,在这小山村里享有很高的威信,全村人都敬重她,信任她,有心里话,有难心事,就来找她。
口粮一直紧缺,因而,母亲十分爱惜粮食。家里的剩饭几乎都被她吃了,就是馊了,她也舍不得倒掉。有一次,吃了死驴肉,闹肚子,睡了三天炕。
她生下第三个孩子那年,吃食堂,家里没有一粒粮食,从食堂里打来的饭非常稀,清汤似的,能照出人影,饿极了,邻居拿来几颗冷洋芋,她一气吞下,伤了胃,从此吃不成洋芋,一吃就呕吐。
另一个孩子也是在生活困难时期生下的。她事先在炕上铺一层黄土。没有接生的,生了孩子,自己剪断了脐带。没有奶水,没有吃的,孩子饿得嗷嗷叫,邻人劝她不要再给孩子吃的,饿死算了,救大人要紧。母亲说什么都不肯,她熬了面糊糊喂,让孩子吸空奶头,吸得她疼痛难忍,还不松开。母亲就这样一勺勺把孩子喂活了。
如今,谁不爱惜吃的东西,母亲就对谁发火,骂你一气不算,还要给你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地讲道理。她经历过的太多了,印象深刻,铭记在心。困难时期她咬紧牙,粮食丰收了从不浪费一粒。儿女们都知道这一层,所以,也都爱惜吃的,从不浪费。他们下馆子、进酒店,从不多点菜,吃不完的打包带回家,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孙子们不知道,母亲就对他们讲挨饿的故事,给重孙们讲挨饿的故事。母亲担忧还会发生饥荒,还会挨饿,要大家警惕。母亲影响着她的家人,她的孩子们,一辈又一辈,代代相传。有次,我将面汤倒掉了,母亲追问,我以实相告,她听后大发雷霆,接着就讲挨饿的故事。从此以后,能喝时就将面汤自动喝了,不能喝的悄悄倒掉,不让她发现。
母亲有次发急,说面柜里没有面了,嚷着让我去买。我揭开面柜一看,面粉还能吃三四天的,不禁一笑。没有吃的,她就恐慌、害怕。她的柜子里存放着几年的旧粮食,不让动。老鼠钻进去祸害了一阵,鼠粪铺了一层,我们把麦子淘洗干净了要去磨面,但被她挡住了,有新的粮食装进去,她才肯将旧的拉去磨面。必须有储备,这是母亲多年的经验。备战备荒,有粮食存着,她才踏实。
土地承包到户后,打下来的粮食多了,母亲照样十分节俭,播种、锄草、收割、打碾、晒粮,母亲从天亮干到天黑,从春干到秋,干到大雪飘飘。儿女们参加工作后,生产队收走了大部分土地,剩下的二亩多地,她更加珍惜。母亲会使用牲口,会耕地,会撒种,会摞麦垛,会打场,没有她不会干的农活,没有能难得住她的。她是种庄稼的能手,整天爬在土地上精耕细作。母亲不愿把肥料乱扬开,一定要撒进犁沟里。播种时母亲左胳臂上挎着一个木槽,里面装满粪土,右手一把把地往犁沟里撒。那时她就有风湿病,腿不好,走路拉着腿,撒粪时斜着身子,很吃力,但扬起的粪土却均匀地落在犁沟里。
前些年家里养猪,年猪一杀,母亲就忙起来了。肉刚刚从架上卸下来,她就有了全盘计划,哪块是要挂在屋檐下晒腊肉的,哪块是儿女们回城时带走的,哪块是炒臊子的,哪块是过年吃的,哪些是招待客人的,哪些是正月十五吃的,提起刀来,就按计划切割。猪头肉、猪蹄、猪耳朵、猪肝、猪心、猪肺等,煮好了,她一定要亲自分给大家吃,特别是孩子们,必须每个人都吃到一份。母亲炖的猪蹄真香,不用嚼,一吸就咽下去了。猪耳朵切成细条,拌上辣椒和醋,脆生生的,那香,一想就让人流口水。
儿女们回家了,返城时,母亲总要装这装那,一块干粮、几个煮鸡蛋、几个烤洋芋、几个剥皮梨,她不会让你空手而归。要是实在没有装的东西,她会在前一个晚上发酵些面,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烙馍馍。有时候,我们嫌麻烦,也怕她劳累,就说不拿了。她一听这话就恼火,发脾气,数落你一顿。我们知道她的脾气,她装什么,我们就拿什么。看着我们手里提着她的东西,包里装着吃的,她才满意地送你出门。要是大家一起回家,她就分成若干份,均匀地分给她的每一个孩子,但绝不容许有所混淆,各是各的,绝不含糊。
我们走时,她一定要送到大路口,看我们上车。我们走了,她还坐在崖畔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拄着拐棍回家。
她没有事的时候,就常常坐在村头,等我们回来,明明知道还不是时候,可她还是坐在那里。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回来了,她也会去坐在那里,因为还有没回来的。在那里她还会从邻人口里听到一些消息,如果有人进城碰到了她的孩子们,那就是意外的收获,她会问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末了,她会问:他们没有说啥吗?说话人走远了,她还说,你再去城里就给我说一声,我要给他们带点馍馍。的确,母亲的馍馍就是香,时间长了,还真的想吃一块。她计算着孩子们放假的日期,五一、国庆、元旦、春节等,几天前,她就念叨着,站在村头,或者在崖畔上眺望。不管有多远,我们能看见母亲等待我们的情景,到放假的时候,就准时赶回来。
母亲爱听收音机,开始没电视机,收音机是她了解信息的重要渠道。她听秦腔、听快板、听评书、听天气预报、听歌曲、听农业知识等,她记性好,听了就记住了,理解能力也强,里面讲的道理她都能弄懂。
前些年,家里养着毛驴,放驴时,她肩上挎着收音机,边放牧、边收听。除草时,把收音机搁在草筐里,割麦时把收音机搁在麦捆上,边劳动边听,那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毛毛雨下着,她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穿着雨鞋,一手牵着驴,腋下的收音机说着、唱着,好不美气。
小院里有一间驴舍,养着两头毛驴,大门外的杏树下盘着驴槽,驴就拴在杏树上。养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给草料、填圈、刷毛、饮水,它还会生病,请兽医,都得母亲操心。后来地少了,可以不养驴了,我们建议把它处理掉。母亲一听,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为这事,反反复复讨论许多次,给她多方面做工作,但她哪里听得进去!谁说,谁就得挨顿批评,但儿女们说的还是在理,她也觉得力不从心,最后把驴送给了舅舅家。舅舅还常赶着毛驴来给母亲耕地,驴驹蹦蹦跳跳跟在大驴后面,母亲见了就跟见了亲人一样高兴,抓一把苞谷给它吃,还要给它们亲手拌草料,比以往要多加些麦麸,驴低头吃草,她就在驴身上摸一摸,给它们刷刷土。
驴不养了,猪也不养了,最后还剩几只鸡,也在大家的劝说下不养了。不养这些张口的,母亲就可以到城里去住几天,不然,她老是说走不开。
不养猪,没有法子过年。她就事先从邻人那里订好猪肉,还照老办法分配。儿女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大姐已经退休。过年的时候,有的来不了,哪个不来,哪个就是她最牵挂的。心里记着,嘴里念叨着。肉拿不去,她就腌起来,挂在屋檐下,等他们回来。孙子们有几个在外地念书,也有在上海、北京工作的,还有一个在美国佛州工作,母亲奈何不了,就常常叹息,太远了。见不到他们,她心里难受。到了秋天,母亲买些蜂蜜存放下来,或者晒些果干之类的,它们存放时间长,可他们一年半载还是回不来,母亲就把它带给外地的儿女们。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天资聪颖,家电常识,一说就会,而且记得牢靠,不会忘记,也不会弄错。电饭锅、电褥子、电磁炉、电视机,她都会使用,连手机也会打。六个孩子被设为一、二、三、四、五、六,她按一,就是老大,按六,就是老六,就这样,她给儿女们打手机,一点都不费事。
近年来,她的耳朵不好使了,孩子们打来的电话有时听不清楚,把老三当成了老四,翻来覆去问:你哪一个?老三还是老五?等问清楚了,自己也笑了。
母亲一副好记心,几十年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家里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记得很牢。有什么、缺什么,她都心中有数。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到各个房间里看看,摸摸这件,揣揣那件。件件东西在她眼里都是宝贝,都有用场。有些物件好些年不用了,大家都忘记了。忽然又要用了,都说买新的,可是母亲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出来了,它又派上了用场,省了钱,母亲就高兴一阵子。她还引出类似的事件,来教育我们。她决策的依据主要靠经验,几年前的,几十年前的,有点像英国人判案。
母亲不愿在城里住,儿女们恰好相反,总想把她接到城里去。她喜欢看戏,城里有戏,她去看几天,在县城里走走。她的观察能力极强,而且,看过之后就记住了。她爱小吃,凉粉、酿皮、烧鸡粉等,碰见了就吃点。她最爱吃的是烧鸡,这是她心目中最好的食物。但长期住下去,她还是不愿意,她不习惯。主要是没有人说话,没有几个熟人,没有事做。城里人冷冰冰的,没有乡下人那么容易接近。
她说:乡里有那么多活干不完,城里人早起晚睡地跳舞。
她有关节炎,腿疼,上下楼不方便,楼上没有太阳晒,她不爱城市。其实,她一个人是孤独的,孩子们去上班,她待在家里闷。不过,待在乡下,她也干不动农活了,只能到地里去看看,守着倾注了她一生心血的那个家。
最后一次割麦子时,她已经快80岁了。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格外强烈,晒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大家挣扎着割麦,她也来了,顶着烈日跪在地里拔麦。她不用镰刀割,而是用手拔。流着汗,浑身都是土,一连两个多小时,她拔了11捆。后晌了,我们劝她休息,她不肯。又爬起来摞麦笼。她给麦笼戴草帽子时,我发现她的头发从蓝布帽下掉下来,全白了。汗水浸透了衬衣,脸上抹着土,却堆着微笑。劳动,对母亲来说就是最大的享受与快乐。
可是,她经不起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了,晚上睡觉时腰腿疼痛,不时地翻身、呻吟。在我们大家的反复劝说下,她把地送给邻居种,但是留下了一小块,种些洋芋、苞谷、豌豆之类的。她看着心里踏实。
因为得过脑梗,母亲住在乡下,得有人照看。儿女们自己有工作,大夫建议住城里,一旦发病,便于及时治疗。母亲听医生的,但住了一个月,身体恢复了健康,她就待不下去了,说,好好的,回去无妨。嚷着要回家去。
脑梗后,母亲的记忆力下降了许多。人能认清楚,她说,这是自己的娃娃嘛,但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人与名字对不上号。特别是数字,她搞不清了。脾气也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她很温顺,胆子也格外小了,像个孩子。这让我们心里难过,以为她的健康会一天天衰退下去,她永远再认不出我们是谁,叫不上我们的名字了。
就这样,她心里记着的还是回家,念念不忘。她几乎是哀求了。我们看她这样,以为她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不多了,就同意她回去。说好过三天年就回城里,她答应过的,但到了家里,她又变卦了,直到正月十六才返城。来回坐车都好好的。记忆力不断恢复,她能认清眼前的是谁了,也能准确地叫他们的名字。过去的事情又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了。我们都替她高兴,但清明节快到了,她又嚷着要回去了,看她身体状况还不错,又让她回家了。不料,这次去,她赖着不走了,她要看着春耕完了再回城,而且,谁不听她的,就发脾气。她和从前一样了,与患病前没有多少差别了。
母亲对父亲怀有特殊感情,他们结婚那么早,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们是夫妻,又像是兄妹。父亲常年在外,回家的次数少。虽说就在邻近的乡上工作,但他一直是文书,在乡政府里是最忙的人,加上回家是步行,很不方便。他的那点工资都给了母亲,自己省吃俭用,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挨饿那阵子,一次回家来,背着分给他的面粉,一步步走回来,到家时已累倒了,爬在那里喝口水,又踉踉跄跄往乡政府走,饿着肚子赶回去。退休后,他帮助母亲务农,但不久得了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母亲精心照料,十年时间如一日,在她的护理下,父亲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时光,安然离去。父亲去世了,母亲却不哭,而是白天黑夜地守候在他身边。父亲的脸上落了灰尘,有人说不能擦,母亲的倔劲儿上来了,偏要擦去,并在父亲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回头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回到家的这些天,她又整天出出进进地做家务,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到地头坐坐,去邻居家里聊天。看我们播种好了,乐滋滋的。母亲见我们劳动、播种,心里就高兴,态度好多了,她的精神也好多了。
真的,住在小山村里多自在,我们大家也觉得好,这里才是母亲的家。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接着梨花也开了,牡丹的花骨朵有鸡蛋大了,丁香开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些花,这些树,它们都是母亲栽种的,看它们开花结果,怎么不高兴呢?
母亲的小院里辟有一块小小菜园,种着韭菜、芫荽、牡丹、樱桃、七叶,吃的、看的都有,还有几盆兰草,春天也在这里显示出它的活力与生机。
候鸟们都回来了,整天叫着。母亲的屋檐下有窝麻雀,可能在产卵,要孵化小鸟了。它们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村子的人们忙于耕耘,见了母亲就走过来问候一声,打个招呼才去干活,牛的叫声、鸡的叫声、羊的叫声、狗的叫声,此起彼伏。母亲属于土地、属于村庄、属于田野,只有在乡下,她才有安全感、舒适感和亲切感。
该回城里去了,怎么办?这让我们做儿女的极为难。
她说:牡丹就要开了,她走了,就看不到了。城里当然也有牡丹,问题是……
母亲看出我们为难的情绪了,她说,我跟你们一块回去,端午节再回来。
我们大家一听,彼此看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