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积林
1
我是在皇城镇认识她的。
受裕固族朋友铁托之邀去皇城镇参加一个文学作品研讨会。皇城镇坐落在夏日塔拉草原上。早就耳闻过夏日塔拉草原的美了,又时值盛夏,一听我就怦然心动,不用多想,便欣然从命。
车子穿过开阔的山丹马场草原,翻过一个大坂,就进入了夏日塔拉。时已正午,在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滩上,随处可见一群群已搭了篷的羊群在静静地反刍着时间。偶尔有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惊散了一群羊,像是谁在寂静的水池里丢了一个石子溅起的涟漪,而后又聚拢在一起,骚动地咩叫上一阵后,恢复了静谧。
只有一个土路蛇一样向远处逶迤着。四周都是没膝深的冰草胡草和马莲,一墩墩的狼毒花白晃晃地摇曳着,像是一个个美丽女人的胴体在招展。美好的东西都是有毒的,是吗?我进入了一个可笑的沉思。
车子嘎噔停了下来,在一个黑帐篷前。
下了车后,我回望来路,车子已拐出土路进入草丛行驶了好远,被轱辘轧倒的那些高草,像是一个跟着一个匍匐长礼者,又坚韧地慢慢直起腰。
在铁托的指引和示意下,我走进了帐篷。正中是一个用泥巴塑起的火圈,上面搭着一个铝皮奶壶。里首一个老妇人正打坐静默,是铁托的一句话把她从深远而神秘的表情里叫出来的。接着,她开了一扇微笑的窗户,和铁托说着什么。铁托和她说话时,一直用的是他们本民族裕固族的语言,只有和我说话时,才说坐呀喝呀,一碗奶茶已递在了我的手里。
我一边品着醇香的酥油奶茶,一边扎耳听着听不懂的他们交谈的什么。时辰不大,待看我把一碗奶茶喝完后,铁托问我还喝不喝了,我说不了,铁托就说,不喝了就走,时间不早了,赶五点多要到皇城呢,六点钟是欢迎会。
老妇人站在帐篷门口看我们上了车。
启动后不久,我突然好奇地问铁托,那个黑帐篷旁边的小白帐篷是干啥的,也住人?我在出门上车时,特意走到那顶白帐篷前,镶到门口看了看,里面只铺着一条毛毡,冷清清的,不像是住着人。
哦!
铁托把车打到正路上,疑惑地望了望我,似乎在怀疑我的无知。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只是在青海的扎麻什克见到过,也是大黑帐篷旁边有个小白帐篷,但当时想到可能就像我们老家的大房子旁边修个小房子,要么是灶房,要么是仓房嘛!刚猜测,那个白帐篷是不是贮藏室,可里面啥都没有呀,还是啥习俗?
还真是习俗呢。
铁托说,我们裕固族和藏族的许多生活习俗是相通的。就说那个白帐篷吧,那是这家人家有大姑娘,到待嫁的年龄了,就在黑帐篷旁边搭个小白帐篷,有小伙子的人家就会主动去求婚。还有更古老的说法呢,哪家姑娘大了,搭起那个白帐篷后,姑娘要搬到小白帐篷里去住的,小伙子们夜里就会到帐篷里直接向姑娘求爱。铁托说,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时,牧民们都是游牧的,今日帐篷搭在这个山坳了,过些日子,为了赶草场,又把帐篷搬到那个山梁上了,都是分散的,各家都不知道各家的底细,只能用那种原始的方式传递信息。现在不同了,牧民们都定居在了皇城镇上,家属都在家里,相互都认识了。只有放牧的家人还随着季节的转换而搭帐篷转场。但这个习俗没有丢掉,一直沿袭了下来。
那刚才那家有大姑娘?我问。
哪里呀!铁托嘿嘿着,游牧民经常在野外风吹日晒的,显老,其实她才五十左右。
我又问,人家姑娘都在镇上工作了,还在帐篷边搭个白帐篷,咋?
我不是说了嘛,沿袭下来的习俗嘛。
嗤!铁托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认真开起了车。
2
晚会上,我无所事事地抽着烟,胡乱地瞅着房间的设施和跳舞唱歌尽情骚动的人们。当目光转到一个墙角时,被一个女子的情态吸引了。她款款地坐在那儿,神神的,仿佛一座冰雕,在顶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彩。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偶尔眨上一下,我真个就以为是房间里的一件艺术品了;就因为她一眨一眨的眼神,像是一开一合的两页窗棂,我似乎偷觑到了她内心的陈设。说实话,我被她的静美打动了。我的身体一下子躁动起来,有如许多蚂蚁堆积如炭心的火籽蔓延开来。我都感觉到了我的脸的红臊和心的狂跳忐忑不安噢噢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只是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恍惚间,我忙忙端起了面前的一茶杯青稞酒狂灌进嘴里,转过脸和坐在旁边的铁托搭讪,你一句我一句的。其实,在那么大的音乐声中,谁也听不清相互说的什么,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在传神。这样也好,我的心里倒是慢慢安宁了下来。我们都是答非所问,并且过一会儿就碰着喝上一杯酒,有了一种毛毛细雨的滋润感。毛毛细雨穿透衣啊,一下下浸灭了我刚才的那种邪乎。
这时,有人走到了我和铁托座位的桌子前面,笑了笑,镶到我的脸前说,有人叫你过去。
谁?我很好奇,这个地方,除了铁托应该没有我再认识的人啊。
那,盛放叫你。那人说着,同时向一个墙角指了指。
不正是刚才那女子嘛!穿着红红的衣服,盛放,盛放,简直就是一朵盛放的胭脂花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绕过狂欢的人群和桌排走了过去。那个女子——也就是盛放,旁边的好几个座位都空着,我局促地坐在了其中一个上面,慌慌地说了一句,你好!我觉得我的不安是心里有个鬼,对,一定是,不然怎么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白帐篷,还想到了睡在白帐篷里是个啥滋味。天呀,我的声音竟然是颤栗的。我说,你好,盛——放。我和盛放之间是隔着一个空座位的,她在我说话的时候,挪动了一下,向我靠了靠,坐在了紧挨我的座位上,她只是一波涟漪般的微笑就把空气中所有的疙疙瘩瘩都抹平了。她淡淡地说了句:“人老师,你好!”我的心就一下子落到了实处。我又相跟着敞敞亮亮说了声:盛放,你好!
灯是红的月亮之上。
酒是醇的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尽管音乐声很大,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但她楚楚而动的嘴唇像是放射着什么而弥漫了我周身的气场,我只是轻轻地嗯着哦着迷蒙在一种温润的气息里。
她从桌子上放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并拿起打火机给我点上。一切都似乎是自然的。她和我碰了一杯酒后,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到外面去。她的脸俯在了我的耳朵旁。
走,人老师,我们到外面走走。
出了酒楼后,月光朦胧,我跟在她后面,两人都不说话地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一片水阈边才停了下来。一股凉气袭人,我看到对面遥远处有一盏孤灯,像一枚寒针,我的身体禁不住就打了一个激灵。她也感受到了吗?是的,她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身。我更是一个大的激灵,我感觉到了她心跳的咚咚,我也听到了我心跳的咚咚,我不敢有些许的微动,似乎我们的心是我们擎着的两盏酥油灯,被微风吹得悠悠忽闪,哪怕一口气就会把它们吹灭似的。
好久了,她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咝了一句,人老师!
我嗯着,我只能嗯着,更轻更轻。盛放,盛放。
想你……我紧颦的双眉如同/一本倒扣的书,翻页在/那年那月那日。而我的一双眼睛/像两只不能相碰的酒杯/晃动忧悒。// 想你……我展开的手指如同/盛放的兰朵,等着一只/提着时间的蝴蝶来栖息。//想你……一声叹息如同/一匹在旷野里吃草的马,突然/长嘶了一声后,独对落日的/ 久久凝视。
好久了,她在我的身后吟诵起这首情意绵绵的诗句。
我一把握住了她在我腰间的手,并顺势调转了身,和她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这是谁的诗,好美呀!她的眼睛此时像两个相邻的海子,漪动着,一丝甜蜜,一丝疑虑。
是你的诗啊,人老师,上大学时,我就是在一本《知音》杂志上看到这首诗才喜欢上文学的,读着读着,慢慢也学着写些。在好多刊物上都看到你的诗,爱不释手,就在一个本子上抄下来,甚至背下来。这首《想你》是我最喜欢的。我现在都把它当成了我的精神依托了。看你的诗多了,就有一种想见你的迷惘。当然,那只是胡思乱想,没承想,现在还真见到你了。
人老师,你的诗中“盛放的兰朵”,我的名字叫盛放,你不觉得两个“盛放”之间有种相关联的东西吗?自从我读了你的这首诗后,就一直觉得这两个“盛放”是两块磁铁,冥冥中相互吸着彼此。
我记起来了,这首诗是我大二时写的,发表在《诗刊》上,后来被《知音》转载的。这首诗成了我们话语的焊接点,我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说青稞。
我说黄羊。
我说马灯。
我说酥油。
我说到了哈达,说到了达坂路。
我说我是谁的西域刀客,谁是我的血。
我还说到了海子,诗人海子的海子和海子湖的海子。
她专注着我的专注,她手里转换着抚摸着她的每一个手指,像是把我的每一句话都一一装进了她的十指的十个锦囊小袋里。
她说,我们现在就在一个海子湖边。
哦!
月亮弯弯,剜得疼人。
一只旱獭从我们的脚下蹿过,呱呱呱地叫了几声,像一道闪电,照彻了整个夜空。是惊恐,还是冲动,我们一下子拥在了一起。我吻了她,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像一只蜜蜂落在了一朵花上而迅即飞起,她并没有反抗,我却是那么的羞赧和惶惑。而她也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我定定地瓷在了原地。
她在一个水湾处站了一会后又折回身来,走到我的跟前,手里拿着一支匈奴草,在我的脸上挠了挠,低声说,盛放是我的汉名,我还有个裕固族名字,叫索娜。
噢,索娜。她就是索娜。
你就是索娜呀!我们路过时,去过你们家的帐篷。我说着,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还见到了你妈妈。索娜这个名字真好听,好像是一支音乐,叫起来能贯穿人的灵魂。以后我就叫你索娜吧。
好啊,随你叫哪个都行。索娜有些小小癫狂地转了个身,斜着身子说,你们到我家的事,铁托给我说了。
我又想起了那顶白帐篷,就问,你在你们家的那顶白帐篷里住过吗?
索娜一听,身子动了一下,似乎心里咚的一声,有一点不经意的揪疼。只是瞬间的踌躇,她就又马上走出了时间的裂隙。索娜哂哂一笑,说,住过呀!接上开玩笑地:你是不是想住去?啥时候了我带你去,好吗好吗好吗?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幸亏月色朦胧,她看不清我的脸色。我嗫嚅了一声,嘿嘿地干笑起来。但从她刚才的闪忽间,我知道她心里有事。啥事呢?我还真不好问。那就让时间的手抖开这密码的包袱吧。
夜深了,月光照在海子湖面上,镀上了一层金箔。水一波一波的微澜像是抚慰又像是密语,多么的宁静啊多么安逸,只有偶尔的几声马嘶,远远的,像是敲着夜的更鼓。
回吧。
回吧。
我牵起了索娜的手,牵住了整个世界。
3
我把索娜送到她住的楼下后,独自回了宾馆。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总是索娜穿着红衣服烛照深夜的样子。便摸过手机,摁到了索娜的号上,想给她打个电话,又觉得这么迟了,怕打扰她。正犹疑着,手机叮咚响了,我的手机短信提示音设的是泉水潺潺声。一定是她发来的,就那么一滴,无形的水就蔓延开来,一下子涨成了刚才我们置身的那个海子湖,瞬间的思念就有要溺死我的感觉。我赶忙打开短信,果然是索娜的:你看看这时的月亮像什么?
不用看我也知道像什么,但我还是起身,拉开窗帘,探出身子,望了望斜天的月牙,随手回了句:
月亮像一把牛角弯刀。
我想起了藏人和裕固族人腰间都挂的那种牛角把上镶银的弯刀。
一会儿,短信回了过来:
这是你的一首诗里的句子。
哦哦哦,这是我去年到青海后写下的一首诗里的句子。还没待我回复,手机又响了:
下句是,我用它刮着夜的黑漆。
她倒记得很清。一下子触摸到了我的律动,我便回道:
是啊,这句诗正好表达了我此刻的心情。
她马上回了过来:
这是我一直的心情。
我突然就有了莫名的激动,激动的身体空空犹如刚刚腾空的一顶帐篷由谁来住似的。在手机上打了一句含混的话:
月亮像你送过我的一把牛角弯刀,我用它刮着夜的黑漆。要不,你就送我一把真实的吧,我会佩戴在身上,永远为我的生活开路。
那边沉默了。一直没有了回复。我不知道啥时迷糊过去的。
4
有人敲门叫早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慌慌张张说知道了,就惆怅地打开了手机。上面有索娜发过的一条短信,一看是早晨五点四十发的,就有种愧疚感,那时她还醒着呀,而我呢……内容是:“你参加今天的研讨会吗?”
我不去了,想到皇城古城堡遗址去转转。这是我昨晚等她的短信时想好的。
我也不想参加,那我陪你去。我对那里熟悉,给你做导游吧!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立马回复:
好啊,正好有人给我刮刮夜的黑漆。
她回道:
这是白天呀,人老师,你是不是还没醒来?
我更机智:
没有你的烛照啥时候都是夜哩。
她嘿嘿道:
那我们在市场口见。
我回:
你不来吃早饭了吗?
不咧,我在家喝过酥油茶了。
匆匆吃了几口饭,我面对铁托不太展拓的脸告了假,背上背包出了宾馆。
索娜已在那等我了。我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半小时后就到了皇城古城堡遗址。索娜细心,问司机要了一张名片,让他回去,等我们要回镇时,打电话给他,让他来接我们。
从一个破败的门里进入露天的城堡里,满地的蜥蜴从我们的脚边窜来窜去,仿佛古代的一场战争尚未结束,乱箭在射来射去。在一个墙角里,一株刺杆上缠着一只长蛇,仿若是一个士卒在吹着长箫,而一只乌鸦蹲在墙头上,简直就是一口黑钟,它突然就哇了一声……我惊异于大自然的魅力,似乎把历史复原了。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我们也成了古代的一件器物。上到堡头上时,我坐在了一个雉堞上,双手托住腮帮,让索娜给我照相,我说索娜,看我像不像古代的一个陶器?索娜神神地笑了笑,说,像嘛,像一个盛着黑夜的黑陶罐。我知道索娜是指说我的皮肤黑,故意不理识,却剑走偏锋地说,那也得你这把牛角弯刀给我刮夜的黑漆呀!索娜笑得不行:你总是把啥话题都会拐到一个主题上去,坏!咔地按响了快门儿,说,陶罐破碎了。
在堡顶上待了好一阵,索娜引我沿着已涌得和城墙一样高的沙梁,向城外走了下去。在离城堡有几百米远一个乱坟堆的地方停了下来,许多地方被人挖得坑坑洼洼的。我问这是咋了?索娜突然有些切齿地说,盗墓贼干的!索娜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转经桶,沿着那片坑洼地,边念叨边转经桶。走了三圈后,也不招呼我,就向一个土台上走去。我尾随了过去,问索娜:咋了?索娜声音很悠远地说,为追那些盗墓贼死过一个警察。我问你认识他?索娜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也喜欢诗。
接下来就是巨大的沉默啊,乌云滚滚滚滚红尘尘土飞扬扬鞭策马马鸣萧萧萧瑟冷雨雨地雨天天天想你你啊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势如破竹竹自开花花自飘零人……
人老师。一声游丝像一只蝴蝶打开了天空的窗户。
我在刚才的思想中找不出一个更好的词语,最终还是挑选了一个我这两天里说的最多的词。
索娜。
索娜叹息了一声,仿佛走了好远,走得好累,才走出了那种迷惘。
一个牧羊人在老远处喊话呢,索娜站起来走了过去。他们站在那里说了好久,索娜才返回土台。索娜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并且还开了个玩笑说,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人老师,你黑夜了没有?我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
靠着我坐下后,索娜从包里掏出了一叠诗稿说,这是我写的诗,请人老师指正。并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我接过,说这么多呀!认真地看起来。
有喜悦有欢爱有等待有相思,有见不到的呼天,有见不到的戗地……都是爱情诗,我想起索娜昨晚说过看了我的诗后想见我的话,确定这些诗都是写给我的呢,一边看着,一边的血就像春天的河流,冲开了淤冰,向全身漫流开。
我说索娜。
索娜侧过脸丢过了一个妩媚,说,写得行吗?入老师的法眼不?
我说索娜写得真好。把诗稿放到了一边,握着索娜的手。索娜妍妍的笑真好看。我说索娜!已吻到了她的嘴。索娜吮着我的舌头真甜。我说索娜!一只手已从衣服下面伸了进去,抚到了她的乳房……
索娜轻轻拨开了我漫游的手指,坐了起来,有些怪味地说,其实我有男朋友。
我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矜持中的搪塞,但我还是随着索娜的动作,和她原并排坐了个正襟。
又是巨大的沉默,那就让时间把我们湮没吧!
索娜说:他出差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单位打来的。我挂了手机后说,单位有事,要我赶紧回去,我得坐明天的早班车,赶早回去。
索娜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那我明天早晨到车站去送你。
第二天早晨,我坐的车就要发动了,索娜才匆匆走上班车,向我怀里递了一个纸盒子,说,给你的礼物,不要嫌弃呀!
我想应该是索娜送给我的牛角弯刀吧,就款款而珍重地收下了,忙又从口袋里抽出随身带的一支钢笔递给了索娜。她不置可否地犹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待车启动后,我打开纸盒一看,并不是我想像的牛角弯刀,而是一包羊肚子包着的酥油。
5
过了些日子,我打电话要去看索娜,她说在兰州,有件事要处理,得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为了不打扰她处理事情的心绪,我也只是在和她短信嘘寒问暖。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一看地址,知道是索娜寄来的。我猴急地打开,里面有一个小瓶,还有一把牛角弯刀和一封信。我先把小瓶和弯刀放到一边,匆匆打开信看。
人老师好:
犹疑再三我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那天在皇城古城堡遗址上,我给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真有男朋友,他的确是出差了,只不过这个差出得永远不再回来了。他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警察。他在世时在皇城派出所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前年冬天,有天夜里,派出所突然接到了一个举报电话,说有人在盗皇城古城堡边的墓,他就和一块儿值班的另一个小伙子开车赶了过去,盗墓者受了惊动,骑着摩托车向青海方向跑了。他们打电话汇报和请示了县公安局后,便驱车追了过去。公安局也派了人从另一条路上截击。尽管那天天气是晴朗的,但前几天下过大雪,祁连山里面的雪还没有化净,路特别滑……他走的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只是说有紧急任务,要出差。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写完一首诗后,正等着他回家呢,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知道他不回来了,正准备睡觉呢,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打开门一看,是他的两个同学,是西山县的,以前来皇城找过他几次,我们还在一块吃过好几顿饭,很熟悉的。看他们俩急急的样子,我问咋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在老家里发生了土地纠纷,有一帮人要躖上杀他们,找个地方躲躲。这个时侯,他又没在,他的同学来了我自然是要帮忙的,情急之下我就想到了阿爸的牧区,阿爸那时正在祁连山深处的大南岔冬牧场里,地处偏僻,是没人会跑到那里去找的。我说出了我的想法,他们欣然同意,并且要我马上引他们去。我没有犹豫,穿上棉衣,就随他们下了楼。他们的摩托车就支在楼下,摩托车上各驮着一副褡裢,鼓鼓囊囊的,我也没有怀疑,思谋着该是他们逃出来时带的吃喝。我骑在了其中的一辆摩托车后座上,指引着他们进了祁连山的大南岔。
到了阿爸的牧区后,我给阿爸阿妈说明了原由,阿妈给他们煮上羊肉,熬上酥油茶让他们吃饱喝足。阿爸试探地问我,把他们安排在哪里住咧?我毫不迟疑地说,就住在我的白帐篷里。要知道姑娘的白帐篷是轻易不能让别人住的,尤其是男人。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骑上摩托车走了。我也让阿爸用摩托车把我送回皇城。到了楼下,有许多警察站在那儿,问明了,才知道他在追盗墓贼时,滑下了山崖。是他开的车,死了,而旁边坐的另一位警察侥幸活了下来,但摔成了重伤,在医院里……
我送到阿爸那里的他的两个同学原来就是盗墓贼,是被县公安局的警察截获的。
人老师,顺便给你寄上一瓶海子湖的水和一把牛角弯刀,算是一个念想。
人老师,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去西藏朝圣的路上。我上大学是学佛学的。
再次谢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关怀。是你,是你的诗的牛角弯刀给我刮着夜的黑漆。
多保重! 索娜
掩卷后,我转脸看到了放在一块的那瓶水和那把牛角弯刀,多形象啊,像月的牛角弯刀和象征海子湖的一瓶水,不正是那天晚上,月照海子湖吗?而那封信就是索娜。索娜,索娜,我又回到了那个晚夕。
看着想着,我又忽儿拿起那封信,似乎在寻找什么。冥冥之中有神示着,我翻到了信的反面,一行手写的字赫然纸上。
我的手机号是:嘛咪……
我赶忙找过手机按上了索娜的号,回音是,你所拨打的手机是空号。空号?那么,嘛咪,嘛咪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