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卓萌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150080)
伊万·谢尔盖耶维奇·什梅廖夫(1873-1950)是俄罗斯第一次侨民浪潮中杰出的作家之一,1931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在俄罗斯侨民作家中,伊万·谢尔盖耶维奇·什梅廖夫是最典型的俄罗斯作家。他充满激情的内心无时不在思挂着俄罗斯,并为她的种种不幸忧心如焚。”(Гребенщиков 1956:31)作家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民众的命运和俄罗斯的未来始终挥之不去的情愁;作家从来没有对民众蕴藏的精神力量失去信心,以道德为最高标准和对俄罗斯人民的信仰构成了他创作的实质。什梅廖夫的小说概括了作家关于俄罗斯、俄罗斯人及其在尘世意义的思考。在这方面,小说的标题隐含着深刻的思想,对作品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小说《啜 不 尽 的 酒 杯 》(《 Неупиваемая чаша》)(1918)讲述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农奴圣像画家伊里亚·沙罗诺夫凄惨的命运。沙罗诺夫深深地爱慕着女主人阿娜斯塔霞。这种爱在他的内心升华为一种创作灵感、一种神圣的非尘世之爱。画家以女主人为原型创作的圣母画像成为他离开人世前的绝唱。在完成这幅圣像并经历唯一的、无果的爱之后,这位农奴画家病死在自己窳陋的小房里。小说的标题既影射出伊里亚·沙罗诺夫凄凉生活中无尽的苦涩、他那啜之不尽的充满人间哀怨的尘世苦酒又蕴含着对上帝无限的爱。画家在对上帝无尽的爱中找到慰藉:圣母疗慰所有人的心灵创伤。“啜不尽”这一修饰语在小说标题中兼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暗示着无限、永恒的上苍意志,另一方面表明在尘世和天国之间始终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尘世永远是一樽装满苦艾的“啜不尽的酒杯”,天国永远不会降临人间。生活中既有上帝的永恒之爱,又有上帝恩赐的苦难历程。与小说中的情节和主人公的遭遇相比,书名传达给读者更多的信息。这部小说的标题取自于教会史上一幅真实的圣像画的名称,并在作家的笔下有机地融入整部小说的内在结构中,因此具有象征意义。诸如此类的诗学特征,使得什梅廖夫被视为一个正统的东正教作家。
在《亡 者 的 太 阳》(《Солнце мертвых》)(1923)一书中,什梅廖夫再现1920年8月到1921年3月期间克里米亚半岛上的生活。作家于1923年3月抵达柏林后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并于当年9月客居格腊兹小城蒲宁家期间完稿。同年,《亡者的太阳》在巴黎的刊物《窗》上发表,立即被译成多种文字。这在当时的俄罗斯侨民文学界被视为罕事,因为那时的什梅廖夫作为一位作家,在西欧还鲜为人知。小说描述俄罗斯人苦难的命运,俄罗斯大地的悲怆与死亡,俄罗斯大自然的枯萎,俄罗斯的花园、天空以及太阳的凋落。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位知识分子,他曾有过一个不大的别墅,目睹同时期发生的许多事件。作品中的情节空间着意定格于经常出现在意大利热那亚画派笔下带有古塔的小镇里。尽管城市的名字没有指明,但附近的山名、路名、峡谷名均暗示事件的发生地是乌克兰的阿卢什塔。这座曾几何时还是熙熙攘攘的城市,尤其到了夏秋之际,疗养者、度假者从四面八方涌来,附近的居民也到这里打发闲暇时光。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伴随着主人公的只有几只小鸟和家畜:“长着火红色斑点的白色家庭支柱”——母牛塔玛尔卡、孔雀、山羊布比克、“干燥的花楸果上的黑鸭”、火鸡和田鸡。这是曾经有过一个充满善的美丽世界。正面人物伊万·米哈伊洛维奇教授、伊格纳奇耶夫大夫、年轻作家鲍里斯·希什金、小男孩利亚利亚和瓦洛基奇卡、好吵闹的马丽娜·谢苗诺夫娜、遵从教规和严守戒律的塔尼亚、邮递员德罗兹德等一干人心地善良、性情笃实、好善乐施,他们具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怀。他们身上体现出真正的人的精神价值。
然而,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都注定要死亡。出身于伏尔加河畔一个农民家庭的伊万·米哈伊罗维奇是欧洲闻名的罗蒙诺索夫学教授,他的收入仅够维持买面包开支。因此,有一天,这位总是缠着别人要食物的教授,终究被女厨子们厌烦,死在她们做饭的勺子之下。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大夫的妻子死于饥饿,医生本人也由于无法忍受饥饿和侮辱,在自家的别墅中纵火自焚。“教授之角”原本是阿卢什塔风景秀丽的地方,坐落着许多俄罗斯教授和作家的别墅,如今却是死寂沉沉。往日膳食公寓里提醒客人用餐的钟声早已销声匿迹,连大钟也已被人拆卸换了酒。
在厄运中罹难的不仅仅有人,还有因饥饿和人的残酷而死去的牲畜和家禽。母鸡接二连三地死去;驯化了的聪明的孔雀和消瘦的母牛塔马拉最后也成为邻里们的腹中之餐。与此互应,这部作品很多章节的标题都带有“末日”的字样:《孔雀的末日》、《布比克的末日》、《大夫的末日》、《三个末日》等。
在什梅廖夫创作美学体系中,太阳的形象具有重要意义。这一来源自远古艺术的形象代表着自然界的欣欣向荣,展示着对劳作的赞美,象征着生命的繁衍和繁荣,给人以光明、温暖和希望。然而,在这部小说中,阳光下只见死亡,不见生机。任何自然界的生物都逃脱不了毁灭的结局。作家在小说中呼吁人民传统精神的复苏,借助民间口头传说的形象描绘出具有全人类意义的生生死死的悲剧。作家认为,主宰这一死亡的是地狱般的力量。这种力量竭力消灭所有生物,在世界上抹掉关于人类的记忆,但记忆无法抹去。书名《亡者的太阳》采用矛盾修辞法,凸现社会悲剧在作家笔下作为全宇宙悲剧思考的事实,进而使小说获得史诗般的历史意义。
《亡者的太阳》是一部浸透着深刻悲剧性的作品。这部作品中,作家没有诉诸于大规模的历史事件,而是通过挖掘苦难人的心灵状态再现国家和民族生活的悲剧。然而,作家并没有对人民的力量失去信心,相信在民众中蕴藏的活力最终会战胜厄运。小说中,鞋匠年轻的遗孀塔尼亚就是这样一位格守教规、严循戒律的人。她每周要两次背着1普特重的酒桶,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行走50多里路,把酒换成面粉,给孩子糊口。与她境况相似的还有从前的邮递员德罗兹德,他也在竭尽全力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时时尽己所能帮助邻居。小说的结尾写道:“春天就要到了……我相信奇迹!伟大的复兴一定会发生。”
什梅廖夫常常将圣像的名称或圣经中的词句作为书名,使小说获得附加的象征意义和更为丰富的内涵。在长篇小说《上帝的夏天》(《Лето Господне》)(1928)这一书名中,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种神圣的、泛人类的意义和俄罗斯民众的精神世界。在这部作品中,作家展示一个珍藏在心中的俄罗斯。小说从7岁男孩万尼亚讲述的故事逐渐演变为关于俄罗斯生活和俄罗斯人的叙述。什梅廖夫选用一个小孩的身份展开故事,因为儿童对周围世界具有一种独特、纯真的反映。他们可以更完整、清晰地认知周围世界,因此世界会以完整、明朗和真实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对作家来说,重要的是通过表述孩子对世界的理解来揭示俄罗斯民族性格和精神世界形成的过程。
小说共分3个部分:《节日篇》、《欢乐篇》和《悲哀篇》。在第一部《节日篇》中,作家描写复活节、谢肉节等12个东正教大节。在《欢乐篇》和《悲哀篇》中,除了偶见节日描写,如圣诞节等,更多的是个人自传性的经历。如果在《节日篇》中讲全民节庆,那么在《欢乐篇》和《悲哀篇》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则是家庭故事。这里,作家的任务是描绘人生道路并揭示其意义。小说中的种种琐事、细节均构成一个个符号,通过这些符号人们可以厘清自己的使命,而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则构成纷繁复杂的社会图景。所有这些均服从于《悲哀篇》的基本主题,为父亲的死亡进行铺垫。如果《节日篇》是按信仰讲述生活,那么《欢乐篇》和《悲哀篇》中讲的则是在信仰中死亡以及如何迎接死亡。灵魂救赎是小说中心论题。
在俄罗斯文学宝库中,《上帝的夏天》对俄罗斯的描写独一无二。蒲宁、库普林、扎伊采夫、巴尔蒙特等侨民作家在怀念失去的俄罗斯的同时,都曾努力在自己的作品中复活心目中的俄罗斯,但这一奇迹只有什梅廖夫实现了。作家不仅缅怀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和失去的祖国,而且以天才般创造奇迹的力量还给人们一个可以触摸的、真实的俄罗斯。小说通过充满爱意的场景和片断塑造出莫斯科河南岸市区内一家姓什梅廖夫的中层商人的宅院生活。
《上帝的夏天》描述一个虔诚的俄罗斯社会。这里,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品情节服从于一年四季的自然交替,按螺旋式不急不缓发展着,从一个节日到另一个节日,年复一年。通过这样一链条,作家绘制出一副“光明的俄罗斯王国”日常生活的完整图景。这种循环结构象征着生活不息,而且不急不缓、合乎自然的发展节奏为我们展示着其强大的内在生命力和动能。什梅廖夫首先给出的是俄罗斯一年中令人神怡的大自然及其轻松、宁静的节律。这种宁静的节奏与交替往复的严格的东正教礼仪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受到一个真实可信的俄罗斯。
小说中一年的节日眼花缭乱地更迭于读者的视野。作者详细描绘人们准备过节的热闹景象、节日礼仪和风俗习惯。东正教的节日成为俄罗斯民族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大院”的所有人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人人平等的集体中。节日在人的生活中都有着重要意义。正是在这些日子里,陷入日常劳作“旋涡”的人们可以放缓自己生活的节奏,从忙碌中解脱出来,思考关于永恒的问题。小主人公万尼亚也正是在这样一种东正教式的日常生活和对上帝的信仰中,在对周围世界人性和神性的感触之下,逐渐认识生活。博大精深圣经的崇高意义慢慢地渗入到这个男孩的生活中。
小说中,瞬间与永恒的记忆交织成十字状。在其空间坐标上,横轴是作者的时间,纵轴则是积淀永恒、无限的时间。在什梅廖夫的意识中,记忆永远是和宗教道德观念交织在一起。这一意识既使人感觉到自己是过去的继承人并产生对未来、整个上帝的世界的责任感,同时又是对俄罗斯虔诚、充满静谧愉悦的记忆,它能修复人的历史记忆中的断裂。在什梅廖夫对生存的理解中,过去、现在、未来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小说再现几代人的生活景象,肯定人民创造生活的无限能力,并保存对民众良好的记忆。生活不应该建立在易断裂的地方,而应该建立在坚固的基础上。《上帝的夏天》的作者正是从这一角度理解人类发展演变的。对什梅廖夫来说,为了拥有绝对价值,就必须继承人类世代沿袭、构成先辈生活意义的永恒不灭的东西。不应该忘却自古以来就确立并被岁月证明的规律和道德准则;要严格遵守并发扬光大。主人公万尼亚·什梅廖夫就是在这种传统教育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在世世代代永恒的关系中,小万尼亚看见俄罗斯民族精神不断得以丰富的基础,感受到支撑生命延续的信念,体验到自己是东正教世界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这给一颗童心带来欢悦,这是一种参与先辈事业和东正教俄罗斯国家生活才能体会到的欢乐和幸福。
《上帝的夏天》这一作品名称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人生活的意义在于劳作和对上帝、圣母的祈祷。夏天象征着蓬勃生活,人们祈祷有个平安之年(夏季),祈祷他们的劳动能受到上帝庇护,保佑他们免遭不幸。小说处处体现着东正教的思想和世界观。作家认为,信仰构成俄罗斯人的道德原则和民族性格的基本特征(Шмелев 1996:560)。国外东正教教会著名的大主教谢拉菲姆把什梅廖夫称为“描写虔诚的俄罗斯日常生活的作家”。他强调说,什梅廖夫的作品“无疑是文学形式中一部描写我们美好幸福宗教日常生活的最好作品”(Черников 1995:265)。
由于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交织,微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得到统一。读者仿佛直接参与描述的事件,与小说人物一起同欢悦、共悲伤。作家借助独特的主题和视角揭示永恒生活的价值:真、善、美。“我们的大院”的宅院日常生活方式的画面通过小说形象结构展示对俄罗斯的命运和俄罗斯人的思考,由此形成史诗般的历史意义(Ильин 1959:177)。
什梅廖夫的创作揭示东正教俄罗斯精神的实质。很多俄罗斯作家都曾竭力赋予文学以神性,努力探寻创作宗教小说。这一愿望最终在什梅廖夫的巅峰之作《上帝的夏天》中得以实现。
在《朝圣》(《Богомолье》)(1930-1935)中,作者通过探究朝圣者的心路历程,通过描写灵魂救赎之路,完成对俄罗斯和俄罗斯人命运的深刻思考,确认并展示俄罗斯灵魂固有的对虔诚的渴望。作家认为,真正思考俄罗斯历史进程和命运,只有通过朝圣者的思想来实现。在这部中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东正教的俄罗斯,那里有侨民作家失去的天堂。朝圣反映的是一种纯俄罗斯的精神,是俄罗斯人存在、追求、完善自我的一种手段,是一条通向上帝之路。小说中既有俄罗斯历史发展道路,又有在心灵得到救赎后对个人命运的思索。
每一个人的生活均服从于上天和尘世这两个相互联系的伟大因素。在长篇小说《天国之路》(《Пути небесные》)(1927-1948)中,对尘世的爱与对天国的追求相互交融。崇高的精神价值在人的尘世生活中得到体现。作家通过塑造艺术形象指明人类通向精神复活和救赎之路。小说主人公的天国之路始于尘世,福音书关于“灵魂苦难的历程”的思想在作家笔下完整地体现出来。男女主人公经过精神上的堕落、在同尘世诱惑和情欲斗争中进行精神寻求,并在精神上得到升华。小说体现尘世与上天不可分割的联系性,体现什梅廖夫对绝对精神的追求以及作家对祖国命运的关注。作家描绘出俄罗斯几代人的广阔生活全景,同时也确立关于人民创造无限生活和基督精神在民众中代代沿袭的历史主义宗教观。
什梅廖夫小说的标题含义深刻,反映作家的创作实质和作品所处的复杂时代。什梅廖夫是侨民作家中思想最深刻的作家之一。这是一位具有广博精神、基督般纯洁和光明灵魂的作家。他的《上帝的夏天》、《朝圣者》、《啜不尽的酒杯》等小说无疑是俄罗斯文学中充满东正教神性的经典之作。
分析发现,现实生活(尘世)与精神信仰是任何个人和民族不可缺少的东西。俄罗斯人对东正教的虔诚构成其民族和国家文化、历史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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