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士超 (广西艺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0)
董其昌曾指出:“晋人书取韵,唐人取法,宋人取意。”原话之意,其实是指宋人在晋、唐人的基础上,着重表现“意。”
我们今天看“宋四家”的书法,渊源系于二王,跳出了唐人的藩篱,而各具鲜明的特色,其重要的特征,就是注入了“意”。宋人重“意”的审美取向,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首先是宋代优越的文人政策,促成了文人的自尊意识;其次是儒、佛、道思想的结合,使禅宗在宋代士大夫中极为盛行,并渗透到他们的灵魂深处,因此宋人于书法的取意,也几乎与禅宗的哲学思辨融为一体,诸如苏轼所言:“无法之法”“不工之工”等。由于宋人重“意趣”的原因,使本时期书法发展与唐代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如楷书成就不高,非不能也,实不喜唐人规矩严格的楷书;唐人的狂草有旭、素之高峰,然癫狂之激情也不合宋人复归自然的自由精神;行草一体,非真非草,非中规蹈距,非放荡不羁,而在于天然雅逸,直抒胸臆,所以正合宋人重“意”之说。
米芾学书先从唐人入手,又上追魏晋,使他的书法得以博采众长。米芾学古而不泥古,不做传统的奴隶,敢于对前人大胆否定,他认为不好的会直言不讳,他的这种性格最终形成自己纵逸、奇肆、奔放的书法风格。宋高宗赵构评其书云:“沉着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苏轼云:“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充分说明了米芾书法,圆润遒劲,沉着不滞;结字因势生形,出乎自然。也充分反映了米芾追求书法思想的核心是“尚趣”,他反复强调重“真趣”,恶“安排”。他排斥人工造作之姿,而追求天然真率之态。
米芾起初楷书和草书都是从唐人入手,师承颜、欧、柳、旭、素,米芾在自己的《自叙帖》中曾叙述过自己的学书经历:“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后来又师承柳公权、欧阳询等唐楷大家,米芾还曾百般寻觅张旭《秋深帖》,得到后题曰:
余收张季明帖云:“秋深,不审气力复何如也”。真行相见,长史世间第一帖也。其次《贺八帖〉》,馀非合书也。
米芾还作诗赞美过旭、素狂草:
人爱老张书已颠,我知醉素心通天。笔峰卷起三峡水,黑色染遍万壑泉。兴来飒飒吼风雨,落纸往往翻云烟。怒蛟狂虺忽惊起,满手墨电争回旋。
由此可见,米芾对张旭、怀素草书曾爱慕极深。但随着认识的不断深入,自我审美意识的不断强化,一向严谨的唐楷和在草书上变法出新的张旭、怀素二人,却被米芾所大大贬低。
米芾论书崇尚“天然”、“真趣”的美学趣味,有别于唐代楷书讲求的严谨,工整的审美取向,米芾对“排算子然”的唐楷极为不满,《海岳名言》云:
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扎,全无严媚,此自有识者知之。
所谓“安排费工”即康有为说的“专讲结构,几若算子,截鹤续凫,整齐过甚。”所谓“一笔书”即沙孟海先生说的“只有一种用笔方法,没有变化。”米芾批评唐人楷书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缺少变化,二是过分“挑剔”,无天真,自然之趣。故他要复古,求“真”,寻古法,觅“趣”。
米芾有《草书帖》论书云:
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光尤可憎恶也!
指责他们为“变乱古法”,以至于告诫自己“草书不可妄学”。其实米芾有这种观念,其受苏轼影响甚大。苏轼毕生追慕晋人,书脉自唐而上承继二王,标举“尚意”书风,主张“意造”,崇尚自然。但对张旭、怀素的变法出新,无法容忍,其《题王逸少帖》曰: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
苏轼对旭、素狂草的排斥,不仅使其自身的草书不闻于世,而且也深深影响了米芾草书审美观的形成。以至于米芾把旭、素从天堂打入地狱,并建立起“草书不入晋,聊徒成下品”的审美观。
米芾卑唐需要批判的武器,因此,米芾又强调复古、尊古。尊古的内容就是追溯晋人书风。晋尚韵,晋人作书又求天真烂漫的古雅之趣,故米芾推崇晋人自然天成的风韵和古雅脱俗的笔意。
米芾一生以晋人为宗,尝言其斋名曰“宝晋”,论书时以“晋法”“晋人格”为取舍标准。其论草书亦然,如:
吾友何不易草体?想便到古人也。盖其体已近古,但少为蔡君谟脚手尔!余无可道也,以稍用意。若得大年《千文》,必能顿长,爱其有偏倒之势,出二王外也。又无索靖真迹,看其下笔处。《月仪》不能佳,恐他人为之,只唐人尔,无晋人古气。
然而,米芾草书审美观的彻底改变是他见到晋贤十四帖之后,其受到极大震动,回家后即用草书写了如下感想:
好事家所收帖,有若篆籀者,回视二王,顿有尘意,晋武帝帖是也……归即追写数十幅,顿失故布,可笑,可笑!
独守唐人笔札,意格尪劣,岂有胜理?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张长史、怀素岂能臻其藩篱?……今日懒开箧,但磨墨终日,追想一二字以自慰也!
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米芾,看了晋武帝草书后“懒开箧”,可见他对西晋草书古意的追求到了如痴如醉的境界。米芾论书以“古”为尚,我们从米芾书论中“古雅”“古意”“古气”等一系列与“古”相关的概念中,可见米芾浓厚的崇古情结。其实米芾的这种崇古心理,正是其美学主张“天真平淡”在书法史观上的体现。米芾一生以“魏晋古法”为其学书鹄的,有意识地将“唐法”与唐以前之所谓“魏晋古法”“篆籀遗意”对立起来。在米芾看来,魏晋以上的书法才有“天真平淡”之趣味,“魏晋古法”“古意”“篆籀气”等一系列概念实是“天真平淡”的同义语。“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平淡。”
纵观古今书法史,每一位有成就的书家都是在高度理解传统的基础上开拓创新的,他们博观古今法帖,在集古人之长,阅古人书论精髓的基础上,不断扩展自己的书法道路,在不摒弃传统的前提下创新,具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书法史上占据重要位置。推及到当代,古人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书法精品,我们不断学习传统,也不断寻找创新的突破口。时代在进步,新的思想和审美观接踵而至,人人都谈创新,可是难以跨越前人的高度,形成新的审美标准,所以今人要站在历史的高度,根据时代的需要去不断探求书艺。不可否认米芾在书法实践上,尤其在行书上的推陈出新,但是由于认识的局限性,一旦形成定势,就脱离不了自己思想的樊笼。米芾的复古法不可否认能直逼晋人书风,学习晋人的“平淡天成”和“真趣”,但他的卑唐的审美观念使他没能高度理解传统和用传统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没有根据时代的需要去探索和创新,以至于他的草书无法达到像黄庭坚等草书大家的成就,而始终对晋人亦步亦趋,没有做大胆的尝试与革新。
[1]黄惇主编《中国书法史》,辽宁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
[2]曹宝麟著《中国书法史,宋辽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三十七,米芾一》,荣宝斋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