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2013-03-11 06:44张迎亚
地火 2013年4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妈妈

■ 张迎亚

外公

■ 张迎亚

中原的盛夏,蝉鸣聒耳,燥热宁静。

掂着明早吃的甜饼,我走在这个季节里阴郁的黄昏。云彩淡得看不见踪影,只剩下深灰色的天空笼罩四野。于是,柳树变得威武,木槿变得妖艳,楼房坚硬的轮廓变得柔软,整个世界,似乎在静静期待一场荡涤万物的大雨。

小时候,我是最期待清晨下雨的,因为可以躲过又一次“魔鬼式”的晨练。蜷缩在被窝里,我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响动:是风吹树叶声吗?是雨打芭蕉声吗?是早起的外婆拨动煤球时的哔哔啵啵吗?可是,大多数时间,我听到的却是密集而粗重的敲门声,它不留情面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撇撇嘴,我只能穿好衣服,推开那扇被敲得已有些松垮的木门。

外公在门外等我,却不闲着,他不住地做着高抬腿。外公很瘦,动作干净利落,但我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腿上突起的血管,有些吓人。我发现,他那件很薄的白色背心上,又添了一个窟窿眼。

“昨天辛子给我说,那是哪家的闺女啊?跑步的时候没精打采的?跑步,就要吃劲,蹬着地蹭蹭蹭往前蹿!”外公总是跑在我前面,头也不回地对我喊着,语气中带着严厉和毋庸置疑。我不敢停歇,赶紧弯下身抱起陷在泥里的实心球,别别扭扭地捧着它向前跑,追赶着永远领先的外公。

小小的我,指甲缝里满是污泥,头发丝间浸满汗水,在整座村庄还未苏醒的时候,跟着不知疲倦的外公,负重奔跑。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满腹委屈。

农人的一天,往往是疲惫而庸碌的。可每天清晨,当人们还在梦的末尾恋恋不舍,外公已冲破梦的樊笼,将身体和思绪袒示给清冷澄澈的天地。有了这般诗意的开端,一整天的骄阳、一簸箕的尘土、一田垄的杂草都成了皮相,田间地头,他便可以静静地站着,将一切等待被完成的活计,一览无余。

黄河滩边的晨练,是我现在所能想起的与外公有关最为鲜活的记忆。如今,我生命中的多少个清晨,都在贪睡的被窝中悄悄溜走了。偶然想起,当年稀薄的晨雾里,布谷鸟清远地鸣叫着,挖沙船鬼鬼祟祟地蠕动着,渡口的船夫解开缆绳,将一天里的第一趟渡船汩——汩划动起来了……我的心中,刹那间漾起了极细小的波纹,冲刷着脑海中一帧帧越发模糊的画面。

每次晨练,外公都要在结束之前打一套他自编的健身拳。他打拳的时候,眼睛瞪得浑圆,粗重的眉毛紧绷着,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可还是记不全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无比满足无比幸福地盯着,和头顶偶尔掠过的飞鸟,一起盯着。

清晨的黄河,还未铺开奔涌向前的气势,是极静美的。靠近大堤的河水一带,每隔几十米就矗立着一根测量水位的杆子。河水舔着安全水位线轻轻晃着,一派安详。艘艘渡船,载着迁徙的人们航行在温驯的黄河上,和外公一起抻胳膊抻腿的我不时用余光瞥着又一批即将上船的人们,心里酸溜溜的。

一天,打完拳的外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我回家,他终于肯让我坐一回我觊觎好久的渡船。扒着船沿的栏杆,我看见外公就那么始终笔直地站在岸上,看着渡船上那个小小的、不听话的我。近了,更近了,还未等船靠岸,外公就抬起右臂冲我兴奋地摇晃,隐隐约约地,我看见他抱着一个墨绿色的圆球,在瘦削的怀里静静囤着。

上岸后,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个西瓜。瓜刚从岸边的沙地里拔下来,牵连带起的瓜秧上缀满了露水。也许是因为把瓜抱得太紧,外公雪白的背心沾满了污泥。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外公微驼的后背,弯曲得更加厉害了。

他总是嫌我身体弱,每次回家探望他时,他总说“要将你脱胎换骨”。晨练,还仅仅是“魔鬼计划”中的一部分……

乒乓球,篮球,甭管大小,不论轻重,统统操练起来;薅杂草,刷广告,劳累也好,胆怯也罢,不容丝毫懈怠。外公不知疲倦似的,总在我偷懒的时候出现,他不用呵斥,只将他那浓重的眉毛微微一皱,再将眼狠狠一瞪,多么繁重的任务,我都会乖乖地做完。

那时,我是在心底埋怨过他的。可是,日子过去了,我才渐渐发现,连那样的埋怨,都变得奢侈了。

在我心中,外公一直是个硬朗的汉子,和外婆一起,张罗着家事,写着他们晚年的悲欢。

自打我记事开始,外公和外婆是住在一个叫做“西南洼”的地方的。家门前,有一座土山,一拱石桥;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座窑洞。外公教课的小学,离家很远,他就干脆在学校里腾出一间屋子,以校为家,只是偶尔才翻过那座土山荒芜的山坡,钻过那座石桥窄窄的拱门,回到家里四处瞧瞧。

那所小学叫盐西小学,坐落在山间一处凹陷的洼地里,四周环绕的,都是村民们挤挤挨挨的房舍。每当我从小伙伴家疯玩回来,走在黄土梁上,远远地总能看见巴掌大小的校园里,外公那个临时的“家”,家门总是敞开的。因为孩子们的嘴总会馋,外婆便时常把他们叫到屋里,用开水泡碗油条、冲杯菊花晶什么的,孩子们吃吃喝喝,眉开眼笑。过一会儿,他们隐约听见了门外叮叮咣咣的响声,外公刚从井边打水回来,钻石般清澈透亮的井水,在阳光下欢快地晃荡,泛着骄傲的白光。

“要是再口渴了,让娃们用碗盛点水带到教室。”说话间,他已经放好水桶,把门外煤炉里的煤球拨了拨,又出门忙乎去了。

外公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背得满腹的诗词篇章,会玩几样乐器,平日里也帮乡亲们写封家信、刷个广告什么的,十里八乡,便都知晓了这位教书匠。现在想来,我最遗憾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听外公讲一堂课,写字课也好,音乐课也罢,只要能听着、看着他和他的那帮孩子们,就好。苦苦搜寻记忆的片段,我只模糊地忆起了和他教学有关的一件小事:一次,我帮他改孩子们的卷子,“气馁”的“馁”字有好些孩子都不会写,他立在我旁边,有神的眼睛微微眯着,愣是盯着卷子直直地看了半天。良久,他叹了口气,微微驼着背,推门出去了。

每当夜幕降临,外公外婆、张校长、附近的村民们便会聚在一起,吃吃西瓜,唠唠家常,简单,却是那般恣意的快乐。有时候,我会参与其中侃几句,但更多时候,我只是坐在校园一角的瓜架下,专心地看着他们,静静地听着他们,也不忘数一数,今天夜空里的星星,又比昨天少了几颗。

这已是我六七岁光景时的事情了,现在想起,已恍如隔世。我只是很想再看看小时候那座满地黄土、满目破旧的校园,对自己说,这份简单到极致的快乐,我的生命中,是再不可能遇到了。

离盐西小学不远的地方,母亲河蜿蜒着流过。宽广的河滩上布满了松松软软、热热乎乎的沙粒。那时,没见过大海的我,就把这片河滩当成了大海之滨的沙滩,歪歪斜斜的小脚印伸向远方,映下了我肆无忌惮的快乐、片片点点的成长。

记得有一次,河滩边,我偎着妈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浓艳的晚霞布满天边。迷迷糊糊的,我睁开眼睛看看天空,一片庞大的云团高悬着,再加上浓艳的金红色霞光镶边点缀,活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哇”的一声,我竟被这个色彩鲜艳的“怪兽”给吓哭了。妈妈有些讶异,轻轻拍着我的胸口叫我别怕,我依旧偎着她,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天边的晚霞。渐渐地,我看见“怪兽”变成了姑娘温婉的侧脸,金红色的晚霞也褪成了淡粉。在这灿烂晚霞的荫蔽下,在这柔软沙滩的臂弯里,我那么幸福地又睡着了。

也许是因了母亲河的浸润吧,这片土地总能带给我熨帖心肺的安慰。盐西村崎岖的乡道上,汉子们从田间地头农忙归来;姑娘们从集市上买来了花布和细粮;孩子们嬉戏奔跑着,跑过的黄土梁上,是一片金灿灿的尘土飞扬。每次这样的偶遇,我都感到了生命最纯粹的形态、最真实的重量。他们的心是有所寄托的,也就从来不怕身体的劳累,从来不惧生活的艰难。一张张笑脸,在我的回忆里住下了;一座座丰碑,在我的生命中立起了。

本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在黄河边的这座村庄里,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

可是,当1997年的春天来到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了。

那年春季,小浪底工程进入了围堰截流的关键阶段,移民工程涉及了河南、山西两省20余万人,其中,河南省内的移民就有15.8万人之多,盐西村所在的新安县也在移民安置的重点规划范围之内。经过了一春的忙碌,整座村庄的人们搬到了焦作市孟州县的一个移民新村。

修葺一新的村庄里,道路不再尘土飞扬。厚实的水泥地,踩上去舒坦又瓷实;乡亲们住起了气派的二层小楼,越来越多的农用拖拉机威武地停在农家小院里,看起来都是那么神采飞扬;商铺多了,还添置了冰柜,孩子们在夏天里,终于可以吃到滋滋冒气的冰棍了……

更让人庆幸的是,乡亲们并没有因为搬迁而远离母亲河。新世纪伊始,小浪底这座造福四方的水利工程接近完工,母亲河变得更加温驯,更加澄明,其中的一段,就静静地流过盐西新村几十里外的地方。

那所小学,也还是叫盐西小学,只不过校舍更新了,孩子更多了,外公脸上的笑,也更踏实了。外公和外婆没有用移民安置补偿金建新房子,而是在新教学楼一楼的最西边,张罗出一间房。又一次以校为家,和几年前那样相像,只不过这回,这房子已不是临时的家了,而是成了长久的、他二老安度晚年的暖巢。

自从迁了新村,我回老家看望他二老的次数便比从前多了,和母亲河也产生了渐渐深厚的切肤之亲。于是,也就有了记忆深处可怖的敲门声,有了雷打不动的“魔鬼计划”,有了外公意念里“脱胎换骨的我”。

可是,纵然是“魔鬼计划”,只要是关于这片淳朴土地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更何况,还有外婆炒的南瓜丝呢;还有外公用筷子为我卷起的烙馍、用桌椅为我搭建的临时澡堂呢;还有天地祥和的黄昏里,舅舅推着拉砖的小车,我和表姐坐在里面傻傻地笑呢……

每次回老家,看到他二老平淡而悠然的生活状态,我的心都是安稳而幸福的。我以为,渐渐好起来的生活,会平复外公外婆对故土的思念,他们,终于可以看着静静生长的田地,静静听课的孩子,静静地享受那些奢侈的美好。

直到我初三那年,外婆患脑溢血猝然离世,外公老来无依的生活,一天天成了我心头不敢触碰的伤。

外婆两周年祭日的时候,我随爸妈、外公、舅舅回到了他二老的故土新安县,外婆的坟,就在离西南洼不远的山林里,静静地立着,把往事埋葬。

我记得很清楚,刚一下车,妈妈就像个孩子一般,几乎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待外公和舅舅将她搀到外婆坟头的时候,她已经哭得虚脱,“扑通”一声跪在了杂草丛生的黄土地上。

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了,从未见过妈妈这般撕心裂肺的哭喊,就那样毫无遮拦地在山谷里冲荡。泪眼朦胧中,我微微抬起头,看见外公立在外婆坟前,几乎是半闭着眼,几乎是半弯着腰,那姿势,像是在鞠一个长长的躬。很久很久,他就面朝外婆单薄的石碑,那么默默地站着,心中,包裹了化不开说不明的哀伤。那哀伤,是我所不敢设想的,是我用一辈子的领悟,也无法参透的。

祭拜完外婆,外公带着我们去找寻当年西南洼里那间窄窄的民房。

泥泞的山路上,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不时地,用双臂拨开疯狂生长的野草,为我们开道。终于,他在荒山中几处密集的民房前,停下了脚步。

民房前,一棵枣树正静静地生长。枣还未成熟,青青的,和满树娇小的叶片有同一种清亮的颜色,同一副可爱的模样。妈妈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颇为惊奇地走到枣树跟前,说它就是当年我们西南洼的家里,院子里的那棵……

我只是不敢相信,从民房和它周围的环境来看,已经看不出半点当年的模样,门前的那座小山也消失了踪影,找寻不到。

外公依旧没有言语,依旧默默地站着,望着这棵熟悉的枣树,望着已物是人非的院落,望着整座寂静的山谷。

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外公的头发,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那样稀少,隐约可见的头皮,恣肆地显出了他的苍老。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没了外婆,没了最初的家乡,外公该怎么延续他秉持了一生的坚强。

外公在2008年的春天被确诊罹患了喉癌,他的身体状况,从此便渐渐似风中的残烛,虽坚强地燃烧着,但滴滴流淌的蜡泪却暗示了它的孤独、虚弱。外公不能再带着我执行“魔鬼计划”了,我,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走在他身后,美滋滋地去镇里赶集,或是病恹恹地去田里干活了,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偷偷摸摸地“埋怨”他了。

2009年1月,自从外公患病以来,我第一次回家探望。在这之前,我已有三年多未曾与他谋面。这三年里,外公一定瘦削了许多,更何况如今病魔缠身呢?疾驰的汽车里,我望向窗外,不敢设想外公现在的模样。我只得紧紧闭上双眼,将思绪暂时割断。

“爸爸——爸爸——”,外公家门前,妈妈依旧这么孩子气地叫着。我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响动,心“怦怦”跳个不停。

仿佛过了很久,那扇深蓝色的、有些笨拙的房门缓缓打开了,我的心随即提到了嗓子眼,在经过了0.01秒的大脑空白后,我看到了外公。

他果然瘦了很多,头发更稀疏了,面颊结结实实地透出浓郁的病态,除了这些,他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

外公的新家,是间坐北朝南的房子,约摸二三十平方米,只有一间,沐浴在上午十点的阳光中,也还是显得潮湿阴暗。最南边的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锅和盘子,铺在上面发黄的报纸油迹斑斑,只有靠墙的笔筒里一把粗壮的毛笔,能让我依稀寻到外公当年挥毫泼墨的风采。我眼神躲闪地看着外公弓起的后背,又胆怯地瞧了瞧他喉咙上开刀时留下的伤口,只觉得嗓子干涩,鼻子发酸,只是生硬地问了声:“外公好”,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公像是了解了我所有的不自然,他模糊地笑了笑,便转身张罗起中午饭。几道可口的家常菜,几碗清香的鸡蛋莲子汤,渐渐消解了我方才的陌生与张皇。袅袅的水蒸气里,外公如当年一样不知疲倦地忙乎着,只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如当年那么干净利落了。我看着他端菜盛汤时颤颤巍巍的脚步,还有饭桌上被他随手摆成八叉形的筷子,心里又滚滚而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吃罢饭,外公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给我看。“我这一辈子”,封面上的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遒劲与强健!那是一本手写的自传,2007年8月动笔。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一页页细细翻看着。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了外公的父母的名字,知道了外公曾度过的童年。这用心用泪一笔一画书写的过往,让我岑寂了很久的心,生生地震颤了。我只是近乎痴呆地,一页页机械地翻着,看着。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外公得了这般可怕的病;也从不知晓,爸爸、妈妈、舅舅、表姐……还有一切比我更早知道外公的病的亲人们,又比我多承受了多少的伤;所有的人,都像在极力照顾我似的,平淡如往常、幸福如往常、轻松如往常。

我几乎是逃离着离开家乡的,我失败得连和外公做一个像样的道别,都忘了。

我似乎还感受得到,临走时外公在公交站台目送我蹦跳着远去的那一刻,浑浊的双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我歉疚深重的内心,约略舒坦一些了。时间,也开始极静极缓地流着,不再有太大的跌宕。百里之外的外公,也一定感受到了这样缓缓流动着的、平安的日子,正那样极抽象、极模糊地笑着呢。

从那以后的几次探望,便显得自然很多。亲人们依旧很照顾我,依旧平淡、幸福、轻松地做着一切事情,和伺候外公有关的,或是和伺候外公无关的;而外公也一直平平静静的,甚至开始比从前更加细致地打理自己的生活。我的脑海中,已经越来越少地闪现那个可怕的概念,我开始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力量,能够扰乱他平静的生活了。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2010年的夏季。

这季盛夏,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燥热、绵长。午后,骄阳似火,我和妈妈打点行装,踏上了西去的列车。车行驶得很平稳,我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铁轨,一节节枕木安静地躺着,铺出了旅人回家的路。

车上很挤,仅有的一个位子我让给了妈妈,自己就那么一路站着,眼望窗外,不时地侧过头,便看见了妈妈平适而满足的笑脸。

那是又一次归家时,因憧憬而生的笑,那么娇美,那么明净。

可是,当我们真的见到外公时,我想,妈妈从心底流溢出的笑颜,一定在某个瞬间被什么东西,生生击碎了。

瘦,瘦得让人心寒。我一向是不惧怕看到外公那双骨架清晰的腿的,因为那时的瘦,瘦得健硕,能让我真切地体会到撑持的力量。可是这次,我怕了。

整个人,从上到下,分明就只剩一副骨架,轻飘飘地晃着。

这次回家,妈妈没有事先告诉外公,看着“从天而降”的我们,外公显得格外惊喜。他依旧那样,极模糊地笑着,把我们领进了屋。

外公的身体,似乎真的好了很多,在面馆吃面的时候,他又开始对着桌上的三碗面对我絮絮叨叨了,说些不要浪费、要珍惜粮食、牛肉面必须趁热吃完,红薯面可以打包回家之类的话,和我小时候他给我的声声教诲,那么相像。

我笑着,幸福地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却没有注意到,他如今每说一个字时,那令人心痛的艰难。

从面馆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去给外公买鞋。他的眼光依旧那么独到,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便选出了一双连挑剔的妈妈都频频点头的新款皮鞋。

商场的另一角,我看中了一条雪白的连衣裙,美滋滋地穿上以后,让外公帮忙做鉴定。他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着实惊喜异常地亮了,一向紧闭着的双唇,也微微张开,张成了一抹淡淡的笑。“好看——好看……”多么厚实而温暖的声音啊!

第三天清晨,阴雨蒙蒙,妈妈把我送上了回开封的汽车,我又一次,放心地离开了洛阳。

车子缓缓启动的瞬间,我又那么清晰地想起了外公那个明亮的眼神,心里的幸福漾开在脸上。我竟独自一人,傻傻地笑了。

自从我离开了洛阳,妈妈就一直守在外公身边照顾他,“让你妈好好尽尽孝道吧!”平日里说话大大咧咧的爸爸,竟在这时结结实实地深沉了一把。

有的时候我会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她和外公的情况。

“刚把外公这屋子拾掇了一遍,现在这里头空间可大了,住着那叫一个爽!”

“恩,他身体好得很!现在在教我写毛笔字呢!”

“你外公现在跟这儿坐着呢,在和你表姐、和我说话呢。”

…………

我担心她报喜不报忧,便每通电话都“刑讯逼供”,非得确认外公真的别来无恙,才会挂断电话。

最近的一次通话里,外公在电话那头“啊——啊”地冲我笑着,以证明他的健康。听得出,那笑声虽然沙哑无比,但依旧带着外公那份不变的精气神,笑得我的心,安稳异常。

可是,我怎么会想到,这一声含混不清而抽象到极致的笑声,竟是我听到的,关于他的,最后一阵声响。

那晚,大雨滂沱,不安宁的天地间电闪雷鸣,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震彻耳膜,让人胆寒心惊。

是舅舅打来的,爸爸接通后便很快地躲进卧室,带上了门。

几乎是门被带上的那一瞬间,我明白,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是外公病危的电话,我坐在桌前,极力把几近崩溃的思绪收拢到书本上。窗外的雨滴锤在心里,但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胸口一阵压抑,在某个瞬间,我没了言语,没了思想。

爸爸并没有把我带回洛阳,他说他回去看看就好,楼门口的浓浓夜色里,我目送他离开。他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一颗匆忙而焦虑的心,是他所有的行装。

雨,像可怖的魔鬼一般,将原本平静的天地全盘席卷。我呆呆地坐在窗前,很久很久,渐渐觉得,这雨滴浓密的天地之间,人们来来往往地走着,事情纷乱纠葛地绕着,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坐在这里,恍惚有一个身影,慢慢地,颤巍巍地走过我盛满思念的窗前。

我想,如果把这场声势浩大的雨稀释、分割,就足够小时候的我,置外公的敲门声于不顾,赖好几次床。

十一

凌晨四点,疲惫至极的我,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当被明亮的晨光唤醒时,已是早晨七点半,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外公,您现在还痛么?如果不痛的话,再带我去清晨的黄河边看看吧!这回,您坐渡船,我会在岸边站着等您,摘一个浑圆的西瓜,带回家,我们和外婆一起品尝。

外公,您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想您三尺之大的讲台?想您沾满野草的镰刀?

十二

外公,您放心,等我终有一天走到幸福的彼岸,我会把我积攒起来的所有感恩都告诉您,再看看您极其模糊又那么美丽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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