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马到阿勒马力

2013-03-07 10:51陈予
伊犁河 2013年1期
关键词:炮台铁丝网军人

陈予

伊犁边防由南面的昭苏到西边的霍城大致可以划一条弧线,波马就在这条弧线南端的头上。波马,这是一个既好听又奇怪的地名。多年前我读过张承志一篇写波马的散文:《辉煌的波马》。上世纪八十年代,张承志发表了一篇小说《北方的河》,在大学校园里轰动一时,他又是北大考古专业的研究生,对蒙古草原、中亚、新疆一往情深。在我的印象中,伊犁他来过好几次,去过不少地方。在维族作家阿拉提·阿斯木岳父家见过他一次,印象中他的形象和气质与日本电影演员高仓健有诸多相似之处。他写过夏塔、波马,有一篇散文《不写伊犁》,写的全是伊犁,对伊犁情有独钟。

昭苏是一个能够让人产生幻觉的地方。我第一次去昭苏是冬天,车窗外大雪飞舞,苍茫一片,汽车由低处向高处一座又一座白色山峦逼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天。这不是天边吗?前些日子遇到一位做生意还坚持写诗的朋友,聊到昭苏,他说,昭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去过很多地方,这种感觉只有到了昭苏才会有,而且很强烈。

昭苏在天边,波马简直就在天边外了。到了天边还不是尽头。前面还有起伏的群山,有森林和河流。还有人。边在哪儿?

到了波马就到了边了。波马是昭苏的边儿,伊犁的边,也是中国的边。

我们落脚的地方是解放军驻昭某部的一个边防连。连部是一幢白色的二层小楼,楼前是草坪、绿地,连部营区面积不大,但整洁有序。军队就是军队,走到哪儿看上去都差不多:整齐的营房,绿色的军装,青春的面孔,还有战士特有的单纯好奇的表情。无论是边防连队,还是边防哨所,都能见到几样东西:士兵宿舍,沙盘,荣誉陈列室。军人是和荣誉连在一起的,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有点绝对,因为没听说过雷锋想当将军,但他同样是个好士兵。但军人一定要有强烈的荣誉感,这一点是不含糊的,荣誉是军人的灵魂。为了荣誉,军人放弃了享乐,战胜了孤独,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拿破仑带领数万大军来到埃及,他骑着马站在狮身人面像前,面对疲惫不堪、有些迷惑不解的无数张年轻士兵的面孔,用手中的马鞭指着狮身人面像即兴发表了一句演说:五千年的文明在蔑视你们!这位十九世纪煽情催眠大师随即听到数万人发出的风暴般的吼声。他用一句话激发、点燃了数万法兰西士兵心中的荣誉的火山。这些天,凤凰卫视在播放一部朝鲜战争的专题片《断刀》,其中讲到志愿军与美军为了争夺一个阵地,死伤成百上千人,打到最后时只有一个念头,阵地在老子手里。这就是军人的荣誉感。为了荣誉,宁可牺牲生命。对荣誉西方最通俗的诠释就是决斗。不仅仅是军人,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都是为了捍卫自已的尊严和荣誉与人决斗而死的。一个没有荣誉感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个大丈夫。一个没有荣誉感的士兵,一定不会是一个好士兵。军人需要面对的是人生最严峻的选择、挑战:生与死。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信仰和荣誉感让一个人,一个士兵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因此,不要小瞧这小小的荣誉室,这是连队发出光芒的地方。

远处的青山渐渐清晰,甚至触手可及。原野被田野替换。辽阔起伏的黑土地上麦子已经收割,田野里只剩下一行行延伸向远方的黄澄澄的麦茬,几头牛悠闲地在空旷的麦田里漫步,一群麻雀,几十只乌鸦在麦田里起起落落……什么叫和平景象?眼前便是!什么叫田园牧歌?这就是田园牧歌。

麦田左边的铁丝网改变了田野的气氛。铁丝网提醒我们已到了祖国疆土的尽头。行驶在边境公路上,几步之外,就是邻国。大地是连在一起的,天空也是连在一起的,可长在铁丝网这一侧的一棵树是我们的,几米外长在铁丝网那一侧的一棵树就是人家的了,把两个国家分开的就是一道铁丝网。一道铁丝网让眼前的景色有了几分超现实的感觉。圈占意识是一个动物学术语,动物学家发现无论是陆地还是海洋中的大多数猎食动物,都有自己的稳定的活动区域,有自己的领地,一旦其它动物进入这个领地,就会遭到攻击。这个源自动物学的理论也基本上可以解释人类的一些行为方式,解释国与国之间的领土之争,甚至战争行为。边境上的铁丝网绵延数百公里,对这个发明我忽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走到跟前仔细观察:一道道铁丝上密布着如同春天植物枝条上芽蕾一般的铁刺。回到家,打开电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度上查搜铁丝网。词条内容如下:“铁丝网,又称有刺的铁丝网,是一种防御型金属丝,身上布满尖锐的刃口,刃与刃之间有相同的距离。这类丝网价格低廉,用来保护墙内的财产,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的重要防守设备。人或动物经过有刺的铁丝网时,便会受到皮肤上的痛楚,严重者更会受伤。”“1865年,louisjannin发明了铁丝网。其后更在1874年改良为更成功的铁丝网。在最早时期使用铁丝网的目标,是限制牛和其它牲畜的活动范围。由于铁丝网较其它类型的栅栏更容易建造,因此它在十九世纪初在美国通行,平民百姓更能大规模地利用铁丝网来限制畜牧。”估计是美国牛仔的发明。本来是用来拦挡牲畜的东西,后来多了一种功能:挡人。据边防哨所的士兵介绍,这玩艺确实挺管用。凡是架设了铁丝网的地带这些年基本上平安无事,没有架设铁丝网的地带麻烦就多一些。乌孙山有一段中哈两国的边界是在山脊上,边防战士希望最好能沿山脊架设一道铁丝网。铁丝网好像也是国力的标志。以前中国穷,没钱搞这玩艺,边境地区架设的铁丝网多是人家的,如今国力强了,不仅架设一道,有的地方还架设了二两道铁丝网。和修长城,建柏林墙比起来,架设铁丝网,毕竟省钱,省力,也容易得多。铁丝网没有诗意,但在边境地区管用。

沿着边境线,我们一路西北行,走进一个又一个边防哨卡,登上一个又一个瞭望塔,带着几分自豪,也带着几分遗憾。在瞭望塔上,远眺那一大片莽莽苍苍的次生林,在边防战士的指引下,寻访清朝炮台遗址,来到三道河子目睹“伊犁河的尽头”——在我国的尽头,伊犁河流出国境之后向西还要流淌八百多公里才抵达它真正的尽头,流入巴尔喀什湖。伊犁河谷犹如一把打开的巨大的扇子,三道河子一带就接近扇面的边缘了,向西是辽阔的原野,140多年前,我们的边境线还在向西近千公里的地方。一路上我们不止一次听到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故事:清末沙俄士兵时常趁我边防守军疏忽大意“做手脚”,把边境线上的界碑偷偷往我方境内移动,常年累月,让我们损失了不少的领土。这种事听起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很可气,但仔细一想,也很合理。想想1840年之后的中国,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又起义,捻军起义,陕甘回民起义,义和团,八国联军……在几千公里的边防线上就像撒胡椒面一样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驻军,操的还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弓、箭,弯刀,面对的却是已经拥有步枪、大炮在欧洲争霸了二百年的欧洲宪兵俄罗斯,冷兵器对阵热兵器,其结果不言而喻。想想一百多年前那些坚守在巴尔喀什湖以东边防卡伦里三年才换防一次的锡伯、索伦士兵,真的让人肃然起敬。

三道河子有两个清朝炮台遗址,一个叫乔老克炮台,一个叫阿克炮台,清朝人引以为豪的红衣大炮早已不知去向,乔老克炮台,只剩下一个坐炮身的土台,而阿克炮台连个土台都没剩下,只有些许残垣,如果没人告诉你,你很难想像这个地方曾经安放过大炮,是个炮台。在清代,沿海一带建过不少炮台,天津的大沽口炮台,旅顺大连青岛都建有炮台,林则徐销过烟的虎门的炮台也很有名,沿海建炮台尚能理解,在三道河子这种地方建这种固定位的炮台,军事上是否可行?花这种钱费这种劲总让人心生怀疑。会不会是那些将军佐领图省事,唬弄朝廷也未可知。在一个腐朽的帝国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过,有这么个土台子多少能让人产生一点边防的联想。

溯霍尔果斯河北行,远远就能看到巍峨耸立的科古琴山银色的山体,连接中哈两国。和在霍尔果斯口岸见到的霍尔果斯河不同,这一段的霍尔果斯河是中哈两国的界河,不仅水量大,河滩以及河两岸的植物也茂盛,左边是一片由低向高倾斜的山梁,山梁上长着一大片金红色的野杏树,右边是一片丘陵,中间是时狭时宽的河滩,河滩上生长着杂杨野杏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风景绝佳。大概是被这儿风景迷住了,同行的几个人全嚷嚷着停车,下车拿着照相机狂拍一通,过了一把摄“瘾”。这一带是边境,是军事管制区,职业摄影家没机会来,只好让发烧友占花魁了。拍完照,汽车盘过两道坡就到了著名的阿勒马力边防哨卡了。这个边防哨卡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在这儿诞生了一首红遍全国的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词曲作者名叫李之金,当时担任伊犁军分区的宣传干事,下基层来到阿勒马力边防连,该连墙报上的一句话“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触动了李干事的创作灵感,回去之后以这句话为主题,发展开来,创作出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大约是1962年,这首歌在全军的一个汇演上一炮走红,得到叶剑英元帅的夸奖,之后又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推崇,随之唱红全军,唱红全国。只要是50后60后,不管当过兵还是没当过兵,差不多都知道这首歌,都能唱几句。文革时期,除了红皮本的毛主席语录(林副主席语录听说过但我没印象),有几本革命歌曲书也大行其道,其中一套开本不大,名为《战地新歌》的系列歌曲集,把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大多数革命歌曲(包括这首歌)都汇编其中,我的书架上至今还有两本,已成为我个人文革记忆的一部分。就像山谷中的回声一样在历史的空谷中回响。

除了这首歌,阿勒马力边防连还出过一个作家唐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唐栋以一部中篇小说《兵车行》成名,他的《沉默的冰山》等冰山系列小说丰富了当代边塞文学,在国内军事题材文学创作上也提供了新的内容。成名之后的唐栋调到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后调到广州军区话剧团担任团长,算得上是一名军中才子。

阿勒马力还有夫妻树、千里背锅这种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如果发生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可能具有传奇性,但发生在我们人民解放军这支有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经历、打过两场国内战争,打过八年抗日战争的军队中,那就显得平常了。这支伟大的军队中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常看革命战争题材的电影,对于军人我是十分崇敬的,仿佛他们都站在云端上,直到高中毕业,同学中一批人穿上军装,成了军人,我心目中的军人才从云端上走下来。原来军人也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穿上了军装而已。我们一个年级前后走了十几二十个。有几个现在还在部队,看肩上的杠星不是团职,也是上校了。一说到收入,个个自豪。其实,军人收入大幅提高也就是近十年的事,说起来还是得益于改革开放。国家经济发展了,有钱了,军费大幅度增加,更新武器的同时,部队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当兵变成了青年人羡慕的职业,要求也更高了。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几年前一个当兵的晚辈穿着一身绿军装来到我的办公室,我正在看杂志校样,他环顾我办公室里的书架,充满同情地对我说,看这么多书,看这么多字,多辛苦呀。我放下手里的校样,笑着问他,那你们军事训练辛苦不辛苦?他说那有什么辛苦的,就和上体育课差不多,在学校我最喜欢的就是上体育课。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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