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坚固的人

2013-02-24 01:35陈问问
读者·原创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舅公退休金兄弟姐妹

文 _ 陈问问

活得坚固的人

文 _ 陈问问

1935年出生在南京的爸爸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上世纪30年代末随奶奶一起跑进江西的山里躲避战火。而家浩舅公(奶奶的一个弟弟)和他们失散,留在城里干背尸体的活,后来去了台湾。家浩舅公几十年间音讯全无,上世纪80年代现身我家,带着美元和一台日立牌彩色电视机。

我第一次从电视上看见彩色,就是从这台日立牌的电视机里:西瓜的红色,大米粥的白色,电话机的橘红色……家浩舅公探亲的那年夏天大人们说了些什么,相聚别离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年幼的我一概不知。

算了算,今年家浩舅公也有九十好几了吧,他再也跑不动了。故乡有他那么多兄弟姐妹,而今一个个都老得东倒西歪。我奶奶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有10个。很奇怪,除过几个特别短命的,其他几个都特别长寿。有说法是,短命的亲人把寿都折给了其他亲人,所以另外一些人就活得特别长久坚固。

是这样吗?要说活得坚固,作为大姐的奶奶已经快100岁了。她70多岁时被人从公共汽车上推下来,摔断了一条腿,从此骨头再没康复,但她还是拄着拐在外面奔波。又过了好些年,她在厨房摔了一跤,摔断了另外一条腿,从此再没能从床上爬起来。但即便在床上,她依然活得很好,皮肤白皙,脸色红润,胃口奇好。每天都要坐着轮椅出门晒太阳,在搀扶下,竟也能每天走出百步。

这就是我以为的活得坚固,不在于人生多么顺畅,而是遇见不顺的事情,也能安然接受并坚强地活着。直到近几年,奶奶才开始神志不清,有时候只认得我,有时候只认得我爸,同时认出两个人的情况已经一次都没有了。正是因为糊涂,她也根本不知道,好些个弟弟妹妹都在她之前撒手人寰了。

另一个身体强壮、七八十岁还骑自行车从南京跑到句容的舅公去年年底突然去世了,享年89岁。印象里他是个古怪的人,经常来看奶奶,说些奇怪的话。他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不知道他追求什么,关心什么,反正不要事业也不在乎钱,说起话来爱瞎激动。老婆很早就跑了,儿孙又和他关系疏远。许多年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东游西荡,成天在外面乱吃东西,却一次病也没生过。有些人就是这样吧,自由就是他最好的治愈方式。去世的前几天,他觉得肠胃不舒服,平生第一次躺进了医院,检查后什么病也没有,却再也没能活着出来。儿子媳妇从句容赶来为他送终,他把此生积蓄留给儿孙,也算是冷淡的关系中相对完美的结束吧。

台湾的家浩舅公还健在,却也年事已高,腿脚渐老,难回故里。想想,有心无力也是让人断肠伤心的事。爸爸到台湾,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他,然后打了出租车从台北市中心到舅公的家。舅公的房子又破又旧。他几十年前买了房就再也没挪过窝。退休的时候又一次性领光了退休金,奋然扑进了股市,结果输得衣袋里空空荡荡。

在那些孤注一掷的人当中,能成为传奇的少之又少,而这些传奇都是踩着成千上万的失败者成就的。想起家浩舅公当年说的:“我可是踩着尸体逃出城去的。”年轻时在南京遇到战乱,为了不被日本兵杀死,他干着扛尸体的活,在死人堆里寻找生存的机会;老年时挥霍退休金,一败涂地,再也没能成为侥幸的逃出生天者。人不会一辈子都好运的,有胆量的人未必有运气。

投资失败的家浩舅公再也没能翻身,好在他豁达,有钱的时候大方,输光了倒也坦荡。家浩舅公无病无灾,和老婆在又小又旧的房子里一住几十年,养育了一儿一女。他老婆每个月还有固定的退休金可领取,谈不上宽裕,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的生计。

想到上世纪80年代末期,家浩舅公来到我们家时出手大方,那时他的退休金应该还没有挥霍完,正是意气风发、充满斗志的年纪。家浩舅公是个重情义的、豪爽的人,这一点直到今天也没有变。他虽不是成功者,但也并没有输给金钱。他好像过着一种与金钱物质并不交会的平行生活。在这一点上,他和奶奶、家贵舅公,甚至我爸,都很相似。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活得坚固”吧。

知道爸爸要来看他,家浩舅公早早吩咐老婆包好几个信封,塞上钱,写上名字:大姐,四弟,六妹……

“家贵舅舅已经不在了啊。”爸爸把其中一个信封退还给他。家贵舅舅就是不久前过世的那位舅公。

“什么不在,明明上个月还打过电话,说自己身体好得很呢!”

“就是这个月初过世的……”

都是老人了,死亡的事,不必多说。

爸爸离开了家浩舅公的家。和20多年前一样,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完整地感受这些分别亲人的心情。死别一般的生离,这么说并不过分。对于他们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就算两岸早已开放,但岁月沧桑,分散两岸的亲人就像冬天枯树上的叶子那样,一片片地掉着。“都是排着队的,一个一个轮着来。”最近看过的电影里,有个老头这么嘀咕着。

在历史的巨浪里,他们都算不上什么传奇的人,我奶奶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躲在江西婺源的小学教书,拉扯孩子。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因为战乱而被打散,东奔西跑,衍生出各自的命运和分离的长线。

正因为沧海一粟才显出时代的无情。正因为时代的无情,才显出渺小生命的坚固。

上世纪80年代和亲人见过一面又返回台湾的舅公,后来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因为各种原因,他再也没能踏上大陆的土地。像所有豪爽的人那样,说到生活的难堪之处,他也只是一带而过。自己的心酸都不算心酸,见不到大姐,得知弟弟的去世,才是隆冬的暮日。

握着对岸弟弟的信,已经糊里糊涂不认人的奶奶,算是幸福还是不幸?一直盼着再见一面,明明就是他们“活得坚固”的原动力,而一直等了许多年,大概是永不能见了,却已经老到稀里糊涂,再也不必体会人生的别离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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