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菊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清代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总结期,随着旧派诗话的落幕,唐宋诗之争也走向终结。但“清代学风不求偏胜,务为折中,各家各派都注意吸收其他派别思想中的合理成分,这使清人的学术成果往往带有集成的风貌。”[1](P36)因此,清人在继承、总结前人诗学观点以及借鉴同时代各派诗学理论后,对唐宋诗之争的认识及评价也趋于更加的客观和辩证,带有折中和集成的特质。朱庭珍在《论诗绝句五十首》中明确提出“尊唐祧宋”观:“自古论诗聚讼同,尊唐祧宋互争雄,依人门户终何益,毕竟千秋有至公。”此论反对依人门户和明人狭隘的“祧宋尊唐”派别之争,认为唐宋诗各有千秋。因而他的“尊唐祧宋”观实际上吸收了清代各派诗论之精华,具有吸纳百川、博取综合之特色。
“尊唐”是朱庭珍诗学的基本观点。首先对李、杜给予高度评价:“太白,子美同时并驾中原,太白为诗中仙,子美为诗中圣,屹然两大,狎主齐盟。”并把杜甫看做后人学习的典范,而特别推崇。其次,对于韩愈、王维、韦应物等唐贤高度赞誉,特别是把韩愈与李杜并列,置白香山于名家之列。《筱园诗话》列大家、大名家、名家、小家四个品级对诗人进行品评,以表达其诗学倾向。而在大家、大名家和名家的总人数中,唐贤占绝大多数,唐人23 位,宋人仅9 位(参见下表),因此他对唐诗的态度一目了然。此外,《筱园诗话》评唐诗时,反复强调唐诗具有“诗道性情”、“含蓄”、“蕴藉”等特点,善于运用比兴,具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审美效果等。这些评价都切中唐诗本质特征。
大家 李太白杜工部韩昌黎大名家 王右丞 韦苏州 李义山 岑嘉州名家陈伯玉张曲江孟襄阳高达夫李东川常盱眙储太祝王龙标柳柳州刘中山白香山杜牧之刘文房 李长吉 温飞卿 孟郊小家 初唐四杰沈约 宋之问 郎士元 钱起 元微之李庶子郑都官罗江东马戴贾岛张籍王建
“祧宋”体现了朱庭珍诗学观的独到之处。他坦然承认宋诗有缺点:“自宋人好以议论为诗,发泄无余,神味索然,”对于批宋派指责宋诗“以文为诗,乃有韵之文,非诗体也”的尖锐批评,他用“此论诚然”四个字来表明自己对此批评的认可。但他不赞同完全戒除诗歌中的议论成分:“然竟以议论为戒,欲尽捐之,则因噎废食,胶固不通矣。”议论成分过多无疑会影响其审美趣味,但如果完全摒弃议论的手法,反而会影响诗歌功能的发挥,因而不应一笔否定宋诗,否则便是“因噎废食,胶固不通”,此论非常中肯。鉴于此,他从两个方面对宋诗给予肯定。
其一,从诗道变化规律,反对模拟的角度肯定宋诗 叶燮在序孟举《黄叶村庄诗》说:“诗自《三百篇》及汉魏、六朝、唐、宋、元、明,惟不相仍,能因时而善变,如风雨阴晴寒暑,故日新而不病。”“因时而善变”使诗“日新而不病”是诗之发展规律。朱庭珍《筱园诗话》受其影响,云:“天不能历久而不变,诗道亦然。”“一代之诗,有盛有衰。”(卷一)“有盛有衰”是“诗道”,宋诗代替唐诗正是这种规律的体现,宋诗能变唐之面貌、破唐之余地而不泥古,是使诗“日新”的体现,所以朱庭珍给与高度肯定,《筱园诗话》卷二云:
宋人承唐人之后,而能不袭唐贤衣冠面目,别辟门户,独树壁垒,其才力学术,自非后世所及,如苏、黄二公,可谓一朝大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半山、欧公、放翁亦皆一代作手,自有面目,不傍前贤篱下,虽逊东坡、山谷两家一格,亦卓然在名大家之列。
唐诗固然是后人效仿的范本,而宋诗能不傍前贤,“别辟门户,独树壁垒”,呈现出不同于唐诗的全新风貌,远非明代以来宗唐者遗神取貌所可比。所以给宋诗一定的肯定是理所当然的。
其二,对“宋贤”的肯定 朱庭珍肯定宋诗必然落实在“宋贤”上。因为宋诗之成就主要通过“宋贤”而体现。《筱园诗话》肯定的“宋贤”主要是苏轼、黄山谷和陆游。而这三位确为宋诗的代表诗人。
朱庭珍《筱园诗话》对苏东坡评价甚高,云:“至东坡则天仙化人,飞行绝迹,变尽唐人面目,另辟门户,敏妙超脱,巧夺天工,在宋人中独为大宗。”东坡以其雄厚的“才力学术”为底蕴,独树一帜,“变尽唐人面目”,同时又能不落痕迹,羽化登仙,达到自然高妙的境界,所以能够在“宋人中独为大宗”。他在《论诗绝句五十首》中以满腔热情的笔调赞叹:“妙笔奇才熟比肩,东坡人巧合天然,诗文两造华严界,远配蒙庄近谪仙。”(第十一首)把东坡与庄子和李白相匹敌,这种见解也是十分中肯的,正应了赵翼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朱庭珍立足于“变”的角度对黄山谷诗给予肯定,《筱园诗话》云:“山谷力求新异,戛戛独造,能以奇奥生峭瘦劲,别开蹊径,虽非东坡匹,亦矩手也。”“力求新异”正是山谷诗歌的突出特点。严羽《沧浪诗话》曾说:“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足见黄氏有意变唐风,山谷自己也主张“文章切忌随人后”。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里有“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以及“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周季侠在《诗学技谭》中解释到“宋有苏、黄如唐有李、杜,而遗山以‘沧海横流’目之,非贬苏黄也。学者识得此意,学宋诗始无弊。”可知元好问对于宋诗并非全盘否定,他肯定黄庭坚,但并不认同江西派。朱庭珍作《论诗绝句五十首》是受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启发,对黄庭坚的评价自然也会受其影响。因此朱庭珍《论诗绝句五十首》论黄庭坚时曾说:“千古问谁知杜法,昌黎以后有涪翁。”肯定了黄氏“知杜法”,也体现了对黄庭坚的认可。但山谷虽“知杜法”却未能领悟杜甫的精髓,继承其现实主义精神,只是强调“脱胎换骨”、“点石成金”,从而走上了形式主义道路。
对于陆游,《筱园诗话》评云:“惟放翁老炼峭洁,七古简而能厚,清而能辣,七律佳者,沉雄近杜,真巨擘矣……然可冠南宋,石湖非其伯仲。后来惟金代元遗山,雄豪跌宕,足与放翁相抗,遗山、剑南并称,非无见也。”可见朱氏认可陆放翁的七古七律,特别是七律中的佳作,风格沉雄,逼近杜诗,因此南宋无人可与其抗衡,惟金代元好问,“雄豪跌宕”可与放翁比肩。而陆游能成“一代作手”的主要原因,还是“不袭唐贤衣冠面目”,在创新中追求“真我”。
总之,朱庭珍从“诗变”的角度高度评价“宋贤”,并不完全因当时“弥宋”诗学潮流的盛行,他有自己独到的评价标准:“博采众长,出以变化,别铸真我”等。身处“弥宋”浪潮,他能置身其外,而不盲从,对于扭转当时的不良诗学倾向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尊唐祧宋”虽然是朱氏评价唐宋诗的态度,但他在持此态度展开批评时,对涉及到的诗歌源流以及对待历代诗人、诗派应持的学习和批评态度等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灼见,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一) 源同流异,旨归则一 他在《论诗绝句五十首》开篇第一句就说:“自古论诗聚讼同”,在《筱园诗话》文本中也阐述道“自来诗家,源同流异,派别虽殊,旨归则一。概不同者,肥瘦平险,浓淡清奇之外貌耳,而其所以作诗之旨及诗之理法才气,未曾不同。犹人之面目。人人各异,而所赋之性,天理人情,历百世而无异也。”在他看来,各个时代的诗歌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是面目不一样而已。譬如“唐、宋诗之分,非仅朝代之别,实由风格之殊。”因此也没有必要一争高下。据此他说:“学诗须自上而下,自源及流,自古及今。入手尤须力争上游,先熟读三百篇、骚、选古诗,以此并及唐、宋。若宋以后诗,博览之以广见闻,参证得失,不必奉为诗法。如是则势顺,虽为其难,终能深造自立。”(卷四)可以看出他论诗,不言“正变”,而言“源流”,与明七子的以盛唐为“正”,以宋诗为“变”,进而尊唐贬宋大相径庭。若追本溯源,《三百篇》是“源”,其后任何时代的诗歌是“流”,因此各个时代的诗歌从根本上来说具有相通性,所以他对诗人、诗派的评价不以门户之别,派别之殊来论,而是以作诗之旨及诗法才气来分优劣。
(二) 得其精英,弃其糟粕 朱庭珍阐释完诗歌无本质上的区别,只是面目不同之后,进一步论述学习诗歌的态度。《筱园诗话》卷一云:“不知学问之道,贵得其精英,弃其糟粕也。”这是因为“各派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凡人各有得力处,即各有不足处”,我们能做的就是兼取各派所长,融贯变化,成就一家之言。所以他说善于作诗的人能“上下古今,取长弃短,吸神髓而遗皮毛,融贯众妙,出以变化,别铸真我,以求集诗之大成,”(卷一)不管是“取长弃短”还是“吸神髓而遗皮毛”,最终目的都是别铸真我,集诗之大成,这才是朱庭珍的论诗主旨。
(三) 反对“是丹非素,祧宋尊唐”片面诗学观为了要集诗之大成,朱庭珍也一再强调反对狭隘片面的一己之见,以明七子“祧宋尊唐”为例,批评其“拘常而不达变,取径转狭”。明七子标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对宋诗的批评不遗余力,试图一笔抹杀,这种狭隘片面的诗学取向和批评态度也是导致明人学唐遗神取貌,徒有唐诗之形声,却未得唐诗之精神,最终留下优孟衣冠讥诮的原因之一。鉴于此,首先他反对“是丹非素”、“取径转狭”的片面诗学态度,主张博采众长。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中提到:“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提出博观以避免偏爱。同样朱氏在《筱园诗话》中也主张读诸子百家、稗官杂记和取益多师,以博通古今、提高见识、辨别伪体。对此观点,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推崇高青丘为明代名家的原因之一,也是因其善于博采众妙,能够做到惟妙惟肖。推陈恭尹为清诗坛第一的原因也有他兼取诸家的成分。虽带有些个人的嗜好,但从侧面也说明朱庭珍主张博取,兼取唐宋。其次,他虽然针对明七子“祧宋宗唐”这种片面诗学倾向提出批评,但又不仅仅局限在此,而是以其为基点加以延伸,进而提出对历代诗人、诗派及其诗歌作品应有的鉴赏和批评态度。鉴于在欣赏作品时不可避免有“知多偏好,人莫圆该”的现象,所以他论述到“后人但当平心静气,公道持论。取其长以为法,弃其短而勿论,则观古人得失,皆于我有裨益”反对“一概毁誉,固执成见,更加反对“其所好者,极力推尊,并为曲护其短;其所恶者,深文巧诋,直欲并没其长。近己者则好之,不近己者则恶之,绝不知有公道,入主出奴,纷争不已。”(卷三)主张在取长弃短时,反对个人好恶和党同伐异,做到公道持论。
“清代学者大都具有浓厚的正统封建意识,又具有注重归纳的求实精神和儒家折中主义辩证法。”[2](P258)朱庭珍站在清末这一历史高点,能够一览前贤诗论之优劣,择其精华,弃其糟粕,运用灵活辩证的诗学方法,兼取各派所论,因而能取得具有集大成意义的学术成果。基于此,他对待唐、宋诗之争的问题上,更易秉着客观和公正的态度,从而提出调和唐宋的折中观点。清人与他持同一主张的还有潘德舆、刘熙载等,以学习唐、宋为切入点,进而主张兼取历代优秀诗人、诗派诗论之精华,并提出对诗人、诗派应持的学习和批评态度。这是他批评明人“祧宋尊唐”诗学倾向的目的所在,也是其主要阐明的论诗主旨之一,对扭转当时的风气和对传统诗学的集成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1]陈伯海,蒋哲伦.中国诗学史[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2]黄保真,蔡仲翔,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