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的佛教因缘与佛教信仰

2013-02-19 12:12
关键词:徐霞客游记佛教

程 佩

(暨南大学 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32)

徐霞客(1587—1641),名宏祖,字振之,明朝南直隶江阴县(今江苏江阴市)南晹岐村(今属马镇乡)人。他22岁就开始外出旅游,直到生命结束为止,在30多年中,其足迹几乎踏遍大半个中国。徐霞客严谨的治学态度、实事求是的考察方法和追求真知的献身精神使他在地学方面取得了伟大成就。“霞客不喜谶纬术数家言”,“……尝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①文中标注参考文献[1]的均出自《徐霞客游记》,具体出处见所引内容后的括号内[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传志》第1198页),所以长年以来以自己的亲身实践对山川地理进行系统科学的考察,并得出金沙江是长江正源,元江、澜沧江、怒江是三条独流入海的河流的一系列开创性结论。他不迷信书籍,敢于怀疑权威,并以理性态度去分析自然现象的精神,直到今天对我们也还有启迪意义。

“然而,尽管在考察自然现象的多数情况下能够遵循科学的认识路线,徐霞客思想上还存在着比较浓厚的唯心色彩。”[1](《徐霞客游记·前言》)在游记中,我们能够看到大量对佛教寺院建筑格局、历史沿革及其相关神话传说的描写,能够发现徐霞客与僧人们广泛的交流,甚至还可以看到他对宗教活动及迷信的痴迷。关于徐霞客与佛教的关系,前人的著述多有论及。②陈友康认为,从徐霞客一生的行迹及思想上看,他对佛教是诚心信从的(陈友康《徐霞客与佛教》,《云南学术探索》,1995年第1期);周晓薇论述了徐霞客与僧人的交往,总结出他外服儒风、内宗梵行的文化精神(周晓薇《论徐霞客与僧人的交往》,《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郑祖安较详细地统计了游记中霞客的叩佛、求神、求签、占卜等宗教行为,认为霞客是敬佛而不迷信的(郑祖安《关于徐霞客的拜佛、占卜和求签等》,《无锡教育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朱惠荣则考察了徐霞客在云南鸡足山的活动,其中不少就与僧人佛寺有关(朱惠荣《明徐霞客与明末鸡足山》,《学术探索》,2001年第2期)。从这些论述中,我们不难找到众多有价值的观点,然而真正系统地论述徐霞客佛教因缘及信仰的文章似乎还不多见,有鉴于此,笔者斗胆作文,以期通过此文来理清徐霞客的佛教因缘,追溯其产生的渊源。

一、个人游历造就了徐霞客与佛教的因缘

1.僧人对其的感化

自古以来,天下美景僧占多,佛寺常驻深山处。徐霞客不少考察地点是山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处,那里难见村舍,却屡有禅寺。因为僧尼坐禅,需要有远离尘嚣的安静环境。长期身处山林的徐霞客,别无选择的要以寺为家,吃住依靠僧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佛教都在对旅行中的他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徐霞客是幸运的,因为各地僧人对徐霞客的热情款待,对他的地理考察提供了莫大的帮助。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僧人们常常对徐霞客留住供饭,有时还热情的以香茶美食款待。③《徐霞客游记》中多有僧人留住供茶饭、甚至专备民族美食热情款待徐霞客的记载。参见《徐霞客游记》卷八上《滇游日记八》、卷二下《楚游日记》、卷四上《粤西游日记四》、卷十上《滇游日记十三》,第949、177、248、595、1121页。还有一些热心僧人在临别时,会赠与徐霞客衣食资财,以备其路上所需。④参见《徐霞客游记》卷五下《滇游日记三》、卷四上《粤西游日记三》、《粤西游日记四》,第736、468、577页。无论霞客走也罢,住也罢,他们都会发自内心地关怀他,并把自己不多的粮食、积蓄赠与他。这里应该指出的是,徐霞客所处的明末,盗贼蜂起,饥民遍野,而寺院多处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粮食供应更为困难,绝大部分寺院的僧人是贫穷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徐霞客的热情款待更能令徐霞客感动。如徐霞客在云南鸡足山考察时过一旧寺,寺中止一僧,“一见即为余爇火炊饭”。“虽瓶无余粟,豆无余蔬,殊有割指啖客之意,心异之。及饭,则己箸不沾蔬,而止以蔬奉客,始知即为淡斋师也。”[1](《徐霞客游记》卷五下《滇游日记三》,第731页)这位割指啖客的和尚法号大乘,发愿淡斋供众,欲于此静修三年,百日始一下山。他苦行勤修的精神,舍己为人、不求回报的品性,让徐霞客赞叹不已、深为感动。况且,僧人们对徐霞客的帮助远不限于此。徐霞客在山林中考察时,屡屡得到僧人们的指路、导游。时逢中秋、春节等传统节日,僧人们还会对他热情相邀共度佳节。

在旅途的过程中,徐霞客和他的仆人也经过不少的闹市街区,村落城邑。然而不幸得是,徐霞客不止一次遇到市侩、黑心的店主。⑤如在云南右甸城一葛姓店主的店里,徐霞客因雨不止,而住店不得行,“其店主葛姓者,乃市侩之尤,口云为觅夫,而竟不一觅,视人之闷以为快也”。在云南盘江边的江底寨,只有一家旅店供徐霞客住宿,“店主人他出,其妻黠而恶,见渡舟者乘急取盈,亦尤而效之,先索钱而后授餐,餐又恶而鲜,且嫚亵余,盖与诸少狎而笑余之老也”。霞客叹道:“此妇奸肠毒手,必是冯文所所记地羊寨中一流人,幸余老,不为所中耳!”在贵州期间住店时,店主符心华窃取了霞客装有贵重物品的行李,使霞客一时深陷绝境。他对店主人的这种偷盗行为气愤不已:“余所遇恶人,如衡阳劫盗,狗场拐徒,并此寓窃钱去者,共三番矣。此寓所窃,初疑为骑夫,后乃知为符主也。人之无良如此!”见《徐霞客游记》卷十上《滇游日记十二》、卷五上《滇游日记二》、卷四下《黔游日记二》,第1073、704、675页。如果说个别的黑心店主道德败坏皆因钱而起,那么夜投村舍屡吃闭门羹的事实则更显示出了当时世道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漠。在游记中我们常见到整村的居民对徐霞客的拒绝的记载。⑥《粤西游日记二》丁丑七月二十三日记到:“日有余照而山雨复来,谋止宿其处而村人无纳者。”此处霞客用小字做了说明:“村姓杨,俱闭门避客。”又,还是这一年的八月十四日,在广西麻埠,当时“日已西昃。余欲留宿其处为凤凰游,而村氓皆不肯停客,徘徊久之而去”。《粤西游日记四》十二月二十一日记载,徐霞客投宿小村,村中无有接纳者。后来幸而一妇人留之,只因这位妇人“乃南都人李姓者之女,闻余乡音而款留焉”。见《徐霞客游记》卷三下《粤西游日记二》、卷四上《粤西游日记四》第406、442、539页。这种整村整村人家吃闭门羹的情况之所以出现,笔者认为大致可分为两种原因。一是社会的动乱不安造成了居民的自保意识的加强,再加上政府的戒严,故村民不愿接纳外人。如在云南一个叫三家村的地方,全村人不愿接纳徐霞客,“盖是时新闻阿迷不顺,省中戒严,故昆明各村,俱以小路不便居停为辞”[1](《徐霞客游记》卷五下《滇游日记三》,第755页)。二是封建社会末期腐朽的社会造就的人们的冷漠、市侩甚至黑心,这也是徐霞客不被接纳的主要原因。对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言,也许对江湖的险恶和冷漠无情早已熟悉,但熟悉并不意味着无所谓。屡屡感受世态炎凉,人情渺渺,这无疑是对徐霞客心灵的极大伤害。

吃、住是每个旅人每天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这种问题面似寻常,但若解决不好,则一切旅行无从谈起。在这方面,僧人们对徐霞客帮助甚大,甚至可以达到割指啖客的程度。而世人的冷漠、黑心,则难免令徐霞客心冷。两者态度,何啻霄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僧人们的热情,日渐加深了徐霞客对佛教的感情。徐霞客对于僧人们的热情友善,也回以最真挚的友谊,其中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他与静闻和尚的生死友情。静闻在湘江遇盗被刺,染疾客死南宁,死前嘱咐霞客,愿能函其骨朝鸡足。霞客不负重托,用一年零二天,行五千余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瘞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传志》,第1200页)。晋宁黄郊为此赞叹道:“孰驱之来,迁此皮囊。孰负之去,历此大荒。志在名山,此骨不死。既葬既塔,乃终厥志。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霞客静闻,山水为馨。”[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传志》,第1203 页)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然这些法师们可能并未当面对徐霞客宣扬佛法,但是事实上他们以自己的行动感化着霞客,已让佛法的慈悲广大浸入到他的心田。

2.旅游目的的渐变

徐霞客每至名山,若有古刹则必游之。入寺院,则认真搜求、记录其碑刻、楹联、上谕等。于是在游记中,我们看到了大量关于寺院建筑布局、历史沿革、神话传说的描写。如徐霞客对江西的龙华寺、青原寺、曹山寺、湖南的湘山寺、云南的悉檀寺、传衣寺、拈花寺等丛林有详细描写;对湖南郴州苏仙传说、浪石寺一刀屠故事、广西宝华寺建文帝遗迹等寺院内记载的典故也给予认真记录。徐霞客还与和尚攀谈,询问法师上下及师承,描写僧人的日常生活习俗。徐霞客对佛教丛林的探索客观上对其佛教信仰的形成产生了一定作用。如果说其早期旅游只是附带着考察佛寺,了解宗教,那么越到后来,随着他对佛教探索的深入,其旅游的目的也越发明显的带有宗教游的特点。

这里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徐霞客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壮丽辉煌的一次旅游,西南之游。西南之游考察的终点是云南鸡足山。鸡足山是中国的佛教名山,相传为迦叶道场,明清两代香火极旺。徐霞客之前也曾游历过普陀、九华、五台诸佛教名山。惜乎游普陀、九华日记今已不存。《游五台山日记》主要还是搜奇访胜。其与寺僧关系不甚密切。而此次西南之游的动因,“除了到边徼蛮荒之地探奇测幽,考察长江之源以外,他心向往之并孜孜以求者就是朝拜当时在佛教界享有盛誉的鸡足山和峨眉山”[2]。徐霞客万里朝鸡足山,可以说有很强烈的朝圣之意,“静(闻)上人与予矢志名山,来朝鸡足……”[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诗文》,第1153页)。鸡足山是徐霞客驻足时间最长的一座名山。朱惠荣曾详细统计了徐霞客考察各名山的时间长短:“江郎山、石竹山仅一天而已。庐山、嵩山、衡山、九嶷山、武功山、白云山,都不超过十天。两次游黄山、白岳,在黄山共十多天。三次游天台山和雁荡山,加起来,在天台山仅17 天,雁荡山逗留时间最长,约有一个多月。徐霞客先后两次游鸡足山,……两次在鸡足山的时间约近半年。”[3]若仅仅为地理考察计,恐怕鸡足山还不至于耗时半年之久。通过仔细阅读,我们发现,自《滇游日记五》徐霞客跨上鸡足山开始,书中对佛寺僧众的记载骤然增多,不乏对名山宝刹、丛林习俗的详细描写,如其描写云南传衣寺建置与沿革之详细,仿佛使我们置身其中。①参见《徐霞客游记》卷七上《滇游日记六》,第845、846页。又如徐霞客在云南悉檀寺时对寺中正月十五观灯的记载,向我们重现了约470年前僧人们元宵节的活动。②参见《徐霞客游记》卷七上《滇游日记六》,第853页。至于对僧人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更是比比皆是。很明显,在徐霞客一生最后的这次旅行中,他的重心由地理考察已渐渐移到了佛教朝圣。

徐霞客在长期的旅行过程中,广泛接触佛教。从他的旅行路线来看,许多景点遍布寺院,其中不乏如天台山、普陀山、庐山、嵩山、五台山、鸡足山等佛教名山。对寺院的参观考察,是徐霞客旅游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随着这种考察的深入,徐霞客也愈陷入其中,其旅游的宗教目的性也愈强。尽管长期以来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徐霞客的旅行,既不同于张骞、班超等的政治目的游,也不同于法显、玄奘的宗教目的游,但笔者还是认为徐霞客的西南之行是不能排除宗教目的游的可能性的。

二、徐霞客佛教信仰产生的渊源

追溯徐霞客佛教信仰产生的渊源,我们不能忽略明末社会思潮对他产生的重要影响。虽然本文旨在考证徐霞客个人的佛教信仰问题,但若剥离了他与当时社会的联系,则我们不仅无法考证出其佛教信仰产生的原因,甚至对其佛教信仰本身的理解也会产生不小的偏差。笔者以为,徐霞客亲近佛教,追本溯源,乃是因为明末几种社会思潮对他的影响:一是宋明理学的心性论;二是当时士人逃避现实,遁入空门之风潮;三是民间社会浓烈的崇佛思潮。不过,从《徐霞客游记》及现存的其它材料来看,我们尚难找到系统的证据证明徐霞客受到理学心性论的影响。③理学心性论最为重要的来源是佛家之禅宗思想。理学家们所言的心性之说,多于禅宗的心性论类似。《徐霞客游记》虽为一部地学巨著,但徐霞客在描写山川地貌时多怀有心境合一、境我两忘的禅之境界。如在广西宝华山上,霞客写到:“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筇秋色矣。”又如《浙游日记》十月十四日日记又以心景合一之禅意描写了诗意化的景色:“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参见《徐霞客游记》卷三下《粤西游日记二》、卷二上《浙游日记》,第445、109页。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对景物的描写,不如说是在宣扬自己的禅心,是对自己心性的描写。因为霞客本身具备了明代文人对心性的认知,所以可以通过调心,实现自己与山水的融合,达到精神上的超脱、宁静、安详,从而体验到佛教所谓禅的境界。故而,本文暂从第二、第三个方面详加论述。

1.明末士人逃禅之风

在中国的封建时代,封建伦理道德一方面强调读书人对君主的舍命效忠;另一方面,腐朽的政治制度往往使士大夫无法实现理想的抱负,甚至屡屡遭受重挫。儒家修齐治平的极端现世主义思想使人在身处逆境、绝境时往往让人不知所措。佛教则不然,佛教认为,一切烦恼罪恶根源皆源于对自我的执着,执着“是世界上一切问题的总根源”[4]。佛教的一大功用,便是帮助我们认清事物的本质,透视事物的真相,帮助我们打破“我执”,让生命回到原始的状态,证得菩提,成为一个大自在的人。这恰恰是儒家没有反省到的。在痛苦的现实面前,许多士大夫往往将佛教作为平衡心理的手段,放下执著,挣脱现实的桎梏,追求世外的解脱。在徐霞客所处的明末,政治腐败,宦官专权,党祸频兴。官场上,谄媚之风盛行。狡黠之徒乱生,忠良之士几无立锥之地。再加上气候干旱等天灾,致使民不聊生。大约从崇祯元年起,陕西的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相继领导农民起义。起义队伍席卷大半个中国,先后转战陕、晋、豫、川、湖广等地,对中国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黑暗动乱的社会现实面前,士大夫们只好把丛林当作避世、逃世的退路,从中寻找精神慰藉和人生出路。“明代末年,士大夫纷纷逃禅,禅宗影响又有所扩大。”[5]《滇游日记四》所记的曾资助过徐霞客的云南唐大来,与徐霞客交往时尚未出家,后“阅数年世变日亟,乃从无住受戒,名普荷,号担当。结茅鸡山,息机静养。晚居苍山感通寺。以昔上公车,曾参湛然圆澄,遂遥嗣湛然,改名通荷,以书画诗禅自掩,绝口不谈世事”[6]。《滇游日记十三》己卯九月初六日、初七日记载徐霞客、体极师和一些文人共同赏玩字画图章,其中提到一位叫程还的雅士,其人“初游金陵,永昌王会图诬其骗银,钱中丞逮之狱而尽其家。云南守许学道康怜其才,私释之,进入山中。今居片角,在摩尼东三十里”[1](《徐霞客游记》卷十上《滇游日记十三》,第1112页)。类似于唐大来、程还的士人书中还有一些,这些人的一大爱好即是不问世事,一心游山参禅,与僧志趣相投。

还有一些文人士大夫,虽未归隐,却时时抱有林泉愿。徐霞客的好友黄道周遭受过廷杖、入狱,受尽酷刑,虽矢志不渝,但却作诗与霞客:“天纵几人逸?生扶半世间。楞伽言语外,别寄与谁删?”[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题赠·书牍》,第1164页)充满出世意味。徐霞客的另一好友文震孟在《寄徐霞客书》中更是伤感道:“无论富贵利达之想,不啻涕唾,即功名事业之念,亦直如泡幻矣!”[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题赠·书牍》,第1183页)如此悲叹,不由让人想起宋时钱端礼晚年类似的感慨。①北宋钱端礼临终前遗言:“浮世虚幻,本无去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虽佛祖具大威德力,亦不能免。这一着子,天下老和尚,一切善知识还有跳得过者无?盖为地水火风,因缘和合,暂时凑泊,不可错认为己有。”见(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二〇《参政钱端礼居士》,中华书局,1984年,第1365页。钱谦益评徐霞客“万卷劫灰,一身旅泊,一意抛弃世事,皈心空门;世间声名文字,都如尘沙劫事,不复料理”[1](《徐霞客游记》卷十下《附编·题赠·书牍》,第1186页),不仅是对徐霞客入佛情况的描述,也是对以徐霞客为代表的明末士大夫们纷纷走入释门的真实写照。徐霞客是一个爱憎分明的爱国主义者,他对当时政治腐败不满,尤其对宦官头目魏忠贤一伙深恶痛绝,年轻时就绝意仕途,不与贪官污吏为伍。他能走向山水和佛教,应该说也是社会黑暗现实的逼迫,而释家广大包容、打破“我执”的宗教思想,恰恰为其提供了心灵的港湾。这恐怕也是他佛教信仰产生的渊源之一。

2.民间崇佛思潮

中国的封建统治者长期以来重视佛教治国之功效。以佛治国,上资天子,下教民心,统治者只要对佛教管理得当,佛教作为治国方略之优越性显而易见。宋代契嵩言:“佛法也,上则密资天子之道德,次则与天子助教化,其次则省刑狱,又其次则与天下致福却祸。”[7]明代,政府对佛教施以严格治理、大力扶植。“明依宋制,在京师,置僧录司,掌天下僧教事。又各府置僧纲司,各州置僧正司,各县置僧会司,分掌其事。”[8]明太祖颇好佛教,《明史》、《徐霞客游记》中皆可看到太祖对佛教的推崇。②参见[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一百三十九,《李仕鲁传》(中华书局,1974年);《徐霞客游记》卷八上《滇游日记八》,第928页。自朱元璋后,明代成祖、武宗等皇帝对佛教也抱有支持的态度,这为佛教在民间的盛行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在政府的大力宣扬下,明朝百姓普遍深崇佛法,尤其是深信佛教宣扬的因果报应、念佛祈福之灵验。社会上弥漫着经声佛号,充斥着拜佛求神等法事活动。《徐霞客游记》中记载了沉迷于佛事活动的桂王。[1](《徐霞客游记》卷二下《楚游日记》,第194页)从梵音高唱的道场中,我们似乎依依可见“孜孜于禅教”的昏庸藩王。广大人民对高僧、佛菩萨更是顶礼膜拜。徐霞客描写在云南碧云寺善男信女蜂拥膜拜北京师的场景:“寺乃北京师诸徒所建,香火杂沓,以慕师而来者众也。师所栖真武阁,尚在后崖悬嵌处。乃从寺后取道,宛转上之。半里,入阁,参叩男女满阁中,而不见师。……(师)方持袜示余,而男妇闻声涌至,膜拜举手加额,长跪而拜不休,台小莫容,则分番迭换。”[1](《徐霞客游记》卷六下《滇游日记五》,第824、825页)至于一些重要节日,叩佛求愿的民众更是规模宏大。徐霞客在《滇游日记五》十二月三十日日记中向我们展现了大年初一凌晨民众手举火把前赴后继朝山的壮观场景:“薄暮,凭窗前,瞰星辰烨烨下垂,坞底火光,远近纷挐相著牵引,皆朝山者,彻夜荧然不绝,与瑶池月下,又一观矣。”[1](《徐霞客游记》卷六下《滇游日记五》,第833页)

在这样一个佛教盛行、寺院林立、拜佛求神之风盛行的时代里,即使是文人士大夫也无可避免地会对佛教产生一些盲目的崇拜与迷信。万历年间进士、曾任主事、拾遗之官的文人袁黄(1533—1606)在其训子书《了凡四训》里详细列举了人世间种种善恶果报之事,并深信拜佛求神之无不应。[9]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徐霞客身上。在游记中,我们多次看到他拜佛、求佛、求签、占卜甚至以佛法解释自然现象的记载。笔者略作统计,仅在徐霞客漫长的西南之游过程中,其求神问路、拜佛求佑等宗教迷信活动就不下十五、六起。他习惯于每月初一叩佛。①参见《徐霞客游记》卷四上《粤西游日记四》、卷七上《滇游日记六》,第576、835页。当他把握不了未来,前途叵测时,也会求助于佛菩萨。②如丁丑正月初六日,“时雾霾甚,四顾一无所见”,而徐霞客想立即出行,又不知天气如何变幻,便求之观世音菩萨,“得七签,其由云:‘赦恩天下遍行周,敕旨源源出罪尤,好向此中求善果,莫将心境别谋求。’余曰:‘大士知我且留我,晴必矣。’遂留寺中”见《徐霞客游记》卷二上《江右游日记》,第167页。甚至对于一些自己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这位伟大的地理学家也会以佛法来解释。③如在云南罗平,有一石泉,徐霞客在此洗脚,“行未几,右足忽痛不止。余思其故而不得,曰:‘此灵泉而以濯足,山灵罪我矣。请以佛氏忏法解之。如果神之所为,祈十步内痛止。’”后来果然足不痛了,霞客因此愈信其灵异,见《徐霞客游记》卷五上《滇游日记二》,第696、697页。;又如在鸡足山白云静室旁,有一眼灵泉,其泉水“不出于峡而出于脊,不出崖外而出崖中,不出于穴孔而出于穴顶,其悬也,似有所从来而不见,其坠也,似不假灌输而不竭”。对于这一奇特现象,徐霞客感叹道:“有是哉,佛教之神也于是乎征矣。”见《徐霞客游记》卷十上《滇游日记十三》,第1115页。

总结

今天,当我们一再强调徐霞客的求真、求实、重实学、重实践等优秀品质时,也不应否认他与佛教的密切联系。因为徐霞客的佛教因缘与信仰是建立在那个时代的基础上的,“正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的徐霞客,显示了《游记》记述的真实性”[1](《徐霞客游记·前言》)。我们没有必要去苛求责备他亲佛、迷信的一面。在那样一个佛教思想盛行的时代里,他还能坚持自己志在穷索天下山水、以实践证得真理、以理性获得真知的价值取向,已是难能可贵。瑕不掩瑜,带有佛教文化的《徐霞客游记》依然是伟大的地理学著作,带有佛教信仰的徐霞客依然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地理学家。

[1][明]徐宏祖著.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陈友康.徐霞客与佛教[J].学术探索,1995,(1).

[3]朱惠荣.明徐霞客与明末鸡足山[J].学术探索,2001,(2).

[4]净慧.入禅之门[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0.

[5]郭鹏.宋元佛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41.

[6]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201.

[7][宋]契嵩.《镡津文集》卷九《万言书上神宗皇帝》[M]//张元济等辑.四部丛刊.上海:上海书店,1985.

[8]黄忏华.中国佛教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279.

[9][明]袁了凡.了凡四训[M].湖北官书处刊,光绪己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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