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丽 罗 燕
中国传统生态美学产生于中国古典哲学沃土之上,“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它主张在四季更替、天地交变等自然情态中领悟变换,在世间万物的自然本性中感受意境,在自然常情中尽情显现美的境界,即所谓的“诗意的栖息”。[1]在这种哲学思想的架构下,中国传统生态美学强调人与自然及社会应建立在一种符合大自然生态规律的,以“亲和性”为主体的生态审美关系之上,其中蕴含着儒、释、道丰富的人文思想和智慧,蕴含着一种特有的“共生”生态智慧,而这些都成了现代艺术设计不竭的创作源泉。
在中国传统生态美学观念引导下,造物者在设计之初力求实现对生态系统的审美关照,成为生态设计的核心内容。其造物原则要求源于自然、融于自然,以追求人与自然的和睦共处,从而达到自然界生态平衡和艺术需求的心理平衡。中国造物文化最典型的特征便是对艺术作品人文意义的关注,即其社会属性的发掘,而这种人文主义的精髓也在现代艺术设计文化中慢慢渗透发展并形成一个体系[2]。这个体系中蕴藏了中国文化的传统精髓,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本文试从设计审美的角度出发,从这个大的体系中摭取最有代表性的几个命题,进行归纳论证。
《孟子·离娄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仁者爱人”,就是去爱别人、帮助别人、体恤别人。[3]“仁爱”的哲学思想在儒家上升到极致,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当中对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潜在的巨大影响力。这种“仁爱”为本的思想在传统的造物文化中有着广泛的体现,在传统造物文化中,这种理念往往会借助事物的外形、体态、色彩和图饰等喻示某种人生理想或伦理观念。[4]中国传统陶瓷器物中瓶罐的喙、瓶颈、瓶肩、瓶腹、瓶底等部件恰好对应于人体结构的不同部位,部件名称也较形象地借助于人体结构名称,形成了上下呼应、作用对称、形体连贯的造型美学形态,器物造型由此充分体现了对人的关怀,从中不难窥见“仁爱”的理念对传统造物文化的深刻影响。
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亦起源于儒家的“仁爱”审美情怀,在现代艺术设计中人们可以处处体会到“仁爱”理念对现代造物观的巨大影响。例如在现代产品设计中,设计师在认真考虑产品功能性质的同时会充分考虑这种产品的功能是否符合人类社会和谐发展的要求。考虑如何通过强化产品的功能和特性传达对人们生活的关怀,同时希望将积极向上的生活方式和健康乐观的情感通过产品传递给产品使用者,给人一种乐观向上的感受,达到传统造物文化中的和谐,即人、物、环境三者之间的和谐[5]。将“仁爱”的造物哲学融入现代建筑设计中,引导设计师更加注重内外部环境的交融和对外部已有环境的合理利用,将人类的生活环境合理地融入自然的有机体中,抛弃了盲目追求高大和外观好看的潮流,而更注重对人类心灵的关怀,增加人与自然的和谐沟通。例如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就是将“仁爱”这一生态造物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现代艺术典范。设计师在设计时充分考虑受众,把对受众的关爱作为整个建筑设计核心目标。这里完全有别于大众眼中的校园,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水泥大马路,取而代之的是精致诗意的中国传统园林、具有独特空间语言的淳朴田园,利用已有的山水对整个建筑群进行合理布局。整个园区由一个个场所、一处处小山小水构成,这里房子和山水就像是人和人之间互相对话、互相呼吸、互相唱和,让人更加安静平和,同时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感受到传统建筑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交融,让人们体会到一种非常的人文精神。
中国最早的关于“气”的阐述出现于西周时期,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发生了地震,伯阳父从气的角度来阐述地震产生的原因。春秋时,由于将气与五行结合,气论变得更加多样性。战国时,各种气论随之而出,孟子首先提出“浩然之气”说。之后北宋的朱熹又将“气”与造物说相联系,指出:“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中国美学理论也有对气之审美的各种阐述,譬如“养气”(孟子、庄子)、“气韵”(谢赫)、“志气”(刘勰)、“神气”(方东树)、“骨气”(刘熙载)等。徐复观说过,若就文学艺术而言,气则指的是一个人的生理的综合作用所及于作品上的影响,凡是一切形上性的观念,在此等地方是完全用不上的。一个人的观念、感情、想象力,必须通过他的气而始能表现于其作品之上。同样的观念,因为创作者的气的不同,则由表现所形成的形相也因之而异。支配气的是观念、感情、想象力。被气装载上去,以倾卸于文学艺术所用的媒材的时候,气便成为有力塑造者。所以一个人的个性,以及由个性所形成的艺术性,都是由气所决定的。
传统的造物哲学将人与天地万物的感应、沟通、影响都归结于“气”,通过“气”,人与自然才会有交融,才会产生来自本源的亲近感,这正是“万物同源”的思想。“气”本身也有阴阳、刚柔、清浊之分,表现流畅协调的为“韵”,表现对比冲突的为“动”。古代哲人设计了“气”的象征符号——阴阳太极图,这一神秘符号中蕴含着无穷的生态哲理,其中蕴含的气韵表现尤为突出。中国明代家具和宋瓷是最具代表性、艺术成就最高的两种造物形象,它们不单单在外形上登峰造极,两者所蕴含的独特气韵,以及处世风骨和自尊自爱的哲学思想对现代艺术文化也有着极大影响。中国绘画也是典型的“气韵”艺术,即画面的感觉绝不是由眼所感觉的,而让人感到恰是从自己胸中迸发一样,是由内感所感到音响似的。由此可见,“气韵”内在所能带来的经久不息的咀嚼与反响便成为中国的美学范畴和审美趣味[6]。
纵观中国传统工艺美术作品,其中对于造型中“气韵”的表现形式是丰富多样的。通过对自然界生命万物内在形态的观察和感悟,以及对产生生命形式的事物本源进行思考,将这些体会和感受用多样化的形式表现出来,更加注重作品的意蕴,注重作品的精神内涵,把这种观点体现到现代艺术设计中可诠释为“以意制形,以形取意”。[7]2008年奥运会的宣传画就将书法的表现形式融入其中,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太极拳人物形象与代表奥运的五色环结合构图,寻找传统艺术中书法和太极拳的共同点,将传统文化精髓的内在神韵表现出来,画面中太极拳的意韵与书法的气韵,巧妙而直观地传递出设计者的意旨——中国的奥运,画面气势磅礴,犹如一股有力的动态气流涌出画面,让受众感受到中国这一东方古国的神秘威严。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认为“道”是宇宙万物之源,他从“道”的高度来观察一切事物,意为道化生万物,皆自然无为而生。[8]他认为“自然”,就是事物自身应用的规律及事物自身的本质特征,是自然而然、绝没有人为的主观因素与干预。道家强调造物应顺应自然,率真随性,以“无为”、“虚静”为美。造物者应从其中体会自然的造物之道,保持平静豁达和释然的心态,如此才能创作出优秀作品。
在道家崇尚自然的审美意识关照下,木材往往成为造物的基本元素,木材的生命特质与人的生命内在有着潜在的相同性,择木似乎暗喻着宇宙天地生生不息的生命轨迹,这种选择正符合了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顺应自然的无为原则,而这种观念又与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相契合。由于木材在自然中形成的“朴素自然”审美特性得到造物者普遍认可,因此在中国传统物件中木材的应用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中国古代家具中木材的选用以及“榫卯”造物技术是最能够体现道家的自然造物原则的,在中国古代家具中通常看不到一钉一铁,所有部件都是利用对木料结构的巧妙处理,通过阴阳互抱的关系来完成固定和连接,这就是“榫卯”。其造物技术以及选材恰好符合了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的道化生万物的造物原则。[9]
对于现代艺术设计来说,同样可以用这种“朴素自然”的方式来呈现作品的美学价值,将材料的原生态美融汇于设计、形式以及结构安排之中。宁波博物馆可以说是自然材料与废旧材料再造的成功案例之一。此作品最令人叹服的就是对废旧资源的回收再利用,宁波老城改造拆下的旧砖旧瓦经过设计在作品中重新焕发生机。旧砖瓦和混凝土结合形成的古老而又新颖的“瓦爿墙”成为博物馆的外墙。在“瓦爿墙”上设计师又运用江南本地特有资源——毛竹和现代混凝土结合形成特殊的土墙,自然材质和现代材料的创新组合在博物馆墙体上呈现出独特的肌理效果,材料散发出来的色彩和质感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让人们通过材质感受到历史沉积和时代的变迁,而对废旧材料的再利用又充分体现了节约资源,循环再造的中国传统生态美学的原本,为无生命的物质赋予了新的生命和使命,全新的创造成为自然表现的极致。此例就是造物材料取自于自然,回归于自然,发挥其最大使用效益的最佳证明。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很多现代产品拥有着时尚的外观却采用着最自然的材料,比如威廉·莫里斯工厂生产的椅子、新艺术风格的台灯等都大量采用自然植物,这种师法自然的造物方式赋予了产品新的生命,在创造及使用过程中,挖掘原有材料的特殊属性,进行创造性的开发利用,使材料美学价值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
“和合”观念,较早见之于《国语·郑语》:“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古人认为和合是修养道德的目标和对于这种目标的追求。“和合”是将不同的事物在已有矛盾和差异的前提下,把彼此统一于一个相互依赖的和合整体中,并在不同事物和合的过程中,吸取各个事物的优点,使之达到最佳组合。将自然、人、艺术、道德等融为一个有机整体,并以“和合”的方式融入艺术创作是中国的古代艺术家始终追求的目标。在中国造物文化中,汉代的漆器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和合”之美的典范。《盐铁论·散不足》说“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由此可见汉代漆器器物造型、制作工艺、装饰等都首屈一指。汉漆器的实用性和美观性结合,艺术和道德结合,都成为其标志性的特征。其中以内装七只耳杯的“漆耳杯套盒”最为著名,其充分利用空间,器物套合严密,制作精美,功能多样化,同时器物上书写封爵或姓氏,以显示拥有者的地位和尊贵,可见汉代漆器的“和合”之美正是将丰富多彩的美和各种形式的美统一在自然物件之中,注重各元素相互协调,使其融于产品优美的形态和精巧的加工工艺之中,并将精神内涵融入其中。
中国文化中,“和合之美”是贯穿始终的文化精髓。这一美学理念已经在现代艺术设计文化中成熟地发挥作用,自然、人、社会中的各种元素在相互冲突、相互融合的过程中组合形成新的事物、新的生命、新的艺术形式,体现着对立面的结合和吸引。比如将“和合”的造物精神引入现代产品设计中,产品就已不是只有形的物体,还包括在整个使用过程中使用者的体验和感受,以及产品使用过程中技术美、形式美和体验美的结合。如何将产品的外形、产品的功能、产品的情感传递给消费者,产品与消费者之间的互动及交流、结合才是整个产品的设计目标[10]。比如“Floating mug”漂浮的杯子,杯子外形设计是将水果架和杯垫、杯子等几个事物结合,通过设计师精心的设计,杯子不光具有独特的外形同时还解决了杯底会烫坏桌面的问题。杯子远看仿佛是漂浮于空气之中,杯把和杯身相连形成优美的线条,陶瓷光滑的质感又进一步美化了器物的形态,给人一种奇特的视觉感受。此刻,作品中的各元素以动态的平衡代替了静态的统一,各个细节、元素相互结合、相互影响,力求以最完美的外观造型同时呈现于产品之中。
近现代建筑艺术也正在探索与中国古代“和合”哲学思维的结合点,在中国近现代建筑中不乏将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思想,西方建筑与中国传统建筑相互包容、相互结合的成功案例。以武汉为例,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社会背景,在当地有不少建筑中西方文化并收,将矛盾融合而成新的建筑风格。比如武汉大学图书馆,这座建成于1934年的建筑将中国清代建筑样式和西方最典型的拜占庭、哥特式等建筑形式融为一体,中国古典建筑中的朱雀、额枋、单檐、瓦作等穿插于建筑外观,内部装饰采用欧式柱与中式的回纹巧妙结合,哥特式建筑与中国古典建筑特色融为一体,整个建筑中既有中西建筑形式的融合,又有中西装饰手法的融合,还有中西建筑材料的融合以及中西文化的结合。整幢建筑的每个小分支都有着潜在的连接,建筑和谐统一,自然天成,这正是“和合”的哲学造物思想的充分体现。[11]
在现代艺术设计文化中,“和合”的造物哲学不仅是构筑“天人之和”、“社会之和”和“身心之和”的整体,更是造物文化的理想追求。[12]
中国生态美学的造物哲学体现了中国这个古代东方民族的生态直觉与生态智慧,其中始终强调“人、物、境”的协调关系,“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物与境”的有机结合。从设计是为人造物的行为中,我们体会更多的是“造物是一种充满人性的活动”,同时“设计必须服从被设计的对象”,从设计以人为本的本质中,以艺术的形式不断改造和挖掘人类智慧与创造力[11]。我们将中国传统生态美学观注入现代艺术设计理念之中,通过艺术向人们传达这些积极有益的生活审美态度,是设计对传统文化精髓的继承,同时也能体会到当代设计的价值与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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