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英
(天津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学院,天津 300387)
科学哲学的发展实质上就是对科学知识的主体建构性的不断揭示。对科学的哲学研究在西方古已有之,莫说欧洲近代的认识论研究,就是古希腊时期柏拉图的知识论以及亚里士多德的科学方法论,都可以称得上是科学划界问题、科学进步问题的早期探讨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把科学知识当作哲学的对象来研究,是科学哲学的先驱”。[1](P87)科学哲学作为体系化的流派兴起于上个世纪20年代,从逻辑主义、批判理性主义、历史主义、社会建构论、再到科学实践哲学,科学哲学先后经历了“语言学转向”、“解释学转向”、“修辞学转向”、“认知转向”和“实践转向”。[2](P3)科学哲学发展中流派的不断更替以及研究进路的不断转变,一方面说明了科学哲学本身的不断发展完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科学哲学本身发展的潜在无法解决的“结”:对人类的认知的研究不可能脱离作为认知主体的人,即人类的认知产物不可能用认知主体之外的任何存在来解释和理解。一般的全称陈述、特殊的科学理论的认知地位问题一直是一个没有结论的争论主题,而且是解决科学哲学所探讨的其他问题的出发点,是研究人类科学认知的前提。
一
按照最先的,也是历史上最古老的论述,一个理论实际上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即,当一个理论得到经验证据的充分支持时,必须认为这个理论实指的对象具有物理实在性。这种物理实在性至少应与通常赋予桌子和钢笔之类的熟悉对象的物理实在性相称。这就是关于科学理论的认知地位的见解之一:实在论的理论观。时至今日,“实在性”这一概念的内涵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仅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物理实在所具有的本质,而且也扩展到认识论层次,提出关系实在性、意义实在性以及行为实在性等。但是,对于科学理论的实在论观点,更多的还是站在物理实在论的立场上使用 “实在性”一词的,即科学理论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科学理论实体是具有物理实在性的。科学实在论(scientific realism)与反实在论(scientific antireali sm),甚至还有非实在论(non-realism)之间的争论虽然还在继续,但是,科学理论的实在论观点确实有自身无法克服的困难:科学理论实在论者相信,科学理论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不可观察的理论实体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陈述,并且认为有很好的理由可以令人确信,这些陈述是正确的。那么,什么是最好的理由呢?由于科学家不可能直接地观察到这些实体,所以,他们就提供间接的证据,借助于论证策略来给予这些理论实体的实在性以保证,关于这个问题的大多数论证策略主要是“逼真论证”(the convergence argument)和“操纵论证”(the manipulability argument),其实这些论证策略并没有真正成为科学理论实在论解释的保护伞。[3](P10)事实上,科学理论实在论的核心困境就在于,理论实体的不可观察性,任何间接的论证都无法逃避“根基”不确定的命运。这就是实在性概念的原始内涵的限制,只有能够为认知主体感知的才是实在的,更有甚者,现在认知心理学的发展,特别是人类视觉研究的不断深入,使得人们开始相信,即使是认知主体直接感知到的也未必是原始意义上的物理实在的。所以,科学理论的实在论所确立认知地位是无法得到其自身所要求的“证据证明”,从而无法真正解释科学理论的认知地位。
第二种关于理论的认知地位的见解认为,理论主要是组织我们的经验、并安排经验定律的逻辑工具。理论是作为分析经验材料或引出推理的规则或原则而发挥作用的,而不是充当推出事实结论的前提;因此,理论不能被有用地表征为要么是真要么是假的,或甚至不能被表征为要么是或然地为真要么或然地为假,这就是工具主义理论观的主要观点。工具主义实际上是反实在论者拥有的共同出发点,反实在论的主要形式有:经验主义(现象主义)、操作主义以及实用主义,他们最初的共同本质都是工具主义。其工具主义对实在论的反驳主要着眼于两个方面:其一,科学是对世界的客观合理性的探讨,它批判历史主义对科学的相对主义解释,赞成合理性是客观的、规范的观念;其二,它赞成科学理论不是基于观察过程的理论实体或结构的真或近似真的描述,科学并非朝着世界是怎样的真实图画发展,科学理论只不过是通过使用来证明的工具或手段,而非真理。虽然在关于理论实体的性质问题上,工具主义观点常常自相矛盾,但是在承认这一问题在逻辑上的正当性以及理论的工具性作用上,显然是不矛盾的。根据工具主义的理论观可以直接得出以下推理:首先,科学理论是一个概念框架,它们被精心设计出来以有效的指导试验研究,并揭示那些要不然就会被认为是没有关联的观察材料之间的联系。其次,科学理论含有那些对实际不存在的东西(限制性概念所意指的对象)进行指谓或描述的表达式,或含有不与试验概念相联系的表达式,由此,在工具主义看来,科学理论必须按照它们在研究中作为媒介的、工具的功能来加以分析,而不是按照它们作为对某个题材的客观描述的合适性来加以分析。
虽然大多数科学哲学家都承认科学理论具有工具性作用,但是工具主义理论观一提出就受到批判。首先,工具主义虽然没有否认一个科学理论的真理和谬误问题的合理性,但是,他们将其“悬置”却是无法根本解决问题的。众多的试验研究旨在发现支持或反对一个理论的论据,如果一个理论不是一个真正的陈述,而只是对策略或程序规则的表述,那么,科学的实验室研究这一事业就是无指望的了。[4](P145)其次,一个始终如一的工具主义观点显然有碍于其信徒承认一个理论明确设定的任何“科学对象”的“物理实在性”,因此,必然会在科学理论是否具有真假性质问题上不知所措,或根本否定这样问题的存在。
二
关于理论的认知地位的第三种立场处于工具主义理论观和实在论理论观之间,这种理论观认为:一个理论是对可观察事件和性质之间依赖关系的一个简明扼要的表述,这就是描述主义理论观。描述主义理论观的倡导者主张,在一个理论(如原子理论)能够被说明成是真的意义上,像“原子”这样的词项,即理论术语只是对可观察事件和特性的一个复合性的简缩符号,它们并不指代某种在观察上不可接近的物理实在。这种描述主义理论观,几近于反实在论的现象主义。现象主义的反实在论集中于认识论问题,是一种激进的经验主义的认识论。它认为,我们所具有的知识都是从直接的感觉证据中派生出来的,只有直接可观察的命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命题,而不可观察的理论实体则是一种虚构的陈述。作为现象主义的知识论,它包括演绎主义、实证主义或极端经验论。现象主义的命题是:第一,只有关于实在的可观察的知识才是认识论上有意义的、在实践中可证的;只有可见物及其过程才是真正的存在。第二,理论术语、科学定律是对感觉证据的概括,是我们对观察进行分类的精神工具,也是存储、记忆、搜集感觉资料的手段,是表述那些经常发生的现象或性质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公式。第三,科学理论的作用不是为了说明观察的现象,而是对感觉材料的一种经济性的描述,它描述的是感觉材料的连续性和伴随性。之所以说描述主义是界于工具主义和实在论之间,就在于,描述主义承认科学理论的工具性基础上没有完全否认理论实体的实体性。但是,描述主义又不完全同于现象主义,它认为一个理论陈述都可以转换为所谓的 “物理主义的事物语言”陈述,而又不丧失有意义的内容。也就是说,可以转换为关于可观察的事物、事件、性质、常识关系和粗俗经验的陈述。
对描述主义理论观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以下几点:一方面,不存在一种自主的纯粹感觉内容的语言。所有的作为描述的感觉材料的语言,甚至是我们直接经验的语言,都是共同社会交往语言,其本身就包含着以大量的集体经验为依据的特征和假定。因此,不存在感觉资料语言,也不可能成功构造这样的语言。所以,如果描述主义认为一切理论陈述原则上可以转换为纯粹感觉内容语言,这样的论点肯定是有问题的。进一步讲,描述主义理论观的另一个主要的困境就在于“可转换为”这个概念,无论是语言之间的转换,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转换都面临着转换者和被转换者二者之间逻辑等价性,而就人类认知现状而言,我们的任何转换都不能实现二者的完全一致性。这也是还原论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即转换的完整性问题。理论陈述转换为经验陈述过程中会是理论本身丧失其完整性,不存在与一个既定的理论陈述在逻辑上等价的观察陈述,即使是一个逻辑上等价的观察陈述的类。所以,描述主义理论观的核心论点是存在问题的。
最后,并且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关于理论认知地位的立场是建构主义理论观。这种理论观认为:科学是科学界内外的人们社会交往的产物,而科学的内容或成果,即科学理论是由科学家社会性地建构出来的,科学理论既不是对客观实在的描述,也不是组织我们的经验、并安排经验定律的逻辑工具,而是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社会性的建构出来的,其目的也并不是纯粹逻辑性的。“科学成果从语境方面说是特定的建构,这些建构带有创造科学成果过程的情境偶然性和利益结构的标志,没有对这些建构进行分析,就不可能充分地理解这些科学成果”。[5](P9)这一见解实际上是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所主张的核心观点。对于这一立场,有强弱之分,强建构主义者完全否认自然界在科学知识建构过程中的作用;弱建构主义者则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在制造科学知识的过程中自然界因素的作用。虽然如此,在建构主义理论观的倡导者看来,一个科学理论是无所谓真和假的,在认识论上持一种相对主义。[6](P6)诚然,科学是认知主体的建构,作为认知主体的人是生活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的,其具有一定的历史性、社会性,以及建构过程的语境性是必然的。由此,作为其建构物的知识,作为一种文化、一种社会建制在制造过程中,如试验课题的选择、试验方案的设计、试验计划的实施、试验结果的评价、论文的发表、观点的提出与是否被接受等受到个人因素和社会因素的影响和制约也是必然的。因此,科学知识的建构性也是必然的,但是,建构主义理论观无法克服理论实体本身的物理实在性,以及建构主义本身的相对主义。
随着人们对建构论的相对主义倾向的批判,一些建构主义者开始寻求建构主义的出路,例如范·弗拉森(Bas C.van Faassen)的建构的经验论,以及史蒂芬·科尔(Stephen Cole)的实在论的建构主义。范·弗拉森的建构的经验论认为科学活动是发明而非发现,体现了其建构主义成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科学的目的是追求科学理论的经验适当性,体现了其经验主义立场。他十分重视科学理论的建构特征,主张理论是一种与客观世界大致相适合的模型,这个模型是我们在观察基础上依靠逻辑和数学方法建立起来的。理论建构的目的不是为了与客观世界完全一致,而是为了要适合于可观察现象。他指出:“我使用‘建构的’这个形容词来表明我的观点,即科学活动是建构而非发现,是适合于现象的模型建构,而非发现关于不可观察物的真理。”[7](P6)实在论的建构主义者认为科学是实验室和实验室以外的群体中社会性建构出来的,不过这一建构多少要受到经验世界介入的影响或局限。在实在论的建构主义者看来,自然界对科学的认识内容不是没有影响,而是有某种影响,较之社会过程的影响而言,这种影响的重要性程度是一个变量,这一变量只有通过经验研究才能得以确定。[8](P序3)对于实在论的建构主义,史蒂芬·科尔主张科学理论在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实在与建构的结合,他一方面承认科学知识是由人们社会性的建构(make)的,另一方面,又否定极端建构主义者对科学知识建构过程中自然界的否定,而认为,在制造科学知识过程中,自然的因素和社会的因素都起作用的。他的实在论的建构主义观点认为,科学是在实验室和实验室以外的群体中社会性建构出来的,不过这一建构要受经验世界介入的影响和制约。
但是,我的实在建构论立场是不同于科尔的,我认为科学理论是在自然界与认知主体之间的实在与建构动态结合,当然我并不是否认作为科学认知的社会建构性,我的主要观点是:社会所建构的是认知主体,而非科学知识,社会对科学知识的建构是通过认知主体而实现的,而且,同样的社会语境也会实现对认知主体的不同建构效果,总之,科学知识的客观性是无法否认的,更主要的是科学知识的认知主体建构性,同时,我认为这也是人们现在越来越关注非概念内容的原因之所在:人类的认知产物越来越不能用认知主体之外的任何存在来解释和理解。
三
科学的认知研究是别于科学的哲学研究和社会学研究的一种研究科学的进路。它认为科学的哲学理论普遍是科学理性的理论,科学哲学家把理论与经验材料 (data)的关系看作是纯粹理性的,或者是“逻辑的”;而科学的社会学家则相反,强调科学的语境,认为科学知识是社会性建构的。在他们看来,这两种科学的研究虽然都有自己的论证和成果,但是都不能算作是成功的,因为他们都没有能够解决表征(即理论的本质)和判断(即理论的选择)的问题,他们主张用认知科学的成果来研究科学理论的本质和选择标准问题,由此认为科学的认知研究核心问题就是表征与判断。在吉尔(Ronald N.Giere)看来,科学理论就是表征,世界的表征,是自然界与认知主体二者结合。但是,科学的认知研究对科学理论本质的分析,主要还是强调认知主体的自然属性,即认知主体的生物性存在和系统性存在。
邱奇兰德(Paul M Churchland)建构了一种模拟自然神经元的类脑网络模型,并用来对具体的认知活动进行分析的。[9](P153)在他看来,传统的理论观把理论看作只是语句,因而最大的优点就在于真,所以人们普遍期待将一个恰当的理性方法论可以揭示为什么人们必然趋向真的理论,因而,持这种理论观的人坚持的研究方案就是:研究语句和它们的操作规则。他把这理论观称为“语句认识论”,并认为是贫乏的,其根本缺陷就在于它的基本假设:某种类语言的结构组成了认知生物的基本的或最重要的表达形式,还有关联假设:认知过程是依据结构敏感的规则对那些表达进行的操作。他认为,在过去的认知科学的发展中,特别是认知神经生物学和联结主义AI中出现了一些重大的理论进展和试验结果,为我们提供了有力并富有成效的讨论认知问题的框架,可以使我们不借助经典观点的语句范式,来解决 “语句认识论”的贫乏。他的解决就是完全拒绝把语句或命题态度作为认知生物的最重要的表达形式;按照这种看法,回答什么是认知生物最重要的表达和计算形式这一问题,必定依赖于对大脑功能的经验研究和理论研究。于是他提出了关于科学理论本质的观点——神经计算观,认为认知在构成上渗透着理论,理论是那些完成自身本来任务的认知系统的一个自然的标记。对于邱奇兰德的神经计算观,已经有所批判,其中一个意见就是:所有的科学理论都具有语义的特征,他们或者是真的,或者是假的,或者是一致的,或者是不一致的,那么说神经活动在逻辑上是不一致的,这种说法就会是模糊不清的,因为一切神经活动都可以被描述为偶然的,我们很难把诸如意义、真理和指称等语句概念翻译为神经活动的词汇。由此可见,把真理或谬误等语义概念归结为大脑的神经过程,显然是一种范畴错误。
科学的认知研究对科学理论认知地位的分析,实际上是自然主义认识论立场对科学理论本质的分析。他们把科学认知的产生过程看作是基于生物有机体的自然化过程,由此就完全可以依赖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来解决,从而取消哲学认识论对自然科学的“第一哲学”地位,正如蒯因所言,使认识论“作为自然科学的一章”。这里我们暂且不讨论,认识论自然化对传统科学认识论的重构是否成功,单就其对科学理论本质问题的解决而言,我认为,对科学理论认知地位做自然主义的解决是不成功。科学理论的产生过程,确实包括邱奇兰德所论述的生物神经过程,也包括萨迦德所言的输入输出过程,但是,这些过程并不是单纯的独自就能产生科学认知,也就是说,他们是科学认知产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更不是科学理论产生的本质过程。他们对科学理论本质问题的解决进路的困境,可以从不同的科学哲学家对自然主义认识论的批驳中体现出来。
四
人类认知是自然结构的有机部分,而这里的自然并不是与理性相对立而存在的范畴,而是包括第二自然,即蕴含理性的自然在内的一个概念。在这一概念中,自然和理性是同一的。在自然和理性同一的框架内对人类认知本质的探究,基于身心同一、主客同一,有机的融合规范与描述,把知识建立在蕴含理性的自然基础之上。认知是与其他的自然现象是一致的,而且是任何生物都具有的行为,是自然的有机构成部分;认知个体的具体认知过程的描述性结论并不是人类认知的本质,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是”与“应该”的关系,但是,二者的区别并不是明晰的,更主要的是,只有在信念用言语的形式表述出来时,才会有描述与规范的区分;生物性是探究人类认知的重要方面,但不是唯一方面,信念直接产生于认知个体,但是,认知个体并不是唯一的资源,而且,认知个体并不是孤立于其他个体和社会因素的,产生信念的认知个体是一个生物性、社会性和心理性的有机融合,这种有机是无序的。也就是说,信念的产生是无序的,因此,我们只能在某个层次上普遍化人类认知,来探究人类认知本质。
因此,我们可以建基于蕴涵理性的自然得到解释认识何以可能或信念的产生和确证问题。信念的产生和确证依赖于经验,而经验本身是一种无序的存在。经验这一概念在自然和理性同一的框架内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里的经验概念,并不是指外在世界刺激认知主体的感觉器官后在认知主体内部形成的观念或印象,而是先于感觉器官和外在世界的存在,是一切生物的认知得以可能的根基。它先于规范和描述的二分,类似于劳斯的“内在因果作用”概念。这种经验是既具有感受性也具有自发性的经验,既是认识得以可能的前提,也是进一步确证信念或知识的依据,它允许我们在经验之内理解事物的情况如何,而这种对事物情况如何的理解既具有描述性内容,同时也具有规范性功能。这样,规范和描述二者的界限并不是严格的,事实上,二者是相互纠缠的,而且,规范和描述二分只是在信念的言语表述层次上的,所以,对信念产生和确证的解释必然是依赖于先于规范和描述二分的某种根基性存在。因此,认识论研究应该取消身心、主客等的二分,基于自然与理性的同一解释认识何以可能。由此,科学认知的产生过程就是认知主体基于躯体、感知器官、视觉系统等在与环境(既包括主体内部的,也包括主体外部的自然与社会)交互作用中理性建构过程,简言之,科学认知是基于涉身的理性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