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太尔德性伦理学中的叙事与传统

2013-02-18 11:37谢礼圣
关键词:麦金太尔德性

谢礼圣

(淮阴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在对德性伦理学的重述中,麦金太尔实际上运用了一个关于人类目的的新观念。对于麦金太尔而言,实现人类目的就是实现内在于实践中的善。但这意味着,首先必须为实践做一个辩护。显而易见,并非所有的实践都是正当的。实践必定可以被评价,但是如果德性根据实践来理解,这种评价对以德性为中心的伦理学观点而言就是有问题的。换言之,要么必须把符合麦金太尔实践定义的某些人类活动不看作是实践,要么必须承认符合德性的行为并不总是正当的行为。前一个选择并不可取,因为这样会使实践定义陷入解释上的循环。但是,如果承认有德性的行为有可能是不正当的,那么就必须解释这种可能性意味着什么。否则这种对德性的说明就是不完整的道德理论,因为这种说明未能告诉我们正当行为是什么。这就使麦金太尔不得不进一步深化了他的德性理论。对麦金太尔而言,极为重要的是,将实践置于一种叙事背景中从而确保实践得以被正确理解。

一、背景条件、可理解性与叙事

在麦金太尔看来,就人的行为和意图而言,不能脱离意图来描述行为,而且也不能脱离行为背景来描述意图,因为正是背景条件使得意图无论对于行为者本人,还是对于他人都是可理解的。一种背景就暗示了一种历史。没有背景条件,个体行为者的历史将是不可理解的。意图、社会和历史之间的相互联系表明,唯有援引两种背景条件,才可以识别一个特定的行为。首先,必须参照行为者的意图在其历史中的作用,把其意图置于因果秩序和时间秩序中;其次,必须参照意图在环境的历史或意图所属的环境中的作用,把意图置于因果秩序和时间秩序中。此外,“一定类型的叙事历史(narrative history)对人类行为的描述而言就是基本的形式。 ”[1](P208)麦金太尔认为,这种立场与分析哲学家的立场不同,分析哲学家所建构的行为解释以“一个”人类行为的观念为中心。

按照麦金太尔的观点,人类事件(human events)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个人行为系列,而行为系列中的每个行为正是由于背景条件的存在才是可理解的。如果撇开背景条件,这些行为的存在就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可理解性对于描述行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在某种意义上,可理解行为的概念是比行为本身的概念更为基本的概念。不可理解的行为与可理解的行为地位截然不同,把不可理解的行为和可理解的行为混为一类行为,然后依据两种行为的共同处来进行描述,这实际上忽视了这种根本性的差异。这同时也忽视了可理解性概念的重要性。

在麦金太尔看来,可理解性概念对于叙事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话语和实践在可理解性领域里所包含的一个最为基本的区分,就是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区分。一般认为,人类能够解释其创造的东西;而其它生物则不能。把一个事件看作一个行为,是在一种描述下把这个事件放在范例中去识别。这种描述能使我们把这个事件,看作是清楚明白地来自于某个当事人的意图、动机、情感和目的。因此,这就是把一个行为理解为某人可以解释的某种东西。人们总是可以适当地要求行为者就这一行为给出一个可理解的解释。如果一个事件显然是一个行为者的故意行为,但我们却不能这样去识别这个行为,那么我们在理智和实践上都会感到困惑。麦金太尔表明,要成功地识别和理解人的行为,就必须要把一个特殊事件置于一组叙事历史构成的背景条件中——既有个人的历史,也有个人置身其中的环境的历史。我们通过这种方式使得其他人的行为变得可以理解,因为行为本身有一种基本的历史特征。“正因为我们在生活中都进行叙事,并且根据这些叙事来理解我们自己的生活,叙事形式才是理解其他人行为的适当形式。”[1](P212)麦金太尔强调行为概念和叙事概念之间的概念联结。如果理解了这种联结的意义,就可以理解行为的概念何以从属于可理解行为的概念。关于单个行为的观念尽管具有最高的实践意义,但总是一种潜在的误导性抽象。一个行为是一种可能或现实的历史中的一瞬间。如同行为的概念一样,历史的概念也是一个基本的概念。因此,行为的概念和历史的概念不可分割。

然而,人类生活的可叙述性并不意味着,人类生活是以一种特殊方式为法则所支配的并且是可以预言的。麦金太尔认为,人类生活的叙事结构需要这种不可预言性。正因为人类生活的这种不可预言性,所有生活叙事必定具有某种目的论的特征。人总是借助于对可能的未来的某些了解去过着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可能的未来中存在某些可能性:一些可能性召唤我们向前,另外一些可能性排斥我们;某些可能性似乎已经被排除,而另外有些可能性也许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总是获得了某些关于未来的想象,而关于未来的想象总是以某种目的的形式表现出来。人类当下的生活或者向着这些目标前进,或者未能迈向这些目标。因此,“不可预言性和目的论作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共同存在。 ”[1](P216)人类像虚构叙事(fictional narrative)中的人物一样并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但人类生活有一定的形式,这形式朝向未来规划着人类生活。这样一来,生活叙事就具有不可预言性和部分目的论的特征。麦金太尔认为,这些特征施加的限制使得关于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叙事获得了可理解性。

人的行为的可理解性存在于他的叙述性之中,叙述性就是历史性。一个故事的片段之所以是可理解的,是因为这个故事有上下文,有一种叙事的连续性(历史)。人的行为之所以是可理解的,是因为人的行为也有上下文,也有一种叙事的历史。人生就是一个故事:我们将故事实现于我们的生活中,我们按照实现出来的故事来解释我们自己。[2](P169)按照麦金太尔的观点,“在其行为和实践中,也在其虚构中,人本质上都是一个讲故事的动物(story-telling animal)。”[1](P216)这也就说,叙事是人的一种本质规定性,人通过叙事(包括虚构的故事)去理解自身和世界,因而叙事成为理解个人身份及相应道德要求的一个关键性环节。麦金太尔并没有因此主张叙事概念、可理解性概念是比个人身份概念更基本的概念。相反,叙述概念和可理解性概念以个人身份概念的运用为前提条件,一如身份概念以前二者的运用为前提条件一样。确切地说,这三个概念中的每一个的运用都以其他两个的运用为前提条件,它们的关系是一个互为前提条件的关系。

二、个人生活的统一性与追寻叙事

麦金太尔所关注的那种叙事把人类生活描述为一个统一体,以这种统一体为基础,人们能够清晰地表述善的观念。这种对善的观念能够超越任何特定实践的有限善物。因此,这种观念使我们有了一个评价实践的基准。那么,什么样的叙事可以把人类由出生到死亡的生活经历描述为一个统一连贯的故事呢?麦金太尔认为,这种叙事是一种追寻叙事,也就是一种关于善的追寻的叙事。麦金太尔研究人类行为和个人身份所要解答的问题是:个人生活的统一性在于什么?他认为,个人生活的统一性就是体现了一种单一生活的叙事统一性。麦金太尔强调,道德生活要获得其统一性就必须探究两个问题,这不仅是字面上的探究,而且是行动上的探究。这两个问题就是:对我而言什么是善以及对人而言什么是善。探究前一个问题就是探究我如何最好地体验个人生活的统一性并且完成这种统一性,而后一个问题则是前一个问题的一般化。在麦金太尔看来,“一个人的生活的统一性是一种叙事性追寻(narrative quest)的统一性。 ”[1](P218)麦金太尔从中世纪的追寻概念获得了启示。第一,如果没有某种至少是部分决定性的最终目的观念,追寻就无从谈起。这种最终目的观念就是善的观念,然而问题是,如何形成这种善的观念?麦金太尔认为,人所面临的问题,使人企图超越在实践中和通过实践而得到的各种有限德性概念,而善的观念恰恰源自这些问题。我们寻求这样一种善的观念,它使我们能够对其它善物(goods)进行排序,能够使我们扩展对德性的目的和内容的理解。正是在寻求这种善(good)的过程中,我们一开始就把这种整体生活界定为一种对善的追寻。第二,追寻(quest)不同于一般的寻找(search)。寻找的对象是可以被充分描述的,例如我们去寻找的一把钥匙。但是,追寻的对象在追寻完成之前是不能够被充分描述的。正是在追寻的过程中,通过遭遇和应付各种伤害、危险和诱惑,追寻的对象才能最终被理解。一种追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教育,而这种教育又充当了所追寻之物。大多数教育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追寻。因此,即便事先没有对善进行说明,对善的追寻也是可理解的。

麦金太尔一开始把德性同实践相联系,强调了德性与社会生活的联系。他后来将德性同个人整体生活相联系,强调了德性与终极目的的联系,主张德性把从过去到现在直到未来的人类社会联结成了一个连续整体。实践构成了那种体现个人生活统一性的叙事性追寻的一部分。因此,按照麦金太尔的进一步解释,德性就是 “这样一些品性(dispositions),它们不仅维持实践从而使我们能够获得内在于实践的善物,而且将使我们能够克服我们所遭遇的伤害、危险、诱惑和干扰从而支持我们在相关的追寻中获取善,并且将使我们对自己和善物的了解与日俱增。”[1](P219)麦金太尔认为,我们已经由此得到了有关人的好(good)生活的暂时性结论:人的好生活是在寻求好生活之中度过的生活,这种寻求所必需的德性将使我们对于人的好生活有更多的理解。如此一来,德性不仅与实践联系起来,而且与人的好生活联系起来。

尽管如此,如果我们把某件事情看作是对善的追寻,相对主义的危险似乎仍然是存在的。例如,我们可以设想一种对善的追寻把奴役实践作为它的一个部分。实际上,这种追寻善的观念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很容易找到。因此,我们仍然面临一个基本问题:我们是否能够评价和批判关于善的不同观念以及那些支持或反对追寻善的理由?一方面,人具有某种德性就能获得内在于实践的善。另一方面,对人类生活整体性的强调无法避免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冲突,而只能避免单个人在不同的道德选择中所面临的混乱。整体性也许会让一个人去追求最终的那个至善,但每个人由于自身历史的不同,对至善的理解也许是不相同的。那些有助于维持实践并使实践获得可理解性的历史就是传统。在麦金太尔看来,一个活生生的传统是历史的延续。我们个人生活和实践的历史只有嵌入到那属于传统的更大更长的历史中,才是可理解的。所以,人不能仅仅作为抽象的个体去追寻善或践行德性。在既定的社会结构中,个体担负一定的角色;不论个人是否意识到,个人都是传统的承载者。这就导致了麦金太尔德性解释的进一步推进,也就是需要把个人生活和实践与传统联系起来。

三、个人生活、实践与传统

个人的社会和历史背景限制了其践行德性和理解善之追寻的方式。这些限制并非是个人的偶然特征,而是个人道德主体身份的本质特征。这些限制构成了“我生活的既定因素,我的道德起点。 ”[1](P220)因此,五世纪雅典关于善的一般观念肯定不同于二十世纪美国学术界关于善的一般观念。我们可以反叛我们的社会和历史身份(以及道德身份),但是这种反叛必须从某个观点开始:“对自己身份的反叛总是表达这个观点的一个可能方式。”[1](P221)现代自由主义正是这样一种观点。在麦金太尔看来,现代自由主义在它自己的概念框架内,除了把传统观念看作是一个竞争对手的观念外,不能发现它的任何用处;而现代保守主义者绝大部分仅仅维持陈旧的而不是后来的自由个人主义论点,他们自己的中心学说像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一样,是自我标榜的自由主义学说。相反,按照麦金太尔的观点,既然人本质上是一个讲故事的动物,也就是说,人类通过各自的历史成为渴望真理的叙事者,那么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就与其在叙事中角色关联起来。因此,叙事就是一个活的传统。那些有助于维持实践并使实践获得可理解性的历史就是传统。在这些传统中,存在着特定的信念体系和关于共同善的论证。麦金太尔这样描述一个活的传统:

一个活的传统是一种在历史中被扩展了的,在社会中被体现的论证。这种论证恰恰在一定程度上是关于构成这一传统的善物的论证。在一个传统中,对善物的追求经历几代人,有时甚至是许多代人。因此,个人对其善物的追求通常并且以特有的方式被引导在那些传统所界定的背景条件内,而个人生活就是这些传统的一部分。不论对于实践的内在善物而言,还是对单一生活的善物而言,情况都是如此。叙事性的嵌入现象(narrative phenomenon of embedding)在这里也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时代中的一种实践的历史,通常并且以特有的方式被嵌入一个传统的更大更长的历史中,也只有依据这个更大更长的历史才能够被理解。通过这个传统,实践以它观在的形式被传递给我们;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历史通常并且以特有的方式,也被嵌入一些传统的更大更长的历史中,也只有依据这些更大更长的历史才能够被理解。[1](P222)

人类文化继承的一个关键部分就存在于德性传统之中。不幸的是,在具体文化内部的争论似乎是不能解决的,一如现今的道德论争。麦金太尔表示:“我们的社会因此不能够希望达成道德一致。”[1](P252)那么人类应该如何应对共同道德规则的缺乏呢?在《德性之后》的结尾,麦金太尔说道:

……重要的是,建构局域性的共同体。在这些共同体中,文明以及理智和道德生活能够穿越那些已经施加给我们的新黑暗时期。如果德性传统能够经历最后的黑暗时期的恐怖而幸存下来,那么我们就并非完全没有希望。然而,这次野蛮人已经侵入:他们控制我们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正是我们对此缺乏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我们的困境。[1](P264)

不难看出,一种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实践的历史,因此诉诸传统似乎将不能够使实践和叙事性追寻得到说明。依据实践、叙事和传统建构起来的德性理论所给出的道德似乎仍然缺乏那种无可辩驳的合理性。也就说,德性伦理学的重述仍然需要进一步的阐明。传统所突显的历史意识总是把过去、未来、现在编织在一起,这在每一个体那里造成了相对性和短暂性。历史意识的存在使我们不得不面对无从闪躲的历史问题。但是,历史问题在历史自身范围内是无法解决的。历史事件不包含丝毫关于全面的、终极的意义的指示。历史没有终极的事件。“从历史自身出发解决历史问题,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 ”[3](P229)但麦金太尔并不认为,历史主义的倾向和历史意识的突显会危及其德性伦理学的合理性。

麦金太尔试图解释,现代反形而上学、反目的论的考察人类行为的研究计划何以失败。他给出了一种关于人类行为的新叙事,这种叙事与目的、实践、社会和历史有必然的联系。如果现代伦理学被视为特定的哲学研究计划,那么我们就可以根据它自身的标准,客观地评价现代伦理学的能力和限制。在《三种对立的道德探究观》一书中,麦金太尔研究了三种道德探究计划。[4](P2)每一种道德探究计划都是一种独特的伦理学实践,都提供了一种关于人类生活、人类社会和人类理性的独特叙事,都是一种传统。在他看来,道德规则的根本分歧源自关于人类生活的各种奠基性传统叙事相互之间存在分歧。如果我们能够克服叙事中的差异,那么我们就能够就规则的根本分歧达成协议:“它们怎样才能够得到合理的解决,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决,是一个只有在预先理解了这些传统业已获得的本性之后才能理解的问题。从合理探究传统的立场来看,多样性的问题是不会被取消的,但可以用一种方式将其转化,从而使其能够获得解决办法。 ”[5](P10)

个人与历史的联结是通过传统实现的,德性是构建传统的要素,同时德性又是传统所构建的。传统的维持就是德性的维持,而德性的维持也就是传统的维持。虽然麦金太尔否认纯粹理性能够为我们提供道德合理性概念的基础,但这并不等于否认道德合理性概念基础的存在。他认为我们应从历史传统的伦理信念中去寻找这个基础。不过,从麦金太尔所列举的传统来看,他更注重从文化层面上说明传统对于道德生活的制约作用,但实际上,伦理或道德在根本上依赖于社会的物质生活,如恩格斯所言,“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汲取自己的道德观念。 ”[6](P434)更为重要的是,麦金太尔所推崇的亚里士多德主义传统实际上是一种古典的信念。现代人无法像古人一样生活在自己的信念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古典的信念在现代社会中仍有一席之地,那也不过是现代人的一种怀旧情绪。但是,人始终既需要有趣的叙事去填补生活中索然无味的空白,也需要在体验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之后寻求灵魂的归宿与安宁。因此,现代人也从未放弃过对信念的追问和探寻,这种追问和探寻显示出现代人的迷惘,却也表明他们重拾信念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麦金太尔通过追寻叙事描述伦理传统的更替,解释道德生活的合理性根据,对于当代伦理学研究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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