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方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许三观卖血记》“前景化”直接引语的美学价值
朱中方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主要由人物直接引语叙述修辞来展示的小说,大量直接引语的配备增强了文本的直接性、生动性和戏剧性,对塑造人物性格起到了很好作用。但文本中也存在许多有悖于相关准则的直接引语现象:从直接引语的结构来看,文本中存在少量直接引语的变异形式;从叙述的流利性来看,有的直接引语并不干净利落,显得相当笨拙;从人物对话原原本本的记录来看,有的直接引语不符合现场对话的叙述语境;从特殊的音响效果来看,有些直接引语与人物特定的心理状态不相吻合,等等。这些具有“前景化”特征的直接引语,对凸显文本主题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
《许三观卖血记》;直接引语;前景化;美学价值
小说叙事存在“展示”与“讲述”两种最基本的叙述方式。“讲述”由叙述人根据自己的立场、观点来叙述,常常带有鲜明的叙述者声音。“展示”是将故事客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它主要靠人物表演,尤其是以人物直接引语的方式来叙述故事,“纯粹的展示是直接引用人物的话语。人物的话语准确地反映事件,因为这里事件便是一种言语行为”[1](P135)。
《许三观卖血记》(以下简称为《许》)是一部主要由人物直接引语来展示的小说,“这是完全用对话来完成的一部小说,当然不长,要是更长的话,可能就更困难了。”[2](P86)采用这种叙述修辞手段,首先与余华的创作观念有关,他认为,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作者不应是叙述上的侵略者,而应该是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我寻找的是无我的叙述方式……在叙述过程中,个人经验转换的最简便有效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回避直接的表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3](P184)
更重要的是,文本中大量直接引语和部分有悖于相关准则的直接引语的使用对展示人物间的关系与冲突,突出文本的主题和效果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从叙事学和文体学的角度,《许》中直接引语的频繁出现和少量有悖于相关准则的直接引语明显具有“前景化”特征。
“前景化”这一概念源于布拉格学派的穆卡洛夫斯基(J.Mukarovsky)的著名论文《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它特指作者为了作品的美学价值和主题意义对标准语言(语法)有意识的违背或偏离,或者指作者出于同样的目的而频繁采用的某种语言结构。英国功能文体学开创者之一韩礼德(M.A.K. Hilliday)对“前景化”理论也进行了论述,1969年他在意大利召开的“文学文体研讨会”上宣读了一篇颇具影响的论文《语言功能与文学文体》,一开场就明确宣称:
我在这篇论文中最关心的问题为相关性准则(criteria of relevance)。在一首诗或一篇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规则的语言结构,有的对于文学研究没有意义,有的却对于这首诗或该篇小说十分重要。[4](P88)
与穆卡洛夫斯基一样,韩礼德也认为“前景化”涉及两种文体技巧:一是作者为了作品的美学价值和主题意义而有意违背或偏离标准语言或语法,这是性质上的前景化;二是作者出于同样的目的而频繁采用的某种语言结构,这是数量上的前景化。但与穆卡洛夫斯基不同的是,韩礼德在理论上轻视“性质上的前景化”,认为在语法上偏离常规的语言现象很少见,即使当它出现时,也常常没有文体价值。他十分重视“选择频率上的或数量上的前景化”,即作者在有可能进行多种选择的区域坚持频繁采用同一类型的结构,这种“前景化”才与文本的整体意义相关。
韩礼德关于“选择频率上的或数量上的前景化”的理解无疑具有理论意义和操作价值,他运用该理论对威廉·戈尔丁《继承人》的语言结构选择进行分析,认为“前景化”的语言选择更好地突出了原始人在文化和智力方面的局限性,反映了人在进化过程中两种不同的看待世界眼光。
但韩礼德对于“违背语言规则的性质上前景化”的轻视存在明显的缺陷。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一书中对此进行了批评,认为两种前景化技巧均有显著的美学意义。申丹的理论观点更完善和全面。在《许》中,“选择频率上的或数量上的前景化”直接引语的配备对塑造许三观和许玉兰的性格特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加强了文本的直接性、生动性和戏剧性。但文本中也存在一些有悖于相关准则的直接引语现象:从直接引语的结构来看,文本中存在少量直接引语的变异形式;从叙述的流利性来看,有的直接引语并不干净利落,显得相当笨拙;从人物对话原原本本的记录来看,有的直接引语不符合现场对话的叙述语境;从特殊的音响效果来看,有些直接引语与人物特定的心理状态不相吻合,等等。那么,作者在频繁采用同一类型的结构时为何配备“违背语言规则的性质上的前景化”直接引语?这些“前景化”的直接引语对凸显文本主题具有什么特殊的美学意义?下面我们来进行详细探讨。
“余华凭借个人的生活表现了中国人民感人的又有点令人震惊的情境下的命运。”[5]《许》讲述了一个小人物许三观存在于历史中的极大求生苦难,为赎回扣押的物品、为小孩们一顿面条、为款待尊贵的“队长”、为救治重病的一乐,为沉重而又尊严的生活,许三观一次一次地卖血,人物和故事充满了悲剧性。
“小说既伤感,又残忍,余华不断打磨尖利的笔锋,竭尽所能地建构他的故事”[5]。这种“竭尽所能”在变异的人物直接引语叙述修辞中得到了很好体现。下面我们来分析一段对话:
二乐的队长看到他回来了,又给他倒满了酒,把酒杯递给他:
“再喝!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再喝一杯。”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已说: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过酒,一口喝了下去。许玉兰看着他这副样子,开始害怕了,她说:
“许三观,你别喝了,你会出事的。”[6]
英国批评家佩奇对小说中人物话语表达方式进行了细致分类,认为直接引语是“使用引号来‘原原本本’地记录人物话语,保留其各种特征。它通常带有‘某人说’的这类的引述句。”[4](P288)根据这一标准,完整的直接引语应包含引述句、引述语和引号。“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已说: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省略了引号,应是直接引语的一种特殊变形。
在《许》中,这是一种很特殊、也很少见的人物直接引语形式。该文本中的大量直接引语普遍地使用了引述句、引述语和引号的完整结构,作者在有可能进行多种选择的区域坚持频繁使用直接引语这一类型的结构,从更大的文本范围(与其它文本比较)来看,这当然就有“数量上的前景化”特征。但仅从《许》这一文本来说,完整的直接引语又构成了文本内叙述修辞常规,而变异的直接引语形式就形成了违反该文本内语言规则的“性质上的前景化”,根据申丹的观点,这种特殊性往往格外重要。
在缺乏公平的年代,许三观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在面对偌大的社会网络时深感无能为力:为给生产队长留下一个好印象,争取早日回城,他忍心将生病的一乐赶回乡下;为讨好二乐的生产队长,他不惜卖血买烟买酒、买鱼买肉小心翼翼地款待队长,即使在因卖血身体虚弱、陪酒后恶心呕吐的情况下,仍然“眼泪汪汪地回到座位上”坚持陪客,甚至不惜“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此处“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引号的省略,不仅对应了“在心里对自已说”这一引述词,更重要的是,许三观话语的“消音”与队长命令式“再喝!”产生出来的强烈音响效果、引述语“为了二乐”两次重复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信念之间形成了强烈对比,凸显了许三观即使在面对身份和地位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的乡村生产队长时,也只能以生命为代价来应对艰难生活的无奈和坚毅,渗透出了浓黑的悲凉和残忍。
在《许》第二十六章结尾,还有一处变异的直接引语更加特殊,它既省略了引号也缺少引述词“说”。
许三观来到医院时,看到根龙昨天躺着的那张病床空了,他心想根龙不会这么快就出院了,他问其他病床上的人:
“根龙呢?”
他们反问:“根龙是谁?”
他说:“就是昨天脑溢血住院的那个人。”
他们说:“他死了。”
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张空病床,病床上已经没有了白床单,只有一张麻编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块血迹,血迹看上去有很长时间了,颜色开始发黑。
根龙、阿方和许三观一样,为了生活他们不断地卖血,最终强壮的阿方身体“败掉”了,同样强壮的根龙则失去了生命。对于根龙的死,作者在此使用了一种更加特殊的引语形式——“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这一引语形式的美学意义更突出。
首先,“根龙死了?”略去了引号,句子的音响效果明显弱化,许三观面对生活重压总是不无幽默、坚毅、甚至乐观,但当他面对老朋友根龙的离世,他震惊,更深感悲戚,这时的“无声”胜“有声”,微弱的音响效果能充分地表现许三观当时“兔死狐悲”的心理情绪。
更重要的是,引述词“说”的省略,使“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有了三种解读的可能性:读者既可以把“根龙死了?”视为许三观的话语;也可把它理解是叙事者的讲述;还可以把它看成叙事者和许三观两人共同的声音。这种效果在其它引语形式中是不存在的,在直接引语中,引语结构完整,说话者明确,因此仅有人物单一的声音;在间接引语中,叙述者冷静客观的言辞又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人物声音。而在此引语中,由于引号和引述词的省略,不仅人物的主体意识得到了充分体现,使读者感受到许三观作为文本人物的悲戚,又使叙事者得到了施展的余地和顺利现身,以极其隐蔽的方式直接抒发自己的感受,控制读者的情绪,从而突出了文本的悲剧性。
在那个不正常年代,个人的苦难和悲剧总是和宏大的政治框架扭结在一起,哪怕是一个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的小百姓。许三观是一个普通的蚕丝厂工人,但他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命运总是与重要的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这使文本的悲剧性更加沉重和深刻。
对于宏大的历史事件,文本并没有由叙述者以讲述的方式来进行交代,主要是通过许三观的直接引语和领袖的直接引语展示出来。这些不符合人物话语叙述语境的场景叙述,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和深刻的美学价值。
小说第十八章是许三观悲剧的转折点。在此前,许三观为证实身体的强壮、为赎回方铁匠扣押的物品、为感谢情人林芬芳而卖血,其悲剧性与他个人的私密生活关系更加密切,主题相对轻松简单且悲剧性并不浓烈,甚至在字里行间还透露出一些诙谐和幽默;但此后许三观为小孩们一顿面条、为款待尊贵的“队长”、为救治重病的一乐去卖血,悲剧性越来越沉重,并明显与当时的政治框架和重大的历史事件相关。
作为改变许三观甚至整个中国面貌的重大历史事件,从叙述常规来说,采用全知叙事者的视角并以概述的叙述方式来讲述更合适一些,因为这更有利于读者从宏观的视野来了解事件发生的时代背景。但本章一反常态地仅采用许三观五个直接引语来交代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练钢铁等重大历史事件,大段大段的人物话语使文本显得相当单调和笨拙。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还有什么?……”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饭。……”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这种直接引语叙述极大地弱化了时代背景,使重大的历史事件背景化和模糊化。确实,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他们对国家的大政方针并不了解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每一项政策对自己实际生活的影响。以许三观的视角来展示“大锅饭”等重大历史事件,很好地强化了这一效果。充满理想和狂热的大跃进、大锅饭、大练钢铁曾经给了我们多少梦想和期待,但狂热之后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谁都无法逃避,许三观也不例外。从这个角度,与其说这是许三观个人的悲剧,还不如说这是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
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书包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
相对于第十八章,第二十五章对直接影响到许三观整个家庭生活的时代背景交代更离奇,文本中不具人物特征的毛主席,竟然以结构完整的直接引语方式出现在主要由许三观直接引语组成的叙事语境之中,从直接引语原原本本的记录来看,毛主席的引语并不符合现场话语的叙述语境。
“任一引语形式本身都不可能产生讥讽的效果,它只能呈现人物话语中或语境中的讥讽成分。”[4](P307)领袖的话语本身不具反讽性,但当他的话语,尤其是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在主要由许三观直接引语组成的叙事语境之中,就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效果。这种反讽从三个方面得到了体现:伟大领袖与最底层人物的超越时空的强行组合;二是领袖的普通话语与单个老百姓日常生活变化的关联;三是充满激情的豪言壮语与个体悲剧式命运的连接。“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在不正常的年代,老人家每天不经意的一句话都成为了“最高指示”,它可以彻底改变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工作和家庭,甚至改变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在本章最后,毛主席又说话了:
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也许老人家意识到了每次说话给老百姓带来了事与愿违的恶果;也许老人家对老百姓艰难的生活产生了怜悯之心。这次所说的话没有使用引号,语气不再豪壮,话语的语境“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也更温馨了,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这多少给许三观的家庭一些温暖和希望。
“《活着》有时令人感觉仿佛是中国的贝克特,始终逃不了不幸牺牲的悲剧必然性,相比而言,《许三观卖血记》的内核有着更多希望的亮色……”[5]《许》的基础和主导部分具有悲剧色彩,喜剧效应则防止了这种悲剧精神滑向深渊,这使《许》有了喜悲剧效果,而文本中一些直接引语的运用在这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徐赳赳认为,在书面语中,直接引语的功能主要有五种:逐字复制(verbatim reproduction)功能、责任分离(dissociation of responsibility)功能、同一性(solidarity)功能、吸引(engrossment)功能、重复不易描写的东西的功能[7]。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一书中指出,“由于它带有引导句和引号,故不能像自由直接引语那样自然地与叙述语相混合,但它的引号所产生的音响效果有时却正是作者所需要的。”[4](P302)也就是她认为直接引语还有独特的“音响效果”,这是徐赳赳所忽视的。
她从直接引语音响效果的美学价值角度对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的《收藏家》(The Collector)中的一段文字进行了分析:
“为什么我会在这?”我要你当我的客人。“你的客人!”我说,我希望你睡了个好觉。“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
“你懂艺术吗?”她问道。我对艺术知识一窍不通。“我就知道你不懂。假如你懂的话,就不会囚禁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了。”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我说。她把书合上了。“告诉我有关你自己的事吧——”
这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绑架了自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一位姑娘,“我”和姑娘之间的对话。作者给第一人称叙述者配备的是自由直接引语,话语没有引号,“我”的回答软弱无力,音响效果微弱;而被绑架姑娘的话语配备的是直接引语,都有引号,姑娘向他发出的声音咄咄逼人,音响效果强烈。这种话语方式的巧妙搭配,对表现绑架者的自卑怯弱与被绑架者的理直气壮具有微妙作用。
下面我们也从“音响效果”角度对《许》中具有“前景化”特征的直接引语作相关性分析。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玉兰仍然响亮他说着:“从小我爹就对我说过,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自己,卖血是卖祖宗,许三观,你把祖宗给卖啦。”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玉兰掉出了眼泪,“没想到你会去卖血,你卖什么都行,你为什么要去卖血?你就是把床卖了,把这屋子卖了,也不能去卖血。”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乌龟。”
许玉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你是在骂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所以你嘴上就骂我了。”
该段文字摘自第十三章,是许三观为赎回方铁匠扣押的物品去卖血并被许玉兰发现时的一段对话。许玉兰的话语运用了直接引语,引号和引导句中使用的“响亮”等修饰词,音响效果特别突出,这可以强化其激愤情绪的表达效果;从叙述常规来说,许三观的话语配备自由直接引语等话语形式可能更合适一些,因为这些引语方式的音响效果更微弱,这符合“你声音轻一点”的叙述场景,也与许三观不光彩卖血行为的“心虚”情绪相吻合。
那么作者为何要违反叙述常规为许三观强行配备结构完整的直接引语?假如采用自由直接引语或省略引号的直接引语,效果又会如何?试比较: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乌龟。
由于缺乏引号,音响效果明显减弱,许三观的息事宁人与许玉兰悲愤激烈之间就会形成鲜明对比,并且会凸显许玉兰对许三观“强暴式”的斥责和训诫。而通过直接引语,许三观的声音分贝得到了提升,单纯的斥责和训诫转化成两者针尖麦芒般的争吵和闹剧,滑稽的高分贝“家丑外扬”使本充满沉重、悲剧性的卖血故事增添了不少喜剧色彩。
这样的例子在小说第二十三章也存在。当何小勇的女人来求许玉兰让一乐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时,许三观和许玉兰有一段对话,许三观三次重复的质问:“她来干什么?”,均采用了完整的直接引语结构,音响效果相当强烈,这把他与何小勇之间的恩恩怨怨和当时愤怒心理表现的淋漓尽致,并与随后许三观耐心开导和指导一乐为他“亲爹”喊魂形成了强烈反差。重复并略显笨拙的直接引语不仅凸显了许三观“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性格特征,也起到了很好的喜剧效果:顺利地将文本卖血的悲剧性主题转换成建立和巩固亲情的喜剧性主题上来。
文学语言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每一个字句都与文本的主题意图、审美价值密切相关。《许》中人物话语特殊形式的精心选择,使文本表意含蓄化,丰富了文本主题。同时,“前景化”直接引语的使用及其生发出来的独特悲喜剧效果,也改变了余华自20世纪80年代所形成的充满暴力与血腥、杀戮与死亡的创作风格,向读者展示了人道主义的真谛,实现了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
余华在《许》中文版(再版)自序中指出:“书中的人物经常自己开口说话,有时候会让作者吓一跳,当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妙的话在虚构的嘴里脱口而出时,作者会突然自卑起来,心里暗想:‘我可说不出这样的话。’”确实,《许》中叙事者对人物直接引语等叙述修辞的精心控制,使文本获得了连作者也意想不到的美学效果。
[1][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王峻岩,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余华.说话[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3]余华.虚伪的作品[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4]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余华.许三观卖血记·外文版评论摘要[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6]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7]徐赳赳.叙述文中直接引语分析[J].语言教学与研究,1996(1).
On the Aesthetic Value of“Foregrounding”Direct Speech in Xu San Guan M ai Xue Ji
ZHU Zhong-fang
(School of Humanities,Jinggangshan University,Ji′an 343009,China)
Xu San Guan Mai Xue Ji(Xusanguan Selling His Blood)is a novella characterized in rhetorics of direct speech,in which the direct speeches enhance the directness,vividness and dramatic quality of text and helps shape character personalities.Nevertheless,there are many rule-breaking direct speeches:in term of structure,there are some variations;in term of narrative fluency,some are clumsy rather than simplicity;in terms of genuine transcription,some are not consistent with the context;in term of special sound effect,some are not in line with the heroˊs particular psychological conditions.Those“foregrounding”direct speeches are aesthetically significant to highlighting the textˊs theme.
Xu San Guan Mai Xie Ji;direct speech;foregrounding;aesthetic values
I206.7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4.019
1674-8107(2013)04-0113-06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3-01-10
朱中方(1968-),男,江西吉安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