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绝望与超越绝望
——鲁迅《野草》和梁实秋《雅舍小品》生命哲学比较

2013-02-18 08:56:41马玉红
关键词:雅舍梁实秋野草

马玉红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反抗绝望与超越绝望
——鲁迅《野草》和梁实秋《雅舍小品》生命哲学比较

马玉红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鲁迅的《野草》和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都充满对生命执着的探寻,大体来说,鲁迅的生命哲学是向下扎根,具有深刻性、真挚性;梁实秋的生命哲学是向上飞升,具有超越性、平和性。《野草》是鲁迅对黑暗社会“绝望”和“反抗绝望”的刻骨铭心的生命箴言;《雅舍小品》则是梁实秋对现实社会“绝望”从而“超越绝望”的从容典雅的生命诗篇。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体现为韧性战斗精神,是执着现在的现实主义,归根结底是“真”,真中有善,是一种大善;梁实秋“超越绝望”的生命哲学体现为儒雅为业,是执着现在的理想主义,溯本探源是“善”,善中有真,是一种本真。

鲁迅;梁实秋;生命哲学;反抗绝望;超越绝望

《野草》是鲁迅的一本散文集,1924——1926年在北京所作,共23篇。《野草》在鲁迅的创作中独具一格,它不同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朝花夕拾》等小说和散文的对于客观世界的艺术记录,而是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在黑暗年代内心的感觉、情绪、心理、意识、潜意识。这些感觉、情绪等往往是微妙的,难以言传的,一般来说也不足与外人道的,鲁迅却对它们在自我审视中进行着更深层的哲理思考。因此可以说《野草》是鲁迅对黑暗社会带来“绝望”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的诗,是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经常出入鲁迅家里并为《语丝》同人的章衣萍曾记述:“鲁迅先生自己却明白地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1]

《雅舍小品》是梁实秋于1939年入蜀后至抗战结束陆续写的散文,共计34篇。梁实秋开始写《雅舍小品》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战乱的流离失所,家庭的悲欢离合,人生的痛苦浮沉,使得步入中年的梁实秋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和问题,反省到人生的究竟。作为美国新人文主义领袖白璧德的杰出弟子,梁实秋选择以理性、伦理的力量来超越现实的苦境。在这些散文篇什里,梁实秋从容抒写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对普遍人性的挖掘,对人世情趣的流连,对生活智慧的热爱,并用美妙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展示了健康、尊严、和谐的“超越绝望”的生命哲学,这是《雅舍小品》传诵不衰的深层原因所在。

一、鲁迅的“反抗绝望”——韧性战斗

鲁迅在《两地书·四》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鲁迅这种人生哲学的要义是什么呢?就是绝望仍不悲观,无可为中仍坚持可为。有如《过客》中的过客:“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黑暗也)反抗绝望”,做这种“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鲁迅在向这位读者说“过客”精神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夫子自道。这种“绝望抗争”的悲壮精神,是《野草》,也是鲁迅所有作品的基本精神。

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曾这样谈到写作《野草》时期自己在黑暗中的生存困境:“后来(五四运动退潮后)《新青年》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鲁迅在这里用了“沙漠”来形容自己当时的生存困境:在黑暗的政治“沙漠”中的散兵游勇,“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有深沉的幻灭感和苦闷感。但鲁迅的这种幻灭和苦闷不是促使自己退缩,而是艰难的探索和抉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鲁迅的绝望中的反抗绝望。

《影的告别》里“影”向睡梦中的人的告别,“影”不再认同睡梦中人的人生抉择,而要进行另一种抉择来与之告别、反抗。“影”在“五四”运动之后最黑暗最反动时期绝望中的反抗就是:不搞画饼充饥,也不搞震骇一时的牺牲,而是执着于现实与黑暗势力作韧性的持久的战斗。“影”在向睡梦中人表达了“我不愿意”的告别词之后,“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无地”就是在还没有找到道路的道路上进行韧性的战斗。“影”并不认为自己就已找到了“最好的药方”,而是自己仍在深沉的苦闷、彷徨、探索之中。“影”也认识到这种“告别”之后,自己“彷徨于无地”、“沉没在黑暗”里也并非就是很好的归宿:“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但目前的现实处境和自己的认识是:自己仍然“只能走”,“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而“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这不是鲁迅对革命的一种悲观态度,而是对革命的艰巨性、长期性的深刻体味。

《希望》是鲁迅将“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表现得最充分也最直接的一篇。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鲁迅这样说明道:“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希望》抒发了鲁迅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双重寂寞感:一是对于消沉青年的期待的寂寞;二是希望被破灭产生虚无后的自我寂寞。在与黑暗的肉搏中,“悲凉飘渺的青春”逝去了,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了,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鲁迅借用裴多菲的诗句,发出自己抗争绝望的声音,这声音是多么的沉重,多么的悠长,多么的充满了内心极度的痛楚。但《希望》没有沉溺于咀嚼绝望的悲哀,响彻的是寻求抗争绝望的光明之声:“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它告诉我们,鲁迅不要那廉价的希望,也不要那悲观的绝望,因为它们都是虚妄的,靠不住的;鲁迅要的是向封建社会扎扎实实、坚忍不拔的战斗。《病叶》中的“病叶”,就是因为它是与深秋严寒作斗争而受了伤的“病叶”,鲁迅正是宝爱它的英勇斗争的精神。这“病叶”就是鲁迅的自况。

鲁迅曾说过:严酷的社会现实需要长期的韧性的战斗。《秋夜》进一步为我们展示了鲁迅对旧社会坚忍不拔的进攻精神,裹住创伤,执着沉毅地战斗的枣树象征着坚持坚韧持久战斗的革命战士。散文诗一开头就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里“一株”又“一株”的写法表达了鲁迅对枣树的赞美。他赞美枣树的韧性战斗精神,所以才不厌其烦地“一株”又“一株”抒情。枣树“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即它像小粉红花一样,相信春天是会到来的,但又没有小粉红花的幼稚和只知等待;它也像落叶一样,知道春后还是秋天,但又没有落叶的悲观丧气;而且它也像苍翠可爱的小青虫一样追求光明,却并不在扑向灯火时被烧死作无谓的牺牲。正是这种可贵的认识,鼓励着它即使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仍然坚忍不拔地持久地战斗,“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死火》中的“死火”,在“冰谷”中被冻灭了的火,“我”宝爱着这“死火”,把它从冰谷中拾起,哪怕死火“那冰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即冰透骨髓,“但我还是熬着,将它塞入衣袋中间。”终于用自己的身体的温热帮助“死火”重新熊熊燃烧:“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炬,将我包围。”醒了的火,“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和“我”一起冲出了冰谷外,到更广阔的地区去燃烧。虽然刚出冰谷口,象征反动统治势力的“大石车”突然驰来,将“我”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死火”已经醒了,自己被“大石车”辗死,也是永含得意的微笑。愿为革命烈火重新燃烧而助燃,自己被辗死也在所不惜,这种精神是鼓舞人心的,是可贵的。这是一种“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义无反顾的反抗精神的表现,而《死后》“既不安乐,也不死亡”,抓紧生命的每一秒钟与仇敌的战斗则更是一种把死亡踩在脚下的大无畏精神。

二、梁实秋的“超越绝望”——儒雅为业

梁实秋写《雅舍小品》正值抗日战争时期。1937年自北平沦陷、全民抗战开始之后,梁实秋颠沛于北平、天津、青岛、济南、南京、长沙、香港、汉口,最后到达重庆北碚,始终怀着一种国难当头、报效国家的期待之情。无奈报国无门,又目睹了政治的黑暗和战乱的无常,“前线吃紧,后线紧吃”,贪官污吏囤积居奇发国难财;北碚对岸黄桷树空难,复旦大学文学院长孙寒冰被飞起的巨石砸死;“抗战无关论”引起轩然大波;加上抛家别妻、贫病交加的个人生活,各方面的灾难给梁实秋以沉重的打击,使他深感国政大事,非权要之人无力干预;官场龌龊,亦非正直之人涉足之所。梁实秋在绝望的社会现实面前,不愤世,不怨怼,以人类永恒的道德、理性追求来“超越绝望”,以期达到他所希翼的“儒雅为业”的人生境界。

在《雅舍小品》开篇的《雅舍》中,梁实秋就向我们展示了超脱通达的儒雅人生境界。虽然借居重庆郊外北碚的一所陋室,用青砖砌柱,黑瓦盖顶,四壁是竹篦泥敷的土墙,冬不能蔽风,夏难抵骤雨;而且地点荒凉,屋内依山势而建,坡度甚大;篦墙不固,门窗不严;风来则洞若凉亭,雨来则渗如滴漏;入夜则鼠子瞰灯,黄昏时聚蚊成雷;但门前有两棵硕大的梨树,到了春天,花开花谢,若皑皑瑞雪飘扬,诗意盎然,梁实秋恬然称之为“雅舍”。在“雅舍”,梁实秋不怨不怒,心气平和,自开一天地,自立一境界,以“儒雅”超越现实的绝望,使得“雅舍”焕发出幽绝的艺术魅力:“雅舍”虽然荒凉,但“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雅舍”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雅舍”聚蚊成雷,“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雅舍”大雨滂沱,屋顶突然崩裂,“我”则欣赏“如奇葩初绽”;“雅舍”简朴,“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雅舍”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雅舍”虽是陋室,但梁实秋在对现实绝望的超越中却勾画了“雅舍”最迷人的月夜:“‘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典雅隽永,干净明朗,好像一阵清风从芬芳的草茵上吹嘘过来一般,有说不出的美感和纯洁的意境,“雅舍”因“儒雅”而“惟吾德馨”,“雅舍”在“现实绝望”的超越中升华为一种美、坚韧、睿智和通达。

名篇《中年》更为从容淡定地呈现了超越人生困境的审美生命境界。人到中年,“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虽是一般人到了中年都很着急,男人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女人则更着急,牛奶葡萄变成了金丝蜜枣,燕子变成了鹌鹑。但是,人到中年并非完事,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人生的睿智豁达,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能体验,人的生活从四十岁才开始,中年就像是在饮啜贮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冽。因此,“中年没有悲哀”,“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散发智慧芬芳的中年体验,襟怀高华,深心明达,境界隽雅,如一杯幽香扑鼻的咖啡,令人含英咀华。

在《雅舍小品》中,梁实秋始终从崇理性、重伦理的生命哲学出发,自觉追求一种入火不热、入水不濡的超越绝望的生命体验。这个世界,这段人生,有其丑恶灰暗的一面,更有其美好光明的一面,只要襟怀坦荡、安时处顺,人生自有无限诗意和善美。如《音乐》中天籁之美:“秋风起时,树叶飒飒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如潮涌,如急雨,如万马奔腾,如衔枚疾走;风定之后,细听还有枯干的树叶一声声的打在阶上。秋雨落时,初起如蚕食桑叶,窸窸嗦嗦,继而淅淅沥沥,打在蕉叶上清脆可听。”风中雨中树叶音乐的跌宕灵动之美令人俗虑顿消。《鸟》中“黎明时,窗外是一片鸟啭,……那一片声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声长叫,包括着六七个音阶,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圆润而不觉其单调,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唱,简直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时局艰难,鸟却带给人惬意的慰藉。《信》中虽有人“一字千金”,不肯轻费笔墨;有人“以纸笔代喉舌”,写信较勤;有人“开门见雾”;有人“突如其来”,但家人朋友之间聚散匆匆,暌违之后,有所见闻,有所忆感,乘兴奋笔,借通情愫,真乃世间“最温柔的艺术”。《客》中“风雨故人来”,“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抑或“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这些境界最足令人低徊,在对落寞愁肠的超脱中使友谊获得一种极致美。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所流淌的深心托豪素的生命体验,折射出他“遇苦不退,遭难能忍”的旷达胸怀,也映射出他“世网尘劳,谁能遣此。筝声剑影,我自调心”[2](P181)的雅人深致,这一“超越绝望”的生命哲学具有化腐朽为神奇,咀平凡为绚烂的魅力,使读者得到对生活美与善的热爱,增强对生活情与理的理解,激发对人生一股更向上的热情,一种更稳健的思想。

综上所述,鲁迅是“反抗绝望”的韧性战斗的战士型作家,梁实秋则是“超越绝望”的儒雅为业的绅士型作家,绝望是相同的底色,但对生命执着探寻的出路却迥然不同,鲁迅的“反抗绝望”是向下扎根,具有深刻性、坚韧性;梁实秋的“超越绝望”是向上飞升,具有超越性、平和性。可以说,《野草》是鲁迅对黑暗社会“绝望”和“反抗绝望”的刻骨铭心的生命箴言;《雅舍小品》则是梁实秋对现实社会“绝望”从而“超越绝望”的从容典雅的生命诗篇。

三、鲁迅的“反抗绝望”——执著现在的“真”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在《影的告别》里的宣言惊世骇俗,令人困惑不解,但这却是鲁迅哲学的精华所在。鲁迅拒绝地狱也拒绝天堂,而宝爱人间:“我本来不太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简调,苦痛也怕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昼,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乏味?”(《厦门通信(二)》)鲁迅是最清醒的人间主义者,他曾十分感慨地说:“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两地书·四》)他愤怒地大叫:“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上天的,快上天去吧!……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著现在,执著地上的人们居住的。”(《华盖集·杂感》)其中所体现的“超越目的,重视过程,执著现在”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构成了鲁迅生命哲学的一个最基本的特色。

几千年来的中国,无论农民或知识分子的崇尚希望,都是一种精神追求,但他们都无力或不曾想到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这种追求,而只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菩萨、神仙、皇帝、圣贤,或领袖、政党等别一种异己力量支配,这是落后民族、阶级、集团所特有的偶像意识,体现了一种封建迷信或现代迷信的宿命。这正是鲁迅所最感痛心的,在他看来,这是最可悲的民族劣根性,是我们民族实现思想观念现代化、进行改革的最大障碍之一。因此,他大声疾呼,号召人们把所有这一切“偶像”连同虚幻的“希望”,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统统驱逐出去。一切偶像和幻想都抛弃了,才能卸去历史的负担,获得精神的解放,才有可能把握真实的希望。这就是鲁迅所说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含义——这是生活的辩证法,历史的辩证法,其含意就是不迷信过去与未来,而把握现在;不沉湎于各种“偶像”,而把握自己,实践出希望。

鲁迅执着现在的“反抗绝望”,体现了真知识阶级最可宝贵的“真”。许寿裳曾把“真诚”视为鲁迅的人格核心,也把它视为鲁迅作品之所以深刻的原因:“在求学,在做事,或在写文章,都是处处认真,字字忠实,不肯有丝毫的苟且,不肯有一点点马虎”[3]。这一说,与李长之眼中的鲁迅不约而同:“在文字中表现得尤觉诚实无伪。他常说他不一定把真话告诉给读者,又说所想到的与所说出的也不能尽同,然而我敢说他并没有隐藏了什么。……在鲁迅的作品里,不惟他已暴露了血与肉,连灵魂,我也以为没有掩饰。”[4]如《墓碣文》里所悲吟的,“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的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即在热情地浩歌呐喊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周围环境的冷洌;在追求所向往的天堂般美好的未来时,感受到的却是现实中的地狱般的深渊;在一切人众中看不到希望,只能在绝望和死亡中得到一种超越和解脱。这些表现了深刻的远见和彻骨的真诚。《死后》写“我”死后的遭遇,用寓言式的象征,写“我”生前的论敌们在“我”死后的卑劣行径;“我”的尸体被粗暴丢进薄板棺材,既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任意死掉的权利”;“我”死后“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死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死后也不给敌人以“欢欣”,被钉在棺材里面了还要顶开棺材板,坐起来继续战斗,这是鲁迅真诚的大勇。《淡淡的血痕中》针对着“造物主”(即造化、自然、天、时间)有意制造这种淡忘,和“造物主的良民们”即浑浑噩噩的小市民群的已经开始淡忘,“我”满怀悲愤地呼唤着“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这“叛逆的猛士”就是《记念刘和珍君》中所说的“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中的“真的猛士”,他们将振聋发聩,“使人类苏生”,以至“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这样战士》用“脱手一掷的投枪”,撕下为军阀帮凶、帮闲的一班文人的“公正”的假面,不管这班人对他虚假地殷勤点头,或是赌咒发誓自命“公正”,或是反过来加给他“戕害慈善家”的罪名,或是为反动统治者粉刷太平,他都“举起了投枪”,而且一一都“正中他们的心窝”。骗不过,吓不倒,始终举着投枪,这是毫无愧色的“真”战士形象。

鲁迅的“真”是用自己的精神和血肉,“培养幸福的花果,为着后来的人们”(《而已集·黄花节的杂感》)。这是一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真诚,是一种大真,是一种大勇。精神麻木者永远不会绝望,自欺欺人者永远不会绝望,夸大自身力量者也永远不会绝望,有的甚至还很“乐观”,但也永远不可能得救,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致命伤:都不能或不敢正视现实和自我。鲁迅“反抗绝望”的“真”,正是正视现实的无边黑暗、正视自身和周围抗争力量的局限,对事物发展趋向作最坏的估计、作最充分的思想准备;是正视现实的看透,是看透之后的破釜沉舟,是置诸死地而后生,甚至置诸死地而不生也要作最后的反抗和斗争。这种精神确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壮,是撕去一切虚伪面纱的真正觉醒抗争,这更是一种大善。

四、梁实秋的“超越绝望”——执著理想的“善”

梁实秋则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在纯粹理想主义者看来,他是现实主义者,他精神构成的特点可以说是严谨和克己;但是在极端的现实主义者看来,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道德与和谐又是他精神构成的另一特点。极端现实主义者的冷傲、激愤不是他所认同的,理想主义的单纯浪漫也非他所引为同调。在他看来,极端的现实主义者和浪漫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一种离心的倾向,只有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才是一种向心的趋向。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既站在坚实的人生基础上,又坚持人性法则的工作不断趋于人类道德的中心。梁实秋所努力的就是把“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调合起来,既坚定地面对现实,又追求现实的美善意义;既萦怀世间人事,不作逃避现实之想,又不以尘俗之名利而蔽塞其向上向善之心。梁实秋融合理想与现实的生命态度可以说是一种“悲观”的生命哲学:“悲观是从坏的一方面来观察一切事物、从坏的一方面着眼的意思。悲观主义者无时不料想事物的恶化,惟其如此,所以他最积极的生活,换言之,最不为虚幻的希望所误引入歧途,最努力的设法来对付这丑恶的现实。”[5](P151-152)这是一种执着现在的以“善”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

梁实秋博学多识,而又悲天悯人,洞悉人情世故,对于杂色缤纷世相百态的观照从容裕如、得心应手。他能在世人习以为常的事物中看出人类行为之荒谬、矛盾、滑稽、虚伪、可哂之处,以简捷犀利之笔一语点破,刺而不伤,并以人性的健康、尊严、和谐获得理性和伦理的超越。如《孩子》一文,梁实秋对家庭中父母与孩子地位的颠倒进行了绝妙讽刺,“一夫一妻不能成为家,没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结果实的树,总缺点什么;必定等到小宝贝呱呱坠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稳,……最好的东西都要献呈给孩子,否则,做父母的心里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以前的‘孝子’是孝顺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谓‘孝子’,乃是孝顺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通过对“孝子”词意的巧妙篡改,对传统伦理孝道的丧失给予了一记棒喝的反讽。《汽车》一文中梁实秋“奉劝”把汽车作为婚姻追求唯一目标的女性:“婚姻减去汽车而还能相当美满是不可能的。为了汽车而牺牲其他的条件,也是值得的交易。汽车代表许多东西,优裕、娱乐、虚荣的满足,人们的青睐、殷勤,都会随以俱来。至于婚姻的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块材料,那是次要的事。一个丈夫顶多重到二百磅,一辆汽车,可以重到一吨,小疵大醇,轻重若判。”寥寥几句,梁实秋没有露骨地贬损,但其抑扬臧否,亦庄亦谐的反语“规劝”,读者自会掂量“汽车”与“丈夫”在自己婚姻中的天平。在名篇《女人》、《男人》中,梁实秋历数了女人喜欢说谎,女人善变,女人善哭,女人喜欢说话,女人胆小,女人聪明;男人的脏,男人的懒,男人的馋,男人的自私,男人的色,其描绘生动细腻,其刻画传神入木,其文辞雅炼幽默,让读者品味女人男人普遍人性,会心一笑、哈哈大笑之余对人性的理解有了更深的宽容和超脱。《脸谱》中,梁实秋描绘了种种令人不愉快的脸,如误入仕途的帘子脸,哭丧的脸,黄腊色的脸,平价米色的脸,肃杀之气的脸,但对这些脸谱予以讽刺的同时,又赞美了令人愉快的脸,“令人愉快的脸,其本身是愉快的,这与老幼妍媸无关。丑一点,黑一点,下巴长一点,鼻梁塌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上面漾着充沛的活力,便能辐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有光,还有热。这样的脸能使满室生春,带给人们兴奋、光明、调谐、希望、欢欣”,在对世相批判的同时激起读者纯洁向上的心,丑的超越获得一种善的美。

梁实秋“超越绝望”的动力是善,他是一个典型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之所以于中国传统的儒释道、西方的亚里士多德、白璧德等中西杰出的人文主义者能在内在精神取得高度的融合,其根源在于他们都是地道的伦理道德的实践者和理性思辨的人生智者。他们的共同兴趣都是在那些恒常的、广泛的、能被所有人欣赏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在于对普遍伦理和理性的热爱。梁实秋无疑是伦理和理性至上主义者,他坚信人生是道德的,现实也是高贵的;做人要努力向着最高的标准走,人禽之别系于一念,人应该向圣贤看齐,“‘尘埃’是一个共同的源泉,从这里涌现出蟋蟀的叫声和但丁的梦。”[6](P240)梁实秋以人文主义的道德理想来“超越绝望”,变得道德化并不是倒退,而是努力向前,一个人一旦做出了道德选择的努力,一条通向人性中心的大路就在他面前打开了,这个中心是一种内在的或人的无限,踏上了这条路,就是增加了平静、均衡和快乐,像亚里士多德所说,“我们应尽可能使我们自己变得不朽,并且按照与我们内心最好的原则一致的生活观生活。”[7](P151)这种对人类至善的极境追求,也即“儒雅为业”的“美好与光明”境界,同样是人生另一种本质的真。综上所述,鲁迅的“反抗绝望”是执着现在的现实主义,其动力是对“真”的不懈追求,真中有善,是一种大善;梁实秋的“超越绝望”是执着现在的理想主义,其源泉是对“善”的永恒向往,善中有真,是一种本真。真善实为一体,殊途最终同归,无论是“反抗”,无论是“超越”,“绝望”的阴影均在“真”、“善”的明光照耀之下荡然无存。透过《野草》和《雅舍小品》中的生命哲学,我们看到鲁迅是思想的巨人,精神的拷问者;梁实秋是睿智的哲人,精神的绅士。二者向下扎根与向上飞升的“反抗绝望”与“超越绝望”,如鲲鹏的两只羽翼,无分高下,亦不能顾此失彼,它们共同展现了人类精神天宇特有的刚毅、坚韧和睿智、通达。

[1]章衣萍.古庙杂谈(五)[J].京报副刊,1925.

[2]梁文蔷.我的父亲母亲——梁实秋与程季淑[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3]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

[4]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5]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七卷[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6][美]欧文·白璧德.批评家和美国生活[A].伍蠡甫,林骧华.现代西方文论选[M].文美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7][美]欧文·白璧德.卢梭与浪漫主义[M].孙宜学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Revolt against Desperation versus Surpass beyond Desperation——a comparison between the Life Philosophies in Lu Xunˊs Ye Cao and Liu Shiqiuˊs Ya She Xiao Pin

MA Yu-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Jinggangshan University,Ji′an 343009,China)

Both Lu Xunˊs Ye Cao(Wild Grasses)and Liang Shiqiuˊs Ya She Xiao Pin(Essays from His Cottage)are rich in the authorˊs persistent exploration of life.Roughly,Lu Xun looks downward penetratively and sincerely;Liang Shiqiu looks upward transcendentally and peacefully Ye Cao is Lu Xunˊs heart-breaking life exclaims and revolt against the desperation of a dark society,while Ya She Xiao Pin is Liang Shiqiuˊs surpass over the desperation.Hence Lu Xunˊs life philosophy is characterized in persistent realist combating,something real and commonly kind;Liang Shiqiuˊs is featured in persistent romantic improvement,something kind and authentically real.

Lu Xun;Liang Shiqiu;life philosophy;revolt against desperation;surpass beyong desperation

I206.6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4.018

1674-8107(2013)04-0107-06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3-02-15

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鲁迅与梁实秋比较研究”(项目编号:09WX 249)。

马玉红(1968-),女,河南淅川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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