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市民小说的价值取向问题探讨——兼论上海沦陷区文学主体创作

2013-02-17 17:38翟兴娥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沦陷区市民上海

■翟兴娥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著作颇丰,2002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目录》载记为史著563部[1](P29),以往的研究都比较看重左翼作家的创作,注重“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2](P151),具有较强的政治色彩,而对沦陷区特殊时期与特殊状态下的创作不愿提及或一笔带过,对这些特定时期的中国文学没有很好地反映,也没有较客观地面对。在2011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写作研讨会上,孙绍振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强调“一分为二”,而且主张“合二为一”……注重文学史的开放性、包容性、时代性。[3](P214)张恩认为要以“官方立场对现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进行一定程度的校正和整合”[3](P214)。孙中田认为在客观公正的基础上,要增加入史的范围和规模。[3](P216)这些意见显然是对的,长期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注重政治标准而舍弃了对许多文学创作的研究与编撰,现代社会,应该以更包容更加客观的视角去审视一些特殊时期与特殊群体的创作。近代社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市民体系,而沦陷区则更甚。探讨这一时期创作的价值取向问题对分析近代社会国家政治与上层建筑及文学本身的发展意义重大。

一、市民概念的界定与厘清

为什么要界定“市民”?一来这关系到市民小说的内涵与外延以及价值取向,二来这是一个相当有争议的问题,需要认真厘清。市民小说,是针对特定人群所形成的小说,但又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化人群对中国文化的特殊贡献,是一个体系庞大、内容丰富、情况复杂又非常有价值的小说实体,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特殊瑰宝。

市民,就是城市居民,茅盾说:“所谓市民,指城市商业手工业的小有产者”[4](P848)。在茅盾看来,“市民”就是城市里面的居民,职业多为从事商业贸易与手工业,在产权形式上,是有一定资产的人。王晓文研究后得出:“市民分为不同的层次,高级官员、大企业家、高级知识分子构成市民的上层;中小企业主、一般公务员、教师、企业管理人员等构成市民的中层;城市平民和产业工人构成市民的底层。”[5](P11)

而实际上,从近代城市的普遍情况来看,远比这复杂。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现了原市民以外的几种情况移民,这些移民成了第一类情况较为复杂的市民。一是许多文人不满北洋军阀的统治,在北洋军阀的迫害下,从北京迁移至上海,鲁迅与许广萍一家、沈从文、闻一多、丁玲、胡适就是典型的例子,从北平直接迁移到了上海从事文学创作与出版的;二是许多海外游子学成回国,形成了典型的“海派”,他们或从日本,或从法国、美国、英国回到上海,比较典型的有日本归国的成仿吾、李初梨、彭康、沈端先,从法国归来的,如巴金、徐霞村,他们带着强国的梦回到祖国,定居在上海;三是从东北迁移过来的,那时的东北已经沦陷于日本的铁蹄之下了,代表性人物有端木蕻良、罗烽、萧红、萧军;四是从四川来的,如沙汀、艾芜;五是从当时的北伐军队回来的,如茅盾、蒋光慈、郭沫若、阳翰笙都是从北伐前线回来的;六是本身就在上海的,如夏衍、潘汉年、叶圣陶等。这些人是文化人,成了上海的市民。

第二类是工人,由于上海的工商业非常发达,他们纷纷从各个不同的省份聚集前来,从事工业生产与劳动,也成了上海的市民,这类人群人数众多。

第三类是西洋人,他们从清朝取得通商开埠权益以后,就长期在上海从事活动,特别是民国年间,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各国在上海都拥有租界,尤其是美国、英国、法国等,不只是区域广阔,人数也众多。

第四类是军人,20世纪30年代后期,中国曾经调集了70万军队抵抗日军的疯狂进攻,这部分人伴随战事的到来而存在,也伴随着战事的失败而退却,但日本军队伴随着战胜而驻扎了下来,留守在了上海,成了上海的常住居民。

第五类是资本家、政治家、当地豪绅、买办、社会名流,日本完全控制了上海后,扶持了汪精卫集团“接管”上海,成立了汪伪上海特别市政府,这些人成了常住市民。

第六类是各类政治力量的特别人员,如国民党、共产党、汪伪、日军、英美法等国都有大量的特工人员长期驻扎在上海,成了上海的常住市民。

面对这种复杂情况下的近代中国,市民不只是一个“工商业”、“小有资产”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所以,“市民”概念不能仅靠缩小其内涵与外延可以解决的,相反,宜扩大其内涵与外延,界定为:居住在城市内、不靠种地为生的各类常住居民。也就是说,近代中国的“市民”,只能区别于“农民”,而不能限定为“工商业”与“小有资产”者。

二、市民小说的主要创作

根据上面的分析,在逻辑上,近代市民小说应该指三类小说:一是指城市市民写的小说,二是指写城市市民的小说,三是指写给城市市民看的小说。在时间上,应该是中国近代,在地域范围上,应该是城市。

如果指第一类,城市市民写的小说,那么,写作主体是城市市民,这样,一切城市市民写的小说均应该包括在其中,包括鲁迅、许广萍、沈从文、闻一多、丁玲、胡适、成仿吾等,包括通俗文学作家,如张爱玲、苏青等,包括“海派”创作、鸳鸯蝴蝶派创作,包括城市工人的创作,其他行业与人群的创作,也包括各类政治集团旗下的特别人员的创作。如果指第二类的创作,那么许多写乡村、乡土、乡情,写海外、战争、他乡的许多创作,由于里面的主人公不是城市市民,就应该排除在外。如果指第三类创作,那么,所有中国近代的创作都是写给当时的城市市民看的,都应该属于这个时代的创作。这样,其实只是从写作主体(作者)、写作内容(人物与事件)、写作结果的作用对象 (读者)三个层面对城市市民小说的一个外延探讨,在形式上,基本上也是应该包括这些内容在内的。

但一个时代的创作,主体的不只是一个物质外壳上的东西,更关键在于其物质外壳下的精神内涵与价值取向。中国近代的城市市民面对的是社会的极度动荡,是政治军事等的大较量,是一个城市面临的生存与奴役的斗争,是一个从“五四”开始后打破封建革命的延续,也是一个包含有众多租界与形形色色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五光十色与光怪陆离的登场,还是政治角逐的特殊场所,存在着各种思想的碰撞与淘洗。以上海为例,淞沪会战前,那时的思想氛围比较宽松,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控制,而淞沪抗战后,上海除了租界以外的大部分地区均被日军侵占,人们的思想受到了控制,反抗遭到了镇压,人们在“国”与“命”的多重选择中接受着考验。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上海又陷入了空前的囤积与物价的飞涨当中,大资本家囤积居奇,加上连年战火,国家出现了严重的供不应求、货币恶性贬值,上海更是处境艰难,市民日子可想而知。在物质的世界里,经济基础大都面临相同的局面,虽有贫富区别,但时局是共同的,而精神世界与价值观念上,却相差巨大,这不只是一个人格问题,更是一个生存问题,是一个奋斗与消沉、去与留、积极进取与醉生梦死的抉择问题。这许多境界里面的上海市民价值观念在客观环境里面变得复杂起来了。这种复杂有存活带来的挣扎,必须与各类势力作斗争;有文化带来的价值观念的碰撞,西方文化与中华文化毕竟存在许多需要选择的东西;有自身价值观念的艰难冲突,在义与理、情与法、人与家、遵从与反叛、生与死等等方面的价值观的艰苦较量。

所以,在全部的中国近代城市市民小说创作中,还是应该区分主流创作与其他创作。如鸳鸯蝴蝶派小说,虽然也比较成气候,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群,也曾经风行,多为商业性文学,为好卖而创作,也醉生梦死,适合十里洋场的社会心态,但其传递的价值观念和精神与当时打破旧思想、旧观念、旧道德的进步思潮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城市市民小说并没有将其作为主流创作加以延续与发扬,相反,许多进步作家明确将自己与其区别开来。

在主流创作中,20世纪30年代前期的主流是反封建、反旧道德、反压迫、反迫害,是追求个性解放与人生自由、婚恋自由的,出现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如鲁迅、巴金、沈从文、闻一多、丁玲、胡适、成仿吾、李初梨、彭康、沈端先、徐霞村、茅盾、蒋光慈、郭沫若、阳翰笙、夏衍、潘汉年、叶圣陶的创作。但由于国民党政府对进步报刊与出版物的查禁,以上海为例,几年时间里,有676种报刊[6](P205)、149种文艺出版物被查禁[7](P452-458),一些进步的主流创作被当局打击,当局认为这些都是“宣传共产主义”、“诋毁本党”、“煽动暴动”的。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由于日军的入侵,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各城市掀起了抗日的狂潮,各大小报刊都出现了许多抗战作品,然而,随着几次会战的失败,大批文人被迫撤出了敌占城市,一部分去了西南与陪都,一部分去了延安,一部分仍然留在了原城市,也有一部分人开始隐居潜行,从文坛上一下子消失了。如此,沦陷区城市的主流创作开始发生了变化。沦陷城市市民小说创作转向了通俗文学创作,“反抗”、“救亡”、“抗战”之类的内容极其稀少,甚至在出版物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出现了写情的高手,许多女作家开始走红文坛,出现了如施济美为代表的东吴女作家群、苏青、张爱玲等,文学创作再掀高潮。这样,近代中国沦陷区城市市民小说主流出现了两大主阵营:一大阵营是以留在原城市的周作人等为代表的民族危急关头的文化维系阵营,另一大阵营是以苏青、张爱玲、施济美等为代表的通俗言情小说阵营。

三、价值取向问题探讨

德国理论家哈贝马斯指出,考察市民社会,就是考察公共领域,考察“系统世界”、“生活世界”与“行为世界”[8](P59-60)。马克思和恩格斯则更进一步揭示:“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它包括该阶段上的整个商业生活和工业生活,因此它超出了国家和民族的范围,尽管另一方面它对外仍然需要以民族的姿态出现,对内仍然需要组成国家的形式。……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基础。”[9](P41-42)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市民社会的认识提高到了揭示国家基础、揭示上层建筑的高度加以考察。可见,市民文学所反映的市民社会,揭示的是一个时代的国家情况与上层建筑情况,不可小觑。

对近代中国沦陷区的市民创作,各方面争议较大,争议最大的是对周作人本人的“附逆”、“事功”、“顺民”的争议。在当时的沦陷区各界,思想趋于悲观的人非常之多,政客、文人、工商业者、军方人士,乃至普通市民,都是悲观论调,种种失败的论调如同阴冷的月亮,蔓延得非常厉害,以至于茶余饭后,平常言谈,都为此事,大伤感情。远在西南联大的闻一多居然也在信中抱怨说:“每到吃饭时,必大发其败北主义的理论,指着报纸得意洋洋地说:‘我说了要败,你看罢!现在怎么样?’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辩论是无用的。这样,每次吃饭对于我简直是活受罪。”[10](P297)可见,民族的悲观已经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了,在当时的沦陷情况下,时局的巨大变化已经不是一二篇文章所能唤醒得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受日本文化影响比较大、与中国文化又结合得比较深的周作人,作为沦陷区市民的一类,选择了如同佛教中的“舍身饲虎”,以“事功化”,选择了“附逆”,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顺民”,他从明朝灭亡的抗争来证明“顺民”对于保存力量服务人民的重要性,用他自己的主张来说就是:“中国不重学问,只拿去做说空话唱高调的招牌,这结果便很不大好。我曾说过,中国须有两大改革,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事功化。”[11](P833)他认为中国的道德伦理就是反叛封建,不必拘泥于忠君与忠于国民党政府,也不必把女人为亡夫的守节拿来做操守,中国要做的是不唱空调地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实事,要让伦理自然化,要让道义上存在一种牺牲,关于这样的生存思想、气节与民族道义上的辩白。其实,周作人有自己的苦衷,一是历史上的忠君都伴随君的灭亡而成历史的评说,真命天子与乱臣贼子只在胜负,作为特定时期的文人,他早已对国民党政府绝望,加上国民党政府对抗日力量也不是那么支持,又因无法像一些人那样抛妻别子,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日本通,对日本文化也没那么恐惧,所以,就决心留下以保护北大财产[12](P216-231),其中的许多别人不理解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他自身的创作,也没有完全与日伪的“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形成一致。

其实,文人留在沦陷区,不一定都是投降、叛变民族、不顾节操、变节,许多是生活所迫、斗争所需、个人兴趣所致,也有许多是家庭与婚恋所决定了的,他们留下来也在抗争,不一定是在与日伪同流合污。以沦陷区的上海为例,《杂志》的创刊、复刊与再度复刊,就是中共地下组织战斗的结果,此刊隶属的《新中国报》,是典型的日伪报纸,而《新中国报》主要负责人许多却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如社长袁殊、经理翁永清 (翁从六)、总编鲁风(刘祖澄)、主笔挥逸群与吴诚之等,都是奉命以特殊方式,隐蔽打入日伪内部,进行长期秘密斗争或从事情报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13](P78),《杂志》选为了他们的秘密战场,是因为此身份非常有利于与各方面接触与沟通,同时也能较好地取得日伪认可,在上海可与汪伪抢占上海文化阵地,扶持健康文化,《杂志》复刊乃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花了脑筋的。他们以“中立”为掩护,打进了日伪刊物,借着为日伪宣传的旗号,表明自己的“顺从”与切实“合作”的公开态度,对付日伪当局的各类政治审查,却在削弱日伪政治与宣传的影响,尽可能地团结文化名人,实现文化战线上的斗争,即使发一些日伪文章,也多是无害于民族也无多于日伪的。苏青,她创办的刊物是在伪上海市长的扶持下创办的,与伪政权人士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她的创作并没有涉及政治,而是以一个女人的心思述说着家的故事。张爱玲与伪宣传部次长同居过很长一段时间,与日伪也是有关系的人,但同样,她的创作并没有体现“大东亚共荣”与“中日亲善”的主题,而是以上海与香港为背景表现市民生活。可见,生活在沦陷区的市民有为生活而“顺从”、“合作”乃至“事功”、“附逆”的一面,但他们的民族思想、民族意识、民族气节、民族精神、民族价值观念依然非常深地存在于他们的人生与创作意识中。

我们不妨考察一下沦陷区的几个特殊阶段的市民小说:狭邪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海派小说、沦陷区市民小说,就会发现潜藏于他们生命深处的主流价值取向,乃是近代中国市民生命无奈的平凡与生存生活哲学的真实再现。

狭邪小说包含着较多的爱情命运,经常直面沦陷区的现实生活,实现对政治主题的消解与淡化。《花月痕》的主人公韩荷生与佳人得成眷属,而韦痴珠则抱负难以实现,心情不好,时常与自己的意中人相对垂泪,最后消失在了金钱与妓女世界里面。《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九尾龟》则更直面现实,将妓院生活写得风花雪月,20多位妓女,往来的嫖客,他们平庸得令人作呕,没有达官贵人的架势,只有普通百姓的庸俗,没有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只有世俗井侩的恋爱、聚散、争吵、色情。作品从历代的才子佳人完全移入了当前的十里洋场,进入了工商官绅,进入了市民世界。在妓院的世界里面上演着市民的生活图画:争风吃醋,打斗吵架,色相装扮,为女人设局,与各色人周旋,狎妓看戏,下馆子,拍拖拉客,开花榜吃艳酒,赌博,群舞,无论多么大的政治大事,都卷入到了妓女的世界,在色性交易的世界里面,妓女们的职业操守反而非常突出,他们面对赖账的嫖客会理直气壮地维护权益,在色艺的性行业“讨生活”、“做生易”,就是不愿意从良,不愿意进入正统的道德世界,反而非常愿意这种自由的职业。《海天鸿雪记》中的主人公高湘兰嫁人后还是重出江湖,投入了妓女生易,在三楼三底的豪华生活中迷惑着骄奢淫逸的嫖客,即使徐娘半老,也风姿绰约。狭邪小说赤裸裸地实现了市民化的现实主义生活化转化,这与上海的市民生活不无关系。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都市社会,特别是市民生活,本身就有一个多元化推进的过程,在失去了封建道德约束的男人世界中,女人便成了世俗常态的耕耘地,而女人在打破了封建束缚后,也开始找寻自己的独立人生,这种非政治化的都市生活土壤便积聚了一批又一批的都市化人群。他们的价值观念有对新型生活城市化的强力感受,有对过去依附禁锢价值的破碎告别,尽管小说格调不高,但小说现代化的萌芽已经开始了。

鸳鸯蝴蝶派小说并没有照狭邪小说的路子走下去,他们在都市生活的读者群里找到了“民间”深层心理,这是与“国家”相对应的一个文化空间,是“国家权力中心控制范围的边缘区域形成的文化空间”[14](P17),这个空间由于来自“民间”,所以题材非常广泛,以十里洋场为生活背景,将言情、武侠、僧道、社会、传奇、侦探、公案全展现了出来,产生了许多有地域风格的名家,包天笑、周瘦鹃、程瞻庐、李涵秋、贡少芹、毕倚虹、张丹斧、张恨水都是该派的典型代表。作品的描写充满着曲折与传奇,有浓郁的地方风味,这些“民间”的信息过于随意泛滥,精华与糟粕不加取舍,个人与社会命运倾向于对旧势力的服从,尽管也有同情弱小,助弱扶强,扶危济困,也有终成眷属,才子佳人成人之美,但在善恶观念上强调佛界的因果,在做人处世上宣扬的是明哲保身,在对旧道德的观点上倾向于维护旧道德,如包天笑、张恨水等,都是“拥护新政治,保守旧道德”[15](P3),这使得许多接受了新思想的市民不乐意接受,但小说故事传奇,依然非常有市场,毕竟市民社会不是一种人群,市民的口味也还需要一个引导过程,在述说着哀情、艳情、悲情、爱情、恨情、苦情、伤情、奇情等数十种情后,依然还是需要正确面对当前的生活。这种传统的小说,在价值观念上是拥护共和的,较拥护封建还是进了一步,但在道德观念上,却趋向保守,表明他们无法与明清小说彻底决裂,“做了点改动后还是顺着旧轨道滑行”。[16](P86)

海派小说是非常强势的大众传媒宣传推销的结果,他们利用报刊强势商业化运作,产生了许多重量级的作家,如张资平、叶灵凤、章克标、曾今可、曾虚白、丁谛等,他们或标新,重视感觉;或先锋,重视实验;或兼而有之,但都为卖座而奋笔,《现代》主编施蛰存说:“动机完全是起于商业观点,但望由一个能持久的刊物按月出版,使门市维持热闹,连带的也可以多销些其他出版物。”[17](P131-132)他们一方面努力提高刊物的知识性、趣味性,另一方面大量介绍、翻译西方文学,推出色情言情小说,以提高商业销量。在人员队伍方面也积极转向并依靠市场化与商业化。在人员上,有上海商人式的,如张资平;有上海阔少式的,有上海职员式的,无论哪一类型的人,都非常重视生存法则,重视商业化操作,这种创作便将他们的创作状态调整为世俗化的状态,关注市民的社会表现与真实需求,特别是能买书的中产阶层,他们的情感、消费观念、真实欲望,而不关注时代的主流意识与价值取向,非常重视非政治化的金钱收益,以实现创作的经济价值。在海派的小说空间里,主人公大多不是英雄,不是时代的负荷者,不是“彻底的人物”,他们只是都市男女,是凡人,甚至是凡人中的半新不旧的人,或中下层的人。在关注市民方面也呈现出不稳定性,他们以偶然、临时性接触,表现非历史性的个人生存、心态与价值理念。与上面几种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人物充满着与传统道德理念、西方文明爱欲的矛盾与冲突,他们夹在中间,既不符合传统道德,也不超越西方现代文明,“或者写义理和性爱的冲突,或者写因社会地位而引起的恋爱悲剧。”[18](P246)这些建构反映了都市民众对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复杂交错心态与在建设新的精神家园前的灵与肉的冲突,感性与爱欲的平衡。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中国文学形成了三个局面的创作: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这一特殊格局的变化,使沦陷区的市民文化也开始了救亡与图存道路。家园的沦丧,战争的轰炸,市民心态开始混乱,那些太平的东西变得不再太平,或封笔消声,或言语挣扎,或转战地下,或接受引诱,或走新式道路。苏青、张爱玲为代表的沦陷区市民小说开始了新的探索,他们顾及自己的利益,也不去鼓吹牺牲与抗争,他们不愿意作品的主人公去殉葬,他们只是从实惠出发,从日常生活出发,苏青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素不爱听深奥玄妙的理论,也没什么神圣高尚的感觉。”[19](P103)在日常生活的表达上,重心回归到了上海或香港市民的日常生活,对待战争,选择的只是男女俗人,包括他们对社会秩序不得不做出的隐忍、退让、放弃与妥协。他们主张市民以常人的地位说常人的话,以传达出常人的生活、价值观念,如《烫发》、《吃与睡》、《生男与育女》、《做媳妇的经验》、《科学育儿经验谈》、《送礼》、《牌桌旁的感想》、《论夫妻吵架》、《论言语不通》、《夫妻打官司》,在平实中述说都市饮食与男女,在创新中考虑现实生活,回避政治、党派、主义、民族矛盾,也不阴暗,不晦涩,不怕审查。这种“大众化”的市民话题,通俗性的故事情节,日常式的人物形象,既是对传统才子佳人、英雄豪杰、达官贵人、帝王将相路子的打破,也是对世俗审美、阅读情趣、非政治化宣传的超俗发挥。

综上所述,历经几代小说家的辛苦创作,中国近代市民小说已经由文言走向了白话文,由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帝王将相的文学形象走向了普通市民、生活中的凡人,实现了人物形象的“平民化”,读者也迅速转向为普通市民,特别是中下层市民,创作实现了由“精英文学”向“大众文学”的转化,由“雅文学”向“通俗文学”的转化,实现了文学的民间性、非政治化(五四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政治化、主义化、口号化比较浓厚),在价值体系里面,由“纯文学”的创作,转向了商业化的价值创作,实现了城市市民新价值观念的传播,诠释了多元文化冲击下的市民道德伦理的产生,加速了封建旧道德、农耕文化、宗教文化、宗法文化、家族体系的瓦解,提升了都市市民文化的市场化、商业化消费,引起了市民审美情趣的城市化定位,为城市走向新的现代文明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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