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田园诗的生态神韵

2013-02-17 17:38吴勤喜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神韵陶渊明田园

■李 田 吴勤喜

陶渊明是中国首位将自然生态与田园生活融入诗歌创作的著名诗人。他的田园诗以超现实的审美态度来反映现实生活、记录理想生活,又以平淡简约的艺术技巧表现生活,显露了无穷的艺术魅力,表达了朴素的生命情感,寄托了当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他的田园诗中,他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能量构筑了心灵中的精神家园。因此,他的田园诗也便具有与众不同的生态神韵。简而言之,这些田园诗均充满了爱家情真、爱乡景真、爱农事真、爱民意真的自然生态、人文生态、社会生态诸方面的生动内涵。我们仔细品味其诗,就能充分体验到这些独具特色的生态神韵。

一、“性本爱丘山”:热爱自然生态之乡土情怀

(一)盛赞田居生态之温馨

陶渊明42岁时(晋安帝义熙二年,公元406年)辞去彭泽县令归田躬耕。他深深懂得:田园就是他的家园,只有在田园生活中才能找到真正自由的精神栖息地。而他返回家园的过程,即是返回他自身存在的生活环境,建立起他安身立命的新基础。归田后,他真心地喜爱家乡与田园,用诗歌记载真实而生动的田园生活,用心灵去感受家乡生态之优美,从而使诗歌走上了反映田园生活的正道。第二年,他写了《归园田居》。这五首诗是一组描写田园生态的著名诗篇。其一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首、尾数句,勾勒出他前半生的经历:从小读诗书,至29岁“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萧统《陶渊明传》)后又三番五次涉足仕途,总感到自己像“羁鸟”,又像“池鱼”,人身不自由,精神很痛苦,只有回归田园,才能得到彻底解脱。诗的中间部分,生动而细致地描绘了家居生态神韵之美:方宅开阔,草屋整洁,房后榆柳垂阴,门前桃李挂枝,绿树红花,相映成趣;更有那深巷中的“狗吠”、桑树巅的“鸡鸣”,声声悦耳动听,热闹非凡;还有那隐隐约约、依稀可辨的“远人村”、那袅袅飘动的“墟里烟”等景物,耳闻目见,形象毕真,神韵十足。所有这一切都显现出一种生态神韵,都处在一定的生态系统之中。此时,诗人自己也是自然生态中的一个积极因子,他所有的喜悦和行为成为自然生态有机活动的一部分,并和这些自然生态融洽在一个平和的环境里,既有各自的自主性而独立并存,又有相互同构的生态关系,构成了一个远近相连、动静交错、和平宁静的神话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能使他更真切、更深刻地感到复返自然是最大的精神安慰。

在此境界中,诗人爱自然、爱家乡的本性得到了圆满实现,而居家真情则在《和郭主簿》(二首)中表现得更加生动洒脱。第一首着力刻画居家生态的宁静祥和:门前绿树繁茂,清阴满庭,南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诗人坐在庭堂中,或读书、或弹琴,处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生境界;那园子里的蔬菜长得青翠嫩绿,粮仓里的旧谷仍很新鲜;新酿的米酒熟了,自己品尝;小儿刚学说话,围着他跟前玩耍……如此和谐之家,如此生态之美,使诗人有了“闲”心而进入居家之“闲”境,享受天伦之乐。

人类历史表明,人与生俱来就有对家居与田园的归依性,陶渊明亦如是。“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从都还阻风规林》其二)身在仕途通衢,心想山泽田园,人间官场实可辞别。当他从彭泽辞官归家时,心情何等欢快:“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归去来兮辞》)快到家门口,看见自家简陋的住宅,高兴得奔跑起来,家僮和孩子都出门热情迎接,内心充满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畅快和喜悦。这种心情,是他热爱家乡自然生态和田园生活的具体表现,是他归田居家精神自由的心理效应。

(二)品味躬耕生态之苦乐

陶渊明居家躬耕陇亩,表面上看,他远离了社会,可实际上他更加关心社会、关注人生,更深刻地思考和体验人生问题。所以,归田躬耕是他自觉自愿的行为,他视之为首要使命。

随着家中人口增加,生活压力加大,除已有田园外,他还“开荒南野际”、“我土日已广”(《归园田居》)。他深知农耕艰苦,甘愿身体力行。在他看来,这是摆脱“羁鸟”与“池鱼”之苦的一种人生乐趣。他在南山下种豆子,由于不谙耕种技术,尽管“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辛勤劳作,但他获得的却是“草盛豆苗稀”。即使这样,也没有影响他的躬耕意志,仍然坚持每天天刚亮就下地,直到月亮出来才扛着锄头回家。山间的小道旁长满了杂乱的草木,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裳。他不感到惋惜,只希望获得农业收益,取得生活物资。重要的是希望通过躬耕而“使愿无违”,保持自己“养真”与“守拙”的秉性。在这里,自然生态与田园劳作成为诗人生命的依托和精神的源泉,他在种豆的过程中,加深了与自然生态的内在沟通与交往。这种交往,不仅诗人“带月荷锄归”具有诗情画意,而且使自然生态同样诗意盎然、神韵斐然。

他不仅在旱地上种豆,而且还在水田里栽早稻。诗人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中开宗明义、直言不讳地指出:人生的归依有着不变的道理,那吃饭穿衣是首要的事情。有谁连衣食都不经营,而去追求什么安乐呢?一开春,就去耕种,一年的收成还很可观。耕作劳苦,早出晚归,风寒水冷,气候难料。身体虽然很疲倦,但也许没有意外的祸患,便觉得轻松愉快。劳动回家洗干净了手和足,坐在檐下边休息,边喝酒,边散心,生活悠静平和。想想古代长沮、桀溺的隐居心情,千载之后,自己竟然与他们相投合,希望这种生活长期坚持下去。

最能表现其躬耕苦乐的是《丙辰岁八月中于下田舍获》这首诗,他告诉我们:当收获季节来到之际,心中充满了喜悦。因此,他在诗中为我们描写了许多自然生态和动身劳作的佳句,如:“束带候鸣鸡”(起床束好衣带,等候雄鸡报晓去秋收)、“扬楫越平湖”(快速划桨越过平湖)、“猿声闲且哀”(猿猴的啼声悠缓而凄清)、“悲风爱静夜”(清凉的风从静夜开始一直不停地在吹)、“林鸟喜晨开”(林中的鸟雀喜欢在晨光中飞鸣)……为了收获,他起早摸黑,划船过湖,宿露餐风,不悔不怨,且感到快乐。在这里,诗人爱农事真的生态神韵与他的生活需求达到了物我浑然的境界,构成了人与物相亲和、相吸引的生态关系。这种自然生态与诗人的天然因缘,是对诗人生存所具有的巨大诱惑,也是对他躬耕自给的高风亮节的肯定与赞许。

二、“奇文共欣赏”:抒发人文生态之乡亲情结

(一)体验山水生态之乐趣

陶渊明在漫长的居家生涯中,很少外出游玩。晋安帝元兴三年 (公元404年),他母丧居家,写了一首《时运》记游诗,意思是说,暮春三月,他穿上春装,独自到田野上游走,触景生情,心中充满了欢欣与感慨:田野上万物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充满蓬勃生机,使他寡居独处的苦闷,顿时烟消云散,心生喜悦。

在这首诗中,有“山涤馀蔼,宇暖微霄。有风自南,比翼新苗。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等生态情景描写:山边上的云气像洗涤了那样干净,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彩云。刚生长的新苗,在南风吹拂下像鸟翼似的微微摆动。平湖中大水汪洋,诗人在水边口洗足。远处辽阔的自然景物,吸引他高兴地翘首瞻望。置身旷野,在大自然的生态神韵中,尽情地享受着明媚春光的陶冶,同时又接受自然生态的洗礼。这表明,自然生态与诗人心态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统一体。

然而,真正反映他热爱家乡山水的作品是《游斜川并序》。序是一篇别开生面的精美散文,恰似一幅生态优美的山水画图。诗写出游之日,正值新岁伊始,天地间一片春色,风和日丽,便约集几位友好,乘船去游斜川(在今江西星子县城附近)。他们怀着喜悦的心情,观赏湖边大自然生态美景:纵目四望,远方的群峰苍莽,浩渺的湖水荡漾,美丽的鲂鱼、鲤鱼,在潺潺的细流中缓缓闲游;矫健的鸥鸟,在宁静的山谷上空欢叫翱翔。面对拔地而起、景色秀丽的曾城山,诗人不禁想到神话传说中“有曾城九重”(《淮南子》)那神仙所居之昆仑山。眼前的曾城山虽与其同名,然远远不及昆仑的雄伟壮观,但也有其令人喜爱之处。更何况,他们班坐船中,谈笑风生,开怀畅饮,乡情乡音,其乐融融。

如此情景,源于魏晋人开始进入自然山水并享受山水之乐,从而使人与自然生态之间便有了内在的一致性,也使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进入了审美的层面。陶渊明把自然审美意识加以扩展,开垦出田园自然风光的新领域,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他游斜川时的心灵和行为,在自然生态面前所表现的这种极度自由,又使他进入了一个与山水融合的高层境界:意与境会、物我一体。这是一种超凡的意境,是人与自然的融会与贯通,人成为自然的人,自然成为人的自然,万物自由,各得其所。诗人在山水生态与乡情温暖中享受到自由人生的乐趣。

(二)领悟人文生态之真谛

陶渊明在人物传记《五柳先生传》中写道:“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写诗作文是为了自己娱乐,抒发情感,表达志趣,不图名利。这样,就能丢掉患得患失的世俗之情,度过自己的一生。

须知,这五柳先生的形象,有作者自己的影像,他是陶渊明少年时代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陶在写《王柳先生传》之前,就在现实生活中实践自己的诺言。在躬耕与著文之间,将田园生活诗意化,又将诗文主旨田园化。他不仅自己写,还常与乡亲切磋,使人文生态蔚成风气。

陶渊明的老家原在浔阳柴桑。约在41岁时,从柴桑迁居上京 (今星子县城西)。晋安帝义熙四年 (公元408年)六月在上京遇大火,房屋被烧光。因此,两年后便从上京移居浔阳城郊的南村(今九江市郊区)。在此居住期间,诗人写了《移居二首》。第一首写移居南村的原因:他选择住地,不考虑房子好坏,而着眼于选择好邻居,寻找能与他有共同志趣之人。南村有很多“素心”(心地朴实)人,和他们朝夕相处谈论家常。“邻曲时时来”,彼此之间相互尊重和理解,大家在一起时,“抗言谈在昔”,总会热烈地交谈往事。“奇文共欣赏”,谁写了好文章,大家高兴地观赏。“疑义相与析”,遇到疑难问题,相互分析研讨。由此可见,他们彼此之间心境多么高洁、志趣多么高尚。这种和谐的人文生态及乡亲情结,是诗人最大的满足与快乐。陶渊明热爱南村的“素心”人,南村人也喜欢陶渊明的诗,更喜欢他的为人。一个学识渊博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种田人,怎能不赢得邻居的尊重和爱戴?日子相处越久,感情就越深厚,交往就更频繁,心灵就更贴近。这种情结,他在第二首诗中写得更真实、更具生态神韵。诗人告诉我们,他和邻居乡亲们在春秋季节里,碰上天气晴朗的日子,就会相邀登山著文诵诗,歌颂家乡好山好水。平常日子也会互相招呼,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在农忙时,则各自在家耕种。闲暇时会彼此思念,思念时就披起衣服去串门。大家在一起谈笑,不会感到厌倦。这些亲密无间的邻居,相互倾心,无话不谈,从登山赋诗到过门饮酒,从衣食暖饱到努力耕作才会有好收成等等,无话不谈。南村的这种和谐人文生态、乡情乡音,滋润着他的心田,从而使他的本性又回到了“人境”。从这两首田园诗中,我们也能感受到陶渊明的乡亲情结具有浓郁的生态神韵。

三、“秋熟靡王税”:寄托理想生态之桃源世界

(一)超越现实生态之洒脱

东晋末年,战乱频繁,社会动荡,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此种社会生态,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只有某些篇章用简洁而曲折的方式有所反映,而大量的内容仍是他自身田间劳作的甘苦感受。面对严酷的现实,他经历了“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的艰苦岁月。他虽然身处窘境,却没有牢骚愁苦,做到豁达洒脱,从观察社会生态现实出发,艰难地、欣喜地探索着前进的道路,缅怀超现实的理想和境界。这种思想意识,他在《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他家的草屋盖在偏僻的陋巷里,目的是不愿与贵人交游。碰巧遇上六月刮南风,一场大火把树木环绕的草屋烧得一干二净,全家人只好住在门前的小船上。半夜里,他长久地站立着,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似乎一眼就能看到整个天地。他回想自己小时候就抱着耿直而不随和的品性,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身体听随自然的变化,但心情始终闲适自得:“仰想东户时,馀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那时,社会风气纯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们把多余的粮食放在田亩的首端,不担心别人拿走。人人都有饭菜饱腹,无忧无虑,早起耕种,晚归休息。他怀想传说的那个东户时代太平盛世,心怀天下,希望能过上好日子。他在现实与理想的挣扎中痛苦徘徊、上下求索。

从中可见,陶渊明就是这样执著地热爱田园生活,就是这样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他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去进一步完善自己的人格,实现一种新的志向。如果没有强烈的志向作为内在的驱动力,没有坚定的信念作为牢固的支撑点,就不可能有克服躬耕田园遇窘境时的潇洒超脱。这种品格,促使他不断地反观现实,思索未来,希望改变社会生态,获得物质温饱,获得精神自由。

(二)追求理想生态之实现

综上所述,陶渊明以超现实的理想来反观现实生活,希冀过上太平好日子。他不停地探索,企图找到人间乐园。这样,他的思想境界便发生了一个嬗变:桃源理想。

这个桃源理想,既是生态理想,又是社会理想。它的核心内容主要体现在《桃花源记并诗》(下简称《记》、《诗》)中。它不是陶渊明的“自娱”作品,而是充满生态神韵、社会理想的宣言。请看其《记》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是一个自然生态优美的外化世界,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好地方。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里的自然生态良好,有土地、房屋、良田、美池、桑竹、道路、鸡犬,还有耕作男女以及老人小孩等等,它是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现实的理想升华。更有甚者,这里的社会生态融和,共同劳动,相互往来,即便是互不相识之人,问清由来,“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这里民风淳朴、民心善良,人文生态令人神往。

《诗》与《记》是珠联璧合的珍品,相得益彰,相映成趣。诗的精妙之处是“秋熟靡王税”,这是陶渊明在黑暗社会中迸发出来的美好理想,是他几十年田园生活的辛酸苦辣凝结而成的一个硕果;是对封建统治者的公开叫板和对君主社会的无情叛逆,是陶渊明思想发展的一次质的飞跃。当然,这种理想也是一种幻想,它在封建统治社会里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但是,它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广大劳动人民的善良愿望。

陶渊明的这种思想境界是他高尚人格的具体表现,他希望以社会平和之胸怀来处理人间事务,这是他思想解放的标志。故陶渊明的人格,是“一种真正以人为中心而以适意为旨归的独立人格,是一种既有积极事功的自豪感又有复归人性的焦灼感的生命体验,是一种洞透生活真原面貌而又不主动放弃社会责任的人生艺术,是一种超离了人生的盲目性而沉浸于诗性精神中的逍遥境界,是一种从世俗自我走向高人自我的潇洒风神”(王志清语)。至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陶渊明从躬耕生活中获得了真正的人生,从而写出了真实生活的田园诗。这些诗,不仅具有田园牧歌、自然赞歌的生态神韵,而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开创了崭新的田园诗风,它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璀璨夺目的传世珍品。

[1](晋)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2]钟优民.陶渊明论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3]王志清.盛唐生态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王凯.自然的神韵——道家精神与山水田园诗[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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