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看钱钟书的“审美批评”

2013-02-17 17:38刘世南李逃生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札记文天祥钱钟书

■刘世南 李逃生

钱钟书的《容安馆札记》有一段话评论文天祥的《正气歌》:“《正气歌》本之石徂徕《击蛇笏铭》,则早见董斯张《吹景集》卷十四跋末,《茶香室丛钞》亦言之,实则亦本之东坡《韩文公庙碑》:是气也,‘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云云也。”[1](P1099)

《宋诗选注》责编弥松颐的《“钱学”谈助》引了这段话,说这是钱钟书坚持不肯选入的理由。侯长生在《〈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之原因》一文中,引了弥君的话后,指出:“《正气歌》内容大体就是苏东坡、石介文章的合成,而文字也几乎一致。”还说:“《正气歌》在继承方面显然太多,袭用成句,沿用原意,在原作基础上并无新的意境、意象出现。至于逻辑问题,则极可能是中间排比部分的‘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一句与其他不类,将忠贞铁骨与贰臣降将混为一谈,相提并论。”[2]

所谓《正气歌》内容是苏轼、石介文章的合成,是指“正气”部分同于苏文,有关“正气”及所举仁人志士则同于石文。试对照如下:

苏文: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

《正气歌》:天地有正气,……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苏文共146句,844字;《正气歌》共60句,300字。对照之后,苏文7句,38字;《正气歌》5句,25字。说《正气歌》全取《韩文公庙碑》,这结论能成立么?

再看“《正气歌》整篇全本石介《击蛇笏铭》”的句子:

石序:夫天地间有纯刚至正之气,或钟于物,或钟于人……在尧时为指佞草,在鲁为孔子诛少正卯,在晋为董狐史笔,在汉武朝为东方朔戟,在成帝时为朱云剑,在东汉为张纲轮,在唐为韩愈谏佛骨表、逐鳄鱼文,为段太尉击朱笏,今为公击蛇笏。

《正气歌》: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对照后,相同者只有“董狐笔”、“击贼笏”两处。石序所重在物,他列举“草”、“(刀)”、“笔”、“戟”、“剑”、“轮”、“表”、“文”、“笏”、“笏”共十件。而《正气歌》所重在人,共十二人。如此,能说《歌》“整篇全本”《铭》么?

所谓“全取”、“全本”,弥、侯两君(实际是钱钟书)认为这是《正气歌》的缺点。别说如上所说,根本不是事实,就是“取”了“本”了,古人恰好认为是优点。钱钟书说《正气歌》不该“本”之东坡《韩文公庙碑》,可元代刘壎《隐居通议》卷十八《韩文公庙碑》条就说:“尝观东坡作《韩文公庙碑》,有曰:‘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达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此正用《史记·龟策传》中语云:‘神至能见梦于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身能十言尽当,不能通使于河,还报于江。贤能令人战胜攻取,不能自解于刀锋,免剥刺之患。贤能先知亟见,而不能令卫平无言。’观其文法,正似相同。”

就是钱钟书自己,在《谈艺录》补订本352页补订26页,也指出王国维诗“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出于晚唐韩偓《三月》颈联:“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并说:“静庵此联似之,而‘一事能狂便少年’,意更深永。”可见,他并不以仿古为非,何以《正气歌》仿苏、石,青出于蓝,他就不能为然,坚持不选呢?

特别是说“《正气歌》本之石徂徕《击蛇笏铭》,则早见董斯张《吹景集》卷十四跋末,《茶香室丛钞》卷八亦言之。”似乎两位古人也不以为然,是这样吗?

董氏的话,见于《吹景集》卷十四《文人相祖》条:“石徂徕《击蛇笏铭》云:‘在齐为太史简,在晋为董狐笔’……文山歌正气,一撷其菁,争光日月。”这是说,石介《铭》中两句,文天祥一加运用,顿使《正气歌》与日月争光。董斯张根本不是钱钟书说的鄙薄《正气歌》,更不是弥、侯两君说的《正气歌》“袭用成句,沿用原意,在原作基础上并无新的意境、意象出现”。

其实,《正气歌》的争光日月,并非只移用齐太史简、晋董狐笔这两句,而是由于此歌后一部分,从“嗟予遘阳九”直到末句“古道照颜色”这26句(全篇60句,这后一部分将近一半,可见,侯君说《正气歌》内容只是苏、石文章的合成,而文字也几乎一致,是多么不合事实),淋漓尽致地叙述了自己受正气感召的内容。前6句(“嗟予遘阳九”到“求之不可得”)写身陷囹圄以死报国的决心。“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忠贞不渝之志,昭然可见。接着用十二句写狱中生活(“阴房阒鬼火”到“阴阳不能贼”)。“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文天祥由哀叹转为自乐,把低洼阴湿的牢房说成是自己的“安乐国”,这是怎样一种不惧迫害不畏死亡的坦荡心怀!再接着用四句(“顾此耿耿存”到“苍天曷有极”)写自己不怕敌人威逼利诱,只是为复兴无望而极度悲痛。结尾四句(“哲人日已远”到“古道照颜色”)回应前文,以上述12位仁人志士为榜样,表示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决心。[3](P717)再加上文天祥的伟大气节和牺牲精神,才使《正气歌》争光日月。读了这26句,谁要是还说“在原作(指《韩文公庙碑》与《击蛇笏铭》)基础上并无新的意境、意象出现”,那只能说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首先,这26句的内容是苏、石二文能有的吗?其次,这26句的意境、意象,你们还希望它怎样“新”?它塑造的孤臣孽子形象不就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

现在再看俞樾说的。他的话见于《茶香室丛钞》卷八《文文山〈正气歌〉有所本》:孔道辅为宁州军事推官。州天庆观有蛇妖,郎将而下日两往拜焉,道辅以笏击蛇首毙之。石介为作《击蛇笏铭》,“文信国《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以下一段,全本此意。”

俞樾只指出语“有所本”,是褒是贬,还看不出。恰好同卷此条前有一条《杜牧之〈阿房宫赋〉有所本》,指出“六王毕”四句祖陆参《长城赋》句法;“明星荧荧”诸句,是仿杨敬之《华山赋》。总之,是“异曲同工”。不论祖句法,还是仿作,杜牧的《阿房宫赋》是“工”的。同样道理,俞说《正气歌》“有所本”,也是褒而非贬。因为古人本来是主张“有所本”的,所谓“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包括“祖句法”和“仿作”在内。“四库全书”的《徂徕集》提要就指出:(石介)作《庆历圣德诗》,盖仿韩愈《元和圣德诗》体。

最后,关于“严将军头”、“嵇侍中血”问题。清代严可均《铁桥漫稿》卷二《读〈三国志〉》之二,末二句云:“一个生降严太守,到今说是断头人。”和钱钟书成为忘年交的陈衍,在其《石遗室诗话》卷三中也说:“不论其世,不知其人,漫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几何不以受辛为‘天王圣明’,姬昌为‘臣罪当诛’,严将军头、嵇侍中血,举以为天地正气耶?”大概钱钟书深受这些影响,所以认为《正气歌》“逻辑有问题”。

笔者认为,就《正气歌》全篇而言,也不过是白璧微瑕,尽可选入《宋诗选注》后,在注释中加以说明。读者自能体会到文天祥在两年囚室生活中,七气所蒸,忧心如捣,赋诗明志,记忆偶误,一定能够谅解,决不会以一眚而掩大德。

至于嵇绍,不能因其父嵇康为司马氏所杀,就斥责他不该仕晋,以至为掩护惠帝而被乱兵射死。试问,“鲧殛而禹兴”,又将作何解释?

以上是笔者关于《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的批评意见。

2012年,从《文学评论》第1期,看到《〈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与南宋诗歌发展观》一文,其第一部分最后一段说:“而《札记》则完全疏离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沉浸于古代文献资料之海洋,独立于众人所谓的‘共识’之外,精心营造自己的话语空间。他不是依据于诗人们的政治立场、思想倾向和道德型范的所谓高低来评价诗歌的高低,而着眼于作品本身的艺术成就,所以他的品评就成为真正的审美批评。”联想到侯体健君在上海《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的《钱钟书〈容安馆札记〉批评宋代诗人许月卿发微——兼及钱先生论理学、气节与宋末诗歌》一文,上面有这么一段话:“钱先生的《宋诗选注》因未选录文天祥《正气歌》,曾引起学界广泛而持续的讨论。这一举动之所以会成为人们热烈关注的问题,主要原因恐怕并非《正气歌》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而在于作者特殊的爱国诗人身份和《正气歌》所体现出的高尚情操与浩然正气。但在钱先生看来,这并非问题。《容安馆札记》代表了真实的想法,他所秉持的是纯粹的艺术标准,他是以挑剔的艺术审美眼光来审视宋诗的。”

世界上有完全脱离内容的“纯粹的艺术审美眼光”吗?

根据“完全疏离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这句话,笔者想起了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上册中的几句话:“唯美主义观点只有在批判专制文化政策、专制主义文学理论的时候有些用处。”[4]但是,改革开放以来,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并非前“文革”时期那种强势,学者自由言说的权利日益扩大,何至于让钱钟书“独立于众人所谓的‘共识’之外”?再说,所谓“共识”,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正气”,一位大学者怎能独立于其外?

曾受钱钟书青睐的刘再复,在其《思想者十八题》的自序中说:他这本书“所有的语言都在权力之外、政治之外、宣传之外,乃是我个人独立不移的真实声音,或多或少都带着挑战习俗的声音”。这和钱钟书写作《容安馆札记》是同样的心态。然而,刘氏在其书中表示:“没有‘主义’的限制,才有真正的心灵自由,但这不等于作家应放弃人文关怀和价值选择。具有人格力量的价值选择和社会关怀,对于作家永远是必要的。放弃这一点,就会放弃文学的伟大性,坠入玩弄小技巧的陷阱。”

他还说:“现在西方流行的拉康、德里达的文学理论,把语言、能指强调到唯一重要的地位,把语言视为文学的唯一本体,这是片面的……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作家更重视写作技巧,语言意识更强,作品更加精致,这是好的。但是另一方面,也使作家逐步丧失了具有人格力量的价值选择和社会关怀,丢失了历史深度,满足于小技巧、小策略、小成就,这也是令人失望的。”

刘再复这些话,不就是完全针对《容安馆札记》说的么?

其实,唯美主义、形式主义那套理论,钱钟书在《谈艺录》早就引用过。该书说白瑞蒙论诗,以为应“由声音以求空际之韵,甘回之味。举凡情景意理,昔人所藉以谋篇讬兴者,概付唐捐(全部抛弃),而一言以蔽曰:‘诗成文,当如乐和声,言之不必有物,”[5](P268)又说“蒂克说诗,倡声调即可以写心言志……又谓诗何必言之有物。”275页又引白瑞蒙《诗醇》:“教诲、叙记、刻划,使人动魄伤心,皆太著言说,言之太有物,是辩才,不是真诗。”[5](P271)

但是,钱钟书对白瑞蒙的诗论,一方面固称为“陈义甚高,持论甚辩”;另一方面却也批评他“所引英国浪漫派诸家语,皆只谓诗尚音节,声文可以相生,未尝云舍意成文,因声立义,如白瑞蒙之主张偏宕,踵事而加厉也”。可见,他并不赞成这种理论,那《容安馆札记》为什么又蹈其覆辙呢?

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方法,笔者完全赞成许建平的意见。《复旦学报》2002年第5期发表了他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路径与方法的新思考》一文,先引用苏珊·朗格的话:“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这符号是“能将人类情感的本质清晰地呈现出来的形式”[6](P51)。又引章培恒的意见:打破内容第一、形式第二的旧观念;内容形式浑然一体,形式即内容。许氏分析说:分析过程中,诗的形式、技巧、结构、风格,一一剔出,作者的情感即在此分析过程中得以体会。

笔者所以完全赞成这种研究方法,就因为落脚点还是在情感体会上。也就是说,形式分析(语言分析)最后还是为内容服务的。诗歌是以情感人的,当诗人的情感处于他的时代背景下,必然受到他的政治立场 (如文天祥的保宋抗元)、思想倾向(如文天祥的爱国主义)和道德型范(如文天祥的成仁取义)的制约,《正气歌》的艺术成就,正如笔者前文所分析的,它能那样感动人,正是因为这首歌的形式、技巧、结构、风格,恰到好处地非常形象地塑造出了文天祥这样一位民族英雄。

而这位民族英雄的辐射力是这么强,《文艺研究》2012年第9期的中杰英访谈录,谈到八年抗日战争中,最喜欢读的书,是都德的《最后一课》和文天祥的《正气歌》。而《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正如侯体健说的,竟“引起学界广泛而持续的讨论”,“成为人们热烈关注的问题”。这就可见人心所向,即使“文化昆仑”如钱钟书,“好恶拂人之性”也是不行的。

正气,是人类社会的精神支柱,只要有人类,永远需要它。而当下物欲横流的中国更急需它的存在。《文艺研究》2012年第8期,有一篇王彬彬的《当代中国的诡谋文艺》,现在请看其内容提要:“中国古代诡谋文化十分发达。这种负面的文化遗产仍在现实中起着明显作用。最近几十年,诡谋文化极为‘繁荣’。大量的通俗读物在贩卖诡谋文化。众多历史小说、武侠小说、武侠电视剧、古装戏,都在以诡谋取悦观众。官场小说和观场电视剧、商场小说和商场电视剧,也为迎合受众而极力渲染诡谋。大众因为本就具有的诡谋心理、诡谋习性、诡谋人格而对诡谋文化兴趣强烈,而诡谋文化又进一步强化着大众的诡谋心理、诡谋习性、诡谋人格。这种文化走向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与法治社会建设冰炭难容。”

面对这种现实,我们还不应该弘扬正气,高唱主旋律么?

[1]钱钟书.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侯长生.《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之原因[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7,(1).

[3]黄岳洲,等.中华文学鉴赏宝库[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

[4]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5]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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