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心怡
(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安徽合肥230039)
徽州是一个峰峦叠嶂的山区,地狭人稠,可耕地面积十分有限,所谓“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正是徽州地理环境的生动写照。徽州人在家乡的生存需求无法全部得到满足,于是就将眼光放到徽州之外的广大地域,成为著名的商贾之乡。明代王世贞曾经说过:“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从明代中期起,随着徽商的四处奔走,“足迹几半禹内”,徽州人“安土重迁”的历史观念也开始动摇,逐渐成为了一个移民输出率较高的地区。据康熙《徽州府志》记载:“徽之富民,尽家于仪、扬、苏、松、淮安、芜湖、杭、湖诸郡,以及江西之南昌,湖广之汉口,远如北京,亦复挈其家属而去。甚且舆其祖、父骸骨,葬于他乡,不稍顾惜。”[1]
淮扬地区是徽州人较早迁徙的重点区域之一,广义上的淮扬地区包括淮河与扬子江的下游地区,主要包括南京、淮安、扬州、镇江、盐城、泰州等地;狭义上的淮扬地区汉为临淮、广陵二郡;唐、宋为楚、扬二州;元代为淮安、扬州二路;明清为淮安、扬州二府;今天的淮安、扬州二市,两地历史上长期处于同一行政区划中。淮扬地区位于长江南北,紧邻京杭大运河,是连接南北西东的重要交通枢纽。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在明清时期曾经吸引了大批徽州人来此经商贸易,有些逐渐定居于此。
目前学术界关于淮扬地区的研究大部分集中于对淮扬地区社会文化变迁及经济发展的研究,其中有些涉及到人口流动的研究成果。王振忠以淮安河下镇为着眼点,介绍了徽州商人向河下的迁徙、占籍和定居情况;并以明清两淮的徽州盐商为研究对象,在人口流动方面探索了徽州盐商的社会流动及影响[2]。王振忠与赵力合著的论文中简要提到徽州人在南京的经商活动及他们在南京建立会馆和寺庙的情况。冯尔康先生关注徽州盐商及其后代在扬州的定居情况以及他们在科举等领域的影响。[3]
扬州是明清时期淮扬地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维扬天下一大都会也,舟车之辐辏,商贾之萃居,而盐筴之利,南暨荆襄,北通漳洛河济之境,资其生者,用以富饶……”[4]陈去病在《五石脂》中说:“……扬盖徽商殖民地也。故徽郡大姓,如汪、程、江、洪、潘、郑、黄、许诸氏,扬州莫不有之,大略皆因流寓而著籍者也。”[5]另据歙县方志记载,徽州盐商入扬的家族主要有:江村的江氏,丰溪、澄塘的吴氏,谭渡的黄氏,岑山的程氏,稠墅、潜口的汪氏,傅溪的徐氏,郑村的郑氏,唐模的许氏,雄村的曹氏,上丰的宋氏,棠樾的鲍氏,蓝田的叶氏等。
乾隆末年李斗所著《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了较多徽州人在扬州的活动情况。根据这些资料,冯尔康先生曾做过统计研究[6],笔者归纳如下:歙县人最多,有鲍志道之鲍氏4人、郑景濂之郑氏12人、巴源绶之巴氏3人、江春之江氏17人、黄晟之黄氏4人、黄其林之黄氏3人、徐赞侯之徐氏3人、程瑶田之程氏2人、程文正之程氏10人,以及祁门马曰琯之马氏4人、只注明徽州人的吴氏18人,总共80人。而《扬州画舫录》中所记载外来移民人数一共113人,显而易见,徽州人是扬州移民的主力军,约占70%。《扬州画舫录》是一部私人的笔记体著作,从该书所记载的资料可以看出徽州人在淮扬地区活动的部分情况,而要想具体探究徽州人向淮阳地区的迁徙情况,还是要参考族谱及地方志等资料。
据《江都县续志》记载:“歙之程、汪、方、吴诸大姓,累世居扬而终贯本籍者尤不可胜数。”[7]例如:岑山渡程氏有众多家族成员广泛分布于扬州地区,据程佐衡著《新安程氏世谱》记载,岑山渡叔信公的后代慎吾公是程氏迁徙扬州的始祖。他率领其五个儿子迁居扬州府江都县,“五世之内,孙、曾二百余,科甲蝉联,膺簪绂,登仕版者百余人,赀产甲徽、扬两郡”。[8]另有《淮安河下志》记载:“吾宗自岑山渡叔信公分支,传至第九世慎吾公,是为余六世祖,由歙迁家于扬,子五人:长上慎公,次蝶庵公,次青来公,次阿平公,次莲渡公。莲渡公即余五世祖也。莲渡公诸兄皆居扬,公一支来淮为淮北商,居河下。”[9]《太函集》中记载:海阳程惟清,“遂以盐筴贾荆、扬,以居息贾京邑。”[10]可见徽州大姓程氏家族离开故土,迁至扬州后也继续开枝散叶,逐渐发展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宗族势力。据《歙事闲谭》记载:歙县潜口汪氏子孙汪应庚“业鹾于扬,遂籍江都”。[11]徽州婺源方氏于明初在其44世佑孙时最早迁徙扬州,其后从万历年间到乾隆初年,即从53世到59世,婺源方氏不断地迁往扬州。[12]歙县明经胡氏子孙“迁徙不一,或白下、或吴门、或淮扬、或淮水,以及浙、楚、中州之远。”[13]《太函集》记载:吴伯举“居广陵(扬州古称),以贾隐,当五方之冲,诸贤豪率慕名高造伯举。”[14]
有些徽州人在迁居扬州后在当地建立祠堂、修族谱等,如许承尧《歙事闲谭》记载:“(方)士著有《西畴诗抄》四卷,性孝友睦族,尝创建宗祠于扬州,置祀田。”[15]同样的,民国《歙县志》也指出歙县方士
“以侨居广陵未能即归故里,乃建宗祠,置祭田于扬,聚族之商于扬者,恪修祀事。”[16]《汪氏谱乘》中提到:“汪氏支派,散衍天下,其由歙以侨于扬业鹾两淮者,则尤甚焉。居扬族人,不能岁返故里,以修禴祀之典,于是建有公祠……”[17]岩镇郑鉴元,“先世以盐筴自歙迁仪征,迁江宁,迁扬州,皆占籍焉。……又修歙洪桥郑氏宗祠,上律寺远祖海公宗祠,置香火田,……建亲乐堂于扬州宅后,子姓以时奉祭祀。”[18],并修建了郑氏宗祠和族谱。修建祠堂及族谱的行为,正是从侧面反应了徽州人侨居扬州人数之多。
明清时期徽州人多因经商的缘故迁徙至淮扬地区,这些记载在族谱及地方志中俯手即拾。景正年间歙县商人许竹逸,“挟资经商吴越金陵间十余年,资益大起。”[19]嘉庆、万历年间婺源商人李延芳“卜居金陵,握奇赢以占消息。”[20]休宁人汪以振“商于金陵,娶杨氏,生守之。”[21]“黄有贞,……业木金陵,精明勤慎,富室多贷资本。”“齐延献,……业木金陵,颇获利。”“程悦,……偕兄怀售木金陵廿余载,资积逾万。”[22]“洪大诗,……贷本贸易,经营渐裕,侨居金陵”[23]明婺源人李魁“回思只遗卧室一间,不得已,出鬻于族人,仅得十金。遂槖往金陵,赁一乡肆,朝夕拮据,不惮烦劳。”[24]“洪登云,……以父多病,远贾金陵。”[25]“俞德游,……随兄服贾金陵,相友爱。”[26]“洪鼎,……与人合贾金陵。”[27]徽商李大鸿“乃罢龙都,而贾江宁。公居中调业,而转贾者人赀相得。计所就业,未逾十年,而遂足当上贾矣。”[28]歙县岩镇人潘仕“……以盐筴贾江淮,质剂贾建业,粟贾越,贾吴。”[29](注:金陵、建业、江宁均为南京古称。)
随着徽州人在南京经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在南京组建自己的同乡会——会馆。清代,徽州人在南京建立的会馆主要有:歙县会馆(在马府街)、婺源会馆(在顾楼)、徽州会馆(在栏杆桥)、新歙会馆(在钞库街)、安徽会馆(在下浮桥油市街)。[30]这些会馆也就成为了出门在外的徽州人的“大本营”,互相帮助,共同在异乡站稳自己的脚跟。
仪征南临大江,东有运河沟通扬州,历来就是淮南盐运的重要枢纽,许多徽州商人纷至沓来。汪道昆《太函集》中记载:“真州(注:今仪征)诸贾为会,率以资为差。上贾据上座,中贾次之,下贾侍侧。”[31]岩镇潘侃“初,公父处士命伯以儒,仲以贾。仲无禄蚤世,公不释业,代贾真州。家世用陶公,独与时遂,或用盐盬,或用橦布,或用质剂,周游江淮吴越,务协地宜。邑中宿贾若诸汪、诸吴悉从公决策受成,皆累巨万。”[31]可见,若潘侃这样的能人不仅自家在仪征经商获利后,还带动同邑中人共同致富,这也是徽商重视团结同乡人的表现。
据《重编歙邑棠樾鲍氏三族宗谱》记载,鲍氏宗族子弟迁到仪征的人有:鲍玉(鲍氏仪征派始迁祖)、鲍必昭、鲍必达“商于扬,家仪征”[32] 131发源于徽州的洪氏家族在清康熙至道光年间由于家族经营盐业,使得众多族人迁徙至仪征,并且取得一定的功名,如洪肇模“仪征籍,岁贡生”、洪锡防“仪征籍、国学生”、洪士梁“仪征籍享贡生”、洪士佳“仪征籍,附贡生”、洪肇楙为“仪征籍,康熙庚子举人,雍正癸卯恩科进士”。[33]这也充分反映了徽州商人贾儒结合的特质。
第一,经济方面。“无徽不成镇”这句话可以充分反映出徽州人对迁入地的影响。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乡村,如果徽州人迁入就很有可能变成一个有影响力的市镇;如果徽州人迁入一个市镇,那么它的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就会越来越繁盛。徽州人在淮扬地区开设店铺,修建房屋和街道,造会馆,建园林,开辟码头等等行为,都直接推动了当地市镇建设的发展,使之规模更大、经济更加繁荣。例如,举世闻名的扬州园林,其中有许多就是在扬州的徽州人建造的。淮安河下的园亭,据李元庚《山阳河下园亭记》记其有65例,而仅徽商程氏所建的就占约三分之一。
第二,社会方面。徽州人大量外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徽州地区尖锐的人地矛盾,保护了徽州地区青山绿水的自然环境。徽州人外出谋生,多是共同经商,集体迁徙,这也是徽商取得辉煌成绩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样在进入迁徙地后不免会将本族的乡土传统带入新的城市。如徽州累世同居共爨的习俗,歙县人郑景濂,迁居扬州,经营盐业,“食指千数,同堂共爨。”[34]济阳江氏一族,“多事禺筴,聚处扬城”。[35]徽州人在迁入淮扬地区后重新编修族谱、重新建立宗祠、推崇程朱理学等举动,也影响到当地的社会风气。在南京则出现了所谓的“徽州灯”,这都是迁居至南京的徽州木商所为。
第三,家庭方面。徽州族人外出赚得的利润能够支持宗族的生产生活,编修族谱,建立祠堂,有利于增强宗族的认同感和凝聚力,使得徽州人能够维持传统的生活秩序。而徽州男性外出经商常年不归家,所谓“一世夫妻三年半”,这就造成了徽州女性感情的缺失以及经济上的困难。外出经商路途遥远,路上危险重重,不幸客死途中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样就留下年轻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子,以及年迈的父母,这些人的生活会变得较旁人更加艰辛。
第四,文化教育方面。徽州人贾而好儒,许多大商人同时也是具有一定文化内涵的学者,徽商迁居淮扬地区后,其子孙后代也是积极参加科举,并取得了斐然的成绩。据同治《两淮盐法志·人物》所记,在两淮,清康雍乾三朝共收京秩官32人,其中徽州籍27人;外任官137人,其中徽州籍占70人。清顺康雍三朝收进士140人,其中徽籍85人。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在两淮的盐商后裔或宗族子弟。
明清时期徽州人向淮扬地区的人口迁徙,是徽州人向全国散居的一个缩影。人口的流动增加了两个地区的互动和交流。徽州人主要是以经商的方式,特别是经营盐业,迁徙至淮扬地区,极大的促进了该地区的经济发展。淮扬地区盐业的大发展也是徽商能够兴盛的重要原因,“徽骆驼”的形象也随着徽州人的四处奔走而深入人心。
[1] 康熙《徽州府志》,卷2《风俗》.
[2] 王振忠.明清淮安河下徽州盐商研究[J] .江淮论坛,1994(5);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M] .三联书店,1996.
[3] 王振忠,赵力.明清时代南京的徽商及其经营文化[J] .浙江社会科学,2002(4);冯尔康.明清时期扬州的徽商及其后裔述略[J] .徽学,2000.
[4] 嘉庆《两淮盐法志·杂记》.
[5] 陈去病:《五石脂》.
[6] 冯尔康.明清时期扬州的徽商及其后裔述略[J] .徽学,2000.
[7] 【清】王逢源,修.李保泰,纂.嘉庆《江都县续志》卷12《杂记下》.
[8] 程佐衡:《新安程氏世谱》卷15《年表》.
[9] 王觐宸:《淮安河下志》卷5《第宅·程莲渡先生宅》.
[10] 汪道昆:《太函集》卷37《海阳长者程惟清传》.
[11] 许承尧:《歙事闲谭》卷13《汪上章事略》.
[12] 唐力行.徽州方氏与社会变迁——兼论地域社会与传统中国[J] .历史研究,1995(1).
[13] 歙县《明经胡氏甲派芳塘宗谱·明经胡氏甲派芳塘宗谱序》.
[14] 汪道昆:《太函集》卷37《吴伯举传》.
[15] 许承尧:《歙事闲谭》卷7《新安竹枝词》.
[16] 民国《歙县志》卷9《人物志·义行》.
[17] 汪舸《汪氏谱乘·序》.
[18] 许承尧:《歙事闲谭》卷25《郑鉴元》.
[19] 《新安歙北许氏东支世谱》卷8《竹逸许公行状》.
[20] 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明故光禄寺署瓜冲源李公墓志铭》.
[21] 休宁《汪氏统宗谱》卷116《汪尚全墓志铭》.
[22] 光绪《婺源县志》卷47《人物·质行》.
[23] 光绪《婺源县志》卷23《人物·义行》.
[24] 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休江潭东市魁公夫妇逸绩》.
[25] 光绪《婺源县志》卷30《人物·孝友》.
[26] 光绪《婺源县志》卷34《人物·义行》.
[27] 光绪《婺源县志》卷41《人物·义行》.
[28] 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恩授王府审理正碧泉李公实状》.
[29] 汪道昆:《太函集》卷51《明故太学生潘次君暨配王氏合葬墓志铭》.
[30] 周志斌.明清时期南京的徽商[J] .江淮论坛,1988(4).
[31] 汪道昆.《太函集》卷34《潘汀州传》.
[32] 赵华富.徽州宗族研究[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
[33] 民国《桂林洪氏宗谱》卷6.
[34]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8《城西录》.
[35] 歙县《济阳江氏族谱》卷9《清候选主簿嘉霖公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