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胜,宋双双
(通化师范学院文学院,吉林通化134002)
人类历史正处于一个重大变革时期,以征服自然为特征的世界观在给人类创造出巨大的令人震撼的物质财富时,也导致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受到了巨大破坏。如物种的锐减乃至濒临灭绝,自然生态平衡状态被打破以及人类精神空间的压缩乃至精神构架的坍塌等等,想要缓解甚至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我们从生态学的视角去分析和阐释。“生态恶化,绝不仅是自然现象。究其实质,自然生态的恶化与当代人的生存抉择、价值偏爱、认知模式、伦理观念、文明取向、社会理想密切相关。自然领域发生的危机,有其深刻的人文领域的根源。”[1] 325文学负载着对人类心灵的救赎以及潜移默化的教育引领作用,而生态文学批评不仅担当了文学的批评功能,最主要的是通过挖掘和解读文学作品中蕴含的生态意识,来唤醒人们对自然生态万物、对宇宙社会人生乃至不被察觉的精神世界危机等问题的关注。
成长在漠河的迟子建,以她爱自然爱土地的深沉之情,更以她对现实世界中人们潜藏的精神危机的关注书写了大量的为人广泛传诵的文学作品。而作为一个以生态理念关注万物和谐的作家来说,她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给读者带来了心灵的震撼。当人们把大量的目光锁定在探究其小说的生态意识时,其散文所内蕴的生态意识也在绽放光芒。迟子建的散文是以“一种不经意的、悠闲的、亲切的态度”(林语堂语)抒写她个人情怀和感悟的,因此最能反映出她对自然宇宙及人生的思考。通过对迟子建散文的解读,挖掘其中的生态意识,我们会发现迟子建构建的生态世界是如此迷人。
作为一个从小欣赏北国自然风光,沐浴着故乡的风霜雪雨,倾听飞雪和炉火的声音长大的作家,迟子建在作品中倾注了对自然的浓烈感情和依赖,在她的笔下,万事万物都被赋予了生命和灵性。苏童曾说:“即使对迎面拂过的风,迟子建也充满感念之情。”[2]她自己也说:“一个作家,都有通向自己作品的‘隐秘通道’。如果让我说出我作品的‘隐秘通道’,那就是大自然。”
在迟子建所描述的世界中,人与自然的相处是那么和谐和宁静,无不散发着至善至美的诗性情怀。如《我的世界下雪了》这篇文章中作者回忆儿时散步经常欣赏的景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似乎这些景物都被赋予了活力。作者因为生长在寒冷的极地,对雪似乎有着天生的钟爱。如《龙眼与伞》中那漫天飞扬的大兴安岭春雪:“雪花仿佛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们洋洋洒洒地飞舞在天地间,犹如饮了琼浆,轻盈、娇媚。”这雪花似乎已不是雪花,在作者的眼里俨然已经化身成了精灵飞舞在天地间。作者描述的这些景致,都散发着自然的灵性,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出作者对自然对土地深沉的爱。而且最主要的是迟子建并没有简单地关注土地和自然,她更着力地描写了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中的善良淳朴的人。她笔下描述的人大都从容、随遇而安。朴实的民风和与世无争的处事方法在现代物欲横流的社会越发显得弥足珍贵,而这种朴实无华中却又蕴含着深厚的哲学意蕴。“在中国的古代哲学思想中,人与自然是在同一个浑然和谐的整体系统之中的,自然不在人之外,人也不是自然的主宰,真正的美就存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最大的美就是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那种化出划入、生生不息、浑然不觉、圆通如一的和谐。”[1] 68
无论怎样,迟子建终究是生活在现代文明主宰着的世界上,她对自然万物的关怀必然会使她把目光投向现代工业文明,因为现代工业文明这把“双刃剑”已使大自然满目疮痍。“文明其实就是一柄双刃剑,它在把野蛮和愚昧修理得无比光滑的时候,也把掺杂其中的一些粗糙而又值得人类永久拥抱的美好事物给无情地磨蚀掉了。”[3] 171在《祭奠鱼群》中她对现代文明造成的环境恶化,生物枯零的现状表示强烈的痛惜就可见一斑。童年给迟子建印象最深的就是鱼汛,人们捕鱼时总会有很大收获。然而到了80年代初期鱼却逐渐贫乏,直至90年代,鱼少的可怜,鱼汛几乎已销声匿迹。正是因为森林植被被破坏以及人们在欲望驱使下的疯狂捕捞才使得鱼越来愈少。现代工业文明的核心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它只是调动并满足人类自身的欲望,而从不去考虑和关注大自然的处境。正是意识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这种弊病,她在文章中发出了响亮的控诉:“我们真该对着苍茫的江面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大哭一场,让泪水滴进江水里,像珍珠一样滚到鱼群中间,乞求它们的原谅。”[4] 42
大自然在现代工业文明面前伤痕累累,这和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欲望的鼓吹和对人的能力的夸大有很大关系。在无私伟大的自然面前,我们心存的不是感恩,而是掠夺。我们为了满足不断增长的的私欲一次又一次地向大自然伸出了罪恶之手,最终的结果就是使孕育人类成长的自然不断地面临病痛的折磨。这样下去,地球又该如何承受?我们人类长久持续的发展前景又会在哪里呢?迟子建在《我的2001》中写看到张健横渡英吉利海峡的现场直播时,除了感慨张健的勇气和毅力之外,还写下了这样一段引人深思的话:“我觉得一切的征服除却体育精神在起作用外,都与人类与自然越来越不和谐有关。其实人类有时未必比鱼聪明,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穿越海峡,海峡成为它们赖以活命的温床,而我们是把它当做顽兽来搏斗,这种搏斗最大的胜利只是心理和舆论上的。海峡还是那条海峡,它不会因为人的成功穿越而为你挂上一条花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所要做到的就是在正确理念引导下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受到人类私欲和过分夸大能力的腐化下去破坏生态环境。如果只是一味地破坏而不进行保护,那么人类与自然将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
其实迟子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最大批判还是来源于它将人类与自然隔绝开来。她自幼在“北极村”那样淳朴宁静的环境中成长,早已经与自然万事万物融为一体,对真正的不事雕琢的自然有着很深厚的感情,但现代工业文明却像长有翅膀的凶猛怪兽一样从天而来,在创造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神话的同时,却也远离了自然对于人的庇护。“人暴露在没有庇护的空洞下,外表的强盛难掩精神的空虚:那是游走于城市表层而融不进去的异域感,那是彷徨于荒野而无家可归的流浪感,那是僵持于戒备状态而掩饰自我的非真实感。”[1] 126迟子建在《我们到哪里去散步》中说:“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自然往往能给我们孤独的心灵带来某种安慰,可城市中的我们,离自然是越来越远了,我们的孤独,又有谁知呢?”远离了青山绿水,远离了鸟语花香,现代人类成了工业文明的产物——城市中奋斗、挣扎,却连一个给心灵真正放假的地方都没有,原生态的山野早已隔绝在金山银山的物欲澎湃的生活之外,所以,迟子建多次地回归故乡,因为在那里,她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3] 100
“在这个由自然、社会、精神构成的地球生态系统中,任何一环出现了无限制的膨胀都会带来无穷的灾难。然而,可怕的是,已有三重膨胀出现在我们面前:自然界出现了人的膨胀;社会出现了城市的膨胀;精神出现了欲望的膨胀。这三重膨胀就是酿成人类社会当前困境的原因,尤其是‘欲望的膨胀’。”[1] 134如果说迟子建仅仅把生态的观点定位在自己对大自然的挚爱以及对现代工业文明沉重的思考上,那么未免过于肤浅了。迟子建还专注于唤醒人类灵魂,分析人类精神困境的缘由,解救陷于泥淖中的人的精神,从生态视角展示给读者精神家园的真正面貌。
迟子建对人的生命观有与常人不一样的认识,突出表现在她散文中对“死亡”的描写以及独特的解读,并希望由己及人重塑对“死亡”的认识。她描写死亡的笔调冷静而又肃穆,但字里行间又透露着温情。在《死亡的气息》中她这样写道:“寿终正寝的人的葬礼同节日一样给人以亲切、轻松之感,所以我最初领略到的死亡是有诗意色彩的。”死亡对于这些寿终正寝的人来说是“归根”,原本来自于泥土,也终将归于泥土。然而十岁时她突然感到了说来就来的死亡有多么大的震慑力。她家东头邻居的男主人上山拉烧柴时不幸被翻滚的圆木给打倒在地,死在医院里。他的爱人和孩子哭成泪人。他家的生活依然没有平静,他的两个鲜活乱蹦的女儿也先后病死,特别是他的一个乳名叫小平的女儿,与迟子建同龄也是同学,与她同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嚷着头疼,一周左右便死掉了。死去的人都是她常常能看到的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影子就这样从大地上消失了。正是有了这样的童年经历才使得她能以平常心对待死亡。“我就这样嗅着死亡的气息渐渐长大了。它给我稚嫩的生命揉入了一丝苍凉的色彩,也催我早熟。我知道不管你是否喜欢这种气息,它都会拂面而来,而且萦绕人的一生。这陈腐悠久的气息令人无法抗拒,我们只能在它的笼罩下活着。”[4] 180从这里我们似乎能联想到作者脸上冷静而又肃穆的神情,她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悲天悯人,她更像是一个参透死亡意义的智者。到后来作者父亲去世,她看到父亲带着最后一抹笑意离开人世时,她又深刻地意识到,“有些死亡是美丽而温情的”[4] 230父亲去世后迟子建写过一首小诗。诗中用温暖的笔调表达了作者对父亲的思念,她觉得父亲依然是父亲,他已经在幸福的另一端——天堂有了全新的生活。这里早已没有了死的阴森,相反却充满了生的温暖。作者把原本恐怖的死亡写的如此温暖,就是在告诉自己以及更多的人,生活终究是要继续下去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更好的生活。这样我们离去的亲人才会在天堂带着微笑关注我们。生命就如同绽放的花朵,肆意展现自己的魅力,待到秋风来袭,花残蒂落,一切都应顺其自然,而不必去执着于它的香陨泥土。现代人正是缺乏这样的精神,才会有那么多的执念。迟子建想表达的无非就是看淡生死,让生命有它原本该有的精彩。
迟子建的散文始终坚持描写人性的和谐,这不光与她童年的经历有关,更是因为她意识到只有人与人在有了和谐关系的前提下,才能更为和谐地与社会、与自然共处。而现代人在盲目追求物质幸福的同时却忽视了心灵的健康。正如马斯洛指出的:“现代人只注意到生理需要‘维生素’。而忘记了人们更需要‘爱’。”迟子建在《暮色中的炊烟》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木刻楞的房屋里住着一个俄罗斯老太太,她们都叫她”老毛子”。由于当时社会环境的原因村中人基本不太与她往来,感觉她也不喜与村中人交往。但有几次老毛子却叫作者去她家做客并给作者很多好吃的,熟了以后还经常教作者跳舞。作者说:“她外表的冷静和沉静,与她内心的热情奔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来作者又说,那些表面上不关注老毛子的人其实都是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的,即使她们不会经常去她家,但是她们有自己关注的方法。他们会选择两个最不引人注意但却是最有效的途径,其一是观察她的孙子秋生的举止,另外一个则是根据老毛子家的烟囱来判断她的生活状况。炊烟如果按时升起,就说明老毛子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地有规律,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不到的问题;如果炊烟没有按时升起就需要根据情况来判定老毛子的生活状况了。无论是老毛子还是村里人,她们之间都是默默关注着的,这也正是迟子建要表达的人性的和谐。哪怕在那样的一个社会坏境里,人与人之间的心灵依然是相通的。她们可能不需要特别的交流,但是内心却都流淌着热情的血液,那就是人性的温暖。
在迟子建的散文中,描写的大都是这种平凡普通没有世俗功利之心的人,他们都用自己的行动展示着人性的光芒。似乎在她的散文中你发现不到大英雄大事迹,有的只是这种确确实实能真正打动人心的温暖,这样的温暖使你真切地意识到我们存在的美好。而且她不光描写小人物的人性之美,她还关注于有残缺的非正常人。《傻瓜的乐园》里的几个傻子,他们的存在,带给了曾属于游戏年龄的作者无尽的欢乐。作者与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和谐共处着。现代人身上缺乏的也正是这种关爱和温情。
“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11] 122这是迟子建在散文中对“哀愁”的诠释。在她看来,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3] 121而现代人却在物质文明的挤压下难寻哀愁,人们疲于奔命,疲于应付新生事物,在物质泥淖中逐渐沉沦,精神世界面临分崩离析的状态。当我们受够了钢筋混凝土的钢铁世界,我们需要身心的彻底释放,可是我们到哪里去释放呢?打着减压接近大自然招牌的各种山庄粉墨登场,但是人为装饰的自然却总是缺少了温情。近来中央电视台举办了一个节目,采访各界人士“你幸福”吗?但是我们真的需要扪心自问一下,“我们幸福吗?”但我想,迟子建在回到故乡接受大自然洗礼的那一刻无疑是幸福的,甚至是想象中的精神返乡都是幸福的。《龙眼与伞》中在飞扬的雪花下,作者幡然醒悟无理斥责母亲是有多么任性,最后终能重拾起母女亲情的温暖;《我的世界下雪了》作者能在漫步中体会河水中漫卷的夕阳,在青山流水河柳青杨明月中重拾与丈夫的伉俪情深;而又能在精神返乡的《伐木小调》中领略冬日月光下最壮美的白桦林;甚至可以在黑暗中一只壮烈牺牲的蜜蜂感受对黑暗从未有过的柔情。迟子建正是在不断的精神返乡与皈依大自然之中寻求心灵的栖息之地,构建精神的家园,找寻在热闹外表中逐渐消失的“哀愁”之美。正如罗丹所说的:“世界上没有比冥想与幻想更使我们幸福的,这正是现代人最易忘却的东西。衣食不足,不减其乐,而以智者的态度享受眼与心灵时刻遇到的无数神奇,这样的人好似神仙下凡。”[5] 108迟子建的找寻“哀愁”也正是与罗丹的这个观点不谋而合。我们需要用“哀愁”填充内心,免得在年龄的增长中只体味到自身不断庸碌的过程。
“人类依然是自然之子,大地依然是文学创作的源泉”[6] 326这是中国首届生态文艺学学科建设研讨会倡议书所倡议的创作原则。迟子建的散文创作无疑与这个倡议原则不谋而合。作为从北极村成长起来的大自然赤诚之子,她带着对当代生态危机的审视抒写了一篇篇情真意切的散文篇章。她以自己的文学创作竭尽所能地去追寻人类与自然万事万物的纯洁和谐的关系。当身处在自然之中感受自然之美时她是欢欣喜悦的,她用不饰雕琢的语言表达自然对于人类美的馈赠;当她发现自然在人类伴随着毫不收敛的欲望残害下伤痕累累时她又是忧伤沮丧的,她用哀恸而又直指心灵的语言控诉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的破坏;当她深刻地意识到人类心灵遭受的危机已愈演愈烈时,她用清醒、洗练的态度讲述自己对死亡对生命的独特审视,她用温暖的人文情怀滋润着都市众人麻木干涸的心灵,她更是用无声不强加于人的态度示意危机中的人类——让心灵皈依自然吧!她的散文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滋润到人的心底去唤醒人类对和谐的认识。因此我们透过她的散文感受最多的不是理性的说教,而是细腻的深入人心的温暖。沿着她的散文篇章我们可以追寻到生态意识的足迹,但是在我看来迟子建称不上是纯粹的生态人士,她的很多生态观点并不是特别成熟,如她对北极村的描写也大多局限于她对故土的热爱,她固守于原始乡村的纯朴和素净,乃至极度地拒绝现代文明。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笔写己心”,她用对大自然的尊崇之情、用最温情的笔调以文学的方式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宜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自然的秀美,有人性的温暖,更有自身心灵的放松。从这个意义上说,迟子建又是一个难得的“生态倡导者”。迟子建用文字表达了心中美好的愿景,我们也更应该伸出我们的双手,为明日的美好做些努力!这样才能真正地实现人与自然、与社会、与自我的和谐共处!
[1] 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7.
[2] 苏童.关于迟子建.微风如林·跋[M]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1.
[3] 迟子建.迟子建散文[M]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
[4] 迟子建.我对黑暗的柔情[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5] 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M]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