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荣
(伊犁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地域是文学研究的重要维度,文化的产生、发展、传播都受到特定的地理环境的制约。“自从人的因素渗入地理环境以后,地理环境已经成为各民族、各国度文化机体的构造成分,成为锻冶文化合金的重要元素。”[1]文学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文学的研究离不开对其发生的地域环境的研究。出生在新疆北塔山牧场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生于新疆这片辽阔的土地,并在这里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光。她的作品尤其是散文集《永生羊》是一部信息丰富、意味深长的新疆地区哈萨克民族生活的文学文本,客观上对新疆文学地域特色的基本元素和核心价值做了一次富有成效的探求。
一部文学作品能否体现其特有的地域特点,首先在于其是否拥有意象标识——某地域特有的自然环境、民族气质和社会生活方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茫茫草原以及周边的生命体在叶尔克西的文学世界里,是生命的绿洲、精神的归宿。
自然环境是地域文学的首要标识,一部文学作品地域风味形成,离不开独具特色的河流山川、季节气候等自然环境构成的特定空间。作品中的自然景物是承载了该地域人文精神和文化认同的自然风物,形成了地域文学独有的、甚至是恒定的环境标识。
新疆北塔山牧场是由哈萨克牧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兵团人组成的一个边境牧场。叶尔克西生长于斯,在她近30年的文学创作里,她时时不忘这片养育她成长的圣洁宝地。《永生羊》中描绘的新疆地区环境景象,往往选取蕴涵着新疆山区草原特有韵味的景物,形成一个个充满生机的意境,让人在清晰本真的环境中感知新疆地方风味。“红叶布山这边的彩色戈壁滩,像退去了海水的大海床,我脚下的乌伦布拉克冲积平原,从阿同敖包的山顶上,一直向大海床的床底延伸。南面一百五十公里处,是博格达山峰,北边一百五十公里是阿勒泰山,西边是准格尔盆地,一层一层的小山脊,好像大海凝固的波浪。”[2](《大风》)戈壁、山峰、盆地、草原,还有春日里的一片行云、大风吹过的旷野、枯萎的芨芨草等,这些蕴涵着醇厚新疆风味的意象,随着叶尔克西的随意点染,清谈的叙述,清晰自然地进入读者的内心。
在叶尔克西的眼里,故乡到处都是美丽的景致,她用诗一般的语言为我们描述了哈萨克族所生活的草原。“我听到了草丛中草虫们的鼓噪,此起彼伏,把草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卖场,却看不见卖家的身影……一股清泉从高处流向我这里,足有三四根木头那么粗。水流温柔地滑过水中的青苔,那青苔就像女人的秀发闻风而动。”(《石头上的马》)“天又高又蓝,阳光干干净净,大地上的尘土好像全都落在了地面上,没有风,没有云,一轮圆月挂在西边,在浓浓的蓝天里,就好像春天里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块薄冰,只要那么一点点时间就被温暖的阳光融化了。”(《一双夹脚的鞋》)随着这些文字的描摹,我们看到一幅幅舒缓、悠长的草原牧歌画卷,那正是作者心向往之的故园,也是作者的精神栖居地。
与自然生态环境相对而言,人文环境主要指由饮食、服饰、建筑以及以语言为载体的精神文化产品所构成的,体现人的精神意志的环境。一个地域的文化之魂常常在其独特的建筑、饮食、服饰和民俗民风中闪现,凸显出这一地域文化的内在气质。《永生羊》中许多篇目如《新娘》、《脐母》、《祖母泥》等都以哈萨克族的风物习俗和神话故事作为叙述框架与重心,其情节的展开、人物的情感都与之密切相关,既呈现了作品的地域风貌,又渲染了生活氛围和哈萨克民间文化色彩。
叶尔克西擅长于寻常中见不凡,于细微处见质感。许多我们司空见惯的服饰、饮食,几近失传的神话故事,在其笔下都成为鲜活典型的、富有新疆文化意味的世相风物意象。饮食和服饰是人类生存必不可缺的元素,西北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使得游猎民族穿衣吃饭基本上是就地取材。例如用羊毛织成的袜子、羊皮大衣、皮靴子是叶尔克西笔下人物的基本服饰。饮食也是如此,“奶质稠,且富有营养”的山羊奶、热腾腾的奶茶、羊奶面条等。此外,叶尔克西还描述了饮食的礼仪:“主人把一只硕大的羊头放在大盘里,毕恭毕敬地放在大餐巾上,且把羊脸对着了老太太。老太太就又把羊脸对着了他的小叔子。……再然后,来自大帐的叔伯就从羊头右腮割一块儿肉,递给主家的男主人,第二块儿给女主人,第三块儿给新娘的母亲,第四刀,割了羊耳朵,给了那个小男孩儿。”(《新娘》)在住的形式上,毡房这种哈萨克牧民传统的居住方式在叶尔克西的散文中也有所体现。“太阳光从毡房的天窗洒下来,掉在她们家的被垛上和被垛下铺在地上的花毡上。我看见那个被垛像一堵彩色的墙,码放着五颜六色的被褥和漂亮的绣花枕头,而一地花毡更是五彩缤纷,看上去,墙上墙下生机盎然,绿叶红花,特别好看。”(《多年前飘过的一片云》)
《永生羊》还非常本色地描述了哈萨克牧民的民俗民风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每年初冬,数以千万计的牲口从阿勒泰山西边经北塔山迁徙至阿勒泰山东边的沙地中去过冬;冬末,又从阿勒泰山东边的沙地经北塔山迁徙至阿勒泰山西边广阔的夏牧场去度夏。”(《永生羊》)哈萨克人的游牧生活是顺应季节变化而形成的,他们的生产活动和生活内容也随着季节气候的变化和特定的游牧生活而展开,形成了独特的民风民俗。《新娘》描述了哈萨克族姑娘出嫁时的习俗,《脐母》为我们展现了哈萨克人特有的认“脐母”的风俗:“如果您不是哈萨克人,那您这一辈子,肯定没有脐母。”“在哈萨克人中,脐母是这样一类女人:获得了认别人的孩子为自己的孩子的资格。”《帷幔两边》讲述了一位牧人妻子的丧事。在叶尔克西的审美视野中,这些独特的意象符号,如同酿制地域文化之酒的引子,可以发酵成一杯杯醇香自然的马奶子酒,读者能从中辨识、品味出新疆地区的生活、历史气味、文化魅力,形成对新疆地域文化的阅读心理体验。
地域核心价值追求,是特定的民族历史境遇的修辞表达,既涉及作家的创作风格和语言表达,也与时代、民族、地域有关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仅应描绘出生活的本来面貌,还应在文本中蕴涵着作家关于地域生活与文学的体会、理解与思考。惟其如此,地域文学才能在兼顾特色与普遍、细微与宏大等方面立于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并肩负起自身独特的使命。叶尔克西对新疆地域核心价值认识与思考的清醒、独到、深刻,在《永生羊》中得到了体现。
“文学的民族风格,首先在反映民族的生活题材内容上表现出来。”[3]叶尔克西是出生在新疆的草原之女,她的散文,既真实地描绘了新疆草原牧场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又显示出这一区域文化的绚丽色彩,形成一种独特的草原叙事。
《永生羊》的叙事中带着清新的气息,为读者描绘了哈萨克族牧民简单纯净的生活方式,表达了她对草原牧歌生活的眷恋。《夏至》、《阳坡》、《牧人的路》等都体现了这一主题。《夏至》、《阳坡》和《牧人的路》以平淡的语调为我们讲述了牧人家里的细碎琐事、喜怒哀乐。《阳坡》里的孤寡老人朱马尔特亲手为自己的死亡安排一次预演,他看到邻居与亲戚为自己的葬礼忙乱地搭着帐篷,匆匆赶来的人还没下马就拉长调子哭起来。虽是一次恶作剧,却让老人感受到了温暖与关怀,并能平静安详地面对死亡。《牧人的路》则描绘了哈萨克牧民们古老又单纯的转场迁徙生活,“这是谁家都要走的一条路!”“这一条路上,一个牧人一辈子里度过多少个春秋,就会在这条路上留下多少乡愁。”硬朗的老母亲逝去于这条辗转的路,新生命也孕育于这条辗转的路。“春天从这条路上走来的时候,一位老母亲也许还硬朗地骑着一匹枣红马,……而到了秋天的落叶飘下这条路边上的一颗白桦树的时候,迁徙队伍里已经没有了老母亲的身影。”“秋色从这条路上渐渐淡去的时候,一个孩子正在走在队伍后边的母体中悄悄孕育。”简洁的文字中蕴涵着奔波于夏、冬牧场的牧人生活的艰辛悲怆,同时也体现了哈萨克牧民的从容与坚韧。
在对草原牧歌生活的眷恋之余,叶尔克西也以忧伤的笔调记述了这种生活方式的逝去,并传递了她对草原文化转型的忧虑。《额尔齐斯河小调》中的奶奶在额尔齐斯河畔哼着古老的小调抚养盲孙成长,她“离不开白色的乳汁,离不开奔腾的额尔齐斯河。她需要的是古老、自信、舒展、豪放的放牧生活。”然而长大的孙子即将离开额尔齐斯河,去拥挤的城市生活,就像当年离草原而去的儿子一样。“那里没有草原的乳汁,没有古老的传说,听不到委婉的小调,那里尽是你看不见的奇奇怪怪的东西,那里的孩子还会打架,不尊敬老人。”儿子和盲孙的离开喻示着新一代哈萨克人对牧人生活的逃离,古老的牧歌生活正受到现代商品社会的冲击,一些躁动不安的因素和想法正缓缓渗入草原,悄悄改变了牧人们习以为常的简单生活。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品都是由言语组成。叙事模式和地域民族语言也是文学地域特色形成的又一要素,叙事模式和地域民族语言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文风营造出作品独特的地域特色及地域核心价值追求。叶尔克西在兼顾书面语言和地域民族语言的前提下,用地域方言表达的叙述习惯、模式,使得作品的语言表达富有地域特色,同时也承载了新疆地区人们对社会、人生、文化的经验与感受,反映出他们对世界的独特认知方式和精神追求。
《永生羊》在故事情节的安排和人物形象的描绘上,都尽量使用哈萨克族的表达模式,使作品新疆味十足。《新娘》讲述了新娘在家人的陪伴下从远方长途跋涉嫁到北塔山,在和家人分别的时刻:“新郎走向了那些马,扎紧了马肚带。……再然后,新郎就把岳母大人们的东西放到各自的马鞍后桥上,扎紧。那些东西,差不多都是新郎家送给亲家的礼物,还有花毡、大衣,及一些路上扎营用的东西和一些吃喝。这个时候,可怜的新娘已经和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嫂嫂哭成了泪人。这一回,她应该是要真的离开她的家人了。她们的眼里有泪,嘴里去唱着歌。”在这些人情世故的原生态叙述中,包含有许多哈萨克族特有的信息:风俗礼仪、情感追求和文化传统等。
文学作品地域价值的一个鲜明表现就是大量使用方言词语,这体现了作家以此来建构地域写作的姿态。叶尔克西非常擅长运用哈萨克族的生活语言来表达哈萨克牧民的存在形态,其散文中各种带有新疆方言特色的名词、动词等的运用,都令其作品达到了方言、修辞和地域文化之间的和谐统一,从而为其散文构筑起别有特色的地域文化氛围。她的散文经常出现带有浓重地域特色的名词、动词:脐母、脐子、纳斯烟、毡房、胡拉莱、转场、接羔等,这些具有新疆地方特色的名词为读者展现了一个非同一般的草原世界。
作为包含地域信息最集中的民间熟语对形成文学的地域特色无疑是一大亮点。叶尔克西的散文中随处可见富有新疆色彩的谚语、惯用语等,这些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熟语,既生动展现了哈萨克牧民的真实生活,也表达了作者对家乡文化最原始、最真切的感受。《新娘》中“老人们常讲:晴天刮大风,狗和孩子一起疯。”形象地描述了孩子们童年的天真无邪。“马耳朵上的孩儿娃”特指六、七岁般大的孩子,他们像附着在马耳朵上的小精灵。《额尔齐斯河小调》哈萨克老人祖祖辈辈默背的那句格言:“鹰的翅膀,是靠自己飞出来的。它的翅膀属于蓝天。”让我们理解了哈萨克父母对孩子的期望与理解。《永生羊》中还提到了哈萨克们每宰杀一只羊时都会说的一句谚语:“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这句谚语蕴涵着生命生生相系的道理,在日常的生活中凸显宏大遥远的哲理。叶尔克西把新疆地域语言用心提炼、点化、提升,使之承载了更多的内涵,并以自己对新疆文化的深刻理解将其在散文中恰当地运用,不仅达到了地域语言与修辞的和谐统一,还提升了其散文的艺术魅力。
叶尔克西是新疆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双语作家之一。这一特殊的身份,不仅为她汲取先进文化提供了便利条件,而且还能让她在不同民族文化的相互对照中以自觉的现代意识和审美视角深刻地审视本民族的生存状态。叶尔克西在散文集《永生羊》中,将哈萨克族的记忆与生活娓娓道出,呈现了新疆哈萨克人的生活图景,同时也为我们展示了其独特的民族精神。
[1]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7.
[2]叶尔克西.永生羊[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
[3]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