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潮,田 浩
(天水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麦积山西魏石窟是北朝晚期走向民族化的重要阶段,它上承后秦、北魏的发展余辉,下启北周、隋唐的民族化方向,显现出了民族化和地域化造像风格。由于对洞窟分期和断代缺少足够的证据,天水非文化和政治的重心,因此,麦积山西魏石窟的造像多应是地方贵族与民间凿成,此时期造像风格则延续了北魏晚期“秀骨清像”的面貌[1]196及自身地域形成人间化、[2]268-275世俗化风格,佛教造像离不开时代多方面的影响,本文拟从社会背景分析麦积山西魏石窟造像风格形成的因素。正如霍克斯在其《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一书认为宗教艺术的形式和风格演变,其本质原因不全在于宗教艺术活动系统自身,在于宗教艺术活动系统与其相依存的文化生态环境之间的结构关系所发生的变动。[3]264
儒家文化的“礼”一直是占据北方传统文化的核心地位,北魏自拓拔珪时就已立太学,同样西魏文化也受到儒家文化的浸染。陈寅恪先生认为:“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至北魏取凉州,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响,故此(北)魏、(北)齐之源其中亦有河西之一支派,……所谓(西)魏、周之源者,凡西魏、北周之创作有异于山东及江左之旧制,或阴为六镇鲜卑之野俗,或远承魏、(西)晋之遗风,若就地域言之,乃关陇区内保存之旧时汉族文化,以适应鲜卑六镇势力之环境,而产生之混合品。”[4]6从西魏文帝元宝炬命苏绰制定的六条诏书来看,苏绰是依周礼定官制,[5]293可以看出“至于陇右即晋秦州之地,介于雍凉间者,既可受长安之文化,亦得接河西之安全,其能保存学术于荒乱之世,固无足异。故兹以陇右河西同类并论,自无不可也。”[4]30因此西魏秦州地区受汉儒文化的影响是肯定的。
北朝秦州天水郡临近周边诸郡都是少数民族与汉族混居地区,秦州居民成分多为汉、羌、氐、胡,休官亦有一少部分属于匈奴的屠各人等多民族居住区,[6]33,59-61,75氐族居略阳①晋泰始中改广魏郡置,治所在临渭(今天水东北),辖境今甘肃静宁、庄浪、张家川、清水及天水、秦安、通渭部分地区,北魏移治陇城,今天水市秦安县东北陇城镇。的蒲氏(苻洪原姓蒲)建立前秦,略阳吕氏建立后凉,略阳清水氏建立仇池,[5]248因此秦州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形成了地区与文化交融,西魏时期战争频仍,加强民族的融合,建立普遍的道德理想来求得不同民族精神整合,体现在佛教为外来神,鲜卑拓跋族要君临诸夏,必然抬出外来神(佛)作为精神指向。佛教进入中国的过程,同时又是“儒家礼制化”的过程,如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认为“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7]31一方面多民族视佛教信仰为精神的避难之所,“正光已后,天下多虞,王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民,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8]3048另一方面,帝王贵族则在频仍的权力斗争中拉“人心选票”,特别强化政教合一。“僧人利用政治来弘扬佛法,帝王则依靠佛教维持自己的统治,佛法与王权,有机地融为一体。”[9]45
秦州地区少数民族杂居,社会矛盾尖锐,北魏正光五年(524年)爆发汉、羌、氐族的秦州起义,到孝昌三年底结束。西魏大统九年,秦州清水郡氐酋李鼠仁反叛,[6]72-75社会极不稳定,推动佛教祈福、建功德是统治上层与民间大众应时之需。北方鲜卑、氐、羌等民族的汉化,吸收的是汉以来旧的儒学传统,儒学与佛教在精神与解决社会问题是殊途同归,“儒家着眼于社会实际政教方面者多,而当时之佛学高僧,则转从人类内心隐微处为之解纷导滞。”[5]365佛教以前为个人或众生的主张,转变为以国家和社会的学说,除政治因素之外,一方面佛教经典也鼓励造像,自东汉以来陆续译出的大乘经典中,屡有提及造像可获功德与福报;[10]220另一方面功利心的驱使为大量造像提供了思想基础,“北朝佛法,以造塔像崇福田者为多,……上焉者不过图死后之安乐,下焉者则求富贵利益。”[11]368这些背景同时也促成麦积山成为佛教胜地的基础。
麦积山石窟造像西魏前期已有基础,麦积山为秦州林泉胜地,东汉为隗嚣避暑处,据《方舆胜览》云:“山在天水县东百余里,状如麦积,为秦地林泉之冠,上有姚秦所建寺,山之北为雕巢谷,又有隗嚣避暑宫。对面瀑布泄出于苍崖之间,亦胜境也;”[12]1210为“六国共修,自平地积薪,至于岩颠,从上镌凿其龛室佛像”;[13]3181石窟创建于东晋十六国后秦时期,①1954年麦积山勘察团工作报告在第4窟上层阶梯转角的崖面有铭刻:麦积山阁胜迹,始建于姚秦,成于元魏,约七百余年,四郡名显。绍兴二年岁在壬子,兵火□毁。至十三年,尽境安宁,重修再造,二十七年丁丑,方就绪。此□因□迹□□,阎桂才刻石以记之。转引自金维诺《麦积山石窟的兴建及其艺术成就》一文。[14]165在第76窟主尊佛座铭记“南燕主安都侯”等字样,金维诺先生认为此窟当建于弘始九年(407年);[14]167-168至今石窟内所见最早有确切年代的墨迹,“在《麦查第一一五号》窟中,乃是北魏宣武帝景明三年(502年)九月张元伯造石室一区发愿文;”[15]4禅师玄高(402~444年)早年赴关中从师佛驮跋陀罗,后西隐麦积山,有“山学百于人,崇其义训,禀其禅道”,为西北禅学宗师。长安释昙弘也隐居麦积山,“与高相会,以同业友善;”[16]409-410西魏右仆射周惠达曾为贺拔岳府属,“岳为侯莫陈悦所害,惠达遁入汉阳之麦积崖”;[17]2228也有学者认为西魏皇后乙弗氏出家可能就在麦积山的观点。[18]20-21
据麦积山现存的宋代《秦州雄武军陇城县第六保瑞应寺再葬佛舍利记》残碑记载:“昔西魏大统元年,再修崖阁,重兴寺宇,至我宋乾德二年,计四百年”,[18]153明确了关于西魏初年重修建造的活动。确定麦积山西魏时期建造的石窟约为20个,②关于西魏石窟在编号与分期上多有争议,研究者的划分不一。据金维诺《麦积山石窟的兴建及其艺术成就》与蒋毅明等编《中国石窟·麦积山》的图版说明,公认20、43、44、54、60、102、123、127、135、132、146、147、161、162为西魏石窟。其中以后重修的有41、43、54、60、105、191。综上研究成果,西魏开凿的窟约为20个。[14]173,237-242其中崖阁为第43、49、28、30窟。③李裕群先生认为秦州地区在北魏晚期爆发了大起义,麦积山开凿受政治影响处于停顿状态,大统元年秦州局势稳定后,才再修崖阁,重兴寺宇。[1]134-135西魏王朝虽短祚,但魏文帝等统治上层都崇信佛教,④法琳《辩证论》卷三:魏文皇帝立德立仁。允文允武。常行信捨。每运慈悲。大统元年造般若寺。拯济孤老供给病僧。口诵法花。身持净戒。起七觉殿。为四禅室。供养无辍。檀忍不穷。大正藏第52册史传部四;苏绰著“《佛性论》、《七经论》并行于世。”见《北史》。“时西魏文帝大统中。丞相宇文黑泰。兴隆释教崇重大乘。虽摄总万机而恒扬三宝。第内常供百法师。寻讨经论讲摩诃衍。又令沙门昙显等。依大乘经。撰菩薩藏众经要及百二十法门。始从佛性终尽融门。每日开讲。即恒宣述以代先旧。五時教迹迄今流行。香火梵音礼拜唱导。咸承其则。虽山东江表乃称学海。仪表有归未能逾矣《大正藏》第50册史传部二《续高僧传菩提流支》。[7]507,428[17]2243开窟造像之风兴盛,在麦积山西魏时期产生艺术精美的造像,如第20、44、127、135等窟,代表了北朝造像这一时期较高水平。这时期麦积山造像风格主要沿袭了本地北魏洞窟的旧形制和旧样式,大体是受中原地区影响的北魏旧制延续。[1]182
秦州介雍凉之间,地域的特点使麦积山造像不同于龟兹模式、凉州模式、平城模式、龙门模式等当时的中心区域风格,但是麦积山“在接受多方面艺术风格的前提下,麦积山北朝雕塑艺术融入了较多的地方特色,这就是较强的佛教民间化倾向”。[19]18关于麦积山北朝雕塑具有世俗化、民间化的倾向许多学者多有阐述,⑤王朝闻认为麦积山有些泥塑如童男童女(第123窟)的形象,具有高度写实性而又不是机械地模仿活人的形象;金维诺先生认为:“第123窟文殊、维摩的侍从,是依据佛经内容塑造的,它不是一般的供养人或僧徒,却从世俗中吸取了原型。……使人随时联想到在当地所遇到的那种待人接物的乡情,……常常使观众觉得在生活中似曾相识”。[20]15[14]179自身地域优势自然会产生地域优秀的工匠,北魏拓跋焘统治时曾经颁布了严格管制工匠的命令,并使手工业者的技术世代传袭以便奴役,孝文帝虽放松对工役控制,身份还是卑微。[21]487-491禁止自由流徙和家族传承使工匠手艺得以提高与保证,秦州工匠在继承造像模式的基础上,渗入某些地域生活体验的人物感受。这也是区别于其他模式石窟的特点,如第44窟正壁坐佛,“从面部特征来看完全是一个高雅富贵夫人的形象”,第123窟童男童女“总体上给人印象是宫廷或官府、地主生活中的一幕,但又不显得过于严肃,而以每人皆有的微笑加深了浓厚的人间情趣”。[2]267,271佛像进入我国从最初单纯性模仿到后来突破性的改造,因此,麦积山西魏石窟可以看作是对形成的“规则”之后进行的改良。
北方战乱,寺院经济较为薄弱,佛教在经济上完全依赖统治阶层,虽然没有在史书和碑题名找到具体地方贵族在麦积山开窟造像,但不能排除陇右地区这些大族对麦积山造像的影响。在石窟的题铭中透露出多为皇家与贵族出资造像遗迹,①造像崇福为这一时期文化特点,在麦积山第76窟的题铭“南燕主安都侯”等字样;第115窟“唯大代景明三年九月十五日台遣上邽镇司□张元伯稽首白常住三宝今在麦积山□□□□□为菩萨造石室一区”;第120窟墨书“亡弟天水郡□□王真供养佛时”“龙骧将军天水太守王宗”“武兴镇将王胜”“假伏波将军白石县令”等铭记。[14]172麦积山虽远离都城长安,西魏时期地方秦州刺史李弼、独孤信、宇文导为门阀八柱国之列与宇文泰兄子,地位显赫,时代投资奉佛祈福的风气决定本人及其家族应有参与佛教的资助,同时陇地的大族赵贵(天水南安人,西魏拜柱国大将军)等人与家族经济实力足以支持当地的佛教事业。
关于西魏的初年建窟,李裕群则认为大统元年再修崖阁与武都王戊无多大关系。②李裕群认为为了安排乙弗氏去麦积山,文帝特意让武都王戊出任秦州刺史的,随武都王戊赴秦州应在大统四年至六年春间,念贤出任秦州刺史是大统五年至六年,武都王戊任刺史只能是大统四年八月至五年念贤出任之前。这时的武都王戊最多不过十二岁。[1]133-134根据《周书》卷十四《念贤传》载出任秦州刺史分别为大统初和大统五年;《周书》卷二十七《常善传》载常善任秦州刺史应在大统三年十月破沙苑后,③大统初,加平东将军,进爵为侯,擒窦泰,复弘农,破沙苑,累有战功。除使持节、卫将军,假骠骑大将军、秦州刺史,四年,……除泾州刺史。[22]446魏文帝将武都王戊“以心腹相委”托付给苏亮,[22]678武都王戊出任秦州刺史则只有一年时间(大统四年)。推断大统初年重修应为地方贵族与民间建造,乙弗氏影响麦积山西魏石窟应在大统四年以后。
乙弗氏皇子有废帝钦(魏文帝长子)与武都王戊两人。④“废帝讳钦,文皇帝之长子也。母曰乙皇后。大统元年正月乙卯,立为皇太子。十七年三月,即皇帝位。”乙弗氏“生男女十二人,多早夭,唯太子及武都王戊存焉。”[17]183,506大统四年二月废皇后乙氏。三月,立蠕蠕女郁久闾氏为皇后。“于是更纳悼后,命后逊居别宫,出家为尼,悼后犹怀猜忌,复徙后居秦州,依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到“六年春,蠕蠕举国度河,前驱已过夏,颇有言虏为悼后之故兴此役。……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手敕令后自尽,凿麦积山为龛而葬,……后号为寂陵,及文帝山陵毕,手书云,万岁后欲令后配饗。公卿乃议追谥曰文皇后,祔于太庙。废帝时,合葬于永陵。”⑤《后妃列传》载:郁久闾氏四年正月,至京师,立为皇后,时年十四。悼后“葬于少陵原,十七年,合葬于永陵”,文皇后“废帝时,合葬于永陵。”[17]177,506-507乙弗氏大统四年出家,到大统六年死,乙弗氏在秦州最多有两年时间。傅熹年在《麦积山石窟所见古建筑》一文认为:“考察麦积山近二百窟中只有第43窟有可封闭的后室,适于用作墓室,且甬道接通后室的位置偏左,另一方面此窟建筑比例秀美,疑为乙弗后墓。”[14]204乙弗氏与郁久闾氏同死于大统六年前后,又基本同时期合葬永陵。[17]507由此可推断乙弗氏葬于麦积山约十一年之久,武都王戊随被废皇后的母亲来秦州,可能也带来皇室的工匠,才出现了如第20、44窟佛的精湛造像。
乙弗氏皇后在临死前,“召僧设供,令侍婢数十人出家,手为落发”。[17]506-507按照封建皇权的观念,出宫的宫女是不能随便嫁人的,摆在宫女面前的出路是;一为追随逝去的主人,其次是出家为尼,这些数十人侍婢出家的地方应该是在麦积山。出家的宫女们为自己的主子祈福与造像,可能会积极参与主持修造石窟活动,以及对石窟造像风格提出了修改意见。造像风格也会受到出家宫女审美思想的影响,金维诺先生认为第127窟壁画七佛之侍中有落发女尼形象,当为尼寺,似为乙弗氏所建。[14]171第20、44窟佛具有世俗的女相化特点就不难理解了。乙弗氏年十六纳为妃,到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一,死时为大统六年春(540年),两位皇子年龄在大统六年均在十五岁以下。在麦积山葬了十一年之久的乙弗皇后,作为皇子废帝钦和武都王戊应在大统六年至大统十七年间祭奠母亲,而在麦积山修功德资助营造石窟,甚至从长安带来工匠。民间传说皇子在麦积山东侧、山体相连的山岭上凿窟修禅,为母祈祷,称为王子洞。[23]38
南北朝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各民族文化思想也相融合的时期。麦积山的西魏石窟由于自身地理原因,缺少东部最新文化趋向,依然延续北魏以来的造像风格样式。石窟造像总会留下时代世俗风格的影子,抛开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就很难解释造像样式发展演变的内在原因。麦积山西魏石窟处于北魏和北周两个开窟造像高潮之间的过渡期,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地域环境因素决定了麦积山西魏时期造像风格有着地方世俗化特点,同时也是外来的佛教艺术逐渐民族化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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