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雁翔
(天水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秋,大诗人杜甫先后流寓秦州、成州,创作诗歌一百一十多首,数量多,艺术价值高,在为后世留下丰富文学文化遗产的同时,也留下了诸多疑问,如杜甫辞官西行的原因,在秦州及同谷流寓的情形,交游者赞公、杜佐等人的身份,流寓路线等等,都是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难题。面对这些难题,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深入研究,实属必要。下面就杜甫流寓秦州、成州的生活及其诗作相关问题综合考述,以解疑惑并就教方家。
关于杜甫西来秦州的原因,他本人在秦州诗中有所交代,《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说: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1]572
又,《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说: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如。[1]588
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说:
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1]641
综合起来,我们能得到的相关信息有这么两条:其一,社会动荡,生活困顿;其二,不得重用,心情郁闷。但杜甫可是有职务在身的人,当时官居华州司功参军,品秩为正七品下,级别和县令相当,正常年月其年禄为七十五石,月俸为四千零五十文,即使因战事影响,乾元之后内外官俸禄减半发放,维持一家人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还不至于没有一口饭吃吧!为何就采取极端行为,辞官不做,因人远游流浪天涯了呢?不做官、不领“工资”难道就可以生活不困顿了吗?……诗人的这些“自述”显然还不足以解释这么些个疑问,于是就有了研杜者多种多样的猜解——诸如政治绝望说、房琯之党说、西向纳凉说、壮行天涯说、违反职守纪律而被罢官说、制度罢官说等等。对于这些说法,笔者旗帜鲜明地支持王勋成先生的观点,杜甫辞官是因为唐代的职官制度使然,既不是主动地辞,也不是被动地罢,而是杜甫华州司功参军这个正七品官衔属于吏部铨选的旨授官,按唐制四考期满即干上四年就得退下来守选(即等待再授官)。[2]杜甫于天宝十四载十月授河西县尉,至乾元二年秋,正好四考期满,无疑就得罢职守选。守选了就拿不到工资;没有了工资就“无钱居帝里”,因为那里属一线城市,物价指数高。正如《旧唐书》卷190《文苑下·杜甫传》所谓“时关辅乱离,谷食踊贵”,《新唐书》卷201《文艺上·杜甫传》所谓“关辅饥”。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对一个无官无钱的人来说还真是有关系。特意说明一下,“两唐书”的关辅饥乱说和杜甫四考期满罢官的事实结合起来还是符合实际的。但没有先罢官的前提,将罢官的原因单纯归结为“谷食踊贵”之类那就大错特错了。
要离官了,心情肯定是复杂的,发些《立秋题后》“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1]544之类的牢骚是人之常情,理解为“这官一下子算当了,还落个轻松自由”以自我安慰可能更符合本意。如果理解为自视甚高,自视清高,“这官没当头,干脆辞掉拉倒”就是耐受力不够,对家对国不负责任了。如再以《早秋苦热》:“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1]487为依据,理解为长夏七月酷热难熬,公事太忙而辞官,那就显得不够丈夫、没有品位了。胡适先生《白话文学史》认为:“依上引的《立秋后题》诗看来,似是他被上司罢官,并非他自己弃官去。”[3]《胡适文集》第4卷222算是把住了杜甫罢官的部分脉搏——准确地说应是因制度原因而被上司停职罢官,但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罢官了为何单单要选择秦州,朱东润先生《杜诗叙论》的说法:
杜甫对围城生活是有所认识的,何况大乱之中的佐贰官更是一饱不易呢?因此他决定挂冠出走,走向那里去呢?向东是中原大战的战场,当然去不得。向南是襄阳的大道,也不够安全。向北的危险不多,但是正是回纥兵来往的大道,“田家正恐惧,麦倒桑枝折”,也不够妥当。只有向西,绕过长安,穿过陇坂,再行走向川中。杜甫当然会想到他的一些朋友,房琯贬邠州刺史,刘秩贬阆州刺史,严武贬巴州刺史,一路有熟人,总不至于亏待了自己。虽然这一路也不太平,但即使在兵荒马乱当中,总还有空隙,只要一经穿过,就可以进入川中,投亲靠友。杜甫这一次离开华州,是经过考虑的,要是当时情况不是那样的艰苦,他也不至于走这一条无可奈何的道路。[4]86-87
其言貌似甚辩!实际上漏洞不小。中心意思是说,做幕僚的日子不好过,一饱难求,于是挂冠出走。至于去向何方,杜甫慎重考虑的结果是直接向南、向东、向北都不安全,只有绕道入川才可行,而这一绕就绕到了秦州。对此,李济阻先生有《杜甫取道陇右入蜀说辨误》辩论,引杜甫秦州诗流露隐居思想的诗句为依据,得出这样的结论:
诗人由关内到陇右,再由陇右进蜀中,具有明显为环境所驱使的被动性质,诗人为躲战乱,为谋生存,在当时只能边走边计前程。说杜甫入陇之初已存入蜀之意,是没有根据的。[5]35
对朱先生的绕道度陇经秦州入蜀说,还应补充这样的疑问,华州至于陇山之间的入蜀通道大小不下十条,而著名古道就有上津道、子午道、褒斜道、散关道(又名故道、陈仓道、嘉陵道等)四条,清毛凤枝《南山谷口考》论说甚详。[6]唐玄宗逃难入蜀走的就是散关道。那杜老先生入蜀有必要绕道陇山舍近求远吗?且秦州一绕就停留了近三个月,这也绕得时间太长了些吧?
秦州是丝绸之路由关中西越陇山之后的第一大州,民多物阜,交通便利,消息灵通,气候宜人,生活起来方便,挪腾也较为方便,的确是“远游”寄居的好地方。自古关中如有战乱或饥荒,逃难之人或入汉川至蜀中,或越陇山至陇右、河西。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有谣谚曰:“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逃难之人大量流徙陇右、河西。清代秦州地方志不时有关中灾荒之年流民来秦州的记载,抗日战争期间,关中、中原流入今天水的难民达数万之众,都可以作为例证。一句话,杜甫罢了官,生活有了困难,便由帝里所在的关辅迁居秦州,选择秦州,是因为秦州有前面提及的种种好处。
关于杜甫离开秦州、南下同谷的原因,其《发秦州》诗说得很清楚——“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这是说吃饭穿衣这些基本的生存条件无法满足“我”,于是“问乐土”、“思南州”,想着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而旧注在解说“南州”优越条件之时,对秦州多有误解。《杜工部草堂诗笺》引赵傁云:
天水地寒,田瘠于同谷,而同谷丝麻多于秦塞故也。……《秦州记》“度汧陇无蚕桑,八月乃麦,五月乃冻。”[7]丛书集成初编第2225册566-567
此类解说都属于从未到过秦州的注者想当然的定性。实情是秦州气候温润,物产丰饶,自古有“小江南”之誉。北宋名臣张方平在秦州知州任内有《秦州晚宴即席示诸宾僚》诗曰:“秦州节物似西川,二月风光已不寒。”[8]34这倒是贴身感受的实情。杜甫在秦州无法立足,主因不是秦州地寒物贫,而是因为没有社会关系,无法享用秦州的富足。而时至今日,还有学者依然认定杜甫是因秦州贫瘠而思南州而发秦州。如康震《康震评说诗圣杜甫》言:
当然,秦州这个地方物产贫瘠,名胜很少,这对诗人而言,真是难以久居之地啊。[9]107-108
鉴于“评说”曾在主流媒体中央电视台宣讲,影响面大,这里特意辩论一下,以正视听。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有大作《唐代通西域道路的渊源及其途中的都会》,其中就讲到唐代的秦州,兹抄两段看看:
经过大震关至于鄯州的通西域道路上的都会,要数到秦州和凤翔府,这一州一府分列陇山的西东,都相当繁荣,却也各有其独特之处。[10]365
秦州于玄宗天宝年间有户两万四千有余,不仅超过了凉州,更远非鄯州所可攀比,应该是陇右道中的第一座大州。安史之乱时,杜甫曾侨居此地,其诗中有句说:‘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这样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杜甫在其所赋的《秦州杂诗》中还有句说‘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这是称道秦州人口的众多……,正是能有这样多的人户,所以杜甫就接着说:‘马骄珠汗落,胡舞白蹄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西域风气如此弥漫,自是繁荣景象。[10]366-367
够了!秦州到底是贫瘠还是富庶,至此应真相大白。但城市富庶不等于个人日子就一定好过,甘肃天水有俗语云:“长安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杜甫的处境正好应了这句俗语。
杜甫在《立秋后题》的七月某日罢官,七月底或八月初拖家带小来到他当初心仪的秦州(关于杜甫罢官及西行秦州的时间论证详见本文第三部分“路过之地和游历之地”),流寓了将近三个月。尽管他首选的这个秦州山川绚丽,美如画图;胡汉杂处,风情特异;五谷瓜果,光鲜可爱;异乡亲朋,深情意长,但他还是在一个清冷的月高星寒之夜离开了云浮雾罩的秦州城。尽管“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1]620的达观之乐可解一时烦闷,但毕竟填不饱肚子,遮不住风寒。原本是“无钱居帝里”,两个来月之后便是无钱居秦州。其《发秦州》“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明确表明因生活所迫不得不离开秦州换个地方,换一种活法。坐吃山空,原有的一些可怜积存行将用尽,这里再也过不下去了。流浪的诗人杜甫再次开始了流浪历程,“大哉乾元内,吾道常悠悠。”[1]674
杜甫到了以前从未涉足过的陌生之地秦州,日子是苦些,但照样得过,要过日子自然要和人打交道,而在这些和杜甫打交道的人中间,最亲近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杜佐,一个是阮昉,一个是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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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杜佐。依据诗意分析,杜甫在来秦州之前大概就知道杜佐在秦州隐居,或许还通过书信什么的联系过。杜甫有《示侄佐》、《佐还山后寄三首》等寄赠杜佐的诗,其《示侄佐》题下注:“佐草堂在东柯谷”;[1]628有“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句,以竹林七贤之二的阮籍、阮咸叔侄类比,有偕隐东柯的意谓。以后杜甫真的寓居在了山幽水清的东柯谷。《秦州杂诗二十首》有好几首就是在东柯谷写的,其中三首直接提及“东柯”,其十三有句:“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1]583其十五有句:“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1]585其十六有句:“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同……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1]585就是说杜甫隐居东柯谷,肯定和杜佐有关,一定程度上是由杜佐促成的。很可能叔侄相邻而居。《秦州杂诗》其十三“传道东柯谷”句赵次公注:“《天水图经》载秦州陇城县有杜工部故居,及工部侄佐草堂,在东柯谷之南,麦积山瑞应寺上。”[11]315隐居东柯谷的杜佐经营有方,虽为隐士,但有家业——园圃、草堂,杜甫沾了不少光。《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提到“白露黄梁熟,分张素有期”[1]629约定惠赠黄米;其三提到“甚闻薤霜白,重惠又如何”,[1]630商量再给白薤。无疑杜佐的接济是杜甫得以在秦州寓居的保障之一。唐代有史可查的杜佐有两个,一个是官至大理正的杜佐,一个是没有职官的杜佐。岑参有诗《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有云:“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还须及秋赋,莫即隐蒿莱。”[12]551是说国家还是需要人才,你也不要灰心丧气,等待机会继续应试,莫要早早地就计划隐居。这个杜佐当即没有职官隐居而终的杜佐,也就是在秦州和杜甫携隐的杜佐。“莫即隐蒿莱”,说明此杜佐早就向老朋友岑参说起过隐居的想法。终成隐士是有思想基础的。岑参和杜佐是挚友,杜佐是杜甫同族的子侄,杜甫又和岑参是挚友,于是因为杜诗和岑诗唐代多了一个有名有姓有事迹的人。
关于阮昉。杜佐之外,杜甫交游的亲朋之中还有一位土著隐士阮昉。杜甫有诗《贻阮隐居昉》、《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其《贻阮隐居昉》有句:“陈留风俗衰,人物世不数。塞上得阮生,迥继先父祖。”[1]544将阮昉和出过竹林七贤之二的陈留阮氏家族联系起来,这其实很不靠谱,属于因隐士姓阮而联想到阮姓的大隐士陈留阮籍、阮咸的虚拟门第关系。这位阮隐居可是真隐士,如《贻阮隐居昉》言:“更议居远村,避喧甘猛虎。足明箕颍客,荣贵如粪土。”[1]545于是和理想隐居的杜甫自然而然接成了同道好友。这位阮隐居和杜佐一样也是一个善于安排生活的人,有园圃可资田作,自给自足,间或还送杜甫白薤三十束。杜甫成都诗《绝句四首》之一有句:“梅熟许同朱老喫,松高拟对阮生论”,[1]1142依旧流露出对阮生雅趣逸情的认同。
关于赞公。杜佐、阮隐居之外,杜甫交游的亲朋之中还有一位他乡相遇的故知赞公和尚。赞公乃长安朱雀大街南怀远坊大云寺住持,是杜甫的老相识。至德二载(757年),杜甫身陷安史叛军占领的长安,曾留宿大云寺,有诗《大云寺赞公房四首》。赞公因何在秦州,杜甫《宿赞公房》诗题下小注交代:“京中大云寺主,谪此安置。”[1]592说明是因谪即贬而来。注者多认为赞公属肃宗打击的“房琯党”因受牵连贬来秦州,类似推测是否符合实情,不好做结论。一个事实是赞公先杜甫来秦州,和杜甫不期而遇。其《宿赞公房》句“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1]592之“何来此”三字惊怪发问可以证明。接着又有《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寄赞上人》、《别赞上人》等诗。意想找一块适合建草堂的地方和老朋友相邻而居,“与子成二老,往来亦风流”,[1]598无奈衣食无着,情况不许可,只好在留下一句勉励语“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1]668之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秦州流向成州。无论如何,杜甫能够在秦州寓居多日,和赞公精神上的慰藉和物质上的支援是分不开的。有一个可以相互吐露心声的知心朋友绝对是值得留恋的。
下面讨论一个问题。对于杜甫和赞公会面的地点,通行杜诗注本将杜甫致赞公的诗全部编在秦州诗内,和同谷无涉。而《成县新志》等一些方志和成县杜甫草堂个别诗碑都提及有杜甫和赞公在同谷东南凤凰山大云寺相聚之事,这其实属于方志为首的“地方”抢夺名人地望的普遍技法,不值得过度重视。然而2000年以来,不断有当地学者旧话重提,宣传或论证杜甫赞公交游之地在同谷。其代表作品为《杜甫与赞公交游考》[13]和《杜甫与赞上人交游在同谷考》,[14]其论证方法:一是列举成县旧志记述,二是分析地形地貌说秦州西枝村和诗意不符,三是说诗中反映出的时令物候放在同谷最合适。对此,我们做一些简单分析。
其一,西枝、东枝其实就是西支、东支,这样命名山脉的办法各处都有,如元末明初文学家苏伯衡《西枝草堂记》所谓“西枝草堂”指的就是浙江平阳九凰山支脉所建的草堂。不能因为成县有类似的地名而硬给赞公找新住处。
其二,《寄赞上人》“徘徊虎穴上,面势龙泓头”[1]598的“虎穴”、“龙泓”乃风水学名词,《发同谷》“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1]705的“龙潭”、“虎崖”是飞龙峡周围的具体地名,不能先混为一谈再偏向同谷。
其三,西枝村寻置草堂时所谓“出郭眄细岑,披榛得微路”[1]594所出的“郭”不要死盯着秦州城,唐宋时期今天水麦积区之甘泉镇、东柯之街子都有城郭。再者,杜甫寓居同谷时在凤凰山下飞龙峡已有草堂在焉,再在西枝找什么卜居地?
其四,关于时令物候只提一点疑问,杜甫到达同谷乃是农历十一月,如何就能和《宿赞公房》的“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1]592对接?陇南的气候是比天水暖和些,但菊花还不至于寒冬十一月还在怒放吧!
县文化馆的同志告诉我们:“峡口外面不远,有一座睡佛寺,是当年杜甫与赞上人交往的地方。”经此一提,我们注意到这里的石碑上也有如此说法,“卜邻如夙约,结伴迎禅房……”;“昔公由秦入蜀,爱其地,结茅以居,与赞公往来,后人以祀公。”杜甫本来是在秦州与赞上人交往,离秦州时还有《别赞上人》诗,杜甫在同谷仅住了一个月,难道在这段时间里赞公又赶来了吗?对这个问题,我们当时就感到奇怪,后来查《成县新志》,载有:“大云寺,县东南七里,俗名睡佛寺,即杜子美与赞上人相聚处,赠答有诗。”这段记载,倒把上面的疑案解决了。我们知道,赞上人是长安大云寺主持,成县也有个大云寺,就把赞上人附会来了;志书说“赠答有诗”,而杜甫与赞公赠答之诗都可确指其地,而无一首写于同谷。[15]117-118
再补充一条,一见“大云寺”就认定赞公当住持的做法殊不妥。秦州西面的关子镇,就有唐代的大云寺,旧志多有记载。民国《天水县志》卷2《建置志》说:“大云寺,在关子镇南街。李唐时建,高槐数寻,大逾丈。”
还得指明一点,杜诗的祖本——北宋王洙《宋本杜工部集》将杜甫和赞公交往的诗作统统排在《发秦州》之前,无论如何都值得珍视。
杜佐、阮昉、赞公而外,杜甫还接触到不少人众,包括不少社会下层各色人等。
来去匆匆的使节。诗中称之为“汉节”、“使客”、“使星”、“驿使”等。国家动荡,朝廷多事,秦州为陇右重镇,当然少不了使节匆匆忙忙的身影。
异域风情的胡人。即如“胡舞白题斜”的胡人舞者、和汉人杂处的“降奴”、看渭水涨落的“羌童”等,再如牵掣骆驼奔忙于陇右各地做生意的“羌女”、“胡儿”等胡商,谈笑风生的“羌妇”、“胡儿”。一般而言,形体有别于汉人,拥有蓝眼、高鼻的西域人被称为胡,而广义而言,和汉族习俗有别的少数民族都可称作“胡”。秦州是丝绸之路上西越陇山最繁华的都市,自然少不了胡人。这些胡人既有土著的,更有不少是外来客居的准土著。古人注杜诗,一遇“羌”或“胡”便神经质般地感到面目可憎,其行为都是吐蕃入侵或社会动荡的前兆,至今“遗韵”绵延不绝。事实上,兼容开放是大唐王朝的常态,胡汉杂处也是“当是时也”丝路沿线城市的常态,更是只有唐代才有的独特景观。杜甫秦州诗中不时有“胡”涌现,旨在反映或自然流露秦州独特的异域风情,我们尽量不要想歪了。
亦真亦幻的佳人。天下大乱,人民流徙,其中少不了家破人亡的红颜薄命者。尽管诗人以“佳人”为题,大抵属于凝练典型形象的做法,但《佳人》中的佳人肯定有其现实原形。对佳人我们宁信其有,杜甫极有可能和《佳人》中的这位绝色美女四目相对,促膝交谈。但读《佳人》能感受到的最多的还是恍恍惚惚、亦真亦幻。“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1]554直抵屈原笔下的山鬼。空谷佳人,大姐侍婢,又让人联想到《白蛇传》中的白蛇、青蛇——白素贞和小青。我们宁信其有吧!天下大乱,大家受苦,女人更是难过,读《佳人》也让人联想到乐府诗《上山采靡芜》,更让人联想到韦庄的《秦妇吟》。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佳人的沦落自然是悲剧,也是乱世人民的共同悲剧。佳人清纯如山泉,贞节似松柏。佳人自有杜甫自况的成分。
形象模糊的人。如见过战争场面的“年少临洮子”,如“船人相近相报”的“船人”,“野寺残僧少”的“僧”及“取供十方僧”的“十方僧”,准备征衣了心事的捣衣妇,“鞍马去孤城”的“君”,从军远行的健儿,从人觅小胡孙的“人”,等等。这些各色人等,有些和杜甫是一面之交,如“船人”;有些相对熟悉些,如《从人觅寄小胡孙许寄》的那个“人”;有些可能只是闻,如捣衣妇,盖是闻捣衣声而联想到捣衣妇的苦衷;有些则是见,如《送远》所述的“君”,《送人从军》的从军者,盖是见到送别的场面有感而发。尽管这些人的形象有些模糊,但杜甫“诗史”的风格表露无遗,其关注面之广使人叹服。
伐竹者和狙公。纪行诗《石龛》出现了一位伐竹者的形象“伐竹者谁子?悲歌上云梯。为官采美箭,五岁供梁齐。苦云直簳尽,无以充提携。”[1]687-688诗题名为石龛(甘肃西和县南八峰崖石窟)实际不着石龛一字,重心在对伐竹者的采访上,同情上。爱心无限,大爱无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诉说困境,带出了一位同病相怜的狙公,“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深山里”。[1]693天寒地冻,生活无着;天地之大,不见援手。惟狙公不弃不离,带“我”一个外地流浪人不止一次地在山谷里讨生活,人间尚有温情一丝。狙公万岁!
“佳主人”、“诸彦”及“数子”。杜甫车驾到达上禄、同谷交界的积草岭,想象中“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的南州乐土同谷在望,喜出望外,有诗“卜居尚面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1]689带出了准备接待他的“佳主人”、“诸彦”。现如今下级领导迎接上级领导一定得前往本县地界热烈欢迎,那时唐朝“佳主人”、“诸彦”虽没有在县界恭候多时矣,而其中的温馨杜甫肯定感受得到,“来书语妙绝,远客惊深眷”。[1]689到了同谷,秦州的困顿并没有丝毫的改善,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不禁要问“佳主人”、“诸彦”干嘛去了?他们都是些谁人?干嘛……。其《乾元中家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有句“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1]699“七歌”闭幕又引出了一位“山中儒生”。其《发同谷》有句:“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1]705临别同谷之际,还引出了几位亲朋“数子”。这“山中儒生”、“数子”又是谁人呢?联系到杜甫大历五年(770年)诗《长沙送李十一(衔)》“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1]2090同谷县唐初一度为西康州。我们做出了这么样判断:佳主人=山中儒生=李衔;诸彦=数子。现在的疑问题是,佳主人、诸彦为何没有帮助杜甫一家人摆脱困境,就现有资料根本无法满意回答此类问题,留此以待识者。俗言:“出门靠朋友”,这朋友终久没有靠住,其中的谜一长串,迷倒了一批又一批的解杜之人。再如撇开“诸彦”,那临歧握手、洒泪而别的“数子”会是“七歌”其二“闾里为我色惆怅”的闾里即邻里父老吗?
思念中的人。异乡异客,贫困潦倒,而诗人爱心不减少许,思念亲朋的深情绵绵不绝。秦州诗中怀人之诗有14首。有《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1]589的千古名句,有《夜梦李白二首》梦中相会的瑰丽情思,另有《秦州见敕目……》等三十韵、五十韵的叙事兼抒情长排。舍弟、妹妹及老朋友李白、郑虔、薛璩、毕矅、高适、岑参、贾至、严武、张彪等一并思念一遍。身无一文,心忧亲朋,这是一种伟大的感情,也是杜甫秦州流寓生活的组成部分。对弟妹处处表露出老大哥的风范,关切备至,“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1]590臆想骑乘大鸟腾飞去看望远方的弟弟。抚今追昔,升迁者,恭喜祝贺之;贬迁者,担忧抚慰之;隐逸者,赞叹向往之。而每一首诗都洋溢着一种积极面对人生的基本态度。梁启超先生称杜甫为“情圣”,[16]其秦州的怀人诗正好可做为注脚。老朋友吴郁贬官在外,因被贬之时自己未能施救,愧疚不已,以至在同谷寓居时,数九寒天,不远数百里探访其“江上宅”,有句“于公负明义,惆怅更白头”[1]671就是鲜活的例子。
杜甫和亲朋交游,至情至性,古道热肠,无限情思,自然浓烈。
唐代的交通史,以严耕望先生研究得最好,我们就以严著《唐代交通图考》为依据追寻杜甫的行踪。杜甫是华州辞的官,准确地说是华州罢的官,罢官之后携家西行。当然西行首先得由华州到长安,这中间有驿馆12个,著名者如渭南驿、新丰馆、灞桥驿、秦川驿、长乐驿等。据地志记载,距离为一百八十里。[17]第一卷京都关内区22-29南宋郑刚中《西征道里记》记华州至长安的经历云:“二十日……宿华州,州治对少华。二十一日,赤水镇,东西阳村,宿渭南县。二十二日,零口镇、新丰市,宿临潼县。二十三日,灞水涨,不进。二十四日,灞桥镇,浐水,长乐坡,宿永兴军。”[17]第一卷京都关内区18-19永兴军治所就是长安,可见华州至长安也就是两三天的路程。
长安再往西就踏上了通达西域的大驿道,西安至秦州有驿馆至少在20个之上,著名驿馆及府县有咸阳驿、马嵬驿、武功县、扶风县、岐山县、凤翔府、汧阳县、陇州、大震关、分水驿、清水县等,其间总里程《元和郡县志》记为800里。[17]第二卷·河陇磧西区354-366杜甫拖家带小,800里的路程估计得十天半个月的。岑参赴安西,其《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有云:“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12]239说的是十万火急情况下驿骑的速度,以此论秦州至长安间三日足矣,但这个不可以和杜甫西行速度类此。
清乾隆四年(1739年),甘肃西宁道杨应琚奉命赴京朝觐,一路记有日记《据鞍录》,每日行程一清二楚。杨经秦州,翻关山,沿关中官方驿道东行,线路和杜甫西来线路基本吻合。所不同者,下陇山后唐代所行是大震关道,而清代是咸宜关道,咸宜关道在大震关道之南,两道在陇州神泉铺附近相会。因此,完全可以用杨的行程类比研究杜甫当年的行程。杨于七月八日抵达秦州城,九日游览州城周围名胜,十日起程赴清水,并夜宿县城。十一日起程,十二日过关山,宿陇州……,十三日过汧阳县,十四日至凤翔府,十五日至扶风县,十六日过马嵬坡至兴平县,十七日至咸阳,十八日至省城西安府。在西安交游数日后,二十二日继续东行至临潼县,二十四日至渭南县,二十五日至华州。[18]335-349据此,秦州至长安用了八天,长安至华州用了三天,共计十一天,杨是骑乘而行,杜是坐车而行,杨可能要快些,综合考虑,杜由华州西来秦州其间用时不出十日至十五日之间。由《立秋题后》“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知,杜甫罢官是在当年立秋之后(七月初八日),再加上半个月左右的行程,到达秦州时应是七月底或八月初。
由诗意推断,杜甫来到西行的目的地秦州,当住在秦州城。想必老杜从任上罢官不久,囊中尚有“大钱”足以支持在城里生活的费用。无官一身轻,闲来无事,饱览秦州近郊名胜,如南山的南郭寺、北山的隗嚣宫、西郊的驿亭等。也过访阮隐居这样的高土,赤谷西崦人家这样的农人村落。时而登城望远,时而漫步抒怀……俱有诗作。但好风月不能当饭吃,城里是住不下去了,于是杜甫想到了乡下,想到了隐居。《秦州杂诗》中盖有七首是在秦州东今天水市麦积区甘泉镇东柯河谷所吟作,有三首直接咏及东柯谷,可判定杜甫在出得城来之后的确在他侄子杜佐先行隐居的东柯谷隐居。东柯谷西面隔着一条低矮的山梁就是永川河谷,在永川河谷唐代太平寺所在的今甘泉镇东南,今之元店村古之西枝村乃老朋友赞公住锡之地。由杜甫致赞公的一些诗作判定,他虽在东柯暂时隐居,而始终想着在西枝附近置草堂定居。如前所言,永川河谷和东柯河谷只是一梁之隔,东柯河的上源仙人崖有灵应寺;永川河谷北有太平寺,南有麦积山石窟(唐称应乾寺),三所大寺都始建于南北朝时期,杜甫到来时有所衰落,但依然是陇上名寺,佛教氛围浓郁,杜甫有诗《太平寺泉眼》、《山寺》歌之咏之。可以判定暂居东柯谷的杜甫,不时往来两河两谷之间,与杜佐为邻,和赞公交游。
时间到了乾元二年的十月份,天转寒凉,生计危机,杜甫应可能是在秦州结识的同谷隐士李衔之邀踏上了南下同谷的路。在夜半离开秦州之前,留赠《别赞上人》与异县相逢的旧友赞公作别。杜集没有作别杜佐的诗作,不会是叔侄闹翻了吧?但愿没有。同一年的第三次行役,走得有些无奈,也有些许狼狈,但比较从容,也许诗人已经适应了流浪生活。在秦州至同谷的征途上题诗十二首纪录行程,其《发秦州》题下注“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十二首”。[19]续古逸丛书集部149十二首诗每一首都以所经地名为诗题,依次是:秦州—赤谷—铁堂峡(以上三地在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境)—盐井(在今甘肃省礼县境)—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以上五地在今甘肃省西和县境)—积草岭(在今西和县和成县交界)—泥功山—凤凰台(以上二地在今甘肃省成县境)。据古县域,唐代秦州至同谷县之间,有长道县、上禄县,杜甫《发秦州》提到的“南州”即成州,其治所在上禄县(令甘肃西和县城北)。
杜甫同谷寓居地在县城东南凤凰山下的凤凰村,从诗句中我们看不到他入城的迹象,可能和其执意隐居有关。他的同谷寓居不足一月,其间往来凤凰、栗亭之间,而离开同谷的出发地在同谷东面的栗亭,《木皮岭》有句“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可为证据。期间还远去散关道上的两当探视老友吴郁江上宅。由于生活处境较在秦州时更加困苦,诗人的心境更加拘促,尽管同谷风景绝佳处不少,而只留下一首
写景诗《万丈潭》,此潭在凤凰山下的凤溪上,也就在杜甫草堂的凤凰村的边上。
时间到了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原本满怀希望的同谷并没有解决杜甫的生计问题,于是他开始了“一岁四行役”第四次行役,入川撞大运。其《发同谷》题下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剑南纪行”,[19]续古逸丛书集部152同谷至成都府之间依旧有诗十二首,依旧是每一首都以所经地名为诗题,依次为:同谷—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成都府。其中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在今甘肃徽县境内,以在古县域论,今徽县唐代称河池,属凤州,归山南西道辖。
诗人不幸秦州幸,杜甫作为唐代一流的大诗人,因生活无着流寓秦州,陇右名州秦州也并未能留住诗人流浪的脚步,而秦州却因为诗人的到来而留下了诸多光彩夺目的篇章。
首先,应该弄清楚我们的研究对象应该称作秦州诗还是陇右诗。
杜诗原本就没有大的如“两川诗”、“陇右诗”,中的如草堂诗、夔州诗、秦州诗,小的如同谷诗等等的诸如此类的叫法,“××诗”这是现代研究者“圈地”研究的结果,类似的名词说多了业内也就认可了。“陇右诗”的提法,据我所知源于李济阻等先生的《杜甫陇右诗注析》一书,本书1985年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由是可以说“陇右诗”概念确立于1980年代。研读“注析”,知所谓陇右诗即杜甫流寓秦州期间的诗作+秦州至同谷纪行诗+流寓同谷期间的诗作+同谷至成都纪行诗部分诗作(今甘肃境内部分),简捷一些用“××诗”的办法其实就是秦州+成州诗。对于杜甫成州同谷境内的诗作,唐之同谷今之成县的研究者更喜欢用“同谷诗”称之,张国正、张炯之编著有《杜甫同谷诗编》。[20]而废名先生的《论杜甫》将杜甫流寓秦州期间的诗作称秦州诗、《发秦州》以下诸诗称为“入蜀诗”。[21]第四卷2167,2184可见“陇右诗”之类的名称从来就不是铁定如是。
杜甫寓居秦州、成州时,唐代的陇右道辖秦州、成州,翻阅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地图一望便知,[22]隋·唐·五代时期61-62似乎以“陇右诗”概括杜甫在今甘肃境内的诗作应无疑义,其实不然。
其一,“陇右”的概念过于宽泛。陇右之概念如始于两汉之际,当时不是具体的行政区划,而是大区域概念,指陇山之西地域,相当于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四郡。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年),以山川形便划分全国为十道,始设陇右道,范围除今甘肃全境之外,高宗、武则天时其西境包括西域的安西四镇,直达咸海,大得没边子。不过这也是地理区划,并非政治区划。[23]191开元二十一年(733年)调整道制,分十道为十五道,道设治所,置采访使,道有了政治区划的意谓,但其主旨还是监察,和元朝以来的行省大不相同,以现代行政制度类比,相当于1950年的西北局、华北局之类的概念。其监察范围据《唐六典》为二十州,其中包括西域的伊州、西州、北庭、安西,区域和十道时相当。所谓“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24]68具体一些,今天的甘肃+青海+新疆就是开元天宝间陇右道的范围。虽然秦、成二州在陇右道范围内,但以这样宽泛的地域概念命名其中两州发生的文化现象,显然名实不副。更何况,在杜甫来秦州前的前一年乾元元年(758年),朝廷停止派各道采访使,方镇节度使兴起,贞观、开元时的道制其实已经废止。
其二,学术界研究杜甫诗歌,一些约定俗成公认的提法如“成都诗”或“草堂诗”、“夔州诗”等都是具体的行政设置或地点,唯独“陇右”是区域名,和其他相关提法不合拍。因此“陇右诗”的命名不及“秦州诗”质实准切。
其三,据《旧唐书》卷4《地理志》,“秦州中都督府……天宝元年,改天水郡,依旧都督府,督天水、陇西、同谷三郡。”开元间,全国设大都督八府,中都督府十五府,下都督府十一府,共三十四府。[25]44-45秦州即为中督都府十五府之一。督都府虽为军事设置,而其职责不限于军事,还有监察职责,因此杜甫《秦州杂诗》其三有“州图领同谷,流道出流少”句。[1]574这反映的是当时的实情。
其四,以数量论,据《杜诗详注》统计,杜甫流寓秦州时的诗作共计112首,其中秦州境90首,成州境22首。成州诗只有秦州诗的四分之一不到,为得到一个更加可取的提法,“牺牲”一下含于“秦州诗”也是可以的。因此论诗者,多有将同谷期间的诗歌归类于秦州时期而统称秦州诗者,如赵俪生先生的《谈杜甫的秦州诗》。[26]
其次,我们再考究秦州诗到底应该是多少首。
现在我们看到的杜诗,是散佚之后从晚唐樊晃至于北宋诸多学者辛勤努力而收集在一起的杜诗孑遗。据陈尚君先生估算,杜诗约为2500首,亡诗最少也在千首以上。[27]325秦州诗的命运似乎好些,四个多月一百余首,即便有散佚,不会太多。但保留下来的毕竟不是原状,北宋整理注释时不可避免地有混入的其他地方的诗作,甚至有可能混入非杜甫的诗作。所以有些诗作归属的认定还真是不好办,如《遣兴》诗,如有些咏物诗。正因为如此,“秦州诗”的具体数量是统计不清楚的,我们只能说某某书上是多少。因为注者理解不同,秦州诗的数量也是不定的。试举几例:
南宋《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110首。
南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137首。
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111首。
清钱谦益《钱注杜诗》135首。
清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117首。
清杨伦《杜诗镜铨》111首。
清蒲起龙《读杜心解》115首。
客观地说,正是因为有杜诗早期散佚的这一客观事实,造成杜诗编次从北宋以来就争议不断,而依据现有的资料根本无法判定秦州诗准确数量,我们就从众表述为110多首或100多首吧。
最后,我们简单地总结一下秦州诗的艺术特色及艺术成就。
杜甫是一位流浪诗人,而在其流浪生涯中,乾元二年是最为动荡的一年。春三月,由洛阳到华州;秋八月由华州流秦州;冬十一月,由秦州赴同谷;冬十二月由同谷南下成都。正《发同谷》所谓“一岁四行役”。“诗穷而后工,坎坷不平的穷愁际遇,陇右山川的艰难险阻,磨炼了诗人的意志,开拓了诗人的视野,同时锻造了诗人的灵魂,使得诗人宽仁博大的胸襟全面升华,怨而不谤,哀而不伤,人格诗艺均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28]
就形式而言,秦州诗除《同谷七歌》外,全都是五言诗,五律为主,计67首;次为五古,计33首;再次为各五排,计5首。其中《秦州杂诗》和咏物诗均为五律,遣兴诗和纪行诗均为五古,寄怀诗则多为五排。诗人似乎以寓居秦州为契机有意识地创作五言诗,或者说将秦州当成了五言诗的试验场。“遣怀”诸诗、纪行诸诗、“同谷七歌”都是有意而为之的大型组诗。不论是登临抒怀、咏物思人,还是排遣幽情、记录行程,五言吟咏,天马行空,从而极大地丰富了五言诗的表现手法,提升了五言诗的层次。
就内容而言,有杂记,有咏怀,有睹物,有思人,有纪行,内容丰富多彩,而成就最为突出的当数自然山水诗。“杜甫陇右诗的另一个重大变化就是社会人事转向自然山水。秦州以前,即诗人48岁以前,共存诗260余首,其中专写山水者,不过40首左右,约占14%;而陇右诗,则大半写山川风物。所以宋人林亦之说:‘杜陵诗卷作图经’(《奉寄云安安抚宝文少卿林黄中》)对于杜甫的陇右山水诗,历来都很重视,给予很高的评价。可以说,杜甫在秦州、同谷期间,每经一地必有吟咏,陇右山川的奇姿异彩都得到生动形象的描绘和反映。”[29]且描绘山川,忧国忧民尽在其中,真情实感自然流露,情景交融,余味无穷。而其自然山水诗的极致便是秦州至同谷纪行诗及同谷至成都两组纪行诗。“以狮子搏兔之全力描绘陇蜀山川,而且打入身世之感、生事之艰,成为古代纪行诗中的空前绝后之作。”[30]129
就思想境界而言,穷困潦倒境遇下诞生的秦州诗,有穷困之诉,但绝无潦倒之态,诗歌处处体现出的是人文关怀,大爱无疆,一枝一叶总关情,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一点在《废畦》、《萤火》等咏物诗,《梦李白二首》等怀人诗中得到充分体现。梁启超先生在其《情圣杜甫》讲演词中六次引及秦州诗歌。[16]605-620“爱国情最挚,忧民心更慈。”[31]461我们的诗人始终无法选择自己的理想生活,而不论环境多么险恶,人道主义的理想恒久高扬。
对于秦州诗的地位,引两位文学大家的评议就足以说明。冯至先生说:
在杜甫的一生,七五九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的成就。[32]82
朱东润先生评论说:
乾元二年是一座大关,在这年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的诗人,在这年以后,唐代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33]82
陇山是关陇之间的一座大山,翻越了陇山实际上是开始杜甫的另一种人生。赵俪生先生将杜甫的诗歌分为三期,居中地位的便是“秦州期”。“第二期我们叫‘秦州期’,作者的人生观有了变化,诗的主导风格渐近于浪漫主义,调子激越苍凉,像《同谷七歌》,李太白写得出来写不出来,我们还未敢必。”[34]405-406秦州诗也是杜甫诗歌之间的一座大山,开始了杜甫诗歌的另一种境界,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对现实社会的态度,都有了深刻的变化。因此,秦州诗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探讨促成秦州诗成就的原因,有两点最为要紧。
其一,诗人身份的转变。华州罢官之后,杜甫一度入好友严武幕府,两度授官但均未赴往。就是说华州罢官的杜甫实际上已完成了其人生由官宦子弟、官宦生活到平民的角色转换,成了纯粹的诗人,“专业作家”。少了对官家的幻想,多了对现实的反思,流浪人生、广泛接触社会下层的阅历,都推动其诗歌呈现出内容的多样性和艺术的升华。
其二,得江山之助。杜甫的老家巩县及其长期生活的长安、洛阳地处中原大地或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四野无垠。而陇山之西的秦州,山大谷深,林木茂盛,异域风情,边塞气韵,显然是两种世界、两种境界,惊异、新鲜感觉赴面而来。平民诗人的身份,天纵之才的大笔,附之以秦州的伟丽山川,自有雄奇灿烂的瑰丽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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