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夫
(天水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青铜是指铜和其他化学元素的合金,多以锡、铅与铜合成,古称为金或吉金。青铜是在烧制陶器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有一个非常漫长的技术和经验积累的过程。考古资料证明,在距今6000余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青铜就已经出现,5000年前马家窑文化时期开始铸造简单的青铜工具,[1]4000年前的二里头文化出现青铜容器、乐器,铸造技术成熟,已经是典型的青铜文化。而这个时间段正好与开启了我国奴隶制先河的夏王朝相一致,因此,我国的青铜时代是伴随着奴隶社会的出现而出现,奴隶制的兴盛而达到高峰、奴隶制的衰落而衰落的。
从纹饰方面分析,齐家文化铜器上已经有直线构成的简单几何图案作为装饰,夏代出现实心连珠纹和以线条表现的动物纹。这些复杂的形象通过精巧的构图组合在一起,彰显着青铜器的庄重、华丽和神秘,成就了青铜艺术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总体而言,动物纹涉及的题材最为广泛,伴随着青铜器的发展与衰落,一直占据着青铜器装饰纹样的主体地位。动物纹又分兽面纹、龙纹、凤鸟纹等,商、西周青铜器中兽面纹最为发达,绝大多数器物都以兽面为主体纹饰,兽面纹的研究也因此具备特殊的价值。
宋代起青铜器研究者多把商周彝器上那些夸张的动物称为饕餮纹。《神异经·西荒经》中有云:“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又据《吕氏春秋·先知贤》记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极更也”。[2]卷十六,先识览由此可知,饕餮是一种有首无身,吃人不用咽的贪食动物,这种传说中的神兽源自先民幻想,集现实生活中多种大型巨兽的特点于一身,其形象具备复合性,森严、狞厉,非常夸张。后来,不少学者发现青铜器上只表现兽的头部有首无身的形象较少,大多数两侧有左右展开的躯体和尾,所以逐渐改称饕餮纹为兽面纹。
商、西周时期兽面纹的特点是以额和鼻梁为中轴线,做左右对称展开。一般上部为角,中部为眉、眼,眼侧为耳,下部为大张的嘴,但嘴因过度夸张只有上唇及上齿,没有下颌。所有商、西周时期的兽面纹都是在这一模式的基础上发展、演变的,在各个不同阶段其表现手法和技巧差异较大,现在做简要的介绍。
商代早期的都邑在今河南郑州,时称商城。考古工作者在商城一带的二里冈、白家庄、张寨南街、杨庄、南关外、二七路等地发现了多处商早期墓葬和青铜器窖藏。出土器物显示,这一阶段的青铜器物种类还比较简单,器壁普遍较薄,器身纹饰多为浅浮雕,兽面纹已经成为主体纹饰。此时的兽面纹比较简单,多以粗犷的曲线勾回构成,整体形象还比较抽象,但对兽目的表现比较到位,夸张有力。出于铸造水平的限制,兽面表现的复杂程度和器物体积大小关系密切,一般较大的容器上的兽面纹体积较大也比较复杂,除了兽目还表现兽角,写实程度较高;较小的器物兽面纹体积较小也比较简单,有的甚至只有兽目,写实程度较低。以兽目为中心进行夸张表现,线条轻浅、单薄乏力是此期兽面纹最大的特点。
商中期的青铜器以河北藁城台西村遗址下层、北京平谷刘家河商代墓葬、殷墟文化一期等地出土的器物为代表。这一时期的青铜器较之前有很大的发展,器壁增厚,器物雄浑,器身纹饰线条由原来的轻浅、单薄变得较为细密、有力。纹饰种类增加,雷纹和羽状纹比较常见,以浮雕为主,个别出现高浮雕的附加饰物。兽面纹仍是器物主体纹饰并向复杂发展,随着对兽面表现的深入,写实程度有所增强,除着重表现的兽目和兽角外,整体图形保持了较高的造型表现水平,并且具备强烈的象征意味,体现出一定的神秘、恐怖气息。
商晚期的时间一般以武丁后期算起,至帝辛接近200年。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多因袭商人遗风,这是因为周人克灭商之前没有大规模的青铜铸造业,在灭商之后,周同时也接收了商人从事青铜铸造的奴隶以及商的部分青铜礼器,并将之分配给各诸侯,才有了周初的青铜工业。因此,周早期的青铜器与商晚期基本一致,其纹饰也出入不大,特别是兽面纹很难仔细区分,故而统一论述。
这段时间出土青铜器物较多,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殷墟妇好墓,小屯村18号墓,武官村大墓等地墓葬器物。商晚、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已经非常成熟和发达,比之商中期无论是器物种类还是造型技艺都有巨大的提升,特别是在艺术装饰方面,平雕、浮雕、圆雕综合运用,呈现灿烂辉煌的发展高峰。这一时期的青铜器,体量进一步增大,器壁增厚,为装饰图案的发展预留了极大空间,青铜器装饰高度发达,一般由主纹和地纹双重纹饰构成,平雕、浮雕、圆雕相互结合,装饰上附加装饰,主纹和地纹对比强烈。此期,兽面纹仍是最主要的纹饰,形象向具体发展的同时出现多种表现样式。既有高度写实的,又有比较抽象的,还有兽目十分写实其余部分运用其它几何纹饰进行代替综合表现的。具象的一类兽面纹经常对兽角进行夸张和扩大,兽目相对缩小,并向圆和高发展,有的形似即将发怒的牦牛,有的形似恐怖的鬼魅,充满了神秘色彩;抽象一类的兽面纹兽目仍然高凸而充实,角、耳、鼻、嘴被遒劲的线条勾画成简明的形象,与地纹统一在一起,意象广阔深邃;综合表现一类的兽面纹其目也较高而突出,眉、嘴多用单独的夔纹替代,再配以卷曲的地纹,语义更加地神秘。
商晚、西周早期的兽面纹,其面部特征比较统一,但角的种类很多,根据日常生活经验,一般人也可以进行区分。如河南安阳侯家庄出土的几个兽面纹大方鼎,其兽面似牛的,而铭文正好也为牛;花纹似鹿的,其铭文也为鹿。兽面纹角形还有向下盘曲似羊者,作倒C型弯曲变角为耳似虎者,作夔纹似龙者等等,变化丰富。
西周中期开始,青铜器在各个方面都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和西周早期形成了明显的分界。首先是青铜器出现了许多新样式,产生了许多新颖的器形,其中鼎、簋、尊、方彝的变化较大,且形式复杂多样。总之,这一时期器物种类和纹饰的增多冲淡了兽面纹在青铜器纹饰中的统治地位,兽面纹也同这一时期的其他纹饰一样删繁就简了,在基本保持传统样式的前提下向粗疏发展,高浮雕结合低浮雕再加地纹精心表现兽面的情况已基本不见。同时兽面纹的具象特点开始消解,除兽目尚可辨认之外,其余部分保持了对称构图的同时和地纹开始混为一体,逐渐演化为装饰的一部分。此时的兽面纹不再具备威武庄严及神秘感,变得软弱无力,这很可能与礼制的衰落有很大关系,兽面纹所代表的王权象征意味严重削弱时,必然导致精神意义的视觉消解。至西周晚期,兽面纹完全衰落,变形兽面的出现代表了兽面纹的解体。此时,变形兽面已经不再作具体描绘,鼻准线退化为两条竖曲线,角耳退化为横向的曲线,和几何纹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至此,兽面纹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兽面纹是否具备特定的含义或某种社会性功能,长期以来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青铜器的艺术装饰出现之初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和社会功能,只是纯粹的装饰。”[3]另一种则认为,“在天命论充斥着人们思想的上古时代,青铜礼器的纹饰具备特定的含义,同时承载着特殊的社会功能。”[4]
关于青铜纹饰的社会功能。《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以上下,以承天休”。可见铸鼎象物的目的在于知神奸、去鬼魅、协上下、承天休。其教育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功能,青铜器在彰显强大国力的同时还承载着特定的精神语义。
兽面纹所表现的可怕动物,应该有两种含义,第一种是肯定自身,保护同类;另一种是惩戒敌人,恐吓异己。这种可怕的动物和原始社会的“图腾”或有潜在的联系,“1986年6月发现于浙江反山M12:98玉琮和M12:100玉钺上完整、复杂的神人兽面”,[5]印证了青铜器上的兽面纹是远古“图腾”的一种变体。“图腾崇拜”起始于父系氏族社会,“图腾”的含义是肯定氏族自身,保护氏族成员,为氏族成员共同的崇拜的对象。而进入奴隶社会之后,氏族内部分化,阶级产生,新的图腾不再保护全体氏族成员,而成为特定阶级力量的象征和保护“祯祥”,兽面纹因此而产生,在肯定自身的同时又被赋予排除异己的另一意蕴。既然被保护着的范围缩小了,只是少数统治者的“祯祥”,所以兽面纹以较为具体的形象表现出来,并且随着阶级社会的深入发展而演化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样式来。
无论以后兽面纹如何演变,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初牛在其中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从商早期的兽面纹产生开始,就有较为清晰的目和角,而目和角无论从其样子本身还是从组合方式方面来看,都应该是牛。到目前为止,牛仍然是许多少数民族宗教祭祀活动时的圣物。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牛头作为宗教仪典的主要标志,被高高挂在村口的树梢,对该族群具有极重要的含义并起保护作用。这种观念和商周时期应该是一样的。兽面纹的产生可能是这样一个过程,商早期或更早开始,统治阶级在祭祀时经常用牛这样的大型家畜以显示权力、财富和地位。切割下的牛头被供奉于那个庄重场所最醒目的位置,牛首双目圆睁,临死时的挣扎和痛苦的都被保留了下来,恐怖而又充满巨大的力量感。于是统治阶级将这种有震撼力的图式浇铸在青铜器上,形成兽面纹。这种神秘的图像既可以很好地肯定自身,又可以恐吓异己。
若牛是兽面纹最初的想象基础,那么就说明兽面纹的产生和生活中的视觉经验有直接的关联,为强化意念中潜在的某种原始的力量感,这种恐怖的图式又被人为地夸张,这种夸张来源于“真实的想象”,是在一些真实动物的基础上,统治阶级根据其自身的需要,想象、制造出的神秘生物的图式。兽面纹象征了权威和超越现实的神圣力量,因而具有独特的视觉美感。
商西周青铜器代表了中国青铜器艺术的最高水平。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整体器物造型同各种附加纹饰的整体适应性非常高,具备浑然天成的美感;二是装饰体现出神秘的寓意和象征性,产生强烈的震撼力。第一种美感是青铜器整体作用的结果,而第二种美感主要来自兽面纹自身。
商、西周青铜器在造型、主要纹饰以及辅助性纹饰上体现出一种整体而统一的厚重风格。特别是商晚、西周早期器物,体量巨大,器壁厚实,装饰以浮雕和高浮雕兽面纹为主,局部结合圆雕或出戟表现造型高潮,再配以浅浮雕或平雕的云雷纹、重环纹、窃曲纹为底纹。器物不仅通体装饰,而且装饰之上再附加装饰,层次分明,节奏感强烈,于雄浑厚重的形体中体现出丰沛的精神内涵,强化了人们的视觉体验,丰富了人们的精神感受。
夏虽然建立了国家,但夏、商、周三代,大规模的氏族合并战争一直没有停止。屠杀、俘获、奴役、压迫,强有力的统治是建立在残酷和血腥之上的,战争使社会由分散走向统一,暴力促进了文明进程。那是一个崇尚武力和征伐,通过杀戮推进文明的时代。商周时期受制于人类认识水平的局限,社会各阶层迷信思想都相当严重,敬神重鬼,信仰祖先,大小事情都需要求助于巫术活动,并希望于巫术活动中得到先祖的庇护。祭祀活动也因此变成了对自己的氏族、祖先以及当下野蛮吞并战争的颂扬。青铜器作为礼器和统治阶级独享的器物,它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承担阶级思想教育的作用。兽面纹体现了崇尚武功和暴力的时代精神,使狰狞、残暴、野性成为一种张扬的美。因此,生活中的残酷与血腥也因此被工匠们以可怕的兽面精心地表现了出来。出土于湖南省安化的商代青铜器“虎食人卣”,表现的虎雄壮威武,至于那被噬的人,弱小而毫无表情,如同没有痛感的植物,等待被吞噬才是他命运正确而唯一的选择。
青铜器上的兽面纹是残暴统治最为杰出和有力的颂歌,它们样式夸张,造型精美,铸造技术精湛。兽面纹中曲铁盘弯的线条充满了挣扎;高耸突出的双目表达了狞厉;弯曲粗壮的双角书写着暴力;对称低垂的鼻孔喷射着怒气……它们好似即将发怒神灵瞬间的写照;又好似牺牲者垂死的挣扎。商周奴隶工匠们在雕琢这些兽面纹时又有怎样的哀怨或叹息呢?我们虽不能复述,但好在生命感知的共同性仍然能够让我们面对这些壮硕的器物和神秘的图案时,感受到恐怖、狞历、残暴、野性和神秘带来的巨大震撼,于血腥中体验到生命抗争所凝结的美。
[1]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等.甘肃东乡林家遗址发掘报告[R]∥考古学集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111-161.
[2]吕氏春秋[M].北京大学藏《四部丛刊》本.
[3]艾兰.早期中国历史思想与文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1999:228.
[4]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M].北京:三联书店,1983.
[5]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考古队.浙江余杭反山良渚墓地发掘简报[J].文物,1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