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入秦以后,其咏物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期所咏高大壮美之物被自然界中微小残败之物替代,其情感也变得沉郁顿挫。通过对十六首咏物诗分类,观察其审美倾向的变化,分析其情感变化的原因,从而探求其对咏物诗内容的开拓。
关键词:杜甫;秦州;咏物诗;分类
作者简介:梁舒钦(1996-),女,汉族,辽宁朝阳人,渤海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9-0-03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杜甫一生都背负着对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沉重责任感,他历经磨难且不折不挠,用自己的诗真实地反映了大唐王朝盛衰变化。入秦之后,杜甫咏物诗中已经很少有青年时期的激情之作,更多的是对命运的叹息和生活的哀叹。杜甫秦州时期所咏之物极为广泛,鸟畜昆虫、草木蔬菜、日常用具都有所涉及,但大多数都是自然界和日常生活中一些微小衰败、残病废弃之物,如促织、废畦等。这些与前期所描绘的苍鹰、骏马等英勇壮美之物在诗歌题材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出了诗人情感与审美倾向的变化。《杜诗言志》曰:“老杜生平诗,自去华适秦以后为之一变。”[1]细读杜甫入秦前后的咏物诗,可以发现不论是所咏的题材,还是诗中所传达的思想都有很大的变化。如前期所咏的是奔腾万里的骏马和搏击长空的雄鹰,体现了诗人意气风发的昂扬斗志;入秦之后诗歌的题材由马、鹰等壮美之物,变成了病马、废畦等衰败废弃之物,体现了诗人失落哀婉的人生感慨。
一、秦州咏物诗分类
杜甫秦州十六首咏物诗从诗题形式看,可以感觉到这是一组精心规划过的诗作,浦起龙曰:“题俱两两成对。”[2]从内容看,则可以分成四类:
1.天体类
组诗的前两篇《天河》和《初月》所咏分别为银河和月亮,两者虽为一类,但作者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有着很大的差别。《天河》的关键在于一个“清”字,这既是描写银河,又是作者自身写照。诗人以天河自喻,表明君子虽被小人陷害,但终不能掩盖其光芒。诗中“含星动双阙,伴月照边城”两句表明了自己为国效力的决心,即使流落边城,也心系国家人民,与明月相伴,为边城增光溢彩,月有升落,但天河只伴之。
《初月》的关键在于一个“暗”字,表达了对君主的忧虑。此时诗人见月“影斜轮未安”,邵宝曰:“光满则如轮,未安,未成轮也”[2]表明月不满且摇摇欲坠,诗人由不满之月引起担忧,这是第一哀;终于,这轮明月升起来了,但又被浓云遮住,这是第二哀;“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月亮虽像以前里一样照着,但却未曾照亮,连菊花团上的露珠都看不清楚,还散发出阵阵的寒意,这又进一步引发诗人的思考:山河虽在,既暗又寒,这是第三哀。将这首诗与《天河》进行对照,仿佛读出了诗人沉重的哀叹,我自清亮,可怎奈君主蒙蔽,时局昏暗。杜甫此诗比义明显,以初月喻天子,可见,杜甫虽然忠君,但不是愚忠,其对于君的认识如此清醒,而写的又是如此含蓄,真令人叹为观止。此外,诗人状物达意也是达到极致,先言初月之状,再言初月之时,最后由月引出自己的慨叹。鲁一同曰:“不着色相而字字精妙,此咏物之老镜。”[2]
2.动物类
秦州时杜甫咏物诗中的动物与前期所咏有着最为明显的变化,前期所咏高大壮美,雄姿飒爽,表达了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秦州所咏之物弱小病残,体现了诗人寓居边城的失意之感。《促织》,借促织微弱的声音,来表达当时心境低落哀婉,浦起龙云:“哀音为一诗之主……音在促织,哀在衷肠,以哀心听之,便派与促织去,《离骚》同旨。”[2]准确地指出了并不是促织之声哀婉,而哀在听音之人。诗人因乱暂时避居边城,不仅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和“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的人生理想得不到施展,就连眼下一家人的生活都没有着落,诗人痛心疾首。于是借《萤火》表达愤怒“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萤火出自腐草,小而夜飞,其光甚微,应该不会近太阳而飞,可见诗人故意写成这样,而意有所指。仇兆鳌曰:“《萤火》刺阉人也。……(黃)鹤注谓指李辅国辈,以宦者近君而挠政也。今按腐草喻腐刑之人,太阳乃人君之象,比义显然。”[3]可见,《萤火》一诗是在讽刺奸佞误国的宦官小人,以表达对奸佞之人的愤懑之情。“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通过写萤火虫没有足够的光亮照亮书卷,只能偶尔落在衣服上,表明宦官小人并不能真正地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只能作为点缀的工具,又间接地抨击了那些误君误国的小人。君主听信宦官谗言,亲小人,远贤臣,是非混淆,导致家国有恙,一直处于战乱之中,诗人深恶痛疾。
此外,贤人的不被重用也是诗人所痛惜的,名篇《病马》诗人借“老尽力”的病马,不仅比喻了贤人的始用今弃,也表现了自己晚年的落魄心态。作者运用“以彼物比此物”的手法,表达了对同病相怜的病马的感慨,使人看到了一个漂泊西南诗人的憔悴形象。诗的最后“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最为感人,作者言马为物虽微,可对人却有着深厚的情份。而此时的杜甫对于国家、君主和百姓就像这匹老马一样,眷恋且忠诚。同样《归燕》一诗也表达了这种感情,此诗言归燕知时识节,秋去春来,若旧巢仍在,依旧会傍主而飞,赞扬了归燕不忘旧主的忠诚,同时也借燕自比,表达自己对君主的拳拳之心。诗人从虚处落笔,通过燕子内在的品质,传达出自己的情感。杜甫一生都在忧国思民,忧己伤物,漂泊时期他笔下的每一种动物都寄托了自己的情感,或是为己感叹,或是为国忧伤,几乎篇篇寓意深婉,感慨遥深。
3.植物类
秦州十六首所咏植物皆衰败废弃,如《除架》诗人借瓜熟花落后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瓜架,抒发了人生的始盛终衰之感。此诗前四句记事叙述原因,后四句寓言感叹物之兴衰,最后以“人生亦有初”为结尾,感叹人生就像瓜架一样始盛终衰。诗人不仅借瓜架感叹人生,也借瓜架来回忆自己“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前半生。《废畦》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此诗前六句是对前诗进一步解释,深层地表达了自己的废弃之感,最后以“悲君白玉盘”结语,既是对废畦的悲悯,也是对自己的哀叹。从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感情层次的递增,杜甫借秋天过时的蔬菜,去写照自己忧愁困苦的心境,既是咏物诗题材运用上的创新,也是咏物诗创作手法的丰富。杜甫将各类“物”都融入诗中,使得咏物诗这一“小小诗体”被杜甫融入了深刻的人生感慨。
此外《蒹葭》《苦竹》两首也表达了作者同样的感情,将这两首诗“合作一处读”可以看到诗人抒发感情的多个层面,如《蒹葭》通过描述其“摧折不自守”的物象特征,表露了“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哀叹惋伤,寄寓了诗人面对摧残,却不能保全自己、坚守自我的感伤之情。《苦竹》则描述了“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的物象特征,表露了“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的自许,寄寓了诗人不畏权贵、坚守自我的人生追求。将这两首诗合起来读,可以看出诗人无力自守但又不甘沉沦的矛盾的心情,诗人借这两种不同物象,抒发了积郁在自己心中相互矛盾而又互相连结的感情,从而使他的内心世界向读者多方面的展露,使后人又进一步的走进其内心世界。
4.其它类
杜甫咏物诗题材的开拓不仅是对于有生命的动植物,他的目光还注意到了没有生命的物品上,正是因为诗人有着时时刻刻的思考,才会在所见中融入所思,再将其所感由物表达出来,正如司马迁所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因此,杜甫心中之所郁结,便借其所见之物表达了出来。
避难秦州时的杜甫,国家仍处于战乱之中,即使此时的自己颠沛流离,但仍时时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因此,秦州的一草一木、一声一息,都触发着诗人的忧愁哀思。《捣衣》一诗表现了诗人对征人的关注,此诗由捣衣之声引发,此时正值战乱,戍卒久战不归,诗人便借戍妇的捣衣声写出了时代的纷乱。与《秋笛》连读,可以观察到诗人构思的巧妙,两诗都是借声音来抒发感情,而后者又是前者情感的递进,使诗人的感情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抒发。《捣衣》中“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两句写征人远戍,戍妇为夫寄衣,诗人借捣衣这一物象寄托了戍妇对丈夫的思念,最后一句中的“用尽”“空外音”则写出了戍妇的仇怨和悲苦。而《秋笛》中“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写征人已成白骨而归,戍妇“空外音”变成了“发声微”这一发声程度的描写,使诗歌抒情层次又进一步得到了加深。
《夕烽》是诗人见秦州傍晚烽火所引发的忧国之情,诗人由夕烽想到战争、想到现实的残酷与百姓的苦不堪言。而此时的自己也是食不果腹、衣不暖身,内忧外患之下杜甫作《空囊》以小见大反映了当时社会动荡的景象以及自己与底层人民“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的艰难境况。
《蕃剑》《铜瓶》是杜甫寓居秦州期间最后两首咏物诗,既是秦州十六首咏物诗的结束,也是对自己消极心情的一个鼓舞,因为深受儒家文化思想熏陶的杜甫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不会一直停留在哀婉悲伤之中。因此,作《蕃剑》鼓舞士气,此诗读后使人精神焕发,豪气冲天,仿佛在乱世之中又看到了光芒。可见,即使颠沛流离,杜甫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仍借神奇的蕃剑来表达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铜瓶》一诗也是诗人感时伤物之作,自己虽身处边关但仍对自身价值充满信心,对君王满怀期待。可见,杜甫对君主仍然怀有信心,对自己也是信心十足,即使身处战乱之中,也希望为国家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杜甫一生都在为国家人民忧虑,即使自己在风雨之中,仍有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世之心。
二、秦州咏物诗变化原因
杜甫秦州十六首咏物诗充满了丰厚的思想蕴含,诗人的人生境遇,思想情操都在诗中有所反映。此组咏物诗在题材、内容上的创新以及其独特艺术特色的形成有三方面的原因:
其一杜甫心态的改变,寓居秦州时期的杜甫,仕途失意、心情郁闷而又生计困难,身体与心灵经受了双重打击,人的心情在处于悲观的状况下,极易被萧条冷落的外部环境所影响,正如《文心雕龙》所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因此,当杜甫看到那些弱小细微、衰败病残之物时是如此的触碰心灵,他们境遇是如此的相似,于是便将这些动植物作为自己抒情感怀的载体,去疏解自己心中的郁闷。张缙:“杜诗咏一物必及时事,故能淋漓顿挫。”因此,秦州时的弱小衰败之物便取代了前期所咏的高大壮美之物,这既是诗人感时观物的感受,又是诗人悲情愁绪的抒发。
其二秦州环境的影响,杜甫寓居秦州之时正是萧肃的深秋,呈现在诗人眼前的是一派清冷、萧杀、衰败之象。“瞻萬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当诗人每每看到草木的凋落、听到虫鸟的鸣叫都会引发感慨,于是在触景生情、以情观物的相互作用下,诗人的感情与当时的自然景物相互融合,便创作出了一首首具有秦州特色的组诗。此组诗歌在内部结构上两两相对,在结构形式上又全部都用五律,浦起龙言此十六首咏物诗:“《天河》以后诸篇,夭矫腾趠,百出不穷。如天马神龙,急切莫寻其蹄痕爪影。他人难得之长古,此独得之短律,咄咄怪事。”[2]可见,形式之工整可能更容易使诗人理清思路,将其那哀婉忧愁、欲说还休的内心世界展示给世人。
其三杜甫审美观的改变,中年时期的杜甫审美心态与前期截然相反,这一心态的转变使其对弱小枯败之物“分外亲切”。《文心雕龙》云:“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王国维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4]因此,诗人审美的改变使其以一种悲悯之心去体物观象,最终诗人在那些弱小之物中看到了“我”并发现了“我”与“物”的相似之处,于是便将自己的思想与感受寄托于所见之物,诗人以其忧己伤物的泛灵心态对所见之物熔铸提炼、遗貌取神,最终形成独具特色的秦州咏物诗。
三、结语
杜甫寓居秦州的三个多月是他一生中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一方面,秦州相对宁静的生活使诗人对自己和唐代的政治、民生等问题有了深入的思考;另一方面,漂泊的生活,战乱的迭起,使诗人有了对命运的思索。在这两方面的作用下,诗人以独特的心态观景察物,并将自己独特的感受融入到物中,写下了体现这一时期情感的十六首咏物诗,以千回百转的方式曲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感慨和对身世命运的兴叹。秦州咏物诗不管是思想情感还是题材内容都与前期相比呈现出很大的变化,与传统的咏物诗也有很大的差别,这一改变与诗人悲悯的人格和博大深厚的仁者之心密不可分,这不仅对诗歌的创作有着前无古人的改变,而且给杜甫的文化人格也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参考文献:
[1](清)佚名.杜诗言志[M].商务印书馆,1936.
[2]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528.
[3]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中华书局,1979.
[4]王国维.人间词话[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