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幸泉
作者简介: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叶圣陶杯全国十佳小作家,获首届贾大山文学新人奖。
(明末 公元1635年)
赵书明,年十六,半大小子,也不知哪个原因让他决心离开偏僻的家乡,带着几本存书和不多的钱财,长途跋涉到拱北城的卢沟驿当小二,正对着对面县衙喧喧嚷嚷的聒噪。
你瞧他那本来就厚实的肩膀,现在因为干活变得愈发黝黑粗壮起来;燥热的夏天,汗珠子像下雨似的直往他身上冒,一天天的就没怎么断过;有时候屋里头没座位了,就蹲在院子里往嘴里扒饭,那吃相跟从来没吃过饱饭的饥民一般,狼吞虎咽,一粒米、一滴粥都不敢剩下,嘴巴张得老大,眉头可着劲儿地往上挑,年纪轻轻的,脑门挤出好几道皱纹,呼哧呼哧的像厩里的马,被睡下的客人埋怨过好几次,就是不长改;也就大晚上的时候他还清净,抡着把小扇子趁着夜凉,坐在门口摊开本书。有时他还会出城到卢沟桥边上去念书,迎着清灵的月色,啃书啃得极香。
近几日正值三伏天,那蝉跟死了爹娘似的撕心裂肺哭丧,听得人心惶惶,对面衙门里也是大吵大闹大喧大嚷个没完,严重侵犯了驿站里客人们的生活质量。几个皇室派遣的客人受不了,直接上门,把衙门的门当砸得咣咣响,司马光砸缸似的,里面衙门的人一开始气势汹汹,一听是皇上那边来的人,本来垮下的嘴角立马极速上扬九十一度,野狼的气势一下子变成土狗了,恨不得冲着人家摇尾巴,表演起精彩的“我转着圈圈也够不到我的尾巴”节目。赵书明觉得无聊得很,倒是驿站里其他客人都喜欢凑这热闹,连马这个时候都不安生,被拴在马厩里大声嘶鸣,站在驿站口的客人们探着脖子往外边瞅,好像谁瞅得仔细谁就能成皇室的人似的。
这样的天气赵书明实在受不了,一天正午干着干着活,没想到眼前竟然一黑晕了过去,老板和其他小二把他费劲巴力地抬回枯草堆做的床上,接着干活去,没想到少了他个赵书明,他们干起活来费劲多了。
这家伙一睡就是半天,醒来已是午夜。月色入户,他脑袋里的那根弦一拨,想着他都休息了半天了,就这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放肆一天也无妨吧!
于是他欣然起行,城墙上有块不知为何坏了的破口,赵书明钻过去,出城到了卢沟桥。
今日明月昏黄,月上斑驳清晰可见。欲以手拭之,方觉如梦中恋人,触之不及,求之不得,方留一地落寞、一甘柔光、一曲流水、一粒孤人。桥岸清寂,虫鸣簌簌,树叠云影,攀桥狮之上。顺桥狮远望,见城门琥黑,棱角分明,星点灯光,与天际繁星唱和。辉辉泠泠,美不胜收。
他忽然听见桥下有窸窸窣窣逆水行舟的声音,一惊,他慌忙调了个头,跑到桥的另一边往下瞅,只看见一缕小舟驶过的浅浅水痕钻入桥下不见踪迹,于是他又跑回去,终于看清了他要寻找的动静。
舟上有一女子,撑着船桨,身旁有一盏莲花灯,像一盏船上的月亮,背对着赵书明缓缓离开去。丛生的莲、荷,被桨声惊动了水中月影脆弱的虚荣,发出一波幽幽的颤动。
赵书明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小灯被吞没在黑暗中才移开目光。他抬头望向月亮,却看不见踪影,这才发现此时月亮已经挪了一个位置。
白天,赵书明干起活来心不在焉。伙计们都以为他是昨天中暑还没缓过劲来,再加上体会了一番没有赵书明的一天有多么繁琐痛苦,于是,他们都没有和赵书明较真,反而和他打起乐呵来。
赵书明心里着实有些奇怪,夜里相逢的那抹倩色是何方来头,大晚上划着小舟又是要干什么?这俩问题让他纠结了一天,晚上他佯装睡下,算计着时间他又出了门,这次还带了本书,轻车熟路匆匆跑去桥上,站在能看到姑娘驶来的一边,试着等候昨日乘船的姑娘再次路过这里。
赵书明直勾勾地远望着他的目光所能达到的尽头,心脏跳得比平常要快,他深呼吸稳定心神,聽见又有窸窸窣窣的水声由远及近。他的心脏突然重重地砸在他的胸膛,他颤抖着手随便翻开了一页,扎下头来,眼光向河面瞟去,大声背诵出这页的内容,清朗的少年音色像这月光一样洋洋洒洒挥落,洒在桥面和桥头石狮上。
那道水痕终于映入赵书明的眼帘,他这才光明正大地把头抬起来,佯装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位撑舟女子。
他抬头呆愣了许久也不见那小舟莲灯,倒是水痕愈来愈近。他使劲眨眨眼,朝水痕一望,呵!原来是只水鸭!
赵书明自觉尴尬得厉害,浪费了那么多表情和感情,最后却等来一只悠哉悠哉的水鸭!他气不打一处来,随便在桥头上捡了一颗小石子,朝着水鸭就砸了下去,那水鸭惊叫起来,划破夜里一线宁静。
赵书明等了一夜,曦阳已经冥冥探出头来,那撑舟的女子还未出现,他精疲力尽地悻悻而归。
这天,赵书明因为一夜未睡而更加心不在焉,站着都像是要睡着。同伙猛敲了他下脑袋:月下卢沟风景可好?痴心美景还是去读了书?赵书明打着嘿嘿,同伙转身从桌上塞给他一本《诗经》:拿去拿去,穷酸小儿!
入夜,他不由自主地又走到桥上,趁着大好月色,如饥似渴地朗读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蟋蟀吱吱不绝的叫声隐匿在草丛里,随云影远去流浪;今夜竟是有几只萤火虫幽幽发着光,在将要化为腐草的夜里燃烧生存的意义。
正在此时,古铜色灯光的莲灯照映着前方缭绕的夜色,那姑娘一杆一杆撑着舟,划过的水痕上翻出几片白花花的月影。她是循着少年的读书声来的。凑近桥上一看,那少年背对着自己,白玉似的月光倾斜在他身上,他读得正入迷,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姑娘觉得好奇,但也没有去打搅他的意图,小舟停在他背后的河面上,她呆愣了许久,静静聆听着他悦耳的诵声。情诗含情脉脉,姑娘甚至有种他在念给自己听的错觉。
突然,桥上的少年安静了下来,她也就悄悄划着小舟行远了。
感觉背后有水声,赵书明猛一扭头,那抹吸引他的倩色和古铜色的莲花灯就在自己眼前重现,他不禁喜出望外,再次大声朗读起来。那姑娘却只是自顾自地撑船远去,丝毫没有为自己驻足的意思。
待她行远,赵书明方才停下,怅然无比。
伙计们终于开始对赵书明有意见了,在他连续一周的昏昏欲睡之后。
“小子,这样不行。”借书的伙计一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往自己这边靠。炽热的体温让赵书明有点吃不消,他抗拒地扭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安生了。
“还这么没精打采的,你还是回去读你的书吧,这里养不起不努力干活的穷秀才!”
赵书明抖了三抖,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没成想就是这么巧,这天卢沟驿里来了位客人。
“赵书明的信,赵书明是哪位?”
赵书明用衣服领子蹭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慌忙地出门答复:“就是我。”
他接下客人的信,其他伙计安排客人休息住宿。
家书。
赵书明十四岁背井离乡,如今十六,期间从未收到过家书。
信上寥寥几个大字。
李自成叛乱,汝父身亡,家无男丁,速速归来。
赵书明一下子慌了神,双手哆里哆嗦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伙计站在门口喊他。
“还真想回去读书了?”
“不想,但是该回去了。”他扯出副糟心的笑容,伙计心里一揪。
伙计帮他收拾好行装,和几年前他来到盧沟驿没什么两样,就是多了两本书,一本《诗经》,一本《楚辞》,都是这伙计送他的。
“到那也好好读书,将来没准,我能在对面那衙门里碰着你。那衙门缺你这种善人。”他拍了拍赵书明汗淋淋的后背。赵书明失神地应了他一句。
他决定明日一大早就出发,伙计们为他准备了少许干粮和钱财,都放到他的包袱里。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封家书被埋在包袱最底下。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爬起身来跑出去吹吹凉风。
这一晃又不自觉地晃到了卢沟桥。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平整的桥面了。他的手依次抚过每一尊石狮子,石狮子们都安顺乖巧地静默着不动。他将手揣进怀里,突然间发现口袋里有点东西。他把东西拿出来,是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自我介绍:赵书明 卢沟驿。
噢,这是赵书明不久之前闲得没事,取了块小纸条写的“名片”,也没啥用,可能当时一忙,随手把这张纸条揣进怀里,就没管过了。
今天夜里的风有些大,树叶抱团取暖,沙沙响着,把蟋蟀的歌声都盖住了。赵书明余光瞥见那盏古铜色的灯光又在远方若隐若现,心情瞬间舒畅了不少,遥望着那盏灯光由远及近。
姑娘见那少年一反常态,平日里都是要不念书,要不赏月,要不数狮子,现在竟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看得自己不自在得很。到了近处,她缓缓慢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睛。
两人在这片漆黑的夜里对视着,天上十五的圆月凝视这对少男少女。
赵书明很想和她说句话,哪怕就是问个名字。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话来,声音被堵在喉咙里,怎么也掏不出来。
这时他灵光一现,展开手里攥着的纸条,冲她挥了挥。她一惊,紧张地注视着赵书明的一举一动。赵书明将纸条揉成团,朝她的方向扔了过去。风有些大,他的字条飞偏了位置,赵书明这才本能地挤出一声诧异的叫声来。
姑娘手疾眼快,小舟向前猛冲了一把,那纸条正落在船沿上。
赵书明松了一口气,看她蹲下捡起纸条又展开,又激动又兴奋,真是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咀嚼了半天言辞,最后终于屏住呼吸,咬咬牙朝她开了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两人都一惊。
赵书明不知怎的,嘴一溜,这句在他心里循环往复了无数遍的诗句像喷泉一样咕嘟嘟地冒了出来。他索性继续往下背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姑娘觉得脸上发烫,眼神游离起来。
赵书明并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自己的脸第一次在这么凉快的夜里这么烫,话语又被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大脑一懵,慌了神,最后又像个逃兵一样从桥上逃走了,一路向卢沟驿奔去。他身上的力气此时好像用不完一般,腿发软,但是跑得更快了。他跑到卢沟驿,觉得自己紧张激动的心情还是没有被消耗完,绕着拱北城开始跑起圈来。拱北城真是太小了,他跑了好几整圈才呼哧呼哧地回到卢沟驿,回到自己的茅草堆中,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大清早,赵书明戴着顶斗笠,背着包裹永远地告别了这座小城和这座桥。一路颠簸,冥冥中他忆起这几夜他从未有过的那场心情,寻思着不可思议得很哪。
上午时分,一位姑娘攥着一张字条来到卢沟驿,询问一位叫赵书明的人。
伙计们刚送走赵书明,就碰着个要找赵书明的姑娘,心里不禁叫着纳闷:这小子最近到底碰上啥事了?
……
卢沟驿里依旧是来来往往的匆匆旅客,岁月静好,平凡到似乎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值得铭记的事情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