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阳先生的《全明散曲》迄今是辑录明人散曲最多、最全的集子,为明代散曲的研究提供了极大方便。然而,明人文集、文献史料浩如烟海,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其中难免有所疏漏。我们在从事明代散曲的研究过程中,十分留意文献史料中对曲家的记录情况,发现其中对明代散曲家李登、盛敏耕的字号有表述不一的现象,以及对王麒的名字有错录现象,这里予以考辨,以期对明代散曲的研究能有所裨益。
李登为明代中后期的散曲家、诗文家。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在一些史料中对李登的字号记述不一的情况:[道光]《上元县志·选举》云:“李登,字士龙”;《上元县志·儒林》:“李登,字士龙,……学者称‘如真先生’。”[1][乾隆]《新野县志·名宦》曰:“李登知县,字士龙,上元贡生。”[2][雍正]《增修崇仁县志·名宦传》:“李登,字士龙,教谕,上元人。”[3]《金陵通传》:“李登,字士龙,一字如真,上元人。……自号‘利仁先生’。”[4]《金陵诗征》:“字士龙,一字如真,上元人。……晚号‘利仁老生’。”[5]《本朝分省人物考·李登传》:“李登,字士龙,别号如真,上元人。”[6]《书文音义便考私编五卷·序》言:“予友李士龙氏自束发读书,即以为恨焉,遂留心其事,士龙将编梓以广其传。”[7]《全明散曲》:“李登,字如真,南直隶上元(今江苏南京)人。”[8]《中国曲学大辞典》:“李登,字如真,南直隶上元 (今江苏南京)人。”[9]
据以上史料,我们可知对李登“字号”的表述主要有四种说法:一是字士龙,二是字如真,三是别号如真,四是号利仁先生。第一种说法“字士龙”,在以上所知明清史料中都予以认可,只是今人谢伯阳和齐森华先生记为“字如真”;第二种说法“字如真”,在四则材料中予以认可;第三说法“号如真”,《上元县志》中提到“如真先生”,《本朝分省人物考》称“别号如真”;第四种说法在两处提到。据相关史料,我们认为第一种说法没有什么问题,第四种说法也不存在矛盾,主要是在第二、三种说法间出现了不一致的现象。那么,“如真”到底是李登的“字”?还是他的“号”?就现今所知材料看,二者均有可能。不过,从古人对尊长或同辈多称其“字”而不称其号以示尊敬而论,我们认为“如真”极有可能是李登的“字”而非其“号”,如在同时代人友人所写的散曲作品中(目前,笔者没在诗文中查到赠李如真的相关篇目)均称其“李如真”:陈所闻的小令《南仙吕入双调·玉抱肚》《怀李如真》、北套《寿李如真明府八十》、南套《题李明府如真逸我阁》,[8]黄祖儒的北套《寿李如真明府》、[8]高志学的小令《南南吕·懒画眉》《李如真招同诸生夜饮》《题涧松自寿答如真》《赠李如真三首》[8]等。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排除“如真”为李登“号”的可能性,原因是《本朝分省人物考》云“别号如真”为明人所撰,而其他史料多为清人所撰。不过,考虑到《本朝分省人物考》中的有些史料缺乏严谨性,这条资料我们不作为重要依据,所以号“如真”的可能性不太大。又据李登出仕时间相对较短(从传记中的史料推断,李登任官的时间约九年左右,其中任新野县令四年,崇仁教谕约五年),出仕前和做官时均表现出了勤政恤民的入世思想。后来李登自愿弃官归田,家居间颇喜禅、道,结合“如真”二字蕴有“恬真”的禅、道味,联系以上所引曲家散曲作品中多赞赏李登归田后的隐闲生活,我们推知“如真”应是李登归乡后,或者再晚些时间,他为本人所取的“字”。因李登交友甚广,且经常参与一些游赏、唱和、宴集等活动,于是“如真”之字便在朋友间使用开来,其早期的“字”——“士龙”倒是不多见了。综之,我们认为李登的“字号”大致应表述为:李登,字士龙,一字如真,自号“利仁先生”。需要说明的是,我以前在《〈全明散曲〉曲家考补》一文中认为李登字“不是‘如真’,应为‘士龙’”,[10]现在看来是不准确的。
明代散曲家盛敏耕(1546—1598),笔者没有查到确切记载盛敏耕生卒时间的史料,权按《全明散曲》所记)字伯年,号壶林,自幼才思敏捷,丰神韶秀,博学多闻,文气横溢,以书、画、文章盛名一时,为明代中后期的一位才子,然与其父盛时泰一样怀高才而不遇,潦倒一生。
对盛敏耕的“字”,在一些史料中主要有两种表述:一字伯牛,二字伯年。其中言其字为“伯牛”者:[道光]《上元县志》盛时泰小传中对盛敏耕的简介:“子敏耕,字伯牛,亦有隽才。”[1]《金陵通传》盛时泰小传附盛敏耕传云:“子敏耕,字伯牛,自号壶林,夙负异材,丰神韶秀,年十四补诸生。”[4]今人彭年德的《明万历〈上元县志〉、〈江宁县志〉文笔赏析》[11]一文中,表述为“盛敏耕,字伯牛,上元人,才气横溢。”把盛敏耕的字记为“伯年”的史料:《列朝诗集小传》“盛贡士时泰附见子敏耕”条:“仲交有子敏耕,字伯年,博闻强记,工小令,为诸生,不得志,纵酒博以死。”[12]《金陵琐事》云:“盛秀才敏耕,字伯年。”[13]又《金陵琐事》“双芝轩”条:“万历四年丙子,天界寺僧圆慧,号秀峰,庵中忽生二芝,喜为文明之瑞。因以双芝颜其轩,请盛仲交、盛伯年父子,读书其中,以应其瑞。”[13]《客座赘语》“金陵人物志”条:“盛仲交贡士家有陈中丞人物志抄本,余从其子敏耕伯年文学得之。……嘉靖壬子仲冬十六日题于鹪息馆中。……据此,去今万历乙卯六十四年矣。伯年示余此书在乙未、丙申间,亦二十余年。伯年下世,又复屡易岁华矣。”[14]今人谢伯阳先生《全明散曲》记为:“盛敏耕,字伯年,号壶林,南直隶上元(今江苏南京)人。”[8]
据以上材料的不同记述,我们不禁要问盛敏耕的“字”到底是“伯牛”?还是“伯年”?经过认真阅读分析相关史料,我们认为:盛敏耕的“字”应为“伯年”,不是“伯牛”。其中的原因,概言有三:一是,[道光]《上元县志》和《金陵通传》分别为清人陈栻等和陈作霖所纂,而《金陵琐事》和《客座赘语》则分别有明人周晖和顾起元所撰,从作者与盛敏耕所处时代的近远而论,后两者的观点相对来说较为可信;二是,持盛敏耕的“字”为“伯年”观点的周晖(1546—1627,上元人)和顾起元(1565—1628,江宁人)与盛敏耕是生活在同一时期的人,且是同乡都为今天的南京人,故此他们的观点更为可信,也最有说服力;三是,顾起元与盛敏耕的关系密切,有相互交往的记录,如《客座赘语》“金陵人物志”所记,顾起元曾从盛敏耕处借过《陈中丞人物志》;据史料记载,盛敏耕曾与顾起元一起受江宁县知县石允珍的延聘,与李登一起编修过[万历]《江宁县志》[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版刻],这进一步增加了持盛敏耕的字为“伯年”观点的可信度。至于出现这一记述矛盾的原因,我们认为主要有两点:一是,[道光]《上元县志》和《金陵通志》中出现错记,可能与当时编纂者所参考资料的刻板不清晰导致了错认,如“年”字,去掉上面的一横,或横笔有所脱落,就很象“牛”字(当然,不排除修史人写错);二是,后人在征引史料时,一般认为“方志”中的史料较为可信,便只依据以前一个版本的说法,没去做全面考察,如陈作霖的《金陵通传》刊行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而陈栻等编纂的[道光]《上元县志》刊行于道光四年(1824年),很有可能陈作霖照搬了《上元县志》中的相关记述,导致了错误的出现;又如今人彭年德文章中错误的记述,也很可能是依据《上元县志》中的记载,而没有翻查其他史料所致。
《全明散曲》辑录曲家王骊北曲小令《咏妓》一首。对王骊的介绍:“王骊,弘治间尝官北直隶吴桥令”,并在作品前附有曲作创作的背景:“弘治间,吴桥令王骊免官家居,以词曲自乐。有妓为人伤目,睫下有青痕,戏作《沉醉东风》”。[8]
为进一步了解曲家王骊的情况,我们查阅[光绪]《吴桥县志》“职政志·职官表”,并没发现明代弘治间有“王骊”任吴桥知县的记录,倒是有叫“王麒”者“弘治十四年”任吴桥知县,并附小传:“王麒,宝鸡县人,进士,廉明公正,抚字勤劳,以詿诬去官,邑人惜之。”[15]寻此,我们又查[民国] 《宝鸡县志》“选举·进士”栏有:“王麒,宏治乙未[弘治十二年(1499年)]伦文叙榜,吴桥县知县。”另在“选举·举人”栏中有:“王麒,宏治乙卯科。”[16]又有汪超宏先生《明清曲家考·〈全明散曲〉补辑》[17]补录了一位名王骐者的两首小令,其中一首《沉醉东风》与《全明散曲》所录王骊的《咏妓》曲完全一样。这引起了我们的疑问:这首小令到底是谁的:王骊?王麒?还是王骐?
为了解开这一困惑,我们顺着谢先生和汪先生所提供的辑录曲作的出处,查找这一曲作来源的具体情况。据谢先生所注曲作源自清人褚人获的《堅瓠首集》,查《堅瓠首集》有“咏妓”条:
弘治间,吴桥令王魁免官家居,以词曲自乐。有妓为人伤目,睫下有青痕,戏作《沉醉东风》曰:“莫不是捧砚时太白墨洒,莫不是画眉时张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钿瑕。莫不是蜻蜓飞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时坠下马。”[18]
这里记载的内容与谢先生所录基本相同,奇怪的是,这里是“王魁”曾做过吴桥令,免官家居时创作了此首小令,并不是谢先生所录的“王骊”。这里出现了一个“王魁”,又多了一个可疑者。又据汪超宏先生辑录此曲的出处《尧山堂外纪》,查《尧山堂外纪》“[王骐]凤翔人”条:
弘治间,王骐以进士授吴桥知县,仅八月,免官居家,以词曲自乐。尝有妓为人伤目,睫下有青痕,遂作《沉醉东风》曰:“莫不是捧砚时太白墨洒,莫不是画眉时张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钿瑕。莫不是蜻蜓飞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宫坠下马。”[19]
这里记述曲家的史料大体与《堅瓠首集》中所记相同,不过曲家的名字有“王魁”变成了“王骐”,也不是谢先生所录的“王骊”。按史料中所记王骐为凤翔人,我们查[乾隆] 《重修凤翔府志》“选举”条:“(王骐)弘治十一年戊午举人,宝鸡人;弘治十二年己未进士,宝鸡人,吴桥知县。”[20]据汪先生提供康海《对山集》中有王骐的“墓志铭”,查《对山集》有《故文林郎知吴桥县王君墓志铭》,对王骐的生平经历有较为详细地介绍,简录如下:
“按状:仁瑞,姓王氏讳麒。上世宝鸡人也,自祖某以来,率居凤翔。……弘治乙卯乡试,己未进士,辛酉除知吴桥。能以法令饬治,民敬畏之。不三年,为州守诖罢归凤翔。年尚锐也,即脱弃其事。日徜徉里閈,弈棋赋诗,若将终身。客至不拘有无,必置酒欢洽,雅歌投壶晏如也。嘉靖癸未母夫人焦氏卒,哀毁成疾,延及今年戊子(1528年)二月二十二日甲子遂不起,繇生天顺癸未(1463年)五月九日丁酉,春秋六十有六。”[21]
由《墓志铭》所记可知:汪先生所录的曲家“王骐”名字实为“王麒”,字仁瑞,籍贯为宝鸡人,自其祖父始居凤翔;王麟居吴桥县令“不三年”,不是《尧山堂外纪》所记“仅八月”,而且所记“辛酉除知吴桥”与《吴桥县志》中所记“弘治十四年任”相一致;《吴桥县志》中的“以诖诬去官”,为“为州守诖罢归”;还知其在世的时限为1463年—1528年。
综上所述,考虑到《堅瓠首集》 《尧山堂外纪》中所述曲作创作背景史料基本一致的情况下,结合各《县志》与《墓志铭》等史料所记,我们认为谢伯阳先生对曲家王麒的名姓录述有误,其中“王骊”不知何许人,“王魁”也不可知,《沉醉东风》的作者应为“王麒”。出现这一失误,很可能是作者所依据的史料版本错记,也可能是谢先生错录,这说明依据一种史料去判定曲家、曲作的归属有其不可靠性(当然,在找不到其他史料的情况下,有时也只能暂录,待考)。汪超宏先生所记曲家的姓名与《尧山堂外纪》中所记一致,但与《墓志铭》中所记出现了不一致现象:汪先生录为“王骐”,而《墓志铭》中为“王麒”;而且,汪先生注《墓志铭》在《对山集》的卷十八,我们所见的却是在《对山集》的卷三十七(据《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出现名字不一致和卷次记错的原因,极可能是汪先生只转录了《尧山堂外纪》中的史料,没有具体查阅《对山集》中的《墓志铭》所致。当然,记为“王骐”也并不能算错,因《汉语大词典》中“骐”的义项之一为:“骐”字通“麒”,但一般来讲,还是与可信度高的史料(《墓志铭》较《堅瓠首集》 《尧山堂外纪》可信,因它为同时代人且为自己的好友所撰)中所记名姓写为一致的好。
[1] (清)陈栻,等.上元县志[M].清道光四年刊本:卷十,卷十六.
[2] (清)徐金位.新野县志[M].清乾隆十九年刊本:卷四.
[3] (清)谢胤璜,刘寿祺,等.增修崇仁县志[M].清雍正十二年(1733年)刻本:卷四.
[4] (清)陈作霖.金陵通传[M].清光绪三十年刊本:卷十八,卷十四.
[5] (清)朱绪曾.金陵诗征[M].清光绪壬辰年刊本:卷二十三.
[6] (明)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M].明天启刻本:卷十二.
[7] (明)李登.书文音义便考私编·序言[M].明万历十五年刻本.
[8] 谢伯阳.全明散曲[M].济南:齐鲁书社,1994.
[9] 齐森华,等.中国曲学大辞典[Z].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126.
[10] 刘英波.《全明散曲》曲家考补[J].中国韵文学刊,2005(3):113.
[11] 彭年德.明万历<上元县志><江宁县志>文笔欣赏[J].江苏地方志,2000(4):21.
[12]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59.
[13] (明)周晖.金陵琐事[M]:明万历三十八年刊本:卷二;卷一.
[14] (明)顾起元.客座赘语[M].明万历四十六年刻本:卷六.
[15] (清)施崇礼,等.吴桥县志[M].光绪元年刊本:卷六.
[16] 强振志,等.宝鸡县志[M].民国十一年铅印本:卷八.
[17] 汪超宏.明清曲家考[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469.
[18] (清)褚人获.堅瓠首集卷二[C]//.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653.
[19] (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M].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九十二.
[20] (清)周方炯.重修凤翔府志[M].乾隆三十一年刊本:卷八.
[21] (明)康海.对山集[M].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