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亚斌
(太原广播电视大学 专业教研部,山西 太原 030002)
作为一种诗歌题材,咏史怀古更侧重“见古迹,思故人”,经临某地而抒发感慨,很多优秀的作品都源于地点、古迹的触发。历史上的很多名都如“长安”、“洛阳”、“金陵”等都是文人青睐的对象,而其中,“金陵”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因素沉淀了更多的沧桑,相关的咏史怀古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比其它古都更胜一筹,形成了对于“金陵”的固定的情怀,值得研究和关注。
金陵,也称“秣陵”、“建业”、“建康”,作为六朝古都,“四十馀帝三百秋”的沧桑政治,使其成为最具创伤性记忆的古都。“虎踞龙盘”的优越地势与“江南佳丽地”的明秀赋予它独特的人文积淀,历来是文人抒怀致慨的触发点。从其发展看,三国开始,孙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以及明、太平天国等先后定都于此,留下辉煌霸业。尤其是六朝时代,“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繁华盛极一时。值得关注的是,自公元229至589年,“六朝古都”的几个朝代无一例外地短命,每个王朝时长不足六十年,“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世易时移的更迭中,金陵承载了更多的兴衰荣辱,成为繁华不再、物是人非的代名词。
数个王朝急剧变迁的兴衰史,使“金陵”在文学作品尤其是咏史怀古中,更易引发文人的悲悯情怀。面对昔日六朝遗迹,文人无不慨叹繁华的变迁与消逝,流露出种种关于金陵的复杂感情,在不断的积淀中升华为一种既定情怀――金陵情结。“情结”在心理学上是指观念、情感、意象的综合体,荣格认为情结是一群无意识感觉与信念形成的结。对诗人而言,他们以金陵为题众多的咏史怀古作品,“是在无数次类似经验的刺激下的积淀在诗人心理结构中的深层记忆,近乎一种集体无意识,每当遇到类似情况就会条件反射式的显现出来”。[1]与普遍意义上的怀古伤今、借古讽今有所不同,作品中的金陵多是诗人咏史怀古的引发物和寄托物,引发他们对金陵的政治认识和情感体悟。这种情怀随历史的沉淀固定为金陵情结,包括李白、刘禹锡、许浑、李商隐、吴融、罗隐以及王安石、周邦彦等人,都对金陵发出无限伤感与深深追思。
1.盛唐时期李白首次在咏史诗中确立金陵题材,展现了独有的金陵情结
以“金陵”作为描写对象,展现咏史内容的诗早在两晋就已出现,但以金陵为题的咏史怀古诗的发韧却是在盛唐。数百年间,六朝几个王朝更迭变换,朝梁暮陈,留下了“石头城”“燕子矶”“台城”等众多遗迹。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些遗迹积淀了丰富的人文内涵,成为昔日王朝的缩影与见证。
李白怀有经邦济世之志,也喜欢登临漫游古迹。他曾多次去过金陵,对金陵文化以及风物有着深深的认同。作为唐代金陵情结最显著的诗人,其涉及咏史怀古的金陵诗歌包括《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月夜金陵怀古》、《金陵新亭》、《金陵歌送别范宣》、《金陵三首》等。诗人不仅对金陵昔日风流人物表示倾慕,更多的是对历史变迁、人事变化进行思索,流露出繁华不再的伤悼之情。如其《登金陵凤凰台》中,“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一句,“慨吴宫之秀压江山,而消沉花草,晋代之史传人物,而寂寞衣冠。在十四字中,举千年之江左兴亡,付凭阑一叹。”表现对六朝繁华消逝的惋惜之情,历史兴亡通过金陵特有景物的连贯来展现,内涵深厚,发人深省。其《金陵三首》,是咏史诗史上第一组以金陵为题材的组诗。当时安禄山攻陷两京,中原鼎沸。李白作为忧国忧时之士,便借南朝的兴亡以感慨时局。如其二“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馀后湖月,波上对江洲”。当时户民密集、朱楼耸立的金陵,已变为春草凄凄、古丘荒凉之地。其中“后湖月”意象连接古今,把历史与现实叠映起来。昔日繁华与今日之冷落,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引发了浓厚的兴亡之感。其《月夜金陵怀古》、《金陵白杨十字巷》也传达了相同的情绪。综合看来,李白最早在咏史中给予金陵以关注和展现,具有开创、确立之功。他吟咏金陵流露出繁华不再的伤悼情怀,成为中晚唐诗人吟咏金陵、反思盛世的先导。
2.中晚唐时期“金陵”怀古大量出现,“金陵”情结更加纯熟、深刻
安史之乱后,唐代由盛而衰,国运日下。中唐昔盛今衰的时代氛围与金陵历史的悲情内涵惊人地一致,有力激发了文人的反思、伤悼之情,这种情怀随着藩镇割据、社会动荡、矛盾突出的晚唐的到来而转向无奈与苍凉。以“金陵”为题的咏史怀古作品,也因为中晚唐的社稷动荡、王朝衰微而内涵更为深刻,表现更加成熟。中唐最早最深挖掘金陵内涵审美的诗人是刘禹锡。他对金陵情有独钟,在他未到金陵时,就创作了《金陵五题》和《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分别咏叹被潮水长期冲刷的石头城之女墙,飞入寻找百姓家的燕子、夕阳中的乌衣巷、宫女吟唱的《后庭花》以及变成野草蔓藤的台城,借金陵古迹以抒兴亡感慨。《西塞山怀古》更注重抒发历史兴亡之感,表达对时代的感伤,“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全诗弥漫的是一种浓烈的伤悼情思:不世功业,一代繁华,最终也会变成令人唏嘘的往事”。[2]他在亲自游历金陵后,创作了《金陵怀古》,辩证地提出了“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哲理性思想。与李白相比,刘禹锡在吟咏“金陵”时,淡去了经世精神,伤悼之情比盛唐更加深刻、典型,沉浸于对兴亡的伤感中。晚唐涉及“金陵”情结的咏史怀古诗有50首之多,大大超越盛唐中唐,主要源于家国荡动、身世飘零的现实对诗人“金陵”的悲情体悟的刺激。由此“作品中流露出的哀思、伤怀、困顿、无奈以及幻灭的悲情,没有丝毫的穿凿附会,而是忧愁暗恨皆为心底流出”,[1]最能代表这种情绪的是韦庄的七绝《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空啼之鸟,霏霏之雨,与“烟笼十里堤”之柳树,形成鲜明对照,传达出物是人非,繁华消歇的怅惘情怀。类似的情怀在杜牧《泊秦淮》、李商隐《南朝》、许浑《金陵怀古》等“金陵”咏史作品中也有深切体现。
3.宋代“金陵”咏史怀古词打破了“诗庄词媚”的认识,抒发了强烈的爱国之音
王国维有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认为词的体式长于抒情,在言理、叙事上不及诗歌。然而在词的发展中,其内容和抒情相互融合,达到了良好的统一。咏史词的兴起虽远晚于咏史诗,却起步很高,它将叙述历史事实和生发议论融合在一起,以沉稳雄浑的姿态出现,率先表现这种风格的就是“金陵”咏史怀古词。
据考证,最早在怀古词中表现金陵繁华的是五代欧阳炯的《江城子》,“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词作表现曾经盛极一时的“六代繁华”被无情流水淹没后的胜败荣辱,是非得失,滋生出深沉的历史意识。需指出的是,欧阳炯的历史咏叹仅仅是“发乎情兴”,并未触及现实兴亡的伤怀。北宋初,百年承平气象渐渐远去后,政治积弊和社会问题日益凸显,文人们把目光投向承载六朝遗恨“金陵”,表现内心之忧虑。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最有代表性,“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面对金陵旧迹,词人无限伤怀,“悲恨相续”的“六朝旧事”是词人托古讽今的触发点。结合王安石所处的北宋积贫积弱的情势,相续的悲恨不仅指六朝也指当世,原因在于“繁华竞逐”,他以此告诫当时统治者汲取教训,表现出个体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为金陵抒写国家兴亡注入了更多的爱国之音。王安石把“金陵”这一重大题材带进词的创作领域,使词脱离了晚唐五代以来柔情软调的固定轨道,呈现出开阔之气,确为难得。杨湜《古今词话》云:“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东坡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与北宋百余年的承平相比,南宋残山剩水、内忧外患、偏安一隅的政治态势,真正激发了文人内心深处的“金陵”情结。他们登临“金陵”时往往感念时艰,借古抒怀,表现强烈的忧国之思,王述庵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评价:“南宋词多黍离麦秀之悲。”金陵特有的历史遭际与南宋山河破败的现实相暗合,最易催生文人六朝兴亡的感触,多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由此,这时期的“金陵”之作,就被蒙上了浓浓的爱国情怀和黍离之悲,呈现出境界开阔、蕴含深广、感慨深沉、思深笔长的苍凉之美,以周邦彥《西河·金陵怀古》、李纲《六幺令》、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贺铸《台城游》、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等为代表。南渡名臣李纲罢相后作《六幺令》,借六代兴亡寓词人奋力突围、努力抗金的忠愤情怀,“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金陵的繁华只有月亮在无声无息观望,昔日战争让词人无限伤怀,因而借古喻今,深切表现“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的重整河山之情,显露的是希冀救世的忠愤。“比较同为志士的王安石和李纲的金陵怀古,李纲的‘忧世’面临的却是国将不国的危难现实和迫在眉睫的救亡需要。他在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批判意识外,还具备了一种责无旁贷百折不回的英雄使命意识。”[3]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于兴亡之叹中显露现实忧虑:“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金粉遍地、笙歌彻夜的往昔早已消逝,面对金陵遗迹,词人最突出的就是霸业消逝后,充斥心中的不甘与惆怅,这种心绪与乔木、斜阳等景物融合在一起,倍增苍凉之感。结合辛弃疾经历的众多政治巨变,可以体会词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无奈与愁郁。表现亡国之痛和黍离之悲最深刻的,是南宋汪元亮的《莺啼序·重过金陵》,“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慨南宋之不奋,抒己之伤悲,“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反思金陵衰败之因,力度深刻。
由唐而宋,文人面对金陵时的情感指向基本一致,都是以金陵的王朝更迭与繁华不再为中心。由于时代氛围的不同,诗与词在表现金陵情怀时各有侧重,唐代更重视一种对于君王的讽谏和个人的哀叹,而宋代则紧紧与爱国之情、黍离之悲相联系,这点在其思想内容和审美内涵上有更加深入的表现。
1.“异代而同心”的对兴亡、个人的伤悼之情
南朝陈为隋所灭,当时金陵遭到重创,“城邑宫阙,平荡耕垦”,至唐代,金陵地位下降为普通县城,昔日繁盛也被扬州所取代。政治、经济地位的变迁,使得金陵王气消歇、冷寂萧条,繁华一去不返,最易引发诗人悼古伤今、盛衰无常的沧桑之感。面对金陵六朝遗迹,文人们最容易感发的就是反思王朝兴废更替之因。对于以“修齐治平”为理想的文人而言,关注国家兴亡既是使命,也是责任。他们普遍具有济世之怀与忧国之情,希望能“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尤其是中晚唐、北南宋交叠的政治飘摇的时期,他们尤其关注短命王朝的政治得失,受这种理想的驱动,他们以金陵怀古的形式来哀悼前朝故国,在时间的流逝中审视改朝换代的政治变迁,在岁月的更迭中反思朝代兴亡的经验教训,王朝破败的政治哀痛与昔盛今衰的历史感伤形成复杂、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因而更能打动人心。
中唐刘禹锡的金陵咏史最有代表性。《西塞山怀古》表现对历史规律的思索,“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以西塞山依然如故地俯瞰着奔腾不息的江流来映衬时代的变迁,深刻指出外在“山形”防御、天险不足以凭恃,王朝的兴衰在于人事而不在于地势,国家由割据走向统一的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认识在其《金陵怀古》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诗人反思金陵几个王朝的相继灭亡,深刻指出历史兴亡的根本原因是“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简洁明了,一语中的地总结出了历史发展的演变规律由人事来决定,将金陵咏史的反思意识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具有深刻的哲理意味。李商隐《咏史》“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表达的是相同的认识。这些作品由于融入了深沉的历史意识而显得更加沧桑和富于哲理。诗人们不仅满足于对于兴亡规律的探寻,还极尽挖苦讽刺迷信天险、纵情享乐而亡国的那些君主,“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玉树后庭花一曲,与君同上景阳楼”、“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通过对南朝君王耽于享乐的描写来告诫唐代统治者,为唐朝皇帝敲响灭亡的警钟,极具现实意义。他们对于历史兴废的思索,可以说,“在宇宙之内,历史之中的个人对自然和历史的思考,实际上是对自身的思考,同样自然和历史的悲剧意识实际上也是人的悲剧意识,人把自身的悲剧意识投射到自然和历史之中,转为自然和历史的悲剧意识,以自然和历史之悲来在一个更广的范围、更高的视点、更深的程度上咀嚼和深思自身的悲剧意识。”[4]这种兴亡之思,在宋元明清历代文人吟咏金陵的作品中都得到共鸣,被不断生发和演化。
对于诗人而言,六朝繁华的崩溃也最能勾起诗人沉痛的记忆,当感伤与与个人遭际碰撞时,他们内心不可避免会产生人生困惑与迷茫之感,进而对宇宙、人生产生思索。晚唐知识分子地位地下,“再没有初盛唐时期那种昂扬振拔的精神状态,而是在风雨飘摇中感到末世的悲哀”。[5]崔涂在《金陵晚眺》中将个人命运置于绵长的宇宙中,凄凉而无奈:“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何必登临更惆怅,比来身世只如浮”,罗隐用萧索景物衬托诗人对人生的困惑与难言的惆怅,“冷烟轻淡傍衰丛,此夕秦淮驻断蓬”。晚唐王朝不可逆转的没落,直接影响了文人的心态,“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漂泊更易生发无以依托、宛如断蓬的人生感受,他们无所归依的遭际在“金陵”情结的潜流下表现为深沉广漠的悲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始信人生如一梦,壮怀莫使酒杯干”、“登高有酒浑忘醉,慨古无言独倚楼”等诗句即是这种体现。
2.“金陵”情结通过各种“意象”传递丰富的审美内蕴
秀丽的金陵山水在历史更迭中留下了众多遗迹,景物与古迹成为触动“金陵”情结的重要媒介与意象。袁行霈先生认为,“意象就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事物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6]悠久历史赋予金陵遗迹丰富的文化底蕴,每个古迹背后都是金陵沧桑的积淀。文人们选择意象表现内心情怀时,不仅关注那些揭示金陵历史变迁的人文意象,如台城、女墙、乌衣巷、凤凰台等,也借助秦淮河、青山、衰草、燕子、斜阳等自然景物来反衬人事之短暂,形成独有的悲哀审美内涵。
唐代诗人选取金陵意象时,总是寻找那些衰飒、荒凉、凄迷、寥落的景物,如刘禹锡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月过女墙来”,许浑有“葛蔓交残垒,芒花没后宫。水流箫鼓绝,山在绮罗空”,韦庄有“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罗隐有“六代精灵人不见,思量应在月明中”、李商隐有“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罗邺有“六朝无限悲愁事,欲下荒城回首频”等句,诗中出现的“空城”、“江雨”、“水流”、“明月”等残破、荒寂的意象,有力渲染了荒冷的氛围,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忧患与兴亡之感。“诗人们想到当年金陵之盛,想到六朝君主一个个覆亡,心中所兴发的感受自然是十分苍凉的。这就使得诗人们在抒发怀古之思的时候,专门寻找较为冷清的物象,进行意象创造。悲凉的情感体验,使景致都带上黯淡凄冷的光环。”[5]相应的历史古迹、典故也是这样。作为六朝几个王朝的宫城,“台城”亲见金陵之兴衰荣辱,梁武帝萧衍饿死于台城,陈后主也是在台城被隋兵包围,许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即是这一史实的表述。韦庄《台城》把“台城”意象之虚无发挥到极致:“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成为诗人“金陵”情结的感发物。又如“玉树后庭花”本为南朝陈后主所作,因其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一向被视为亡国之音。时代变迁,“玉树后庭花”与陈的灭亡紧紧联系,成为表现金陵历史的代表意象,很多作家都在金陵咏史中提及,如刘禹锡有“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杜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李商隐有“玉树后庭花一曲,与君同上景阳楼”、温庭筠有“宁知玉树后庭曲,留待野棠如雪枝”、吴融有“玉树声沉战舰收,万家冠盖入中州”等,这些句子使用同一意象,目的就是以古鉴今,劝谏君王不要重蹈陈后主亡国之路,以意象表现情怀在唐人的手中基本已成定格。
采用意象来表现兴亡,在宋代的金陵咏史怀古中得到进一步发扬。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贺铸《水调歌头·台城游》、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等,都多次选用唐人青睐的意象和典故,化用唐人诗句入词。如王安石“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化用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意;王安石“念往昔,繁华竞逐”、贺铸“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以及“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诗句,明显化用了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台城》、《乌衣巷》;王安石“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取自杜牧“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之意,汪元量的“铁索千寻,谩沉江底”则有刘禹锡的“千寻铁锁沉江底”的境界。这些诗句的化用,“采唐诗融化如己出”,关键处在于“己出”,不同词人在选用时屡屡翻新出奇,显示出活用意象背后的深意。正是在众多金陵意象的叠加下,金陵的历史蕴藉更加丰富,带动的金陵情结也显得更为深刻和饱满。
宋之后,金陵又曾在南明、太平天国等时期短暂成为都城,金陵作为都城的历史不断被改写,由此金陵的悲情内涵也随之增加。有关金陵的创伤性的记忆,逐渐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并以独有的悲情体验,沉淀为一种固定的金陵情结,这种情结在宋元明清等时代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借鉴和发扬,如元代白朴、萨都剌,明代高启以及明清之际屈大均、钱谦益,清代朱彝尊、纳兰性德等人,都借金陵旧题以咏史怀古,留下很多著名作品。叙写衰草寒烟、谩嗟六朝荣辱,感受兴亡之痛,已然成为历代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明清时期,孔尚任《桃花扇》、吴敬梓《儒林外史》以及曹雪芹《红楼梦》等戏曲小说中,都可以见到金陵情怀的另一种呈现和发展。
由上可知,“金陵”情结是在由唐而宋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被深化和挖掘的,此后不同朝代的文人也多加以吟咏,反映出的是,“金陵”与咏史怀古已然形成条件反射式的固定搭配,以定型化的“金陵”情结成为咏史怀古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宋代以后很多文人怀古时把目光投向“金陵”,正说明了这一情结对咏史怀古题材创作所产生的积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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