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 成县 742500)
现居甘川一带岷山深处的白马人因白马山谷而得名,[1]其世代以独有的“白马语”口口相传至今的《诸葛亮一箭之地的传说》,[2]表明至少在汉代这个部族就已经存在了。惜其没有自己的文字,难以有可靠的本民族历史文献续传下来,其族源族属问题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引起过学界很多探讨和争论。现在较为一致的看法,认为他们是古代白马氐的后裔。由于历史上长期和加绒藏族、虎牙藏族杂居共处,新中国将其认定为藏族,称白马藏族。就我们近年来实地调查研究和查阅学术文献所得,深感白马藏族一支在宗教信仰、文化艺术、生活习惯等诸方面,与“藏巴”(日喀则地区)、“卫巴”(拉萨地区)、“康巴”(四川西部地区)、“安多洼”(青海、云南、川西北、甘南等地区)存在较大差异,但又因长期的杂居共生和历史迁延等复杂进程的多重制约,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所在的“藏彝走廊”东北地带汉族、藏族、羌族乃至彝族多方面深刻的影响。白马藏族傩舞戏的表演内容即为一例。
白马藏族傩舞戏在陇南和川北有不同的表现,相同大于差异;而在白马藏族傩舞戏与邻近汉、藏、羌、彝等民族的傩舞戏方面差异大于相同,试予以比较研究。
陇南白马藏族主要分布在文县,甘南舟曲县博峪乡毗邻地带有少量分布。文县铁炉藏族乡是白马藏族在陇南的最大聚居区,那里至今保留的“池哥昼”傩舞戏,属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傩舞”之一种,[3]为白马藏最具特色的盛大节庆祭祀表演,社会影响大。尤其在近年,因为旅游业的发展和文化产业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从面具制作到服饰备办,从表演人员的反复挑选到表演内容的充实丰富,还有表演技能的反复训练等等,整体傩舞戏事相似乎每年都在向精美化、扩展化和商业化发展,令研究者和文化保护者喜忧参半。这种情势是历史时代和社会发展的必然表现,任何力量似乎都无法挽回。
“池哥昼”傩舞戏的舞蹈队列,一般由九个角色构成:“池哥”四人,“池姆”二人,“知玛”三人。个别村寨在“池哥”、“知玛”的数量上有变化。“池哥昼”通常于正月初五在各村寨的大场院试演,经寨子里的头人、尊者、耆老、会首“审定”,然后按照试演情况做准备工作。正月十三至十五(有些村寨延至十八)正式表演。对于陇南白马藏族来说,“池哥昼”既是娱人娱神的傩舞戏,同时又是一项神圣的祭祀活动,不能随意演出。每年至正月十六、十七日跳完“池哥昼”以后,即将面具、服装、道具等收集起来,按程式和规矩焚香祝祷后选择特定场所予以高挂收藏,直至下一年春节到来再表演,[4]平时一般不能随便将面具拿出来。如遇特殊情况指定村民杀鸡宰羊,焚香祈祷,举行敬神仪式,占有吉兆后,才可“请”出傩面具和服装道具等。
在备办、装扮、祈神、祭祀、祷告等相关环节之后,“池哥昼”即进入表演阶段,内容主要分三部分:第一,入户表演,驱邪纳吉。“池哥昼”傩舞戏队伍入户,待进院门之时,即放响炮,户主(男主人)亲自在门首燃放鞭炮相迎。进入院落,沿逆时针方向在院子里跳三圈,知玛开路,池哥池母随后,鼓乐手按步点伴奏。三圈跳腾结束,一声炮响后,随着知玛“噢呃呼呼”的喊声,池哥登台走上门廊,进入主房前,池哥老大带头执牛尾在房门上方敲击警示,而后进入房内,随势在屋内转跳一圈,与此同时池母在廊檐跳演。第二,起身离户、回环再演。知玛看敬酒过程基本完毕,喊一声“哲午周”、“尼强摆”(意为神灵起身),炮手鸣炮,鼓乐声起。池哥老大手拿点燃的纸、香,随鼓声而出,标志着把主家的灾祸、疾病、乖运带走。知玛随后在主房门槛上边敲木棍边说吉利话,如财源茂盛、灾祸已除之类,炮声再响,又开始在下一户人家的表演。按古老仪规,送神活动女性不能参加,她们待在村里唱歌,有对唱、齐唱等形式,歌声绵绵不绝。第三,送神卸装。正月十五,“池哥昼”傩舞戏逐门串户表演完毕,舞队再回村东头,即举行送神活动。活动开始,先送天神,场面肃穆。最后送瘟神,池哥、池母表演者取下傩面具,以示卸妆。扯下面具上彩纸翅冠,放入草船,一起点燃,大喊三声“欧喂”,鸣放三眼铳各一响,意为带走三灾八难。活动完毕,人们拿着面具一起唱歌回村,全村男女老幼在街火场跳圆圆舞,载歌载舞,焰火鸣炮,欢乐到鸡鸣报晓。
“麻昼”,当地汉语俗称“十二相舞”、“跳十二相”。陇南文县石鸡坝乡岷堡沟的薛堡寨、堡子坪、博达峰三个自然村主要的民族风俗,就是正月十五、十六跳“麻昼”。表演者头戴木雕傩面具,以锣鼓和钹为主要伴奏乐器,载歌载舞,旨在祭祀神灵、祈求平安、驱鬼避邪,是白马藏族重要的群众性娱乐活动之一。“麻昼”是由四个池哥四个池母在前开路引导、六个动物麻昼跟随(顺序依次为狮、牛、虎、龙、鸡、猪,代表十二生肖。狮大为首,白马语称“生梗”,代表鼠、兔;后面五个除表自身外,还分别代蛇、马、羊、猴、狗)、四个甘昼断后的行进式舞蹈,表演者均为男性。
“麻昼”的乐器有铜锣一面,牛皮鼓一部,大小铜钹两副,以鼓钹为主要伴奏乐器。表演开始,由举旗幡者引路,由“狮子”领头,右手执金刚镢法器,左手挥红黄绿彩色绸条,以“猪”煞尾,手执神头法器,挥彩条,队伍以碎步沿逆时针方向转圈而舞。舞者时而停立,时而走圈,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手脚特别灵巧活泼。动作多是模拟各种禽兽,如追打扑食,栖息藏匿,惊慌奔逃,鹰隼展翅,猛虎跳火等等,古朴大方,强劲有力。“麻昼”傩舞戏表演动作十分复杂,有十二大套,七十二小路之说,[5]学习很不容易。薛堡寨的表演者从十几岁开始,由老传人专门教他们,每天晚上练习,要持续好几个月。经过这三年五载的传承训练,才能掌握基本的技能技巧。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生活的变化,一些跳法濒临失传,亟待抢救性发掘整理。“麻昼”整体傩舞戏仪式充分体现了白马藏族对大自然的崇拜,传达了维护当地祥和的社会环境和生态环境的心愿。其历史悠久、雄浑古朴、神秘惊心、内涵深厚,深刻体现了白马藏族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理念,同时也体现了远古时百兽率舞的文化遗存,和“池哥昼”一样,也是白马藏族傩文化的杰出代表。
在“池哥昼”和“麻昼”基础上,陇南白马藏族演化出了处于中流阶段的其他傩舞戏样式,其代表是“秋昼”、“阿里该昼”“甘昼”、“嘛勾池”。
“秋昼”见于白马村寨入贡山等地,该傩舞具有情景性,表演通过肢体语言和手势语展示一定的故事情节。它是陇南白马藏族对民族战史的一种群体性记忆的表现。从唐宋史料对氐人,尤其是白马氐的记载突然减少的情况看,白马氐和汉族等其他民族处于大融合时期,所以“秋昼”产生的时间不会早于唐宋。“阿里该昼”傩舞戏表演见于入贡山、寨科桥和迭部寨,但入贡山和后两个白马村寨表演有异。由傩仪的三个(或稍多)“知玛”表演,其中一个扮演猎物,两个扮演猎人,模拟再现远古先人捕猎场景。“甘昼”傩舞戏表演仅见于薛堡寨。通过笑面小鬼全场性的对面跳步、回旋跳步、原地蹲跳、舞牛尾示意等展示祭祀的热烈和庆祝的欢快,然后模拟妇女哺乳、做饭、擀面、缝制衣服等生活场景,重视不同场景之间的衔接和转换,有较为原始的场次格式和手势语、体态语言表述,情节链条关系明显,表现出由傩舞向傩戏过渡的特征,表演的意义在于反映长期以来白马藏族具备独到特点的生活风貌。“嘛勾池”表演仅见于堡子坪。“嘛勾池”傩舞戏与祭祀活动融合在一起,正月十五上午在堡子坪大场院跳池哥昼、麻昼,下午池哥昼逐户驱邪纳吉,晚上迎五谷神,正月十六在场院跳池哥昼、麻昼(跳法与第一天有不同),下午开始“嘛勾池”表演,由两位池哥(手执木刀、牛尾)和一个麻哥(队列首领、头人)手执钢刀各带领一支白马民众,以神庙场为中心,展开格斗,鼓乐催征,节奏振奋。
到了近代,在原有多种傩舞戏基础上,陇南白马藏族演化出了更具戏剧因素尤其具有哑剧因素的傩表演样式,更趋向于表演有情节的故事而接近戏剧,只是不用语言表达,动作和表情还未程式化而已,不像戏剧的唱、念、做、打一样固定下来,表演动作的基础还是舞蹈,亮相意识模糊,随意性强。处于这个末流阶段的其他傩舞戏,代表是“池母擀面”、“拐格达”、“杀野猪”、“秦州客”、“杰勿”等。
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在整体存现性和完整性、活跃性上,要逊于陇南。不仅众多傩面具制作、图腾柱雕刻、表演道具(神器)琢磨由陇南白马藏族传人完成,就是表演本身也是存在着“三年一大跳”的原则。完整意义上的表演,就是在四川白马藏族最大的聚居地——绵阳市平武县白马藏族乡也很少看到。该地区旅游业的发展,对群体傩舞戏表演造成了冲击,所以每年正月十五前后,大多数川北白马藏族村民翻越黄土梁山系进入文县白马峪河流域,参与陇南白马藏族盛大的节日傩舞戏表演和欢庆活动。
“跳曹盖”傩舞戏角色的五官造型多用几何图案和符号表示,双眼为两个圆圈,牙成锯齿状排列,鼻孔高高耸起(便于舞者观看外面)额头有三角纹饰,阴刻本部图案,这类曹盖造型多为世传,年代久远。其次还有模仿动物形态,如狗、熊、鹰、猩猩和想象中的龙等,这类傩面具造型风格和川西甘孜、阿坝乃至藏戏中的动物头像相似,为逼真起见,常粘贴真兽皮毛加以装饰,有藏文化影响痕迹。第三类曹盖傩造型方头阔面,类似汉族庙堂天王、力士神像造型,威猛雄伟,此类多为近年制作,有汉族傩舞戏、特别是汉族跳大神傩仪特征。平武跳曹盖的傩面具,平时挂在家里大门上方,驱邪纳吉,保一家平安,颇似汉族信仰中门神的职责。
今绵阳市平武“跳曹盖”是一种在巫师主持下驱赶疫鬼的祭祀活动。[6]跳曹盖舞者至少三人,三人以上不限,主要具备驱凶求吉和娱神娱人功能。从内容上看,它是一种模仿性的、带着浓厚图腾意味的傩仪式舞蹈。平武白马藏族人属于黑熊部,崇拜熊的勇猛和强大,因此奉祀黑熊神。曹盖傩舞领头的是熊头面具,平武白马藏族人称为“达纳氏界”,“纳”是“黑”之意,“达”即指“熊”,“氏界”指“神灵”,“达纳氏界”即黑熊神。火溪沟流域的白马藏族崇奉黑熊神,认为它是鬼怪们最惧怕的神灵,故将面具舞蹈动作以手为主,主要模仿熊等猛兽的动作,力争凶猛怪诞。它没有以古老神话和传说为依据的戏剧故事,甚至连简单的唱词也没有,唯一的内容是戴上面具跳舞,而舞蹈动作又极为简单,除了模仿猛兽外,便是跳跃,高潮时,还要从火堆上飞身纵过,但没有敷衍故事情节。
从面具上看,平武“跳曹盖”全是动物形象,很少人的形象因素,且色彩简练,装饰多样,或披以散发,或贴有胡子,或绑彩色纸扎,表现了很大的随意性;演员浑身花花绿绿,或披兽皮,或插牛尾,或佩羊角,力争扮成兽形,借其“请神”、“酬神”、“通神”、“驱鬼”、“逐疫”,在最大程度上体现该族傩信仰者心目中的神鬼形象。所以,它是一种处于傩仪向傩舞转变时期的特有傩文化活动,其中的神鬼形象还是自然物(动物)的本来面目,它“尚处于纯粹的傩祭阶段”。[6]
溯白水江下游右岸支流汤珠河而上,沿途大山褶皱有白马藏族各部(属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双合乡至勿角乡境),他们以跳㑇舞(汉族俗称“十二相”)为主要傩舞戏方式。㑇舞的动物角色和汉族古傩“十二生肖”的差距很大,有凤凰、麒麟等带有浓厚神话或宗教色彩,表演时,间或加上大雁、孔雀、狮、象,以代替鼠、兔等,出现了因喇嘛教传入、受佛教影响的情况。虽因白马藏族各部族的不同略有差异,但均为十来种不同的动物,带有更多的共性,而且同中有异,是众多氏族部落傩文化长期随时间迁延融合的产物,其拟兽舞蹈的特征说明它应是远古“百兽率舞”的遗存之一,现今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从形式上看,㑇舞一般有七、九、十一人表演,其舞蹈组合的第一套动作叫“纽”,一般在大型的祭祀活动和神灵面前表演,包括祭祀祖神和祀山;第二套动作叫“尕”,一般在场坝里表演;第三套动作称“央”,是一套祝福的舞蹈,多用于走村串户、礼拜长辈、互道祝愿。㑇舞组合以圈舞的点踏步、穿花的踮跳步为基本表现形式,舞蹈的基本动律以蹉步、小腿划圈蹲步、左右跳转圈为主,结合粗犷、神秘的上肢动作,栩栩如生地表现了所扮动物的形态,体现了白马藏族人独有的审美意识。因白马藏族村寨地域的不同层累存在,各地所使用的㑇舞傩面具在动物种类上有一定差异,但主题部分相同。这些傩面具大多凶猛夸张,其中木雕的禽兽头傩面具,表面用红、黄、绿、蓝、黑等色彩绘制,角、嘴、眼都特别突出。
从内容看,㑇舞的领舞——戴狮头面具者,寓意百兽、森林之王,其余舞者所戴动物傩面具按俗规依次为龙、虎、熊、牛、豹、蛇、凤凰等动物,还有俩小鬼、俩大鬼,含义游离于汉族十二生肖之外。小鬼模拟人像,面红,浓眉大眼,象征着法力广大;血盆大口,外加头上一对兽角,显得十分凶悍,意在以鬼驱鬼。其中配套的“阿里尕”,汉语俗称“跳小鬼”双人舞,代表一“公”一“母”,其中“母”的这一方为男扮女装,展演白马藏族人男欢女爱的情景。大鬼则面色深黑,穿戴魁梧,整体凶恶狞厉,意在驱邪镇鬼、铲除妖孽,表演时常走在队列之前,有开路先锋的威勇意义。
“阿里甘㑇”(熊猫傩舞)现存于九寨沟县草地乡,地处川甘交界,东南北三面都与甘肃省文县交界。“阿里甘㑇”是白马藏族白熊部傩文化的重要标志,其显著特点表现为部落家族的与其他地域白马部族的彼此区别、联系和影响。
白马藏族人在迁徙、流变进程中,自然地形成了四大部落,五个家族。四大部落即白马藏族语称“朵布依喔”(平武白马藏族河部)、“俄布依喔”(九寨沟白河部)、“麻盖依喔”(下塘或下羊洞部),“达嘎依喔”(陇南文县铁楼河部)。五个家族就是以杨(羊)为代号的“格珠尼”,以马为代号的“占布珠尼”,以黑熊、白熊为代号的班氏家族“阿加珠尼”,以猴为代号的侯氏家族“木合珠尼”,以鱼为代号的余氏家族“阿哥尼”和“干绉尼”、“坎然尼”、“介致尼”等。熊猫傩舞只在“阿加珠尼”和“格珠尼”这两个家族之间以踏舞形式进行,至今能完整表演熊猫傩舞的仅草地乡上草地村。[7]该傩舞的面具是保存完好的病亡干燥熊猫头(连同毛皮),表达他们部族历史上对熊猫的特种友情和纪念。该傩舞以熊猫傩面活动为主,形式近于跳十二相。从内容上看,主要源于这俩家族间的爱情婚姻传说,故事的层累现象比较明显,有时间和空间两方面的因素。相传很早以前,俩家族的钟情男女海盟山誓、以身相许,但按照族规,需发媒定亲,才能成婚。于是男方“阿加珠尼”家族选派金凤凰做媒,可女方“格珠尼”家族却始终不表明态度,几经周折才明白女方认为凤凰太花哨,说媒靠不住;男方又请山中猴王去说媒,女方认为猴王本领无比,一但两家成亲,万一有过节,难以对付,故又将此亲事谢绝;男方再请汉族朋友说亲,因没有听懂汉语而告终;最后男方经过精心考虑,广泛征求意见,决定请熊猫说媒提亲,熊猫提亲表现出的稳重大方、言词忠厚、态度恳切给女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俩家族为表熊猫做媒的感谢之情,定于生机萌动的正月十五至十八日婚礼之时表演熊猫舞,这就是熊猫傩面舞的由来。熊猫傩舞主要是以熊猫为主题,表演熊猫的生活规律和特征。
无论是陇南还是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内容上的命名,离不开“昼”或“㑇”,这些均是取用了白马语“”,汉语普通话近似音读为“wu53zhou242”(该语音调查以文县铁炉藏族乡田野调查所得为准),[8]意为“跳舞”、“舞蹈”,均与“跳”(白马语普通话近似音zhou242)这个动作密切相关,所以“昼”或“㑇”只是人们借用汉字字符来描述白马藏族的舞蹈时出现的差异罢了,本义所指其实是相同的。因而,“池哥昼”、“阿里该昼”、“㑇”、“阿里甘㑇”其实都是指舞蹈,同样“池哥”、“曹盖”、“酬盖”等也是白马语的音译,意为“面具”,功用为白马藏族傩舞戏角色在川甘不同地域音译时不同字符的描述。陇南音译白马藏族傩舞戏术语的情况较多,如“甘昼”、“嘛勾池”等,而川北则采用了汉语加音译的方法,如“跳曹盖”、“㑇舞”等。当然,两地也存在着不少直接意译的情况,如“熊猫舞”、“池母擀面”、“秦州客”等等,从时间矢量看,越靠近现代,意译使用的频率也越高。
表演内容上看,无论是甘肃文县白马峪河流域的池哥、池母,还是文县岷部沟流域的池哥、池母;无论是四川九寨沟县汤珠河流域的大鬼(公)、小鬼(母),还是九寨沟县草地乡的熊猫头(分公、母);无论是四川平武县夺波河——火溪河流域的曹跑(公)、曹冒(母),还是大鬼小鬼等等傩舞戏角色,均有祭祀、拜神、驱邪纳吉的重要环节,尤其是在各村寨逐门巡演,进入各个家庭撵鬼禳告、避灾纳祥,是我国古代文献记录中傩的最原始表演内容之一——“逐户驱秽”。现今看到的池哥、曹盖傩面具多数为彩绘,而㑇舞的大鬼小鬼、阿里甘㑇的熊猫头傩面,却是黑色,间或有白色装饰。事实上,在我们调查的文县和平武县现存民国早期白马藏族傩面具,雕刻简陋,通体黑色或褐黑色,经查阅民国或晚清的一些文献记载可知,这些傩舞戏表演的神祗色彩单一,以黑为主,远较今天所见的色彩缤纷娱乐功能为重。所以,陇南与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的外在形式和表演内容经历一个相同、相通和前后联系,并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的过程。有些更为原始古朴的表演内容因为社会生产关系和劳动方式的变化而消弭和脱落,也有一些表演内容因时代发展而添加进去。
平武跳曹盖、九寨沟㑇舞、文县麻昼等有不同多类动物或神话动物形象如凤凰、麒麟作为主要角色表演的傩舞戏,虽然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差异,从发展渊源上应该是属于同一的“十二相”系列,有古老的十二生肖文化的印迹,但不能够完全等同,显示了从历史发展以来汉民族文化、甚或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渗入。从实地访谈白马藏族老传人可知,曹盖早期是古老的熊头皮面具,后来才出现了以当地麻柳雕制的木面具,初时斧劈刀削,极为古朴粗犷。它们早期主要是在重大的祭祀活动中担负起迎神逐疫、驱鬼纳福的神圣职责,后来才有了娱神也娱人的欢庆表演内容,形成今天的迎神逐疫与狂欢祝祷耦合的一种表演状态(访谈地点:夺波河流域,平武白马藏族乡厄里寨村。访谈对象:依扎瓦,1936 年生,略识字,“白莫”即白马藏族巫师的助手。访谈时间:2011年10月6日),而文县迟哥昼、九寨沟县熊猫舞(戴保留皮毛的熊猫头骨),没有其他动物角色参与,显得要相对独立些。这个似乎显示出了三眼神部、白熊部和黑熊部傩舞戏在表演内容上的分野。这里肯定有一条历史延续的连接线,谁早谁晚,还一时难以甄别。
依据史料和白马人口传故事与传说,我们已经另文论述过自秦汉至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段白马氐(宋以后称白马羌为多)南迁至江油至涪江中游一带,而后又被迫北迁涪江上游乃至火溪河——夺波河一带,甚至继后迁移的白马人翻越岷山北部黄土梁走廊到达白水江流域并逐步向东到达文县(阴平郡、文州)一带,扩散到文县铁楼白马峪河流域。这个迁移的历程联系了陇南与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内容中间的一条脉络:族群记忆的一种历史回归,向仇池古国靠近。[9]这样以往动物属相的傩舞戏表演或许发生了脱落,形成了今天看到的迟哥昼表演和熊猫舞表演。
陇南白马藏族迟哥昼傩舞戏没有动物属相表演内容,池哥的三眼神造型来源于汉族文化二郎神,其中包含水神、火神、雷神、马神、战神、酒神、戏神等诸多因素,聚合为内涵丰富的川主崇拜文化。[10]该信仰产生于具有祆教文化背景的川蜀地区,但也吸收了藏族金刚神、羌姆傩文化的元素。我们今年在西藏日喀则地区考察藏族民间文艺时,于尼木县卡如乡的一个路边小集市上发现了一个雕刻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虎金刚傩面具,其三眼神造型与池哥傩面造型有很多的相似度(见后文论述),这个傩含义是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所没有的。池哥的数量从麦贡山至迭部寨等十几个白马藏族村寨由四个到两个不等,跳的时间每个村寨由两天到一天,视村子大小而定。由迟哥昼表演衍生出的杀野猪、甘昼、秦州客等也在特定的寨子演出,其配属的大型舞蹈有火圈舞(圆圆舞)。陇南麻昼表演傩面角色众多,池哥池母各有四个出场,加上大小鬼和六个动物属相傩角色、甘昼阿里嘎两个傩面角色,表演规模应该是今所见白马藏族傩舞戏表演中最大的,内容也最复杂,有很多表演的小型套路已经失传。麻昼之后的火圈舞(圆圆舞)规模很大。
平武“跳曹盖”时间是固定在正月初五至初六,为黑熊神演艺。当地传说鬼怪最惧怕黑熊,故化装为黑熊神。跳神的“曹盖”一般是两个(一阴一阳),男相称为“曹跑”,女相称为“曹冒”,木雕面具均浓眉、圆眼,大口色赤、犬齿门牙外露,额上有双蛇盘绕,上面并列着三个人头骷髅造型(似乎有大藏区金刚神、羌姆的影响)。“跳曹盖”配属的舞蹈主要分为两种,初五晚上的“圆圆舞”和初六早晨的“猫猫舞”。“圆圆舞”是白马人最喜欢的一种集体歌舞,人们不分男女,不分老少,手牵着手围着火堆边饮酒边歌舞,而“猫猫舞”是一种模仿动物动作的傩舞戏,类似古代“百兽率舞”。九寨沟㑇舞与文县麻昼相似,但大小鬼(曹盖)与池哥表演内容差距很大。“麻昼”傩舞戏的相关角色——池哥为舞蹈队列秩序的维持者、开路先锋,承担拜礼祭祀、镇邪驱鬼职责,池母面丑,以黑帕裹头,和池哥永不分离,同时出场,同样镇邪驱鬼,甘昼阿里嘎,助民为乐,活跃气氛,随池哥池母活动,扮演小鬼舞蹈。麻昼的表演带有很多故事讲述,具备初步的情节、角色和丰富的动作表演,戏的成分大为增强,从中可以看到傩表演由舞到戏的转化痕迹和缓慢过渡的过程。九寨沟熊猫舞,陇南没有与之对应的白马藏族表演形式,与平武早期黑熊神表演有联系。
总之,陇南与川北白马藏族傩舞戏表演内容与这个不足的历史迁移和与其他民族文化的交流吸收密切相关。夺波河——火溪河一线,从白马乡至木座、木皮乡一带的白马藏族傩舞戏似乎古老而简单些,沿汤珠河——白水江一线,从勿角乡至草地乡、罗依乡至甘肃文县石鸡坝乡薛堡寨到铁楼乡一带,傩舞戏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表演内容变的更为多样而丰富。
白马藏族邻近的陕南、川北地区有“跳钟馗”傩舞戏,表演主要在每年端午节,它以求赐福、镇宅保佑平安为主要表演内容,是在明代“嬉钟馗”基础上发展而来。“嬉钟馗”初以木偶架在肩上耍玩,后来发展到由人扮演钟馗,在村中巡游嬉耍。跳钟馗,先是五个头系白毛巾,身围红、紫、绿、灰、黄五色包肚,手持棍、叉、脚蹬软底绣鞋的邪恶小鬼,在锣鼓声中上场,绕两圈,摆开架势,呐喊逞威。然后钟馗面涂青绿,口带长髯,头顶乌纱,足蹬草鞋,筐篮垫肚,畚箕挂股,外罩紫红袍,右手持宝剑或持朝官玉板,前有蝙幅引路,后有黄罗伞盖,旁有酒坛侍者,一步一趋。主要内容有:钟馗降神、钟馗出巡、钟馗除邪、钟馗赐福、钟馗凯旋等五个段落。
川北广元一带的阳戏(傩坛戏)将驱傩法事、戏剧故事、驱邪民俗紧密结合在一起,演剧形式鲜明,但傩面具的一些主要角色和迟哥、曹盖有一定的相似度,在戏剧演出过程中,傩角色直接与愿主作神人交流。如《二郎扫荡》,也是三眼神崇拜,表演时二郎神登坛作法,愿家立即引导二郎神逐房逐室,驱逐不详。最后,二郎把所有“邪恶”扫进船中,并率领愿主众人,在乐队伴送下,将船押至村外河边,当天焚烧。
白马藏族傩舞戏一些表演套路和着装类似于钟馗除邪、钟馗赐福,尤其是曹盖、池哥表演完毕,祝祷后送神焚烧驱邪的情节,颇类川北阳戏《二郎扫荡》。从文化的渗透性来看,彼此的影响不能排除。但比较而言,白马藏族傩舞戏更显古老。按规矩,“池哥昼”傩舞戏跳至宽敞大院或村中平阔场地,无论在场男女老幼,身着节日的民族盛装,手拉手跳起圆圆舞(圆圈舞),唱“玛知玛咪萨连叨”、“呀呀嗬”、“噢斯唠”等歌曲。从文化史的角度相较分析,汉藏语系各族的文化融合与体质混血,在原始社会就进展着。夏、商、周三部族的代兴标志着民族融合、文化影响地域的扩大。姬姓(狄、氐)与姜姓(戎、羌)俩部落联盟,是华夏族(汉族先民)最早的基础。华夏族发祥于青、甘、川地区,汉、彝、藏等族都与传说中的昆仑(巴颜喀喇昆仑)有着同源关系。甘、陕、川嶓冢山系的古凤族曾统率虎、龙之族而有“使四鸟:熊、罴、虎、豹”,与“龙凤配”。因此白马藏族傩舞戏中存留的凤凰、麒麟、虎豹、狮熊角色,实际是远古民族演变过程中的群体记忆残留,只是因为它所处的地域更为闭塞、僻远,变化缓慢才得以保存下来,所以更具有文化活化石的性质。
藏族史诗《格萨尔》中的主人公格萨尔自称“我是赤虎族的后裔”,“达让(部)的神魄依于虎”。藏族“跳神”即羌姆宗教舞蹈,以身体的仪态和(步履)节奏为主,并用十二种服妖降妖的表情来表现。在表演形式上,白马藏族傩舞戏与其有一定的关联度,娱神、破灾、图腾崇拜主体内容是相同或相近的。尤其是西藏日喀则地区扎什伦布寺僧人表演的藏传佛教格鲁派“色莫钦姆羌姆”,其虎金刚的造型和表演颇类文县白马藏族的池哥昼。如在文县,室内池哥跳完,按大小次序由东向西在堂上面门坐定,池母入内在池哥西位侧,按大小依次同向就坐,池哥为神灵上位,唱歌敬酒,歌声此起彼伏,达到入户表演最热烈气氛。但比较而言,白马藏族傩舞戏的规整性和宗教性不是很突出,反而是古朴性和率真性是其表演内容与藏傩比较最突出的比较特色。
羌傩舞在陕甘川一带,最著名的是宕昌羌傩舞。宕昌羌现在被认定为木家藏族,“是被藏族同化后的古氐羌之后裔”。[11]宕昌羌傩舞“凶猛舞”,又叫雄猛舞,古称羌巴舞,汉语俗称“脑后吼”、“牛头马面舞”,其傩面绘制以黑蓝灰为主,在单调中显示出一种原始和古朴。内容上属于“苯苯”宗教祭祀活动的一部分,表演时而围成一圈,时而变成一列,也有时围篝火而舞。与白马藏族傩舞戏相比,内涵简单,逐户驱邪纳福的内容欠缺,但由于地处陇南地域,且与白马藏族聚居地域相距较近,表演的腿法和主要姿态很有相似之处,彼此之间的历史文化甚至神祗崇拜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在对此的田野调查、观察访谈和对比研究得出结论:白马藏族傩舞戏内容更丰富,表达更充分,能表达极为复杂的思想感情和娱神娱人情结。如文县阿里甘昼表演,两个扮猎知玛手执牛尾,通过追逐、跳跃、跨步、按压等动作表现出猎、围猎、捕获、降服猎物等内涵,期间还通过手势、比划,要明确表现出互比本领、自豪夸耀,最终捕到猎物的意指,鼓钹伴乐,渲染气氛,而扮猎物的知玛,其动作展示东躲西藏、闪挪腾跃、奔突逃跑等情景。最后炮手点燃三眼铳爆响,捕猎者将猎物最终扑杀倒地,尔后围着猎物跳舞,以示欣喜、快活、豪迈,通过解肉、分送、分享猎物等舞蹈情节,完成整套傩舞戏模拟情景。
彝族“撮泰吉”,也称“变人戏”,川西南有所流传。演出一般由祭把、正戏、喜庆和“扫寨”四部分组成。演出一殷是在每年农历正月初三到十五“扫火星”的民族活动中进行,旨在扫除人畜祸祟,祈求风调雨顾,五谷丰登。[12]演员装束非常奇特,白布缠身头戴木制面具,迈着罗圈腿似的步伐出场表演,如人初学直立行走。傩面角色和人员构成同白马藏族傩舞戏相近,中间穿插对白和诵词。诵词一般由山林老人惹至阿布领诵,内容主要是驱邪、讲史、祝福,这一点特别和陇南麻昼表演相通。比较而言,白马藏族傩舞戏在形式上比“撮泰吉”华丽繁杂有余,如㑇舞是在原始拟兽舞蹈的溯源、发展、演变及舞蹈仪轨的流变中纵向层累形成,而整体的这种傩仪傩舞充分体现了白马藏族人对大自然的崇拜,传达了白马藏族各部、以及白马藏族人和其他民族维护居地祥和社会生态环境的心愿,显示出诸多层面的相互投射和彼此影响。
而在表演内容的系统性和戏剧性方面,白马藏族傩舞戏的注重表演内容明显不抵“撮泰吉”。如白马藏族的熊猫傩面经历了由熊猫毛皮作为扮相舞蹈、以其他兽皮图画纹饰替代、刻制木质熊猫傩面具的层累过程,归因于自然环境的变化和时间的逐渐推移。这种傩舞祭祀的成分很少,区别于前面所述和后面所要论述的其他民族傩舞戏。它在表演的艺术上和表演的方法上有板有限,有章有节,自始至终都体现了熊猫的生活规律特征:在阵阵的锣鼓声伴奏下,表演熊猫吃箭竹、熊猫喝水、熊猫爬树、熊猫打滚、熊猫编戏、熊猫睡觉等。它通过在本族群文化体系下建构起一个特定的仪式空间,以此获得一种狂欢的体验。其舞蹈的程式不是通过严格的宗教仪式来实现,仅以狂欢及其所带来的体验贯穿整个仪式过程,这是其独特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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