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鳌(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610)
先秦伟大思想家孔子一生致力于人的心性塑造和社会秩序的重建,通过教学、议论和各种述说的形式阐发了许多影响后世的思想。经济问题不是孔子关注的重点,因而直接的谈论并不算多,但通过孔子的各种述说,依然可以发现他对人类经济活动的深刻思考和多方设定。
孔子始终是将社会秩序的重建作为自己关注的中心,他是在社会建设的整体目标下考虑经济问题的,为此,他对经济活动作了两重定位。
其一,经济活动是实现理想社会的重要手段,而并非至高无上的活动。
孔子有一次与学生颜渊、子路谈论个人志向,在两位学生之后,孔子表达自己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这里的“安”,有安宁、安生、安乐之意;“怀”,有思怀、怀恋之意。孔子在另外的地方还说到,要想成为一个君子,就要“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2]他又提出要对倾慕德政而自远方奔投的人们实行“既来之,则安之”[3]的怀抚方针,等等。孔子认为,一切社会治理的最终目的是要让老少之民安之、怀之,而经济活动是保证这一目标实现的重要手段,自然要服从于、服务于这一总体的社会建设目标。
稍后的儒家学人深刻体会这一思想,曾记述了孔子的一段言论: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4]
在这种被称之为“大同”的理想社会中,老年人安度晚年,幼年人健康成长,鳏寡、孤独者和残疾人都能得到抚养,其对经济活动的依赖是非常明显的。毋宁说,对经济制度和经济生活的特定设计,就是大同理想社会的有机部分。
经济活动是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孔子对经济活动有一个明确的定位。试看下面的两段记载: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5]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6]
孔子认为经济生活的富庶是对民众进行教化、引导的前提,没有经济的保障,社会教化和社会生活就无从谈起;但另一方面,经济富庶并非社会建设的根本所在,并非至高无上的活动。在他看来,社会和政府哪怕放弃充足的粮食储备,也不能放弃对民众的信义。即是说,就社会建设而言,政府获得民众的信任,比提供给民众富足的粮食储备更为重要。孔子从社会建设的整体上考虑问题,认为经济生活不可或缺,但到了适当的程度后,它的重要性不会再高过国家信义和全民的道德建设。
其二,经济活动方式关乎人们道德心性的养成。
孔子认为,在社会建设的全局中,财富的获得方式与消费方式关乎一个人心性的养成。孔子在此提出了特有的道德荣辱观,希望人们能通过财富获得方式和经济生活方式促成良好德性的培养。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7]
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8]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9]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10]
在孔子看来,君子是通过做官获取俸禄来维持生活的,但当国家政治黑暗时,仍然只知道做官食禄,谋求富贵,那就是一种耻辱。为此他提倡人们乐于简约的生活,他赞扬仲由衣敝缊袍,与穿狐皮貂袍者同列为伍而泰然无愧的生活态度,推崇大禹俭朴节欲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人们的经济生活方式应该有助于个人良好德性的养成。
孔子是从社会建设、道德建设的立意上思考人们应有的生活态度,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安于贫穷,就会造成祸乱,因而特别赞赏俭朴的生活态度: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11]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12]
子云:“君子辞贵不辞贱,辞富不辞贫,则乱益亡。”[13]
富贵奢华的人会有骄横之气,贫穷节省的人会感到窘迫,但君子宁可选择简陋窘迫的生活方式,宁可辞让显贵,也不逃避贫贱,因为在孔子看来,贫穷俭朴的生活方式,有助于人的良好德性的养成,从而有利于社会的安宁。
经济活动既然是服务于社会秩序的重建以及人的道德心性塑造,那它就应该遵守社会秩序的约束和德性养成的要求,应该维护那些具有长久价值的社会规范及其生活原则。在孔子的经济思想中,这些规范和原则主要有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社会分工的原则。
古代文明至孔子的时代已有数千年的发展,人类社会分工已形成了稳固的生产活动模式,并显示了它的优越性,因而社会分工成了人们普遍认可的社会活动之前提。稍后的《礼记·礼运》中讲:“君者,所养也,非养人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也。”[14]孟子也公开宣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15]孔子在少年时代,由于家境贫困,也曾从事过一些体力和技术劳动,但成年后,他以教育、政治活动为职业,在思想和行为上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职分。他在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分工的基础上,提出小人与君子的等级差别,并把坚持社会分工视作维护社会等级秩序的必要条件。这一思想是非常明显的: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6]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17]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18]
孔子似乎从未主动与学生们谈起体力劳动之事,当别人问起学农、学圃和阵战之事时,孔子也总是找出借口而搪塞,这些事情并非孔子绝对不懂,也并非“学而不倦”的孔子欲学而无获。问题在于,孔子终生以思想活动、教育活动和政治活动者自居,以培养劳心者的治政君子为教育目标,本着“思不出其位”[19]的思路,他要维护社会分工的前提,不愿意涉足、涉言于自己非职业的领域。在孔子看来,处在治政地位的君子应该考虑的是道义,而不是体力劳作,只要君子们崇尚礼义、讲求信用,民众自然就会献上他们的劳作成果。
与孔子同时期的齐景公对孔子坚持的这种社会等级分工论有着独到的领悟:当孔子提出社会秩序的重建要实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目标时,齐景公慨然赞叹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20]维护和坚守社会分工是孔子经济思想的一个前提,因为他的社会分工与社会等级秩序相联系,因而也成为他重建社会秩序的一个重要内容。
其二,患均不患寡的原则。
孔子既然认为社会财富的消费方式关乎人的道德心性的养成,因而就特别看重社会财富的分配。事实上,财富的分配环节与生产环节相比较,后者包含自然和客观的过程,农耕经济的生产过程更是与客观自然条件密不可分;与此不同,财富的分配环节则纯粹属于人们的社会行为。以重建社会秩序、塑造人的良好心性为理想的孔子,自然在经济生活的安排上是轻生产而重分配。
孔子并没有着手制定具体的社会分配方式,他从理想社会建设和人的道德心性培养的实际需要出发,提出了“患均不患寡”的财富分配原则。对此他有一段著名的论述: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21]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孔子的重要经济思想。《辞源》解释“均”为:公平、均匀;调和、调节,没有“平均”之意。汉儒董仲舒对孔子此语作解释道:“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调均之”。[22]可见,孔子这里所提到的“均”,并非平均,而是指均衡、调均,其意在抑制贫富的过分悬殊。也有先贤解读孔子此论为:“均则虽寡而断不至于贫。”[23]在孔子看来,财富的多寡,个人经济上的贫富,都只是相比较而言的,如果社会财富实现了均衡的占有,就不存在贫富多寡的问题。相反,由财富分配的不均衡导致贫富差别的过分悬殊,以及由此引起的民心不安,才是社会生活中值得特别关注的大问题。
在孔子看来,社会生活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们在社会分配领域就宁可忽视数量的多寡,而一定要坚守均衡的原则,实现社会财富的均衡占有,以创造出人们生活相当、和衷共济的社会安定局面。孔子一生没有担任过主掌政府经济分配的官职,但实现财富占有均衡化的思想在他的个人生活中多有表现: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庚。”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24]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25]
公西赤(字子华)奢华地出使齐国,应该是家境富足的人,冉有请求给子华的母亲送点粮食,孔子答应给予的并不多,当他知道冉有最终给予的五秉之粮时,委婉地对冉有提出了批评,并告诉了他救急不助富的救济原则。当冉求帮助富比周公的季氏聚敛财富时,孔子断然不承认有这样的学生,并让其他学生对冉求一齐讨伐,因为冉求的行为已严重背离了自己的思想精神。
孔子曾表达了财富均衡化对促进社会生活健康化的重要意义:
子云:“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于上。故乱益亡。”[26]
在孔子看来,贫穷会导致窘迫、盗窃;富裕会导致骄横、犯上作乱。因而社会治理中应该抑制过贫和过富,实现贫富的中和与均衡,以维护社会的安宁。分配上的均衡原则在此具有了塑造良好心性和保持社会安定的双重功能。
经济活动既然是社会秩序重建中的重要问题,那国家执政者对社会经济活动就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合理的安排。孔子一直认为:“古之为政,爱人为大。”认为“爱与敬,其政之本与?”[27]从“仁者爱人”和构建“仁政”的根本目标出发,他以爱民为基础,从诸多方面提出了治国者对社会经济活动应有的安排。
其一,奉力劳作,各尽其能。
在理想化的“大同”社会中,由于天下为公,因而人们有不同的思想境界:“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28]人们不私藏力气,积极劳作,孔子对此是赞赏的。在他看来,以建设良好社会秩序为目标的执政者正应该率先垂范,应当引导和鼓励人们奉力劳作的处世热情: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子曰:“无倦。”[29]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30]
子曰:“……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31]
劳作是获取物质财富的手段,同时也是改良心性的方式,《国语·鲁语》中就认为:“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孔子认为,执政者如果是爱民的,自然要让他们勤奋劳作,包括提供给民众应有的劳动资料。当然,另一方面,也是要选择能做的事让人去做,使劳作者不至疲倦、厌倦,这其中包含了尽其所能之意。
孔子是在社会分工论的基础上谈论劳作的,他所说的劳作自然不单纯指生产劳动和体力劳作,也包括其他的劳作活动。他认为任何劳作都应尽其所能,勤奋不倦: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32]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33]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34]
孔子反对那种贪图安逸、无所作为的生活态度,他自称自己就是一个“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35]的人。他主张执政者应该引导和支持各个职分上的人们都奉力劳作,使之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劳作的目的在于人的德性培养,而对于其成果,就不必去过多地计较了。
其二,推崇信义,维护公平。
孔子一直主张执政者用好礼崇信的态度去调动和激励民众的劳动激情。他把信义作为执政者应该坚守的最后底线,认为国家宁可放弃充足的粮食储备,也要保持对民众的信义。在他看来,执政者守礼崇信对民众的安分劳作具有极大的激励和保障作用: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36]
“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37]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38]
“信则民任焉。”[39]
治政者和民众在社会分工的基础上建立相互间的信任,政府信义是民众奉力劳作的前提,如果政府缺乏信义,民众就会把劳作视为对自己的伤害,自然会危害经济生活的秩序。
孔子进一步认为,政府应该为社会经济生活提供一个公平的环境,而执政者自身则不应参与具体的经济活动,为此他提出了“三无私”、“无为而治”和“君子不尽利以遗民”等思想:
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40]
公则说。[41]
“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也。”[42]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43]
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44]
子云:“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诗》云:‘彼有遗秉,此有不敛穧,伊寡妇之利。’故君子仕则不稼,田则不渔。”[45]
孔子特别看重经济环境的公平公正。《诗经·小雅·大田》中描写西周贵族丰收祭神,其中有“那里有丢弃的禾把,这里有落掉的谷穗,把它们留给孤儿寡妇吧!”孔子阐发此意,认为君子不应把所有利益都搜刮干净,而是应该遗留一些给予民众,进而提出了做官就不耕田,耕田就不打渔的主张。孔子这一主张建立在社会分工论的基础上,意在强调“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要求拥有俸禄的仕君子不去参与具体的经济活动,反对政府及其工作人员与民争利,主张给民众遗留下利益。他是藉此让国家和政府营造出公平公正的经济环境,这实际上已涉及到政府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应有的定位问题。
孔子在鲁国担任过数月掌管执法的司寇之职,《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职时,“粥(鬻)羔豚者弗饰贾”,“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46]市场上卖猪羊的都不敢抬高价格,各地旅客到城里,不必向官员送礼求情,都能满意而归。《新序·杂事一》中也记述:鲁国有一个卖羊的沈犹氏,他常常一大早把羊饮饱,拉到市场骗买羊人,那些卖牛马的人也漫天要价,当听说孔子要做鲁国司寇时,沈犹氏再也不敢一大早饮羊,而卖牛马的则公布价格,等待买家。[47]这些记述都反映着孔子关于经济管理活动的一种意向,即:执法、执政者要独立于经济行为之外,要保障公平公正的经济环境。
其三,除苛政,薄赋敛。
从建立仁政和维护社会经济秩序的角度,孔子提出了“惠民”的主张,他多次赞扬对民施惠的子产,认为子产“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48]由此表达了他减少赋税,施惠于民的经济主张。有几段记录反映着孔子的思想: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49]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50]
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对曰:“政有使民富且寿。”哀公曰:“何谓也?”孔子曰:“薄赋敛则民富。”[51]
年成不好,国家用度不足,有若的办法是把十分抽二的税率减少到十分抽一,他对大惑不解的哀公解释说,老百姓够用了,政府的诸多事情可以不办,就不会有什么用度不足的问题。政府施惠、轻徭薄赋、博施济众,还富于民,其实正是孔子的一贯主张。
《新序·杂事五》记述,在北方的一个山区,一家人宁可蒙受老虎食人的不幸,也不去苛政为害之地,孔子见此对随从学生说:“弟子记之,夫政不平而吏苛,乃甚于虎狼矣。”[52]孔子是以民众的感受和他们的自我选择为据,斥责劣政苛吏对民众的危害,他希望执政者走惠民之路,实行除苛政、薄赋敛的经济政策。
其四,降低成本,“惠而不费”。
孔子经济思想中有一个多被人们忽视的观点,这就是“惠而不费”。请看孔子的两段论述: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53]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54]
孔子所说的“节用而爱人”与“惠而不费”是相通的。所谓“惠而不费”,是指施惠于民但不靡费,即节制用度,花费不多,成本不高之意。如何降低对民施惠的成本呢?孔子进一步提出“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主张,这其中至少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根据民众的需要而施利,要把有限的财物用在民众最需要的利益上,收到最好的施惠效果;二是要根据不同民众的实际情况来施利。有先贤注解此语曰:“民水居者利在鱼盐蜃蛤,山居者利于果实林木。明君为政,既而安之,不使水者居山,渚者居中原,是因民所利而利之,而于君无所损费也。”[55]两层含义各有不同的思路,都是惠而不费的方式。
孔子的“惠而不费”还有降低政府行政成本之意,请看下面两段论述:
(齐景公)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56]
孔子曰:“……(君子)即安其居,节丑其衣服,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贰味,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礼者如此。……今之君子,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57]
孔子告诉齐国君主,一个国家最大的问题是节约财政支出,减少各种费用。在孔子看来,执政做官的仕君子居处俭朴、器用简单、饮食不奢,以与民同利害,共甘苦,这才是应该提倡的。他斥责那些聚财无厌、淫乐无度、耗民为尽的行为,因为这些行为大大抬高了政府运作的成本,加重了民众的负担,也完全违背了惠而不费的道德精神。
孔子从社会秩序重建的角度考虑社会经济问题,为国家执政者提出了对经济活动应有的安排,构成孔子经济思想的重要内容。
经济生活的方式关乎人的心性的养成,孔子因而对个人经济生活的态度也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为了增强和提升人们的道德心性,孔子对个人的财富获得方式和消费态度等方面作出了自己的思考。
其一,见利思义。
财富和利益是人们所希望获得的,但孔子认为,这种获得必须合于道义的原则,否则,宁可放弃利益而坚守贫穷,于是形成了“见利思义”的财富获取观。在此他有不少论述: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58]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59]
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60]
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61]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见得思义。”[62]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其可已矣。”[63]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64]
孔子并不反对人们对财富的追求,但他坚持要以合乎道义的方式去获得。从培养人的道德心性的角度看,财富的获取方式如何,的确比财富的获得结果更为重要。孔子赞赏“义然后取”的财富获取方式,就是因为这种方式将道义摆在了财富之前,以是否合乎道义来决定财富的取舍。
其二,安贫乐道。
财富的获取要完全以合乎道义为准绳,这使坚守道义的人们未必能获得财富,孔子于是大量论述了安贫乐道的生活消费态度: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65]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66]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67]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68]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69]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70]
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71]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72]
子路问成人。子曰:“……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73]
在孔子看来,乐于俭朴的生活消费不仅是坚守道义的结果,其实也是坚守道义的方式,固守简朴、乐于贫贱,正能由此养成一个人优良的心性与人格。他甚至认为,一个人久处贫困之境而不忘记平生的信义诺言,坚守道义,就可以算得上完美之人。
其三,节欲守礼。
安贫乐道和见利思义是一切社会成员个人应有的生活态度,就执政的君主和参与治政的仕君子而言,因为他们拥有社会资源的支配权,孔子对他们进一步提出了节欲守礼的主张,希望权力人物形成某种意识自觉。
孔子曾明确提出了“欲而不贪“[74]的思想,认为人有欲望,但不能贪婪,他为此批评过管仲生活的不节俭,希望权力人物能以“克己复礼”[75]的仁德精神来节制欲望,使其行为和思想合于礼仪规范的要求。孔子晚年在鲁,执政的季氏想要按田亩征税,他派冉有三次去征求孔子的意见,孔子均拒绝回答,事后孔子对冉有私下说:“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76]他认为季氏的征税新办法是“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既然不节欲守礼,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孔子还曾有两段人物评述: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77]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78]
卫公子荆的财富不断增多,但他每一次都感到十分满足,孔子所要称赞的,正是他对个人欲望的自觉节制。齐景公所以遭到人们的唾弃,就是因为他不能节制欲望,财富反而成为德性提升的妨碍。
孔子认为,权力人物节欲守礼,其实对社会秩序的重建,对权力人物本身都有某种功利的意义,他的看法如下: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79]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80]
子曰:“《诗》云:‘凯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81]
孔子曰:“夫富贵而能富人者,欲贫而不可得也,贵而能贵人者,欲贱而不可得也。”[82]
执政者节制了贪欲,对社会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人们不重德轻财,那种以占有财物为目的的盗窃和诸多矛盾纷争也就会大量减少;而将利益和财货让予百姓的权力人物,因为受到民众的拥戴,他们也绝然不会沦落到贫穷境地。孔子通过功利性的因果联系,说明权力人物节欲守礼的必要性,希望节欲守礼成为权力人物自觉遵从的生活态度。
孔子的经济思想并不复杂,但它对当代经济活动具有重要的启示。
第一,经济活动应当服务并服从于整个社会建设的总目标。
经济活动并非人类至高无上的活动,它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有机部分,自然应当服务和服从于社会建设的整体。经济活动是任何社会都不可或缺的活动,它给人的生存提供物质前提,给其他各类社会活动提供基本保障,但经济活动不是人类的唯一活动,不是人类活动的最高目的,其中的生产环节也存在资源消耗、环境污染的副作用,人们要从社会发展进步的全局上安排经济活动。在当代社会经济已获得极大发展,和谐社会、幸福社会愈益为人们所向往的背景下,尤其要把社会经济生活纳入社会整体的发展中来设定。
在当代经济领域,生产的品种、数量、进展速度,社会分配的原则、思路和具体方式,以及人们的生活消费态度,都应该结合社会生活发展的全局来安排。经济指标不能成为社会活动的唯一目标,相反,人们的经济生活应该融入社会生活的整体中,成为人类社会生活的有机部分,从而成为幸福社会的必要支撑,成为和谐社会的必要内容。
第二,经济活动应始终坚守规范原则和道德原则。
经济活动关乎人的心性的养成,社会应该在经济活动的各环节,尤其是在财富的分配方式和人们的生活消费方式上遵循规范化和道德化的要求。无论当代社会的分配方式有怎样的变化,社会总应顾及效率与公平的均衡、强者与弱者的利益均衡,也应顾及社会成员对社会资源享有的均衡。应该确立一种新型的分配思路,即:致力均衡富裕,保障一切弱者,抑制贫富分化。应该鼓励和提倡人们以规范的、道德的方式获取财富,对一切非规范的财富获取方式应当予以惩处、坚决制止,不使舍义得利的行为发生任何示范效应。社会同时还应通过自上而下的推广,倡导一种进步、健康的消费观,使人们安于质朴的生活消费,杜绝奢侈和贪婪,由此养成人们乐观、自信、和睦的处世精神,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
社会应该从道德心性培养的角度看待人的经济活动方式,应该利用和借用人们的经济追求,强化人们的道德意识和规范意识,而绝不应该放弃道德规范,只去考虑经济成果,贪图财富的获得。应该明白,对于人类社会生活而言,人们道德心性的养成远高于一种财物的获得。
第三,政府的各项消费和投资要做到“惠而不费”。
孔子提出的“惠而不费”,是针对国家和政府的所有消费活动而言,其中既包含惠民的目标,又包含成本的控制,是两种含义的有机结合。在当代中国社会,各级政府控制着大量的投入经费,也不断推出各种惠民的投资项目,有些直接称之为“民心工程”。这些工程项目并非总能收到预期的效果,究其原因,正是违背了“惠而不费”的精神,不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一方面,项目投入的目的并非真正的“惠民”,仅是地方执政者的“面子工程”而已,与老百姓的生存生活没有多少相干处;另一方面,项目投入并未做到成本的节俭,反而是大铺张、大奢费。这种“费而不惠”的投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
“惠而不费”还有就政府存在层面而言,应降低行政成本之意。当代政府的成立和存在,本质上是为人民服务的,这也是政府存在的合法性根据,因而为民施惠应该本着绝不靡费的节俭原则,实行这一原则,既包括机构的精简、效率的提高,更必然地包括拒绝贪腐、倡导廉洁等方面。在当今世界上,只有真正“惠而不费”的政府才是人们衷心拥戴的政府。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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