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欣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西方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女性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西方世界的女性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开始尝试运用女性主义观点审视原作,在自己的译文中颠覆原作中歧视女性的内容,探讨如何在翻译先锋派女性主义文学作品时创造性地再现原作。与此同时,《圣经》译者与学者们也在女性主义运动所营造的新的社会环境下重新改写、翻译这一基督教经典。这样的翻译实践催生了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女性主义翻译理论以及大量对女性译者和作者的研究。这些翻译实践与理论探讨最终产生了专论性别与翻译的著作,如Susanne de Lotbinière-Harwood的Re-belle et inf i dèle: la traduction comme pratiquede réécritureau féminin(The Body Bilingual:Translation as a Re-writing in the Feminine)(1991),Sherry Simon的Gender in Translation: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mission( 1996)及Luise von Flotow的Translation and Gender:Translating in the “Era of Feminism”(1997)。这 20年间的女性主义运动还成就了许多翻译项目,如翻译女性主义理论、女性主义文学史、女性作家的文学作品等。所有这些都建构了翻译中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女性的声音。女性主义翻译实践与理论对世界各地的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性别这一概念开始植入这些学科之中。而需要指出的是,此间研究者所探讨的话题无一不围绕女性这一群体,女性主义翻译实践与理论始终都将性别研究限于女性。近年来,随着酷儿理论①的出现,西方的性别研究不再像以往那样关注女性,而是开始转向同性恋促进社会或政治变革的运动,性别理论从而开始摒弃传统的性别二分法。性别研究的这一新转向也不可避免地反映到翻译实践与理论中 (Harvey,1998;Harvey,2000;Harvey, 2003;Larkosh,2007)。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发展与性别研究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性别研究的范式转向直接影响到翻译研究。
性别研究的第一范式指的是受女性主义运动、女性主义思想、女性激进主义影响的研究。它反映了这样一种传统假设,即在任何文化和社会中,人可以被分成男性与女性。由于这一区分,社会、文化对男性、女性的对待是不同的,女性往往处于从属地位,被视为父权社会中一个特殊的少数群体。在这一范式里,性别身份是较为固定的,但这种性别身份可以逾越,也可以颠覆,相关研究基本上都属于修正派(revisionist)。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酷儿理论、同性恋研究、性别身份以及性别是个体的选择等思想从某种程度上动摇了性别研究的第一范式。人们开始关注性别的不稳定性,性取向的多元化以及性别、阶级的划分,种族、民族以及其他社会政治因素的影响,使得我们很难区分一个人的性别是男是女,或者说这种划分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毫无意义的。性别的不稳定性引发了理念的改变,形成了性别研究的第二范式。在这一范式中,将性别视为男女两性的传统观念受到质疑,性别问题开始转向同性恋研究。目前这一范式仍在发展中,在某些方面已取得了一些成果,如认为性别是一种话语行为,性别具有偶然性和表演性等(Butler,1990,1993)。
von Flotow认为,与性别研究的两大范式相对应,女性主义翻译研究中也存在着两个范式:一是性别与翻译或女性与翻译范式,二是表演范式。第一范式指的是20世纪60到80 年代“针对性别角色的绝对固定性而产生的对译本以及其性别角色翻译理论的研究。对这种性别角色意识的挑战因素是妇女运动、女性主义思想和女性主义促进派。在翻译中,通过刻意的遣词造句,纠正妇女备受歧视的语言现象。第二范式则是对90年代以后同性恋文本翻译的研究。在这一阶段,由于性别角色倾向的多样性,产生了对这类作品的翻译和翻译分析,出现翻译同性恋作品的译作。”(陈琳,2004:70)
西班牙巴伦西亚大学英语语言与语言学副教授José Santaemilia与von Flotow的观点一致,只是所使用的术语不甚相同。他也认为性别研究的两个范式影响到性别与翻译的研究,形成了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两个范式。他将性别研究的两个范式分别称为本质论(essentialist)与建 构 论(constructionist)。Santaemilia(2011 :58-59)认为,这种范式的转变是受到了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因为后结构主义思想强调社会生活的话语以及文本特质。本质论将女性作为整体来对待,关注的是女性作为父权社会中一个特殊的少数群体,通常会受到各种偏见的影响。性别被理解为由社会强加的一套特征与行为,被视为二元对立的关系:男性/女性、支配/被支配等。这一范式主张关注女性共通的特征,根本目标是在语言中突出女性的可见性。建构论受后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思想的影响,关注性别以及性别身份是如何在不断的协商与修改过程中被社会和话语建构的。
von Flotow(2007:104)认为,性别研究的两大范式对翻译的挑战及采取的翻译策略与解决方案十分相似。首先,性别研究的两大范式都是建立在身份形成与群体关系基础上,接受亦或拒绝这种身份认同取决于译者;其次,两大范式都是建构性的,将性别身份或者视为自幼建构起来的,或者视为成年以后有意建构的。性别研究的两大范式都反映在语言中,而且不论原文还是译文都可以唤起、展示、激活、压制或是抹杀这种语言。在翻译过程中,政治或意识形态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两大范式中,译文生产者(译者、出版商、编辑)都会凸显自己的有意干预,选择那些和自己的政治主张一致的作者或文本进行翻译,或进行有意的干预,使文本满足自己的需要。两大范式都同样警告人们不要抹杀差异,将不稳定或不自信的身份变成稳定的身份。
当今西方女性主义翻译研究大多是建立在性别研究第一范式基础上的,理论基础是女性主义理论与实践,主要代表人物有 Barbara Godard,Susanne de Lotbinière-Harwood,Sherry Simon,Luise von Flotow,Lori Chamberlain,Karin Littau,Gayatri Spivak,Christine Delphy,Beverley Allen 等。到目前为止,国内对西方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译介大多停留在第一范式的研究成果上,对第二范式的介绍也只是简单提及。
Carol Maier是最早将性别的不稳定性和翻译研究联系起来的学者之一。早在1984年,她就在Translation Review上撰文Translation as Performance: Three Notes提出翻译是表演的观点(Federici,2011:12)。Maier和Massardier-Kenney的文章Gender in/and Literary Translation(收录在1996年M. Gaddis Rose编辑的Translation Horizons: Beyond the Boundaries of Translation Spectrum)中已经谈到翻译很适合揭示性别的不稳定性(von Flotow,2007:101)。
1989 年,Susan Knutson,Barbara Godard,Kathy Mezei 等西方知名女性主义者、性别研究专家、翻译工作者在Tessera 上撰文首次提出翻译是transformance这一说法(von Flotow,2011:8)。她们关注的是不同的译者如何对待和理解同一原文。她们从女性主义者的角度实验性地翻译女性主义作家的作品,在翻译过程中发现话语(以及译者、译文)可以变得非常灵活,富于创新,暗示译者是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在译文中彰显或重写自己的性别的。
著名翻译家、评论家、学者Godard生前为加拿大约克大学妇女研究及英语、法语教授,将魁北克先锋派女性作家的作品翻译介绍给英语世界的读者。在翻译这些作品过程中,Godard(1990:91)总结了自己的理论思考,提出“在女性主义话语理论中,翻译是生产(production)而非复制(reproduction)”。Godard(1990:90)认为,女性主义翻译是transformance(translation + performance)( 翻译+表演)。她用这个自造的词来强调翻译作品,强调翻译过程是一个意义建构的过程,强调翻译是一种行事方式(a mode of performance)。von Flotow(1997:44) 指 出,Godard认为女性主义时代的译者让自己的翻译去行(perform)原文在源语中所行之事,将文本引入了第三个维度,即行事的维度(the dimension of performance),翻译也因此被视为一种三维的活动,即不仅运作于两种语言之间,而且还在译语中行源语之事。
早在1997年,von Flotow(1997:89)在谈及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发展前景时就曾指出,同性恋研究的发展以及对性别二分法的质疑为女性主义翻译研究开辟了新视野。也许是由于受限于当时女性主义研究的发展状况,她并没有进一步深入探讨。随着性别研究第二范式的发展,其研究成果越来越多地被应用到翻译研究中。2011年,加拿大渥太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von Flotow主编的Translating Women,该书体现了性别研究的表演范式在翻译研究中的应用。
von Flotow进一步发展了Godard的transformance (翻译+表演)概念,坚持认为 “翻译始终是另一位作家作品的代表和表演”(von Flotow,2007:101;Federici,2011:17)。翻译因此被赋予了权力, 译者可以选择翻译某些女性作家,或是凸显自己对原作中性别问题的理解,这些都是翻译具有选择性、表演性的一面。正如戏剧中的表演都是转瞬即逝的一样,翻译也被视为一种偶然的表演性行为(von Flotow,2007:93)。表演性似乎使翻译研究者更多地关注带有同性恋特点对话的戏剧性以及语言标记。
von Flotow(2011:3)认为,性别的可表演性(the performative aspect)与翻译的行事维度似乎是一致的,翻译中意义的偶然性与性别的表演性导致的性别的偶然性似乎又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性别的偶然性与翻译的偶然性似乎是一致的。这中间的联系却鲜有关注与探讨,而她在Translating Women一书的序言里主要探讨了这二者的联系。
von Flotow(2011:4)认为,首先,大多数翻译都是具有意图性的;其次,翻译和其他类型的表演一样都代表或表演了某一个文本,并将这一文本植入一个新的空间,产生新的读者/观众;再次,翻译中存在着各种有意图的选择,如选择哪个作家的作品,选择哪些国外的思想、观点等,这些选择都事先经过仔细考虑衡量。换言之,翻译如同任何女性主义活动或其他促进社会变革的活动一样都具有意图性,并经过深思熟虑。我们可以将Butler的表演理论理解为源自某种意图性,某种为他者或另类让位的愿望或冲动,而翻译中同样存在着与此类似的东西。
von Flotow关于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第二范式的理论探讨是建立在Butler及Andrew Parker与Eve Kosofsky Sedgwick有关性别表演理论基础上的。Butler认为,一个人的性别身份是在程式化的、不断重复的活动中产生的,是由the performative预先决定的,也就是说,任何性别表演都是事先预定好的。她用不同演员对同一脚本的表演来比喻性别身份的表演(von Flotow认为,这一类比使我们联想到翻译中的一些现象,比如美国19世纪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诗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翻译)。Butler认为,性别身份总是先于人这一主体的,即人的性别身份是先定的,是一种社会政治建构,人这一主体实际上只是社会活动的客体,所能表演的只能是前人已经表演过的。这就是她所说的the performative,是通过话语固定的。在性别的产生这个问题上,Butler转向了历史环境与话语环境,使得有性别的人这一主体成为了以言行事的客体/对象。对Butler来说,只有话语才能产生意义,假若没有话语,就没有“我”这个主体。话语对性别概念以及对人们如何理解性别概念是一种社会约束。von Flotow认为,翻译与此相似,也是在话语之内以及话语之间运作的,提出翻译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受the performative的影响?
Parker与Sedgwick也利用表演这一概念来建立性别身份的理论,认为表演是连接言与行的纽带。与Butler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完全排除积极的主体——人,因为正是这一积极的主体能够以言行事。人这一主体所使用的词以及在表演中如何使用这些词都构成了对话空间(interlocutory space)中的干预。即使这些话语是片段的、不连贯的,人这一主体也展现并表演了其主体性。Parker与Sedgewick把这种显性表演性(explicit performative)以及它对对话空间的转化效果与促进政治变革的运动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将戏剧表演与促进政治变革的运动联系起来。与Butler相比,Parker与Sedgwick对性别表演的理解更为乐观,他们在没有否定话语力量与效果的前提下提出了表演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活动,而Butler却认为,性别身份是在不断重复与强迫下获得的,以响应先在的话语结构与责难。
von Flotow(2011:7)认为,首先,这些关于性别表演性的思想背后的社会批判基础以及促进社会或政治变革的运动基础可以与女性主义翻译研究联系起来。译者(以及编辑、审稿人、出版商)有很大余地去选择以何种方式将源语文本呈现给译语读者,他们不仅可以从社会批评的角度选择文本,而且还可以使译文凸显原文中新颖、创新的一面,亦或在译文中展现原文对译文读者有用的一面。促进社会或政治变革的运动从来都不是中立的,这一点在女性主义者对翻译的分析中十分明显,而且这些运动促成了性别表演理论的形成。它们既可以起到批评的作用,又可以起到提供信息的作用,是以言行事斗争中的一部分。其次,Butler将the performative理解为总是在话语上先于并产生出性别身份的表演,这一点可以和翻译研究联系起来。这使我们想到了Antoine Berman 所说的翻译总是具有民族中心主义色彩(von Flotow,2011:7),总是试图将异域的东西变成本土熟悉的东西,不能也不愿意容纳或表现差异。再次,Parker与Sedgwick强调对话空间对话语表演(discursive performance)的重要性,这一点对翻译研究也很有启示,即任何翻译都需要对话空间,每一个译者都在寻求对话空间。有些译者会跨越这一空间的束缚,有些译者则会奋起对抗这一空间的束缚。但是不管怎样,译者都在填充这一空间,而在此过程中产生出新的文本,同时也产生出新的阅读与理解的可能。
在将Butler的性别表演理论应用到翻译研究的过程中,女性主义翻译研究者一方面摒弃了其理论中悲观的思想(视话语为性别表演性的牢笼),另一方面又借鉴了其理论中积极的社会变革动机。她们视翻译为一种有意图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话语间的行为,各种翻译文本实际上是同一源文本的不同表演,这些翻译文本展示的是这些不同表演中的差异。最重要的是,这些翻译文本都在填充着对话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翻译中所获得的要大于翻译中所失去的。
在当今的西方女性主义翻译研究中,von Flotow所讲的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第一范式性别与翻译或女性与翻译仍占主导地位,女性主义翻译研究者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不愿提及Butler的性别表演理论。但也有不少研究会隐含地涉及Butler的理论,从促进社会变革的运动与隐含的女性主义角度审视身份、权力与可见性。而von Flotow(2011:9)认为,表演范式虽然可能不是那么明显,但却推动着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发展,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第二范式应该发展酷儿理论以及翻译中的表演性。
从女性主义翻译研究表演范式的发生、发展可以看出,性别研究的新发展对翻译实践提出了新的挑战,促使翻译研究者进行理论思考与探讨,从而推动着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发展。当代西方翻译研究中新观点、新理论的提出几乎都是建立在观察、总结相关的翻译实践、翻译现象、语言现象等基础上,是研究者理论思考的结果。翻译研究中的理论创新来自实践,深入挖掘与翻译相关的种种现象与问题并加以总结提炼,继而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可以说是女性主义翻译研究的新发展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注释:
① “酷儿”一词由英文queer音译而来。作为一种文化理论,酷儿理论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美国。它批判性地研究生理的性别决定系统、社会的性别角色以及性取向,认为性别认同和性取向不是自然的,而是通过社会和文化建构的。
[1] Butler, J. Gender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M].New York: Routledge,1990.
[2] Butler, J.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M].New York: Routledge,1993.
[3] de Lotbinière-Harwood, S.Re-belle et inf i dèle: la traduction comme pratique de réécriture au féminin(The Body Bilingual:Translation as a Re-writing in the Feminine)[M].Montréal: Les Éditions du Remue-ménage,1991.
[4] Federici, E.Translating Gender[C].Bern: Peter Lang AG,2011.
[5] Godard, B. Theorizing Feminist Discourse/Translation[A].In S. Bassnett & A. Lefevere (eds.)Translation, History, Culture[C].London: Pinter Publishers,1990.87-96.
[6] Harvey, K. Gay Community, Gay Identity and the Translated Text[J].Traduction,Terminologies, Rédaction,2000, (1):137-165.
[7] Harvey, K.Intercultural Movements: American Gay in French Translation[M].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2003.
[8] Harvey, K. Translating Camp Talk: Gay Identities and Cultural Transfer[J].The Translator,1998,(2):295-320.
[9] Larkosh, C. The Translator’s Closet: Editing Sexualities in Argentine Literary Culture[J]. Traduction,Terminologie,Rédaction,2007,(2):63-87.
[10] Parker, A. & E. K. Sedgwick.Performativity and Performance[C].New York: Routledge,1995.
[11] Santaemilia, J. Feminist Translating: On Women, Theory and Practice[A].In E. Federici (ed.)Translating Gender[C].Bern: Peter Lang AG,2011.55-78.
[12] Simon, S.Gender in Translation: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mission[M].New York: Routledge,1996.
[13] von Flotow, L. Gender and Translation[A].In P. Kuhiwczak & K. Littau (eds.)A Compan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C].Clevedon:Multilingual Matters Ltd.,2007.92-105.
[14] von Flotow, L.Translation and Gender: Translating in the “Era of Feminism”[M].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1997.
[15] von Flotow, L.Translating Women[C].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11.
[16] 陈琳.近十年加拿大翻译理论研究评介[J].中国翻译,2004,(1):6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