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女性人物多元解读及叙事原型探讨

2013-02-02 00:16
关键词:小福子虎妞骆驼祥子

詹 虎

(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甘肃合作 747000)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女性被男性中心文化排斥在精神性生产之外,并被强制塑形为物质性的生理性别(sex),符码化为生殖、身体与性态,而这些特性在精神/物质、意识/身体等一系列男/女二元叙事传统中属于被贬值、被宰制、被否定的一极”[1]76。《骆驼祥子》(以下简称《祥子》)中的女性人物被叙述者赋予了充当男性主人公个人奋斗历程中堕落和绝望的性别符码,美丑/使用功能是衡量她们生命价值与社会生活中合法在场的标准,这种对女性身体背后各自人生历程中身心被习以为常地压抑/侮辱/扭曲事实进行历史记忆的失语叙述,凸显了男性中心话语在指向女性时的自私/专横。虎妞、小福子、二强嫂、夏太太、白面口袋以各自的身体作为男性欲望执行者的符号被赋予了历史的、现实的和明确的使用功能及社会角色,且在完成其缓解男性主人公的情欲后或被视为弃物放逐尘世,或被赋予非人的“妖”性内涵。为突出女性人物在男性主人公奋斗历程中以身体诱惑致其堕落的原罪意识,叙述者对女性进行了恶意夸饰,而构成她们精神空间的家“往往表现为残缺、缺席、失语、不完满、悖论等否定性意向”。男性话语的“影子不断在女性身体周围徘徊,使女性的身体言说生成了带有否定、焦虑、颠倒色彩的存在之维”[1]68-67。

《祥子》中的女性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身后有根者——身体所有权属于资本主义父权制家长的女性,她们或被身体的原有主人抛弃、或被新的主人虐杀、或被当做商品买卖、或被逼入男性情欲群体联盟之间作为泄欲工具而流通和被消费;第二类是身后无根者——身体所有权的资本主义父权制家长或逃匿、或缺失,属于“自由人”的女性。文本中显露的隐性信息是:她们或在失去了身体的物性价值时被男性消费者虐杀;或在非人的白房子里以自己的身体和性征为群体男性提供身体消费的场合;或不堪众数男性的凌辱自行了断而求得人格的升华;或在男性群体共享其资源后被提升为“宅门”里某一个体男性身体消费的附属物,从而进入“宅门”[2]165这个上流社会的行列,仿佛只此一途女性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文本中女性的欲望被叙述为生物性的变异宣泄、投射以及使男性主人公“以瞬间感官刺激获得暂时精神休克的事件”。这种被异化了的“女性性征话语的凸显意味着男性性征被弱化,男性话语成为女性自我言说和身体诉求的某种反证”[1]65,即在男性主人公祥子(们)身上流露出一种男性残缺或弱化的意念,尽管如此,女性仍然无法避免地被搁置在男性宰制与接受“他者”地位的现实当中。

一、虎妞形象的多元解读

(一)虎妞的自救无法冲出现代中国资本主义父权制和性别秩序的双重合围

《祥子》中,刘四利用现代资本主义父权制一家之主的身份隐形剥夺了虎妞所有的女性事项:在他的训导下,虎妞成了一个标准的“男人婆”——人和车厂七八十号车夫都怕她。在家庭生活方面,刘四悖逆了中国社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致使虎妞成了近四十岁还未出嫁却已失贞了的老姑娘,而且刘四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合法占有了以家庭为单位经营的“家族企业”人和车厂的全部财产。这里普遍存在着中国农耕文明的质素:虎妞的劳动被认同为“打内”,即不是劳动力而是一个家庭成员分内的事。这种隐性的剥削充分体现了中国式的家庭生活中男性政治、经济核心及女性附属性的位置。这种父权制的阴影至死困扰着虎妞,她承认出嫁了的女人“她已经不算刘家的人”[2]168了,但得不到父亲的承认她和祥子一辈子就是“一对黑人儿”[2]159。因为“《祥子》里的现实不允许女性拥有所有权,因而她们实际上根本就不能成为任何产生所有权的契约(婚姻就是一种)的当事者。……结婚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围绕对一个女性身体的所有权签订的契约而已”[3],所以,虎妞的离家出走、自嫁祥子只是完成了从一个男人的“父之家”到另一个男人的“夫之家”的女性身体所有权的转移和交接。虎妞的身体所有权属于刘四这个中层社会地位的车场主时,其价值体现为家庭企业不发工资的高级企管人员,而当她把这个所属权转移给祥子后自然就失去了刘四的接受与认同,同时无法让刘四用地位、金钱证明他在北平车厂行业中的老大身份时,虎妞的生命价值便被异化了,尽管她有强烈的把握自己身体所属权和支配权、确立身体与自我、身体与社会以及身体与男性的多重关系、最大限度地显示自我的多种可能性的理想与行为,但临死前要祥子去请陈二奶奶时“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过日子!”[2]204这种撕心裂肺的恳求,实际上消解了她一生在两位男性家长面前的强势,因为她无法冲出传统男性中心“文化的塑造物和衍生体”[1]63的命运怪圈,即虎妞的自救无法突破历史秩序/性别秩序的双重合围。

(二)虎妞的异化塑形反证了男女两性之间真正社会性的多重话语内涵

中国传统文化赋予女性无性、无欲、内敛、娇羞、被动及小巧玲珑等价值标准和审美要求,而叙述者给虎妞的塑形是“大黑塔”[2]85般健壮的躯体、擦了粉的脸“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2]86、“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2]131似的妖容鬼貌、狐精似的主动献身与情欲诱惑及“吸人精血”[2]153的异化性行为,从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场域构成了隐蔽的性别秩序和对虎妞人性的放逐。这种强烈的性别意识叙事的潜台词是:虎妞作为女性的资质与潜伏在无意识深处的原初欲望,与传统男权中心场域中妻的原型意象之间必然会形成一个注定女性化事项死亡的宿命,因而她的主动献身、自嫁祥子、与祥子组建家庭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只是为了毁坏男性主人公发家致富的劳动力源泉——身体,即虎妞的自救、奉献及重塑自我只是叙述者变换着不同的生活场景和性征给祥子的堕落设置的带有男性偏见的不可或缺的女性“黑洞”——使祥子的生命、青春和热力迅速在其欲望的深坑里消融。在这种带有给定性的叙事情景中,虎妞为祥子失去了亲情和车厂继承权及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家庭,给了漂泊无定的祥子一个家,从经济、情欲、续嗣诸多方面拯救了祥子,力图将自己从“父之女”变成“夫之妻”的这种自我重塑,即把自己的身体所有权从拥有经济实力的父亲家里拿回来,又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既无经济基础,又自私、愚昧、虚伪的祥子。婚后虎妞操持家务,祥子生病时挺着肚子为他去娘娘庙求神仙药、到医院找大夫,给祥子买车、最终为祥子的传宗接代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仍然无法得到祥子的认可,比如:虎妞尸骨未寒,祥子却在小福子身上“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2]210;在夏先生夫妇买了药回家后祥子复杂、怪异的性狂想:夏先生丑陋、衰老是因为其“暗门子”[2]219出身的姨太太吸他精血造成的,自己的身体“不像从前那么结实”是虎妞吸他的精血,所以他不得不“怀恨着死鬼”[2]218等心灵话语。由此可知,“女性向传统价值观交付出生命的所有以求再塑自我,但是为集体所作的自我牺牲,却以尊严的失落,人格堕落的形式化为实质性存在。”[4]她为男权社会作出的这种自我牺牲,却因自身资质与传统文化对女性视觉欲望和气质审美期待的差异、全民性女性文化背景的整体荒芜而使她异化为人兽和生物意念叠加的生命存在形式,其叙事指向是为了凸显祥子在个人奋斗历程中女性以身体诱惑之罪致其堕落的原罪意识。

虎妞的肉体已不复存在,但其形象、神态和炽烈的性征却刻骨铭心地留在了祥子的记忆中:“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2]220;祥子初次见到夏太太时,眼前突显年轻美貌的虎妞的幻影;在白房子偶遇白面口袋时出现了虎妞化诡异、荒诞心理和幻觉。叙述者在凸显女性诱惑之罪的同时,无意间却以悖论的叙事外露了祥子的欲望信仰和精神支柱,尽管叙述者替祥子的情欲需求制作了诸多好人的人格面具,但其狭隘、自私、麻木和贪色嗜欲的人性之恶仍然暴露无遗,而且叙事的一个纠结也残酷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欲望的解放并非妇女自救的涉渡之舟。由男性意识框定的女性价值的前提是,女性的资质和男性情欲的需求性与随机性,而非使男性主人公无所适从的纯粹炽烈的原初欲望,所以虎妞“连肉体、精神乃至必须由两性共同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性行为也几乎被剥夺殆尽”[5]96。虎妞的叙事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性别本质主义,陷入男性中心传统对女性角色的预设”[1]59之中:虎妞兼具了《聊斋志异》中人妖之恋故事里妖女们浓烈的纵欲色彩和妖性特征——“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凶恶的走兽”、“吸人精血的东西”[2]152-153、“母夜叉”[2]156、跑腿的“瘦老的母狗”[2]163等,这种虚妄的叙事实则是叙述者为遮蔽祥子变态的色欲心理而过分夸饰虎妞给祥子带来的祸患——吸血/被吸血、挤奶/被挤奶、“肉在肉里”[2]159的施虐/受虐的性行为的想象!虎妞与祥子的夫妻关系异化成了妖与人的“志异”“志怪”的故事。“这种有欲无情的性爱也许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后来注定要酿成的悲剧性结局,因为有欲无情的性爱固然能够满足身体的需要,但却不能满足内在感情的需要。”[6]235

虎妞的内在情感、精神需求与性爱心理,具有现代都市生活的多元性、复杂性及近乎疯狂的畸形心态,相反,祥子的性爱心理则处于乡村式男性中心场域中男性主宰性爱流程的传统性爱心理/性爱模式,因此虎妞对祥子所做的一切,甚至付出的生命代价便被遮蔽在了祥子的乡村难以适从都市的感受之中,于是文本中就出现了虎妞、夏太太、白面口袋之类女性(们)依凭自己的身体进入祥子(们)的欲望领域,且使祥子在剧烈的身体接触和器官刺激中,或深感自身的不足与疲惫、厌烦;或一一殒命;或逃之夭夭、疾病缠身……这种在“暴力中才能使内心深处的力比多能量得到宣泄”[6]235的病态、有欲无情的性爱既使祥子(们)无所适从又欣喜神往。面对祥子如此尴尬的结局和男性中心文化场域失语与消失的态势,叙述者只有唯此一径地搬出祖传的“圣典”——以妖性与魔性异化女性的生命意识和性爱价值,于是虎妞的性心理、性目的、性行为便被异化为《聊斋志异·莲香》中使男主人公桑生在女鬼李氏的“旦旦而伐”下“日渐羸瘠”、“沉绵不可复起”[7]、“纠缠凡男,提取元阳”[8]264的异类。志怪小说中的凡男们一旦发现怀中美女为妖时便试图将她们杀死,而祥子是在“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2]158的诽腹仇恨积淀的基础上在适宜的场景、时间采用适宜的方法——虎妞难产时叙述者让祥子在“疲惫”的掩饰下用思维的“断路”和大脑的“失忆”实施了虐杀:“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2]207在虎妞与祥子婚前婚后的两性关系中,她始终被赋予了主动/施虐的特质,而祥子却处于被动/受虐的境地:第一次性事前虎妞对祥子说:“喝吧,吃了这个鸡。”祥子望着酒杯出神:“我不喝酒!”“不喝就滚出去……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2]56;第二次性事时虎妞把钱抓在手里往祥子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2]63而祥子则唯唯诺诺,一副被虎妞强暴了的猥琐相及推卸责任的无耻嘴脸。这种主动性示爱意象/情景的设置“实际上是男子性意识需要的具体表现,把自己敢想而难为之事假想于女子身上,自己从而成为被动的受益者”[9]。这种叙事的结构原型与冯梦龙《警世通言·崔待诏生死冤家》中的璩秀秀生前以刺绣养娘的身份/死后化为女鬼,“不顾一切追求欲望满足的精神特质”[8]285如出一辙:故事中的璩秀秀为满足欲望,大胆、狂热、不择手段且生死痴情如一,而凡男崔宁畏畏缩缩,始终“显得被动、怯懦、卑琐、自私和不负责任”[8]287,将所有问题归咎于璩秀秀。总之,无论是先为车厂主女儿后为车夫老婆的虎妞,还是生前为奴死后为鬼的璩秀秀,作为性爱主体均被叙述为一个僭越礼法的荡妇形象,这种带有性别意识的叙事,在诉求男性话语的缺场、人性卑琐的同时反证了女性身体的激情在场,赋予了虎妞、夏太太、白面口袋(们)张扬自我/认同自我生命价值的可能。

二、小福子形象的多元解读

(一)现代中国资本主义父权制都市社会市民群体中的贫民形象

小福子是北平无数大杂院里那些“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2]182或“被父母卖出,‘享福去’”[2]162的都市贫民阶层女孩子的标本!她(们)之所以被苦难的父母/色钱兼具的男性像商品一样卖出去“享福”/买进来享用,是因为资本主义父权制赋予了男性家长对家庭女性身体所有权有支配、转让的权威。二强子“精神萎缩,已经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一点有意义或无意义的挣扎和上进,甚至也懒得为稻粱谋了”[10],即男性家长无力撑“天”(家庭)时便普遍地、惯性地使用这一权利。小福子被卖给军官遭抛弃回家后,在父亲“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2]183的逼迫和“为教弟弟们吃饱”的态势下,她不得不“卖了自己的肉”[2]183-184。她柔弱的身躯里包裹着顽强的生命意识和巨大的牺牲精神,尽管她(们)用身体的性征撑起了男人(们)无力支撑的“天”(家),但她(们)反而被被拯救者(男人们)侮辱着、损坏着。二强子一边用女儿卖身的钱喝着小酒、培植着大男人的烦恼与尊严,一边伙同大杂院里的人们侮辱着用人格、尊严和身心的屈辱替他维持家庭生计的女儿:“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2]187、“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2]210最终,他以小福子身体所有权的家长身份,与白房子娼主签订了契约,所以,小福子的形象在都市贫民阶层的生活情景中,具有普遍的人类性生存意义。

(二)都市欲望社会中身体物性与性征商品化流通的牺牲品

小福子一出场就注定了成为男性(善恶、美丑、正邪混杂)情欲执行者的宿命。大杂院里的男性家长们,无一例外地把自己的女性子女当成了与金钱交换而在男性群体之间流动、具有特定使用价值的商品。小福子“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注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2]182,正是这种人性中至美至善的因子却成了她悲剧人生的渊薮。无名军官就是看上了小福子的这种相貌和神韵,于是“二百块钱”[2]176她便成了军官因地制宜的“人”——洗衣、做饭、打杂的仆人和“陪着睡觉”的,高兴了“给她裁件花布大衫”、不高兴了“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2]180-181的、以习得的“春宫”[2]183技能来满足临时性一家之主情欲的临时性伙伴。小福子被卖进白房子后很快有名了:“来逛她的决不去找别人”、小福子到妓院后“人缘很好。她可是有点受不了,身子挺单薄”[2]245。所谓“人缘好”,即小福子与白房子中的女性们相比年龄小、青春、娇媚,所以男性群体中的各色人等便“如群蝇见血,饿狗见骨,盯住不舍,咬住不放”[5]409,以致使她柔弱的躯体和备遭践踏的灵魂,无法承受这种男性群体合伙共谋的恣意蹂躏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由此彻底解除了与父权制家长二强子/男性群体身体消费场合娼主之间双重的身体所有权的金钱契约。小福子这类相貌、神韵兼具而经济困顿不得不沦落尘埃的都市女性形象,具有同类女性生存的普遍性社会意义。

小福子似乎只能充当男性身体的消费场所,否则她就失去了任何生存的意义,只有在被男性需求时她才能以生命(人)的形态存在。先是二强子因经济需求、军官因情欲需求,小福子便增值为200块钱的具有临时性使用功能的身体消费品;后因两个弟弟的饥饿需求被卖到白房子备受凌辱,而又无法拒绝自己的身体成为一种被男性任意挥霍的消费品,同时由于这个消费群体过于庞大、消费行为太过恣肆,而又没有一个“怜香惜玉”更好色以求长期独自占有她的男性,将她像夏氏那样提拔到“宅门”里作“太太”时,这类女性的宿命或就此堕落坠入地狱、或自行了断使精神升华。

(三)小福子是祥子心域中阿尼玛原型的幻象

小福子是通过虎妞这个中介认识祥子的,个中原因是她嫁过军官、见过“世面”、“看过春宫”[2]182-183,间接地成了虎妞私生活的“导师”,在二强子逼迫下沦为大杂院里男人们斜眼注目的暗娼。她是祥子心象中妻的阿尼玛原型意象,这种幻象在祥子人生的关键时刻出现过两次:一是祥子埋了虎妞回到家中,小福子主动示意要嫁给他时,男性心域中温柔、内敛、羞涩、娇小的妻的阿尼玛意象出现了——祥子“真想过去抱住她……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2]210,这只是祥子心域里自私的一己臆测。小福子在这里只是祥子丑妻虎妞的对比物和参照系而已,随着二强子以其父权威身份的强行介入,祥子忽然“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两个无力谋生的弟弟和醉鬼似的父亲,于是这种阿尼玛幻象便顷刻坍塌:“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2]212,并且这种妻的幻象随着自身情欲的需求和女性色貌的不同会发生质的变异。比如:面对年轻、美貌、时尚的夏太太时,祥子不但遗忘了小福子且承认“她比小福子美多了……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2]217。如果说这次妻的幻象是以现实存在的小福子为镜像在祥子心域中的真实展现,那么第二次关于妻的阿尼玛幻象便纯粹是虚拟的心理意象,即祥子从曹先生家去大杂院找小福子时对未来妻和家的憧憬:“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像一对小鸟似的那么快活,体面,亲热!”“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么个男人。”[2]238这种以某种需求为宗旨的自我主义只是祥子心域场景中架构在小福子身体彼岸的一种虚拟的心理幻象!小福子“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在这貌似博大宽容的背后潜藏着的仍然是祥子人性的麻木、自私,以及对所钟情女性强烈的占有欲望。祥子娶过、偷过,无论老少、美丑,“她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会“挂在他的心上”,傻子似的乡下姑娘虽清白但决无“小福子的本事与心路”[2]238,即“拿得出手”的“她的模样,年岁,气派”[2]239。小福子的相貌与神韵是祥子心域中家庭主妇/生活和实现自身家长权威的理想化预设,所以小福子在祥子个人奋斗成败的历程中,扮演着一个死后连灵魂也无法突围白房子的囚禁,且使祥子精神彻底崩溃的叙事符码的角色。

三、无名女性形象的多元解读

(一)白面口袋——中国传统文化中“克夫”形象的原型叙事

白面口袋是中国传统文化男性话语中“克夫”形象的原型叙事。她被塑形为一个纯粹的欲望的载体,命中注定必由诸多祥子(们)合伙共谋地占有才能守住他们的生命之本,否则在她欲望的“黑洞”里个体男性必将一一殒命,无法完成男女两性交合中男优女劣性别主体形象范式的历史使命。她的性别特征长而硕大的双乳,被异化为女性生命存在的符码及“克夫”异类的象征:“她嫁过五次,男人都不久便像瘪臭虫似的死去”,致使她失去了个体男性附属物的资质。于是叙述者让她“甘心”入驻白房子,即在父家与夫家之间经过五次的身体商品流通后,仍无法获得一个男性中心场域的家的无奈之下,“享受”兽道地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诸多祥子(们)获取女性性征的场所。在这个非人的世界里她竟成了唯一的“自由人”、“敢说话”、“生意比别人好”[11]、“她的身体在性买卖中完全被对象化,但她却享受自由地释放性征、自由地说话的生活,同时把这些活动当作谋生法子来愉快地劳动,所以她自己好像并没有被异化的感觉”[3]89。这种叙事原型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男性性别场域中,专以榨取男性精血、殒其性命而丰盈自身的宋明话本小说中女妖阴阳采补、致使“凡男生命的损耗和死亡”[8]264话语。白面口袋只不过以话本小说中“妖”的变异——“克夫”形象出现在祥子(们)的人生世相中。文本中的虎妞是人与妖的复合体,而白面口袋则是虎妞形象的无限扩大和延伸,她不但不具备女性生儿育女的基本质素,而且具有通过男女交媾吞噬男性生命活力的魔性特征。叙述者设置这个纯粹的欲望的“黑洞”,是为着安放祥子(们)淫邪、丑陋的灵魂:“常听人说,白房子有个‘白面口袋’”,祥子“心中很喜欢遇上了她”[2]244。白面口袋作为祥子(们)色欲考验的对象和祥子(们)“色欲宣泄符号出现,体现了世俗民众对性爱享乐的津津玩味”[8]43,也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只有得到男性的需求、接受和承认,其生命才具有普遍存在的社会价值/意义的悲剧性命运。

白面口袋隐性的内涵可否理解为她的欲望是她自救的涉渡之舟?如果是,那么这只独木舟究竟能航行多远?她的同类小福子在男性欲望之海的沉没又预示着此类女性怎样的结局?

(二)夏太太——中国传统文化中妖女惑男的荡妇型原型叙事

夏太太这一人物形象,是中国宋代话本小说《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中色欲考验的对象“红莲”,与余公仁本《燕居笔记》中色欲宣泄的对象“金莲”复合型人物的原型叙事,即“以双重变奏的形式在阐述色欲考验的同时实现色欲的宣泄”[8]41,夏太太在文本中被设置为虎妞形象的补充和再次增值其妖性的备用生命体人物。她年轻美丽:“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2]217-218,下厨时“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儿,使祥子觉得她“像香花那样引逗”着他这只专司采花粉的“蜂蝶”[2]220。传统文化中女性的妩媚与性感往往与荡妇、狐精是划等号的。夏太太人性中至美的女性资质,在文本中被设置为她(们)堕落的根源与妖性特征,其目的是以此增强她对祥子人格、品质及发家理想进行色欲考验的厚重程度和诱惑之罪的不可饶恕性。这种主动以姿色惑男的叙事也建构在虎妞擦了粉的白脸、抹了胭脂的红唇、浅绿色的绸子小夹袄、腰际露出的“一点点白裤腰”,[2]55白面口袋敞胸露乳在门口直接搂住祥子的性爱纠葛上。这种叙事情景/模式/原型/母题的渊源,大致来源于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唐传奇和宋明话本小说中“人妖之恋”的故事,而且女妖们诱惑男性的方式与目的古今几乎如出一辙:“女妖大都美貌无比,在人妖之恋中具有挑逗性、主动性,凡男无一不被这种美色所惑……妖精们幻化为美女自荐枕席,让凡男们不费吹灰之力不受任何约束地达到了性满足。”[8]258祥子与夏太太媾和后得了根除不掉的性病的叙事,与《太平广记》卷447中记载的《汉广川王》里的狐精与广川王交媾后致其一生肿烂的叙事框架和话语亦基本相似,由是“狐女们的主动性追求表明狐女实质上就是荡女”[8]266——自荐枕席、挑逗诱惑是她(它)们共同的特征。

夏太太出场时就被叙述者给定了“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得上”,被有一定社会地位/经济实力/衰老、丑陋、好色而无能的夏先生包养,且必会狐精似地诱惑男性的预设性叙事。夏太太角色的功能是要让祥子拥有偷人/娶人之女、偷人之妻人生阅历后的大彻大悟:“他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2]238但都不在他心上,还是既能使祥子做主宰又能接受这一主宰的小福子好!夏太太在本能欲望无法满足的态势中,“只好在别的异性身上寻找这种‘补偿性的’替代性满足……她的压抑、冲动进而投射(力比多)具有强烈的原始意味,在她身上体现了现代人类文明的‘返回原始’之趋向,这正是这篇小说的一个‘潜文本’(subtext)含意”[6]156。祥子与夏太太媾合后发现怀中“美人”具有“吸人精血”的妖性,但因其美丽不忍心像志怪小说中的凡男们试图将她杀死而是选择了逃离,其实在本次性爱纠葛中,双方都最大程度地满足了各自压抑在无意识深处的力比多欲望。事后的夏太太因完成了祥子年轻美貌女性情欲满足的需求,失去存在的意义而自行消失,但其性爱的“甜美”[2]223却使祥子(们)虽经病痛却又刻骨铭心。

由此可知: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男性话语场域中,女性(无论人妖)在任何态势中都将成为“男性权力与欲望所指称的符号”[12],以及在男性主人公的奋斗历程中阐释其色欲考验和实现色欲宣泄的筹码,即欲望执行者的载体,因而虎妞、小福子、夏太太与白面口袋(们)事实上便被男性赋予了一种物性的“使用价值功能”[13]。于是她们在男权视觉符号的审美霸语中,唯此一径地以其躯体与金钱交换价值流动于军官、人和车厂、大杂院、夏先生(们)的家庭、白房子等个体/男性群体联盟之间备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戕害,而祥子(们)正是以个体/联盟成员的身份享用着资本主义父权制赋予的这一特权,这正是他(们)作恶之后毫无罪恶感与忏悔之意,以及在原欲冲击下对道德、是非、良知放逐的历史文化根源。当女性性征被标上价码,且在男性那里因资质的优劣可以换取等值或超值的物质享受时,夏太太(们)的人生价值取向必然发生转变,“虽然她们十分清楚自己只是男性眼中的商品,但对生存艰辛的体察让她们认定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尊崇内心燃烧不息的欲望,最大限度地满足对物质的欲求,实现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就成为她们为自己找到的拯救之路。”[1]98

(三)二强嫂是男性家长传宗接代/彰显权威的叙事符码

二强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妇人,嚵脑门,大腮帮,头上没有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面,脸上被雀斑占满,看着令人恶心”[2]176-177的相貌丑陋、命运悲惨的女性人物。她是虎妞形象的拓展,也是祥子有车、有家、有儿女未来命运的象征。在资本主义父权制社会里,二强嫂作为个体女性,唯一的资质就是满足男性家长的性征需求和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她与二强子的夫妻关系是原始古老的生育工具的原型叙事,也是旧中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们的共同命运。她的相貌被叙述者赋予了妖魔之类的生命体征,不具备在市场上任人挑选的资质(“颜色”[2]182),所以,尽管完成了历史赋予她传宗接代和满足男性主人欲望执行者的使命,但其生命的归宿,只能是被身体的买主与主人二强子虐杀的结局:二强嫂卖了女儿后虽有衣穿、有饭吃,但是“乐不抵苦,挨揍的次数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2]177;二强子在外面与巡警吵了架回家拿老婆与孩子出气;做生意赔本、酗酒后二强嫂和孩子成了他发泄怨气/报复社会的替代品。她因为劝二强子不要打孩子,被二强子“一脚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没出声……二强嫂醒了过来,可是始终不能再下地。到腊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她死后,二强子“好好的发送她”的承诺、“给她娘家人十五块钱”[2]178则是她生命的全部代价!在此,她与虎妞的人生结局是相同的:男性家长奋斗失败或进程不顺时,她们是抚平其痛苦或彰显其一家之主权威的物化符号,其生命的价值在于显示男性家长主宰女性命运的存在性意义。

综上所述,《祥子》中“女人则特别是拯救男人的工具,但男人,却不是拯救女人的工具”[14]。女人“因欲望而获救,欲望成为女性获救的涉渡之舟”[15],女性对男性主体的拯救,只是男性主体人生历程中暂时缓解某种需求的一个工具,她终究会失败且得不到男性社会的认可。文本隐喻地传递了女性在历史的、现实的人生历程中,“对男性世界的依附心理和不可逆转的悲剧命运”[1]56,以及“在男权/父权的单维指涉下,女性成为被弱化乃至虚化的”[1]72自救现实。在男性文化场域里身体对女性而言意义非常重大,“它往往无形中成为女性赖以确认自己生命存在、衡量自己人生价值的重要尺度。当男人靠权势、地位、金钱来证明自己时,女性则常须借自己的身体进入男性世界而得以存在,依凭男性的接受和承认而实现价值。……传统女性的存在主要是一种‘身体’的物性存在,而其作为人的精神性、社会性的存在实际上很大程度上处于被抹杀、被贬抑的状态”[1]55。《祥子》中的女性作为人的精神性、社会性的存在几乎被屏蔽在男性们奋斗失败的痛苦、焦虑和原初欲望需求性的背后,在场的唯一前提就是她们身体的物性存在、物性流通和使用功能。她们作为个体生命的历史境遇、心灵成长、女性躯体、女性欲望及生命价值完全被纳入了男性文化场域,并以男性的需求、接受和承认作为确定她们有无价值的标准,而作为生活环境与构成人的精神空间的家,在她们或残缺不全、或完全丧失,尤其是虎妞、夏太太、白面口袋(们)“不再是主流意识形态和男权中心机制操纵下的客体,也不再是劳拉·莫尔维所说的‘空洞的能指’,而是血肉丰满的欲望主体。她们似乎完全属于自己,一切由自己决定,代价也由自己付出”[1]100。文字表层意义上道德的堕落、人格的裂变并非她们生命的全部内涵,以“这种混合着血泪和死亡的极端方式来反击扭曲女性形象、遮蔽女性欲望的世界”[1]129才是她们的生存与生命形而上的真实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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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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